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之三)
令狐凤坐在满是枯草的山坡上,依着金仁重的臂弯,看那又圆又大、鲜红如血的残阳向西方的群山中缓缓坠落。玉玲珑蹲下来,轻声道:“小凤,这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令狐凤摇一摇头,忽道:“金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景么?”金仁重极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道:“如何不记得?那是在南坪,你没来由地将那果核打在我头上,也不赔礼道歉,顽皮的模样,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玉玲珑从未听金仁重说过他初遇令狐凤时的这段趣事,可眼下即使她想笑也笑不出来。反倒是令狐凤笑了,道:“我不过是闹着玩的,当然不须赔礼道歉了。”她的神色又显庄重,道:“金大哥,我问你一句话儿,你可要从实说来。”
玉玲珑道:“你有话尽管说,难道这时他还会骗你不成?”
令狐凤重新端坐好,顿了一顿,道:“金大哥,你……你喜欢我吗?”金仁重的心狂跳一下,就象当年和令狐凤重逢时那样,他抱住令狐凤的手微微发抖,支吾道:“这,这……”令狐凤听不到他的回答,追问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么?”金仁重斜眼看一看玉玲珑,却见她点一点头。金仁重立刻明白,道:“喜欢,怎不喜欢?我说的可是实话。”令狐凤无甚神采的美目中闪出微弱的光采,笑道:“我几时说过不相信你的话了?傻瓜。”金仁重只感这声音无比的温柔,禁不住心中一动,忽而想到这已是令狐凤弥留之际,这声音往后是再也听不到了,顿时悲中从来,更觉心酸。令狐凤一只手颤抖着,向玉玲珑伸来,玉玲珑连忙握住她的手,道:“小凤,你要说什么?”
令狐凤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剧烈咳嗽了一阵,颤声道:“玲子,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玉玲珑道:“你说,我一定答应你。”令狐凤苍白的嘴唇嗫嗫嚅嚅,抖动良久,道:“玲子,这事儿也不难,只是在我走后,你一定要将金大哥照顾妥当,可好?”玉玲珑再也按捺不住,泪如泉涌,紧紧握住令狐凤的手,使劲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一定答应你。”金仁重也急急忙忙地道:“小凤,你放心,我和玲子会相互照顾的。”令狐凤的手从玉玲珑的掌心中缓缓滑落,脸上带着微笑,就此不言不动。
夕阳在西方的群山中收尽最后一抹余辉,肆虐的寒风不住呼啸,吹得山坡上的枯草沙沙低泣。
玉玲珑颤抖着手,合拢令狐凤犹自带有笑意的眼睛,抬头道:“金大哥,小凤走了。”金仁重置若罔闻,环臂抱着一瞑不视的令狐凤,眼里流出泪来,滴在令狐凤的脸上,又滑落在草丛里。
玉玲珑掏出手绢在他脸上揩着,金仁重忽然扭过头去,仰天大笑,似哭似歌,难以分辨,这笑声在夜幕低垂的山坡上久久回荡,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天地为之动容。蓦地,这笑声戛然而止,金仁重抱起令狐凤如飞似地向山寨内奔去。玉玲珑听见这如泣如诉的笑声,看见金仁重疯疯癫癫的模样,吓得呆了,拿着手帕的手举在胸前,一动不动。过了半晌,玉玲珑回过神来,想起金仁重似疯非疯的神情,兀自打了个冷战,叹了口气:“唉,我真可将他照顾妥当么?”令狐凤在临终前将此事说得“不难”,玉玲珑也应允得很轻松,可是,她在看见金仁重骇人的神情以后,才发觉远不如说的那样轻松。
往后几日里,金仁重不哭不笑,不言不语,整日呆在厢房里,足不出户。夜幕降临,他倚在窗前,或者无言对月,痴然出神,或者任由冷风萧雨自窗外飘进,打在他呆滞的脸上,他却觉察不到刺骨的寒意。成虎威等人一再劝说,他就是无动于衷。众人又着急又无奈,哪里寻得到良策?
玉玲珑想起令狐凤的临终之托,暗地里不知落了多少泪。这日清晨,玉玲珑端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送到金仁重屋里,见他呆坐在窗前,道:“金大哥,不论怎样,你无须跟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要是你饿坏了,我怎么对得起小凤?”她一手搭在金仁重肩上,推一推他。金仁重侧过头来,看见那馒头,忽地笑道:“对,对,若真是那样,可对不起小凤了。我吃,我吃。”他从盘中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嚼个精光。玉玲珑看他仍是如疯似痴,可他肯进食了,终究令她稍稍放心。
金仁重大约是饿得慌了,一口气又吃了数个馒头。等盘中只剩下一个,玉玲珑柔声道:“够不够?我再去为你端一盘怎样?”金仁重嚼着馒头的嘴忽然张开不动了,过会儿道:“不用,不用。我吃了这么多,你也对得起小凤了。”玉玲珑啼笑皆非,道:“金大哥,人死岂能复生?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甭忘了,你可是堂堂的黑鹰教主!”
金仁重两眼一睁,将手中吃了一半的馒头往地上一摔,大声道:“是教主又怎样?他就不能疯疯癫癫吗?我这教主正做得不自在,不如解散了这黑鹰教。”玉玲珑一怔,道:“你,你当初在我爹爹的遗像前行了礼,起了誓,难道你要言而无信?”金仁重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言而无信,为何也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