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怜子何如不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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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番蛮王庭克孜尔城中一座灯火辉煌、气势恢宏的行馆,长长的客厅内。
江还楚穿着一身青色布袍歪在铺着狼皮褥子的高背坐榻上,手托下巴胳膊肘拄着坐榻的扶手,微眯着眼睛,一脸漠然之色,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他左边,一身白衣的萧默然肃手而立,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和疑惑,他右边,一张同样宽大如床的坐榻端坐着十二岁的小珂儿,他上身正立直直靠在那高如屏风的椅背上,双腿并着,双脚堪堪露出榻面,双臂环抱胸前,小脸上满是倔强和不屈。
江还楚的对面,摩诃末一脸坦然地坐着,含笑不语,眼睛漫不经心地观看着行馆的装饰,手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不时轻啜着,他虽身为北辽国师,可对汉人的茶道甚为喜欢,不论到哪都要不时品上一品,这乃是北辽高层尽人皆知的嗜好。
摩诃末下首,骆东梵蜷缩在坐榻内,脑袋枕着扶手,不知是否难耐秋凉还是冬寒,瘦小的躯体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袍子,就好像一个大漠草原上沐浴苦寒几十年的老牧民,他双手揣在袖子里,浑浊的双眼骨碌碌胡乱看着四周墙壁上的壁毯和炭烧画,大概是脸上皱纹太多了,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再往下,一张张太师椅大小矮背坐榻上,昂都,阙晨越,骆辰锋,江韵凝与耶律红丹夫妇,江凝鹤父子,还有其他十几个高手,全都静坐不语,脸上愤怒、迷惑、惶恐,不一而足,偌大的客厅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呼啸而过的寒风。
“国师,是否阁下千里迢迢陪江某来此,就是为了敷衍,好等时机来拆江某台子?!”良久,江还楚拂袖坐起,对着摩诃末淡然道,清矍的脸上满是讥诮。
听闻江还楚的喝问,众多小字辈儿的俱都打了个哆嗦,摩诃末苦笑一声,放下茶杯,慨叹道:“大哥,你我兄弟相交五十余年,小弟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如此相责,岂非故意让小弟难堪吗,不说你我交情,涵韵侄女儿也曾在我身边呆过两年,乖巧伶俐远胜我这几个劣徒,纵然小弟铁石之心也不能对她的仇恨置若罔闻,只是,大哥,金越谈那老匹夫的话你也听了,我看还是有几分可信的,番蛮人和那些神秘蒙面人的目标似乎只是萧若馨,涵韵侄女儿受人迫害误走山道才惨死敌手,番蛮人最多是见死不救的罪过罢了,纵然他们动了手,那主要的凶手还是那些神秘蒙面人哪,大哥,如此关头与番蛮人翻脸,实为不智啊!”
猛然睁开眼来,江还楚冷冷一笑,言语之间嘲讽之意不言而喻,“啧,辽国的大国师,云顶天宫的宫主,堂堂塞外有数的宗师高手,何时学会来做番蛮人的说客了,国师你倒让江某大开眼界,不错,纵然番蛮人不是主谋,可江浩宇何许人也?萧若馨何许人也?江墨寒何许人也?小珂儿又是什么人?回答我!”
脑中‘嗡’的一声,摩诃末脸色一阵煞白,他本来已经充分估计了江还楚的反应,也想到了种种可能,原以为凭借两人五十余年的莫逆之交,还特意拉上骆东梵和一干晚辈,江还楚即使怒火再旺,怎的也得给自己留几分面子,却不料还没怎么谈呢,已经激起他万丈怒火。
江还楚咆哮雷霆,屋内一干小字辈一个个屏气敛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连一直悠闲地‘欣赏’番蛮人艺术品的骆东梵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低眉顺眼看着眼前三尺多远的地方,竖起耳朵,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三位大宗师的反应,生怕自己心脏无法承受江还楚突然爆发的咆哮声。
江浩宇是谁?江还楚族弟,三代以前的祖宗是亲兄弟!
萧若馨何许人?江浩宇的妻子!
江墨寒呢,那是江还楚义子,虽然见面不多,可也宝贝的不得了。
至于小珂儿,更不用说了,那是他亲外孙啊!
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江还楚昔年仰慕萧若馨万分,差可携手鸳盟,虽因家国之别,再有后来遇见的宿世孽缘的罗曼茵,也就是江卓涵三兄妹的母亲,可私下里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虽然江、罗二人最后以惨剧收场,罗曼茵身遭横死,江还楚失魂落魄好久,而三个孤苦无依的儿女却寄居在江浩宇夫妇名下,没有流落江湖,这,都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就冲这等关系,江还楚能对他们家破人亡、两个幼童流落深山被一帮如狼似虎的高手追杀半年之久的事情无动于衷吗?显然,不可能!
这可怎么办?摩诃末一阵头皮发炸,饶是他历经无数风浪,饶是他已经想好万全对策,可话到嘴边,却迟疑半天没能说出来——江还楚不是那等可以轻易言语动之的凡夫俗子,他也不是那等可以理智到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以大局为重的人,相反,他很感性,很偏激,这也是以他和骆东梵身份却愿意尊他为大哥的重要原因,当然,也是他一生凄惨的根源!
摩诃末无声地沉默着,一个个念头飞速从脑中闪过,旋即又被否定。
大厅里静悄悄的,耳听着从克孜尔呼啸而过的夜风,感受着时间若钝刀割肉般缓缓流淌,感觉着自己的心脏缓慢又似乎带着几分胆怯地跳动,所有人心里都在思量一个问题:到底该怎么办?
良久,摩诃末喟然一叹,嘘声道:“大哥,陆铭瑄肯以身犯险亲赴王庭,又得秋炼魂、叶倾城、柳凌烟三大宗师相助,明显是要对番蛮人进行一场薄皮拆骨的大行动,我就不信唐天辰会在中原毫无动作,密报得知,西北绿林盟大批武林人士密集行动,关中武林高手上百位先后出关,而潼关十几万人马也暗地调动,此时坐镇潼关的,是卓涵侄儿,最让人担心的,荆无月也到了塞外,至于有其他什么高手来到这里,那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此刻我们还找番蛮人麻烦,即使是两不相帮,番蛮人都要损失惨重,到时候我大辽何以面对唐天辰百万雄师!”
“哦,刚才是劝我不要动手,难道现在还想江某人帮番蛮杂碎不成?”江还楚又是一声冷笑,那眼神,仿佛是看——呵呵,看白痴一样。
“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摩诃末有些恼怒,低声一阵怒吼,而后尽量平复心情劝解道:“大哥,你要看清楚形势,现在陆铭瑄虎狼之师矢志复仇,汉室兵强马壮,唐天辰不论带兵还是御下都让人心里发炸,不客气讲,他们要想把番蛮人赶出关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若不趁此机会将陆铭瑄留在克孜尔,恐怕他们腾出手来,下一步就会联手对付我大辽,黄河以北那多少英雄血染沙场换来的锦绣河山就要拱手想让,大辽危矣!”
“本来就是抢别人的东西,我们拿回来又有何不对?”带着几分稚嫩的童音响起,一句话把摩诃末呛了个半死,满口茶水喷了出来,剧烈的咳嗽声传出老远。
“是谁?”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在江还楚旁边奇大无比的坐榻中几乎难以看见的小小身影。
是了,小珂儿,无惧众多高手愤怒的眼光,本来就比别人大一号的眼睛瞪得溜圆,稚嫩的小脸上带着几分不屑的讥诮。
“汉人羸弱,不思进取,先皇励精图治、牧马天下,无数草原勇士前赴后继、血染沙场,才打下长城以南两千多里的沃土,这是我们应该得到的,何来抢的说法,祖宗打下的基业,我等当然要全力守业,怎能拱手让人,汉人若有本事,当然可以抢回去了,再说了,你萧琏珂还吃了我大辽三年多的饭呢!”或许因为小珂儿的特殊身份,人们只能表示心中的愤怒,却不能或者说也不屑于跟他一个小小孩童争一时之义气,大厅中沉默半晌,才有一个同样稚嫩却更加傲气的声音针锋相对驳斥道。
“说得好,我大辽后继有人!”听到这个声音,众大辽高手几乎是群情振奋,待看清那说话少年面孔时,更是高兴万分:皇后萧颖儿所生,辽国当朝太子,耶律洪达!此番跟随摩诃末出来历练。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很乐观,江韵凝的丈夫,也是辽国王公贵胄的耶律红丹却是一捂脸:他师从江还楚,经常在挂山苑走动,对这个来历不明、沉默寡言的小家伙儿非常好奇,当知道他居然是师父的外孙、妻子的外甥时候,心中更是好奇更甚,因此在最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死皮赖脸地拉着妻子跟小珂儿亲近——自己的姨娘,当然是跟母亲差不多亲了——小珂儿在江韵凝面前心防降低不少,这隐藏在冷傲的小脸后面的锋芒就被他逐渐发掘出来,耶律红丹可清清楚楚知道,这小家伙儿不是不爱说话或者说最笨,他只是懒得说,至于他的词锋——!
小珂儿因为自身遭遇,不肯从父姓,执意要从母姓——江涵韵通行江湖可不是姓江,她从萧若馨,姓‘萧’,所以,珂儿的名字也就叫做萧琏珂了!
“哦,原来是太子殿下,嗯,问得好,那少爷我逐条反驳你!”
小珂儿笑吟吟答道,他刚还真怕没人吭声搞得冷场了呢,这时见‘老冤家’接过话茬,心里着实高兴,续道:“敢问太子殿下,少爷身上的辽人血脉大概不到一成,汉人血脉倒有九成,应该算是汉人了,您说我们汉人羸弱,那么咱们打个赌,随便你找来辽国多少年龄差不多的英雄少年,少爷一个人能把你们全都打的满地找牙,您信不?”
“你!”不止耶律洪达气的无言以对,就连在场所有辽国高手心中都无奈一叹:环顾辽国几位大宗师高手的门人弟子,还真没一个能与小珂儿对抗的,即使号称辽国天之骄子的萧默然出手,如果不使用内力的话,都不能在五十招之内将他击败——骆辰锋败在一个十二岁少年手里已经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据说那少年时小珂儿的师父!
“那好,您没法反驳吧,那第二点,您说何来抢的说法,那少爷待会动手把你打扁了,您那汗血宝马归少爷我了,这个算不算抢?”珂儿一笑,脸上嘿嘿然满是威胁的笑容。
“你——你——大胆!”太子殿下鼻子都气歪了,他要真动手抢自己宝马,估计自己还真没办法!
“少爷抢了你的宝马,你不准找国师或者我外公理论,只能凭自己本事抢回来,你有胆吗?”珂儿冷笑一声,步步紧逼道。
“我——我——!”太子殿下白脸涨得通红如血,嗫嚅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众辽国高手尽皆沉默,旋即凛然:小珂儿虽拿小孩子争吵打闹做比,固然有些幼稚,可未始不是没道理,别说太子殿下一个小小孩童,就是换成自己,恐怕也无法辩驳的了,尤其是最后一句挑衅似地‘你有胆吗’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房之上——直令那身为辽国皇族骄傲的耶律洪达壮了半天胆子都没敢说出个‘敢’字,仿佛给了在场所有高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当然,不能包括挂山苑的几位!
“呵呵,小家伙儿,没想到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武功不错,词锋也如此犀利,不愧是你外公的好外孙子!”
好一会儿,摩诃末在打了个哈哈给快要气死的耶律洪达圆场,他很识趣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争论——和一个小孩子较真,纵然赢了也没啥光彩的,更何况这个小家伙十分讨自己喜欢!
“大哥,事到如今,还请你三思,小弟替大辽子民求祷了!”似乎在做着一生中从未有过之重大决定,脸上表情挣扎许久,摩诃末才带着几分迟疑和忐忑向江还楚说道。
“嘿,嘿嘿,好大的帽子,倘江某不答应,是否就成了大辽百姓的罪人!”江还楚一声冷笑,把摩诃末僵在当场。
“大哥,你这是在为难小弟,我塞外之于中原,向来是世仇,塞外各族,合则以图中原,分则任人鱼肉,你要冷静呐!”摩诃末几乎都要给他跪下来了,言语之间满是恳求。
从未见过摩诃末如此失态,辽国众位高手尽皆陷入呆滞,看着争执中的两位神一样的存在,茫然不知所措。
呆呆地看着摩诃末那真诚一如往昔的脸庞,江还楚长叹一声道:“算了,老兄弟,几十年的交情,做哥哥的理解你的难处,我答应你,一年之内,不找番蛮人的麻烦,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也算给我做个见证,挂山苑交与凝鹤掌管,自此以后,辽国之事与我江还楚再无半分干系!”
他说话斩钉截铁,丝毫不容他人置疑。
“大哥!”
“舅舅!”
“前辈!”
“父亲!”
大厅里面呼啦啦跪倒一地,经历过方才一系列的震惊之后,众高手再度陷入极度震惊之中——跪在最前面的,是身为一代宗师的摩诃末和骆东梵!
“莫要逼我,这已经是我的底线,回去告诉皇帝小儿,就说,唐天辰在一日,永远不要想着南图汉室,中原那片土地,能守则守,不然,就还人家吧,现在的汉室,虽然看似不如唐帝枫之时强盛,可其中之凶险十倍更甚!”江还楚似乎带着无限缅怀呓语着。
“这怎么可以?”身后传来低低的反对之声。
“还有,摩诃兄,在帮番蛮之前,还有一个麻烦需要你来解决!”无限伤感中的江还楚双眼中突然精光一闪,朝着摩诃末哈哈一笑,带着不尽的讽刺!
“什么?”摩诃末一呆,紧接着脸上现出骇然而又无奈的表情!
一声慷慨激越的长啸自远处屋顶上鼓风而至:“神龙谷烙天魔刀荆无月,请辽国国师摩诃末出来答话,摩诃兄,故人来访,敢来一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