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辽阳风云(4)
方信契丹语不好,但也有他的应对法子,见到契丹人便拍肩大声嚷道:“勇士,好汉子,改天请你喝酒!”这句话重复来去,却让所有的契丹卫士笑得嘴巴裂到耳根去了。
他与卫士相处时间不长,也没惹到什么怀疑。
离府的时候,高清臣亲自递给方信一个令牌和一封信笺,叮嘱他明天到奚汉营报到。
高清臣的话文雅,不似普通人的直白,让听力本就半桶水的方信一头雾水。他低头看了看令牌,只见笔划弯弯曲曲的,他连汉字也才识得一两千,当然看不懂契丹文。只得学黄明晰的那样耸耸肩,随手塞入怀里,连谢都没一句就拱手离去。
这个动作洒脱,让高清臣在后面沉吟良久,实在不认为一个别有目的的奸细会有这样鲁莽举动,不由赞道:“真汉子也。干脆利落,有高士之风!”
两人出了府,在前路转了一个弯后,方信突然嗤嗤地抱腹趴到地上大笑:“契丹人真好骗,哈哈,笑死我了……”
高药师刚才一直木着脸,这时猛然凑近他身前,探手将信笺掏出来,整个人好像傻了一般蹲在地上失神。
信笺只有短短的几句,高药师虽懂契丹语,但也不怎样熟契丹文,只看得懂大概是封介绍信,着奚汉营指挥使收人。
“你丫的真好运!”高药师犹有余悸地叹道。
方信不以为然地道:“有啥好运的?本人凭的是实力。”
高药师见他一点没注意到在留守衙的险象环生,不由掩脸叹息。
有时候。无知也是种福气。
“明天你到奚汉营。给我着意结识一个人!”高药师又道。
“谁?”方信莫明其妙地道:“还有。干嘛要我去奚汉营?你干嘛去?”
见他一无所知地模样。高药师顿足道:“气煞我也!”
外城北市街西。寒风凛冽。
魏炭头立在一角。静静地。好似冬日地冰雕。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脸颊有点肥肉,看来很忠厚的相貌,可是一双狭长的细眼却带来几分冷酷之意,让他平添几分威严。
一个汉子拢袖颤抖着从街道对面的屋子跳脚而出,离远就开口道:“我们老大不愿见你,你请回吧!”
魏炭头眼睛闪过一丝失望,转身默默地走开。
那汉子疑惑地看着他不发一语地离去。
自从辽军东征失败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男子突然来到这里,向自家老大递了一句话。
老大也是奇怪,总是沉默良久才迟迟回绝。
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汉子迷惑不解。
魏炭头腿脚不顿,脚步坚定地踏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行进间自有喀嚓喀嚓的沉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辽阳城占地广阔,相对而言人口并不多。在这个寒冬季节,所有人就好像冬眠了一般,鲜少人出门走动。
当然冬日并非是居民不出门的主要原因。
魏炭头走了好一阵,突然发觉了什么地站住,他握紧腰间藏着的刀,沉稳而迅捷地跃入街边的结了冰的臭水沟中。
不一会儿,大约近四五十人杂乱地从后方远处奔来,低沉的呼喝声,高声的惨叫声,还要困兽犹斗的反击嚎叫,种种激战声音由远而近。
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溅在冰冷的土地上,升起淡淡的白雾。
一个头颅飞落魏炭头面前,那是个奚人少年,面容稚嫩,嘴边有着淡淡的绒毛,却是一脸怒意,两眼圆睁,至死时也没露出丝毫的害怕。
魏炭头伸手在头颅上抹了一抹,让少年不用再去注视这个惨酷人间。
那是一群头顶一绺辫的渤海人在嗷嗷叫着追杀十几个留有两鬓头发的奚人,双方都杀红了眼,奚人人少不敌,但是极为勇悍,节节抵抗,竟无一人求饶。
战斗很快结束,所有奚人全部倒地身亡。
渤海人也付出相等人数。
剩余的汉子一脸木然地将自己人的尸体背起,部分将奚人尸首踢到街边。
魏炭头眼角微微地跳动,自从来到北地,他才真正领略到北虏的悍勇,这绝非是歌舞升平的宋人所能想象的。
杀人与被杀好似家常便饭。
他有点理解黄明晰对女真的顾忌。
屡屡将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击败并成功崛起的女真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民族踏马中原,真是无异于狼入羊群。
“什么人?”一名渤海人发觉到魏炭头的存在,用契丹语喝了一句,便要提刀上来。
“别动,是一个汉人!”一个稍微年老的渤海人阻止他的同伴。
“呸!汉狗与奚人一样,都是契丹人的走狗!该杀!”那名同伴眼中杀气不减。
魏炭头跃上路面,握刀的左手松紧有度,一语不发地摆了个迎敌姿势。他没有顾及敌我数量悬殊,只是两眼冷静平淡地映出所有敌人的位置,计算最佳逃离路线。
年老的渤海人喝道:“这是姓侯的地盘,你别多事惹得头领不高兴!”
那名同伴轻哼一声,转过了身子,仍是恨恨道:“辽阳是我们渤海人的辽阳,迟早将契丹人的走狗全部杀死!”
渤海人走得很快,前后也就一刻出头。至于留下的奚人尸体,自有奚人来收拾。
即使街上行人见到,无论契丹、汉人、高丽各族和辽阳官府都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魏炭头心中一片寒冷,耸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再次前行。
辽军东征失败是个信号,辽阳城内渤海人、汉人、奚人、契丹几方民族两百年来的仇恨一日日地浮出水面。
小规模的拼杀一直不断,甚至越来越频繁。
城内的各族大佬都在想些什么?好似各方都在犹豫,都在观望。
任何一人都看得到辽阳平静冰层之下的潜流急涌。
很快,只怕要变天了。魏炭头望了望遥远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叹了一口气。虽然觉得不可能,但魏炭头仍然无比盼望黄明晰的支援。他只带来一个十人队,对现时的局势根本没法做出任何影响。
一刻钟后,他回到茅台酒铺。
酒铺大门禁闭,唯有酒铺打出的旗帜在风中飒飒作响。
他开始敲门,那是有规律的一组响声。不一会儿方信就打开门,喜道:“哈,魏头回来了,可有收获?”
魏炭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的脸色冷意微融,只淡淡地道:“犹豫不决,非成大事之人!”
“都是第几次了,七次八次?”方信摇了摇头,建议道:“既然他没胆,不如我们将他干掉,接过他的人马,自行起事!”
魏炭头踏入烧了火炉的屋子,紧绷的身体在温暖中慢慢放松施展,却听方信没经脑子的豪言壮语,奇怪地转头打量他,沉默一阵才作评语道:“你吃错药了?”
高药师在火炕边烤着烧酒,闻言笑得东歪西倒。好不容易停下笑意,他将温热的酒瓶递给魏炭头,道:“魏头不知,今日这厮可干了一番大事!”
“哦,”魏炭头接过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坐了下来才道:“可有坏了规矩?”
方信脸色大变,对高药师急使眼色,边道:“没有,绝对没有!”
高药师苦笑,道:“坏没坏规矩倒难说,不过在机缘巧合之下,好歹有了进展。”
魏炭头瞥了方信一眼,道:“说吧!”
高药师不敢隐瞒,将两人在留守衙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魏炭头手里把玩着方信递来的令牌和信笺,一脸沉吟。
方信陪笑道:“待我明天去奚汉营拉拢一大群好汉,有了人马,我们的手脚便能施展开了!”
“不错的主意,不过要等你练好契丹语才行。今晚努力吧!”魏炭头迅速回道。
方信顿时脸皮苦的似苦瓜一般,嘀咕道:“我们拉拢的是汉人,是不?”
高药师担忧地道:“渤海人看来已成两极分化,一部死忠契丹,一部却要造反。可奇怪的是契丹人并未有多高的警惕,东京留守衙的守备宽松,不见任何特别之处。而我们汉人又在左右摇摆,犹豫不定。我越来越有不妙的感觉,我们汉人在渤海人眼里可不见得友好!”
“那一天不远了,”魏炭头回想起刚才的血腥场景,断言道:“那些想造反的渤海人,只怕已经打算行动了!”
高药师一呆,脸色微变,道:“糟糕,我可没准备好啊!”
无论各人有没准备,来自遥远的北地冰原的寒风夹带重重云朵呼啸而来,尚在阳光之中的辽阳城即将笼罩在一场大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