第五章
叶凤凉自那日起便大大方方在国师府住了下来,他哪通什么医术,不过是仗着早看破了肖桓的伪装,藉着把脉诊病的借口,日日到他房间去聒噪打扰一番,看着他无可奈何却也不能赶人的模样,数日来郁积于胸的闷气终于稍微得到了一点纾缓。
不过那人唇舌之利也不输与他,每每两三句话就能气到他吐血。想起早些时候肖桓在他的凤凉城装叶寇时,老老实实、温顺可爱,不由又气得牙痒痒。
即使赵明秀三言两语的暗示肖桓与肖残骨无关,叶凤凉却是不信。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要说这肖桓身上没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何苦二十几年来辛苦装病?就算他不是肖残骨,必定也与肖残骨脱不了关系。
这一日,叶凤凉吃饱喝足,又晃到肖桓的院子,准备拿他寻乐,谁知刚到门口,却被下人拦住了,告知他大少爷在和二少爷商谈正经事,不方便见他。
叶凤凉眉头一皱,这肖家太少爷名唤肖御,是当朝重臣,颇得皇上器重,叶凤凉见过他几次,彼此客气点头,也没多说。那人整日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表情,又形容憔悴,据说每日不到三更不就寝,不知肩头上挑了几千斤重担子的模样,叶凤凉深深觉得这人生在世上着实无趣。
这样的人,竟会去纳了江南名妓素鸣为妾,真是让他大叹奇怪。
既然遭人拦架,叶凤凉总不好硬闯进去,告辞离开后,却是绕到后门,左右瞧瞧无人,便俐落的越墙进去了,一路行至肖桓房间的后窗下,藉着一棵梅树遮住身影,悄悄拨开一点窗,凝神细听。
房内,肖桓坐在特制的木椅上,肖御坐在他对面,缓道:「最近太子抱恙,连日来卧床不起,朝中大臣又开始上谏皇上新立太子,愁啊。」
肖桓淡然道:「太子的身体一向不好,三病五灾的是常事。大哥,这种事情,你管不来就莫多管。」
「怎么能不管?爹的意思,自然是一心扶持宁南王,可我与太子自幼相交甚笃,断不能坐视不理,二弟,若得你肯……」
肖桓打断他的话:「大哥,你知道我的脾性,新君废立之事,我绝不插手。」
「我知道。」肖御颓然应声,迟疑了一会,开口道,「叶凤凉……他是宁南王引荐来的,自然也是那边的人。赵明秀得爹和他二人相助之力,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生来都是命,三分人为,七分在天,太子若是没一点本事,早被废了,还能安稳至今日?」肖桓笑起来,「大哥,少操点心,你已经未老先衰了。」
肖御也笑了笑,却仍是愁眉不展,半晌,忽然道:「二弟,你当真要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圣上当年一句话,不过是……」
「大哥,不用说了。」肖桓眼神一闪,飞快的打断了肖御的话。
肖御一愣,却见肖桓只是懒懒的笑了笑:「这些闲话不用提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肖御默默地站起身子,走到他身侧,扶住他的肩膀:「你不觉得委屈,我却是心疼得难受,你心里的话,从来不对人多说,前些日子你去了哪,你不肯说,我也不问,只是你自己小心。」
肖桓微微一笑:「这个我明白。大哥,劝你一句话,凡事且留三分心眼,更何况是皇家子弟。」
他轻轻拍了拍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肖御瞧着他,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掀帘出去了。
叶凤凉窝在窗台下,辣辣的太阳当头晒下,虽然头上有树荫遮着,仍是热得受不住。好不容易熬到肖御说完离开,正准备原路再溜出去,却听到房里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君子坦荡荡,叶兄何必缩在墙角之下?」
叶凤凉脸上一僵,干脆便掀开窗子跳了进去,笑嘻嘻道:「不过是图肖兄这后院,树大好乘凉啊。」
肖桓淡淡一笑:「叶兄若喜欢那棵梅树,砍了拿回凤凉城就是了,何必不好意思。」
叶凤凉蹙眉:「哦,肖兄舍得?」
「只要叶兄喜欢,有什么舍不得。」
「肖公子真大方……那要是叶某想连同肖兄一起带回凤凉城,肖兄也肯吗?」
这句话说的甚是轻佻,叶凤凉似笑非笑,紧紧盯着肖桓的双眼。
肖桓若无其事地一笑:「叶兄,想邀我去凤凉城做客,态度该客气一点,须知今时不同往日。」
叶凤凉面色一变,忽然间又放软神情,挨着肖桓的耳朵:「我是诚心的啊,如宝。」
肖桓向来冷峻的面孔陡然抽了一下,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避开叶凤凉,三两步走到窗边。叶凤凉心不解气,笑得更加放肆:「天底下会这么叫你的,就只有我吧?唔,倒是让我联想到闺房之乐啊。」
肖桓背对着他,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隔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叶凤凉,若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助你找到肖残骨,如何?」
叶凤凉一愣,警戒之心顿起:「什么条件?」
肖桓会帮他找肖残骨?会以何种条件作为交换?从刚才偷听到的言论推测……难道是想借他之手介入朝中太子废立之事?
肖桓慢吞吞地一笑,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保证以后别再这么恶心。」
叶凤凉千算万算,不提防肖桓提的条件竟是这句话,脸上一阵青白交错,竟不以为耻,反而笑起来:「怎么恶心?分明是那么甜蜜的往事,肖桓你真是不通情趣。」
既然肖桓干脆直呼其名,他也懒得「肖兄」来「肖公子」去的装礼貌了,不让他叫他如宝,那名字他还嫌叫得浑身发寒呢。不过口头上的便宜乐得多占,肖桓想必也不太愿意回想起在凤凉城的事吧。
如今再倨傲,当初为了保命,不也在他面前装得比孙子还孙子?
肖桓眉头一皱:「想来你是不愿合作了?」
叶凤凉一惊,想起现在不是争一口闲气的时候,收起了满脸的坏笑,正经道:「你真的知道肖残骨是什么人?」
肖桓走回椅子坐下,端起茶杯喝茶:「我不知你与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要找一个人,除非他不存在于这世上,否则定有蛛丝马迹,我不能说我知道肖残骨具体为何人,不过大约能猜出一定范围。」
叶凤凉眉头一挑:「你在那种时刻出现在谢家庄,又浑身是伤,做何解释?」
肖桓脸色一冷:「你还是在怀疑我?」
叶凤凉轻笑起来:「不敢,只是你我既然已是合作关系,有些疑问总该弄清楚的好,这才见诚意,不是吗?」
肖桓不语,手指轻轻扣着茶杯,终于开口:「谢天涯……这人和朝廷有些牵连,我去找他是有些事要问他。肖残骨来屠庄之际,我本已离开,发觉不对赶回去时却是晚了一步,还被他所伤。」
「肖残骨为何没杀了你灭口?」
肖桓淡淡一笑:「肖残骨目的只是灭了谢家庄,倒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他急欲离开,不愿与我多纠缠,趁我不备一掌打晕我就逃了,我只知道他戴着面具,后来……便是被你所救。」
「那我救你之后,你又为何要骗我?」
肖桓一声长叹:「叶凤凉,你也知我是何身份,天下知道我双腿无疾的,除了我家人和当今圣上,不出三人,你说我能向你道明实情吗?」
叶凤凉沉默不语,眉头是愈皱愈紧。这番话漏洞实在太多,肖桓说了这么半天,他想要的解释一句也无,既没说明他为何会出现在谢家庄的具体原因,也没说肖残骨屠庄究竟是何用意,甚至连人都没看清,但语气之间字斟句酌,却是处处透露着为肖残骨粉饰的意味……那句「不是滥杀无辜之人」,真是好笑。
「照你这么说,谢家庄四十三条性命,全是死有余辜了?」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这不叫滥杀无辜,难道叫替天行道?
肖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只得勉强一笑:「我不是替他说话。唉,你为何非要抓我的语病。」
「既说谢天涯是你旧识,为何对他之死如此无动于衷?难道你一点也不想为他追拿凶手?」
「因为肖残骨根本就不是个普通杀手啊。」──肖桓苦笑一声,「他甚至不是江湖中人。我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叶凤凉心中一惊:「你的意思是……」
「当今圣上身边所谓的十二影卫,若我猜得不错,肖残骨便是其中一人了,你没发觉他杀的,都是与朝廷有所牵扯的武林人士吗?」
叶凤凉再也忍不住冷笑:「笑话!那寇温呢?难道她与朝廷有关?」
肖桓脸色不变:「寇温?她与朝廷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比谁都清楚?」
叶凤凉身子一颤,从来不愿去多想,认定是肖残骨残忍狠毒,无端便杀了寇温。
肖桓的话里,暗藏着一个令他心惊胆颤的可能。
「不……不可能!」
「天下无不可能之事。」肖桓慢慢的端起茶杯喝茶,「或许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亡呢?」
叶凤凉脸色厉变:「肖桓,关于我的事,你究竟清楚多少!」
「不多,你知道我多少,我便知道你多少。」肖桓悠悠一笑,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来,喝茶。」
叶凤凉心底飞窜过无数念头,他不见得相信尚桓的每句话,却相信他关于肖残骨身份的推测。肖桓这番话,半真半假,也许知道更多,却不肯说──毕竟,他和他,骨子里太相像,都不是平白无故肯与人方便的人。
「话挑开了说吧,肖桓。」叶凤凉接过那杯茶,微笑,「要助我找到肖残骨,你真正的条件是什么?」
肖桓慢悠悠的合上茶盖,抬眼看着他:「我要你绝不插手太子废立之事。」
叶凤凉嗤之以鼻:「我本来就不关心此事。」
「只怕你到时身不由己。」
叶凤凉握着茶杯的手慢慢捏紧,良久,终于开口:「好,我答应你。」
***
叶凤凉从肖桓的房间中出来,经过后花园,随手折了一枝狗尾巴草,捏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步子一晃三顿,心事重重。
他是凤凉主,逍遥君,良田千顷,美酒百坛,流水不兴,坐看云起,一辈子过得悠闲自在,江湖中事,高兴便去插上一手,看不惯的人,拿来折磨消遣的法子多得是,从来不觉天下有何事能难到他,何人能左右他,却是头一次遇上肖桓这种人。
这人不在他掌控之中,不动声色间一步一步牵着他鼻子走,最后竟能让他答应绝不插手太子废立之事──忽然觉得,自己这次未免亏大了。
朝廷、皇宫、太子之争、黎民百姓、社稷江山,这些……都是令他头痛的字眼。
手指轻轻扣住挂在脖子上的贴身玉佩,叶凤凉唇角勾出一丝苦笑。
看来有个人再不想见,也得去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