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楚楚心惊胆颤地放下相机,深呼吸几口,尽力用一种平缓的步履接近那男孩,彷佛漫不经心地发话。
男孩听见了,回头望她。
「坐在那里很危险,你知道吗?」她问。
他默默点头。
「下来吧。」
他默默摇头。
「为什么不?」
「因为我想跳下去。」
方楚楚倏地凛息,好一会儿,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为什么?」
她语气镇定,彷佛这是再寻常也不过的对话,男孩受她影响,也就很自然地说下去。
「我觉得我死了比较好。」
「因为你生病了吗?」
「嗯。」
「很严重吗?」
「医生都说我的心脏没救了。」
「动换心手术也不行吗?」
「医生说我年纪太小,开刀很危险,而且就算心脏换掉,我还是有白血病,一样活不久。」
「所以你宁愿早点死了?」
「我不想看我妈妈整天一直哭,她明知道我的病不会好的。」
「也许会呢?」
「不会。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这男孩才几岁?瞧他身躯如此瘦小,神情的悲壮却犹如坚毅赴死的志士。
方楚楚心下凄楚,除了同情之外,她对这男孩也有一份理解和更复杂的怜惜,她懂得他的心情,她也曾有过想一死了之的时候。
她对他微笑。「你不想开刀,不想住院,只想回家,对不对?」
小男孩一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愕然望她。
「与其就这么困在医院,你想还不如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想去玩吧?想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样,在操场打球,跟爸爸妈妈去游乐园玩。」
「我一直想去……迪士尼乐园。」小男孩怔忡地流下泪。
「我去过一次。」她更靠近他,语声温柔似水。「可是我几乎每样游戏都不能玩,最后只玩了旋转木马。」
「为什么?」
「因为这里。」她轻轻握拳捶了下自己心房。「我的心脏也很弱,承受不了太刺激的活动。」
「你不会很闷吗?去了迪士尼乐园,却什么都不能玩?」
「嗯,很闷,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那是我爸爸第一次带我出去玩。」
「我也想去的。」小男孩含泪望她。「如果我死以前,能跟妈妈一起去一次,那就好了。」
「那你跟她说啊。」
「她不会听我的,她只想找医生帮我开刀,她以为那样做我就会好起来……可是我知道,我好不起来了,真的治不好了,呜呜……」
方楚楚展臂拥抱小男孩,让他趴在自己胸前哭着,她像母亲抚慰他,然后轻轻将他抱下水泥围栏。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而她和怀中的小男孩都未察觉到,曾几何时他们身后已站了一群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其中包括韩非。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眼潭一如既往地深邃无垠,但这是初次,她的形影确确实实地映进他瞳里,他初次注意到她笑起来时,眉目弯弯如新月。
他朝其他医护人员比个手势,他们会意地从她怀里带走哭泣的小男孩,留下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把他的病历送到我办公室。」他低声叮嘱某个护士。
「是。」
众人都退去后,他才举步缓缓走向她,她没料到他会来,恍惚地看向他,见他嘴里衔着一根棒棒糖。
「你等下要开刀吗?」
「嗯。」
「该不会就是刚刚那个孩子吧?」
「不是,那孩子不是我们医院的病人,只是他的母亲刚才来求我替她儿子开刀。」
「你答应了吗?」
他摇头。「她是擅自闯进我办公室来的,医院并不想收这个病人。」
「因为多增加一个治不好的病历,只是给医院添麻烦,对医院的名声并没有好处对吗?」她语锋带刺。
「我没说他治不好。」
她震了震,眼眸瞬间点亮希冀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治得好?」
「我也没那么说。」他面无表情。「他毕竟不是我的病人,我不晓得他实际的病况。」
「那你会收他吗?」
「我收不收这个病人,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她的事。可是……「我希望你收他。」
他眯了眯眼,她看不出那是厌恶或不耐。
「这算是大小姐的命令?」
她心口揪紧。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看她是个刁蛮千金吧!
「你说是命令,那就当是命令好了!」她傲娇地抬起下颔。
他冷嗤,方才对她隐约升起的一丝好感顿时消逸无踪,如海上的彩虹泡沫。
「大小姐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病人,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一字一句地撂话,言语如刃。
她心痛地看着他昂然转身,忍不住扬嗓。「那如果……算我求你呢?」
话才落下,她立即便后悔了,她方楚楚是何许人?这辈子几时曾求过人?
果然,她听见他轻蔑的冷哼。
「大小姐别开玩笑了,在下可担不起!」
他一定要这样口口声声地喊她大小姐吗?她再迟钝也不会听不出他语气的讥诮。
方楚楚手抚着胸,顿觉好闷好闷,从早餐起她就什么都没吃,如今午后的阳光灿烂地照在她身上,她一时眩目……
咚!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韩非警觉地回头,赫然瞥见方楚楚昏倒在地。
他一凛,三步并两步,奔到她身旁,迅速检测她的瞳孔和脉搏后,紧绷的面部线条这才稍稍松弛,接着展臂一把横抱起她。
她躺在他臂弯,身轻如羽,脸蛋似雪苍白,微风吹动她宽松的衣袖,翩翩摇曳如蝶。
他抱着她下楼,刚走下一层楼,在转弯处迎面撞上一个女子,一见到那熟悉的容颜,他连忙吐落几乎融化殆尽的糖果——
「晓云!你怎么来了?」
【第三章】
「你怎么就是戒不了这个吃糖果的习惯呢?又不是小孩子!」
意识昏沉间,方楚楚朦朦胧胧地听见一道清婉的娇嗓,很女性化、很好听的嗓音,噙着几许甜腻,她想,男人听了会喜欢。
「我待会儿有一台手术。」
这个男人的声音,她很熟悉,又有点陌生,因为她从未听过他用如此柔软的声调说话。
「开刀前就非得吃棒棒糖吗?真难看!」女人嫌弃着。
他默然不语,跟着,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他把白袍口袋里的糖果都掏出来了吗?丢到垃圾桶里了?
「这还差不多!」女人像是满意了,「对了,这女的是谁?」
「我的病人。」
「你还会亲自抱你的病人上床?」像是吃醋的口吻。
「她昏倒了。」
「这样啊。」
「你怎么会来医院?」
「喔,我刚跟朋友到这附近吃午餐,就顺便过来看看,他们告诉我你人在顶楼,所以我本来想上去找你的。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开完刀,大概七、八点了吧!」
「好,那我等你,到我家来,我为你庆生。」
「庆生?」
「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吗?」原来今天是他生日。
「……我想起来了。」
「真是的!每年你自己生日没一次记得的,倒是我的生日你记得清清楚楚!」女人柔声取笑。
「我走喽!晚上我会做好豆沙包等你,快点过来喔。」
这就走了吗?可她还没能睁眼看一看呢!
方楚楚挣扎地从深沉的晕眩里醒来,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
来不及了!她只能瞥见那女人印染着花朵的飘逸裙摆,以及韩非痴痴目送的身影,那一定是个美若天仙的绝色。
方楚楚在心里默默判定,心口倏地绞过疼痛,她不禁逸出细微的呻/吟。
韩非警觉地旋身看她,「你醒啦?」
她没吭声,是疲倦或失落?她不想说话,只是用一双水蒙蒙的眸子盯着他。
「别担心,你刚刚只是因为贫血昏倒。」他误解了她的忧郁,双手俐落地替她调整病床旁的点滴,「打完这瓶点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就好了。」
见她仍静默,他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不能不按时吃饭。」
「这是医生大人的命令吗?」她半嘲弄地问,剑眉一拧,「你休息吧!等下我会请人送餐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