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今天,是以往固定与高信华出门「户外教学」的日子。

虽然上个礼拜龚令翔接连祭出闭门羹,但高信华仍然是分秒不差地准时出现在他房门口敲门邀约,直到苦等一个多小时后,高信华才垂头丧气地下楼找老管家哭诉。

即使相同的戏码一再上演,高信华依旧不会改变他的例常习惯。

相信今天也是会如此重复。

只不过,今天他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情,他要勇敢地对高信华承认他的感情,他要回应高信华之前对他的良苦用心,他要把原本视为理所当然的陪伴化为梦寐以求的幸福。坐在床沿抱着大型顽皮豹,这是第一次去夜市的战利品,也是高信华送他的第一个礼物。把头深埋在顽皮豹柔软的颈间,与高信华初次见面以来的情景,又一点一滴地滑过心头。

望着墙上的时钟,倒数着相见的时间,心头不禁感到一阵甜滋滋。

——我要告诉他,他带给我的改变。

——我要告诉他,他带给我的发现。

——我要告诉他,他带给我的喜悦。

——我要告诉他,他带给我的心愿。

——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你」的心情。

等待,总是漫长的,尤其是心怀期盼的等待;但此时的龚令翔却因着心中暗自默念的祝祷,反而滋生出一股温馨甜蜜的情愫。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指针走到约定的时刻,龚令翔兴奋地不自觉的加重了怀抱顽皮豹的力道,屏足呼吸期待门板上那再熟悉不过的敲击声。

没有。

直直盯望着的门口完全没有丝毫的动静。

墙上时钟的分针,已经绕完了不知几次三百六十度的一圈圆,指针也向前移动了一大步,但是应该按照惯例响起的敲门声,今天却失约了。

——难道他……他不要我了吗?

——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要坦白自己的心情,要对他说「我喜欢你」,他怎么可以不来!

——难道说……我……被抛弃了吗?

失望、猜疑、生气、悲伤、打击……种种情绪混合着不安朝着龚令翔直扑而来,使他无法从高信华失约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啊!」

大叫一声,把怀中的顽皮豹用力扔向门口,看着顽皮豹撞上门板之后咚地一声歪倒在地,龚令翔忍不住扑倒在床上狠狠地捶打枕头。

「骗子!骗子!大骗子!」

低闷的呜咽从紧咬的齿缝中溢出,一道湿润顺着枕巾上的花纹蔓延开来。

「你这骗子,说什么想要看我笑,我现在可是在哭啊……」

正当枕巾已被濡湿了大半,呜咽也从一发不可收拾地持续而转为间断的抽泣时……「铃铃铃……」

有如黑暗中救赎的指引,从挂在椅背上的背包里传来的弱小铃声,瞬间唤回龚令翔已近涣散的意识。

「铃铃铃……」铃声平稳地规律出声。

缓缓抬起埋在枕头里的脸,龚令翔的目光狂乱地扫射四周,企图厘清声音的来源。

倏地,视线聚集在不远处的背包上。

迷蒙的泪眼瞪视着不断传出铃声的背包,吸吸鼻子,龚令翔伸出手一捞,扯过背包顺势把里头所有的东西倒出来。

率先滚落的,是闪着来电讯息的手机。

一把抓起按下通话键,没想到传来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熟悉嗓音。

「喂……」

「喂!小翔吗?是我小竹!小高刚才出车祸,现在在医院急救,你能赶过来吗?」

轰然一声雷,立时把龚令翔的思绪打入一片空白,崖边的世界仿佛正一片片地迅速崩坏瓦解。

「喂喂喂?小翔?你有在听吗?小高被送到圣心医院,你赶快过来吧!」

瘫软地垂下放在耳边的手,双腿无法承受被如此突然的消息打击的身躯而跪倒在地,可爱的脸蛋瞬间了无血色。

「卡畦!」没有了手指的拳握,手机无法抵抗地心引力地摔落地面。

「砰!」房门冷不防地被猛力撞开,老管家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少爷!刚才我接到您朋友来电说小高出车祸了,我们赶快去医院吧!」

正在准备要招待高信华的蛋糕,突然接到谢竹君告知出事的电话,老管家吓得险些心脏病发。

谢竹君慌乱中不忘细心,知道先告诉龚令翔的话他一定会惊到呆掉,所以才紧接着再拨一通电话通知老管家。

老管家一进门看到跪坐在地上,全身僵硬的龚令翔,马上对谢竹君的仔细佩服得五体投地,少爷果然吓呆了,要是谢竹君没有再另外通知他的话,少爷可能就这样呆跪在地上一整晚,他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随手抄起一件外套往龚令翔的身上披,老管家扶起依然处在失神状态的龚令翔直奔车库。

※※※※※

当龚令翔和老管家赶到医院时,高信华正刚从手术房中被推出来,隔离在加护病房中。

隔着厚厚的玻璃,直瞪着脸上插满各种管子,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高信华,一语不发的龚令翔,脸色比病床上的床单还惨白,而被紧咬着的下唇还隐约渗出几许血丝。

沉默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龚令翔身边散发出一股冷然的气势,仿佛一接近就会被冻伤,让其它人只敢站在他身后的远处低声交谈。

「小高的情况怎么样?」老管家忧心仲仲地问。

「医生说这两天是危险期。」谢竹君担心地撇了龚令翔一眼,低声回答。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老管家痛心万分。

好不容易,有人肯对少爷付出真心诚意地相待,而少爷也终于愿意跨出孤独的世界,正当他这老头儿庆幸有情人终将成为眷属时,谁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听说是为了要闪避突然从巷子里跑出来的狗,而骑车撞上一旁的路标。」说着说着,谢竹君难过地又红了双眼。

张国威不知何时来到谢竹君的身后搭上他的肩,一感受到从大掌中传来的安慰,谢竹君就无声地哭倒在张国威怀里。

「我们都到那边休息吧。」指着不远处休息区的一排椅子,这是今晚出事后张国威的第一句话。

「少爷……」

转头看一眼依然伫立在玻璃前的龚令翔,老管家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叹口气跟着其它人走向休息区。

「少爷,休息一下吧。」这是老管家第九次对龚令翔说出同样的话。

但龚令翔却置若罔闻,无血色的脸蛋上双唇依旧抿紧,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则牢牢锁死在高信华身上。

老管家试探性地摇晃着龚令翔的肩,却仿佛已在地上生根似的,一声不吭的人儿倔强地文风不动,目光凝聚在同一个焦点上,回应的是仿若与世隔绝般的沉默。

那道似能将阻隔的玻璃给射穿的目光,是欲绝的心伤以及千万般的悔恨。

「唉……」不知是今晚第几次的叹息,摇摇头,老管家转身踱步回到休息区。

龚令翔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动摇。

——骗子!骗子!大骗子!

——你不是说要给我幸福的吗?

——你不是说喜欢我的吗?

——你不是说要守护我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张开眼睛看我啊?

——看我啊!看我!

高信华!

——我愿意对你笑。

——我愿意对你坦承我的心情。

——我愿意对你说「我喜欢你」。

——我愿意把心门打开不再逃避你。

——我要得到你所承诺过的幸福。

——为什么你还不睁开眼睛看着我?

——你要弃我而去吗?

——我又要被抛弃了吗?

——当我好不容易发现自己的心情,你竟然就这样想丢下我不管!

——这算哪门子的「幸福」?

你听见了吗?

——回答我啊!

——高信华!

不曾转移的目光,对着病床上无意识的身躯,投射无声的控诉。

无奈,心中再多的呐喊、再深的质问,都引不起任何反应。

回应龚令翔的,始终只有一具具冰冷仪器所发出的规律跳动声。

※※※※※

「啪啪……」

轻拍水面的波浪声,引起了原本屈膝抱头坐在岸边的男子的注意。

缓缓抬起埋在双膝间的头,没想到脖子的牵引,却惹来一阵全身似乎将要散开似的痛楚。

由四肢传来的疼痛,使得男子无法把头昂得太高,只能把下巴抵靠在膝盖上,转动眼珠子看清引起水声的来源。

映入眼睑的是一条洁白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好象被什么牵绊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有时不小心地点到水面,拍打出许多小小的涟漪。摆动的绳子激起男子的好奇心,将目光沿着绳子拉远,首先触及到的是一艘木制小船,在轻晃的小船中,有双不受摆荡影响而直挺站立的腿。

目光顺势由站直的双腿往上,最后讶异地停在一张看似中年经历过风霜,却仍然俊挺非凡的五官上。

咦……怎么……这张脸感觉好象似曾相识?

正当目光的主人露出困惑,试图在脑海里搜寻有关这张脸的记忆时,中年男子率先打破沉默。

「信华!」

低沉的嗓音有如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让坐在岸边的男子诧异地失声喊道,「老爸?」

咦?老爸?怎么会……?老爸不是早在他国小三年级时,就因为工作遇到火灾而挂了吗?

自从老爸挂了之后,老妈天天以泪洗面,让当时只有八岁的他,不但要分担家计日夜赶做家庭代工,还要随时注意老妈因悲伤过度而随时可能发作的歇斯底里。

这种每天都生活在忙碌又有庞大压力下的日子,直到国二时老妈病逝才宣告结束。

生活上的重担,压得他早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伤,甚至使他逐渐淡忘了老爸长得到底是圆是扁。

那为什么Die了很久的老爸现在又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看出高信华满是疑问的表情,中年男子慈祥地开口,「信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唔!」不经意的移动一下身体,难耐的疼痛马上自四面八方袭来,让高信华低哼了一声。

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我全身上下好象要解体一样痛得要死,就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垂下眼睑呼口气,高信华想藉由放松来缓和疼痛的感觉。

「那你打算在这里休息多久呢?」

此时一阵风轻拂过水面,温柔地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扫过。

啊啊,真舒服,身上的疼痛好象被风吹跑了不少哩!

「不知道,不过这儿挺舒服的,就休息到我不会再觉得疼痛为止吧。」

「你确定吗?」

「嗯,至少我很久没有像这样真正地好好放松一下了……」高信华重又把头埋回膝间,慵懒地咕哝着。

高信华枕边原本规律无变化跳动着的心电图,突然发出急促刺耳的讯息,上面显示心跳的数字开始急遽下降。

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了加护病房一贯的宁静,所有人静默的思绪全都关注在那尖锐的响声上,而大批的医生与护士则踏着慌乱的脚步由远而近地奔来。

「医生!病患的血压急速下降!」

「医生!心跳数只剩下三十……二十!」

「快!赶快急救!准备电击!」

「医生——医生。」

原本只有高信华一人在内的病房,此刻挤满焦急的医护人员进行抢救事宜。喧闹一下子充满了病房内外,紧张的气氛显示出病情的危急。

还不敢置信从医护人员蜂拥而至的嘈杂声中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龚令翔紧抓着玻璃窗檐的指节开始泛白。

为了怕龚令翔倒下,老管家赶紧站到他的身后扶着他瘦弱的肩。

直到一位护士把玻璃窗上的窗帘拉起,遮盖住病房里急救的情形,龚令翔才从眼前所见的景象中爆发出悲鸣。「不要——!不要——!」

※※※※※

静谧在一站一坐的两人间流过,偶尔穿插着几许微风在水面上的跃动。

「信华……」

眼见高信华一迳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中年男子再度试探性地轻唤,「信华?」

「干嘛啦?」不满休憩的宁静被打扰,高信华抬起头来扫了久违的老爸一眼。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直在这里呆坐下去吗?」

「我很累耶,让我休息一下有什么关系。」

「那么,在你休息的时候,会有人为你而哭泣吗?」

「啥?」高信华被突然丢过来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

「信华,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离开你们的吗?」

「嗯……我想想……那天好象本来是你的休假,结果你却硬要出门加班,老妈阻挡你不成,过了半天,就接到出事的消息了。」

这老爸,怎么现在才重提当年旧事?

「是啊,我老是被你妈骂说是工作狂,只知道工作却不知道休息,原本我是想努力打拼,让你们母子俩过好日子的,没想到那天这么一倒,就是永无止尽的休息了。」

「然后呢?你没事跑来找我就是为了叙旧吗?」

高信华换个姿势把下巴抵在双膝之间,不明白老爸到底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我这一休息,不但没法让你们过好日子,反而还害你妈每天为我流泪。」

中年男子顿口气,「信华,我问你,如果你一直在这里休息不回去的话,也会有人为你哭泣吗?」

「……」愣了一下,首先跃入脑海的是龚令翔可爱的脸庞。

高信华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成温柔的弧度,但随即一想到近日来龚令翔的冷淡,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苦笑。

「看你这副患得患失样子,应该是有吧?」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表情,中年男子慈祥地笑了。

「想想看,若是你不赶快回去,那个人落泪的表情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我哭泣……」

躲我都来不及了,小翔还会为我感到悲伤吗?

不过,小翔的泪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的。

观察着高信华脸上的变化,中年男子举起手,指着高信华的后方。

「看你好象还很犹豫,仔细听听看后面那是什么声音?」

侧耳倾听,疑惑爬上高信华的脸。

「我什么都没听到……」

「嘘,专心点,这需要用你的心去感受才听得到……」

闭上眼,高信华很专注地想抓住风中任何一丝的动静。

好象……有什么人在哭喊……哭喊的是……他的名字?

「小翔?」高信华倏地睁开双眼。

「这是那个正在哭泣的人的名字吗?那你还呆在这儿干嘛?」

激动地站起身,但冲击而至的疼痛,让高信华一个踉跄差点倒下,中年男子敏捷地伸出手,扶住高信华不住摇晃的身子。

一股热流从中年男子的手中传来,逐渐在体内蔓延散开,高信华感到疼痛正远离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怀念的温暖。

「啪嚓!」原本联系着岸边与小船的绳子突然断裂,小船开始在水面上飘晃。

惊讶地望着几乎快要遗忘的老爸的脸,高信华在那对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一抹浓烈的关怀。

突然一道强劲的力量推来,高信华冷不防地往与岸边相反的方向跌出去。

同时,不知有多久没听过的爽朗笑声从背后传来,「年轻人想休息?还早得很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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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摇滚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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