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浣纱城----

「大小姐、大小姐----」

隔著花苑小径、层层垂柳,便听见春步一面大呼小叫,急急的奔过来。

「这回又怎麽了?」舞衣停在回廊中,啼笑皆非的看著贴身丫鬟。「还大小姐呢,小心让城主听到了又要罚你。」

「你是大小姐嘛。」春步喘气叨念,唤了二十年的称谓,即使舞衣嫁为人妇,她还是改不了口。

「好了,说吧,为什麽跑得这麽急?」

「啊,对了,大小姐----」

「嗯?」舞衣挑眉警告。

「是是是----」春步警醒,连忙改口。「夫人,门外有个姑娘啊,说她是楚狂,呃,是城主失踪的妹妹----」

「是卿卿姑娘?」舞衣一楞。

春步忙点头。「秦不换在门前见著了她,吓了一大跳呢!」

前些日子,楚卿卿由虎帐弟兄迎接南下,经过九山十八润时,让人给劫了。虎帐弟兄覆没,卿卿则不见踪影。

楚狂以为是山狼所为,气愤的领兵攻打山寨,亏得是舞衣出面阻止,才拦下一场厮杀。在那之後,发生了太多事情,挽纱城被攻陷、楚狂被劫、舞衣领兵复仇,杀了始作俑者,还救回了丈夫。

这些日子以来,挽纱城忙著重建,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也极有默契的不去提起卿卿的事。他们都以为,卿卿已经香消玉殒,哪里知道,这会儿那姑娘竟从鬼门关前跑了回来。

「人呢?她人在哪?」

「请进厅里了。」

舞衣惊喜交集,匆匆往大厅走去,一面还吩咐著。「要厨房备膳,准备一桌上好酒菜。还有,辟出一间清静屋子,送热水跟衣裳去,让她洗洗尘,可别怠慢了。」

「是。」春步闻言,忙去办事。

「等等。」舞衣想起一件事,又唤住她。「再派个人,立刻去堤防上通知城主。」得知妹妹安然无恙,他肯定高兴极了。

春步微笑。「已经派人去了。」

「很好。你回厅里时,记得去泡壶上好的桂花茶来。」

「是。」春步点头,用小跑步奔开,急著去做事。

舞衣则往大厅走去,她绕过重重庭院,踏过遍地的雨花台石,走入宽阔明亮的大厅,在门前停下脚步。

杉木客座上,正坐著一名秀丽温婉的姑娘,手里拎著个包袱。她垂眼敛眉,一身荆钗布裙,却衣著整齐,掩盖不了那灵秀的气质。

「卿卿吗?」舞衣问道,主动走过去。「我是舞衣,楚狂的妻子。」她轻声说道。

跟粗犷高大的楚狂比较起来,卿卿纤细如柳,是个令人忍不住要呵护疼宠的美人儿。那双蓊水秋瞳,像是总蕴著泪,让人心疼,就连眉宇间,也有几分的愁。

卿卿点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呆望著眼前的美丽少妇。

早就听说过,款纱城的方舞衣,是南方的第一美人,美若天仙。但那仅止於听说,没有想到,传闻可只形容到方舞衣十分之一的美丽,真正的她,美得慧黠秀雅,令人神迷。

卿卿赞叹著,立刻对这新嫂子有了好感。

也只有如此绝世佳人,才匹配得起大哥呢!

舞衣微笑著,热络的拉起她的小手,在主位上坐下。

才一坐下,卿卿便察觉,嫂嫂的腰间穿著南方妇人有孕时所系的绣兜,卿卿瞪大了眼,有些惊叹。

啊,大哥手脚真快呢!!

发现她的视线,舞衣粉脸微微泛红,装作不知。

「你一路辛苦了。」她轻描淡写的说道,察觉少女微笑下的愁容。

卿卿略略一僵。

「没的事。」她轻声说道,心头一酸,想起一张狰狞的俊脸,以及那声吼叫----

滚,你给我滚出去!

真是不争气,明知道该对他死了心,为什麽只是想起他,心口就好疼好痛----

厅内有瞬间沈默,外头却传来一阵骚动,跟著就听楚狂人未到,声先到。

「卿卿!」他吼道,高大的身躯,像阵风般卷进厅里----

卿卿才刚抬头,就看见多月未见的兄长。

「大哥!」她笑逐颜开,连忙奔了过去,扑进兄长怀里。

楚狂一把抱住她,连日来的担忧,直到此刻才松懈。他紧紧抱著小妹半晌,确定她安然无恙,没少条腿,也没缺条臂膀,才松开双手。

紧接著,才一开口,连串责骂就涌了出来。「你这小丫头把我给吓死了!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既然没事,怎不快点来挽纱城找我?」

舞衣在一旁,掩著唇微笑,早习惯了他以责备代替关怀的性子。

这个男人,要他说出肉麻话儿,可比杀了他还难过呢!

楚狂的质问,让卿卿哑口无言。

很显然的,大哥跟霍鹰有些过节,要是让大哥知道,她这些日子都待在山寨里,又入了霍鹰的院落,成了他的女人,大哥肯定要气坏了,只怕到时候挽纱城跟山寨,又要兴起一场争斗。

「呃----我----我摔了个跤,跌下山崖,一时摔伤脑子,记忆有些乱,这些天都懵懵懂懂----」她、心念急转,编了个谎话,不敢据实以告。

「你这些天都待哪儿?」舞衣问道。

「这个----有人救了我,替我疗伤,收留我一些日子。後来,我恢复了记忆,才找到城里来的。」

「那人住哪?姓啥名啥?咱们好去谢谢人家。」楚狂问道。

「咦?」卿卿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人名唤霍鹰,又称山狼,他不但救了你妹妹,顺道也吃了她----

她怀疑,要是实话实说,大哥会不会气得当场昏倒。

「怎麽不说话了?想不起来吗?」楚狂一瞪眼,浓眉狐疑的蹙起。

卿卿咬著唇,水汪汪的大眼看向一旁,不知该向谁求救。

聪慧的舞衣立刻看出端倪,款款走来,握住卿卿的手,睐了丈夫一眼。

「好了、好了,卿卿才刚到,肯定累极了,就先让她歇息吧!」她转过头,对卿卿露出友善的微笑。「来,我让人清了间屋子,在里头备了热水,你先去洗个澡,先歇会儿,其馀的事情,就等晚点儿再说也不迟。」

楚狂一扬眉,方要开口,就见舞衣回头,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皱眉,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闭上了嘴,眼睁睁看著妻子带著小妹往内院走去。

入夜後,方府内寂静无声。

用完了晚膳,卿卿坐在房里,隔著窗棂,看著天上的月儿。

那轮月亮,让她想到山寨里,躺在霍鹰床上时,所望见的那轮。

霍鹰!

他在做什麽?会不会----也正在想著她?

可能吗?他那麽无情,是不是早就把她忘了,怎能奢望,他会想念她--

想得出神,敲门声突地响起,卿卿愣了一下。

「哪位?」

「是我,舞衣。」

卿卿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开门。

「听楚狂提起,你夜里总是手脚冰冷,我让喜姨煮了一壶活血益肤的桂圆蜜枣茶,让你喝了,看能否好睡些。」舞衣已经换了件秋袄,缓缓走了进来。秋意跟在後头,手里端著药壶与瓷碗。

「让喜姨费心了。」卿卿福身。

「别这麽说,把这儿当你自个儿家吧!」舞衣笑著说,见秋意将茶壶摆在桌上後,便轻挥左手,示意她退下。

门被关上,屋内只剩姑嫂两人。

「来来,别站著,我们坐下聊聊。」舞衣亲切的牵著她的手,来到桌旁坐下。

「你刚到挽纱城,一切都还习惯吗?」她一面说著,一面替卿卿倒了碗热茶。

可茶才刚递过去,卿卿却突然脸色一白,捣住了嘴,奔到一旁去乾呕了起来。

「怎麽了?你没事吧?」舞衣连忙走过来,取了手绢,替鲫卿擦著额上冷汗。

「没----大概是最近胃不太好----恶----」卿卿白著脸,抬首才开口,又是一阵恶心上涌,不由得再度转头乾呕。

舞衣愣了一下,一个念头闪过心头。

「你这情况多久了?」她追问。

「半个月左右。」卿卿缓过气来,轻声说道。

舞衣心下有些明白,接著又问:「闻著食物的气味,就会不舒服吗?」

卿卿点头。「是的。」

「早上的时候呢?」她不死心的再确定。

「呃,想赖床。」卿卿脸儿微红。

糟了,嫂嫂会不会觉得她很懒?

「楚狂知道这件事吗?」舞衣眼儿瞪得老大,伸手覆住胸口,知道自个儿的猜测,肯定有十之八九跑不掉了。

「知道啊!方才用膳时,他还追问,我是不是黄瓜吃多了。」哥哥每次问她时,脸色都好苍白呢!

舞衣低笑一声,想起前不久,丈夫才吃过黄瓜的苦头。

「有什麽不对吗?」卿卿好奇。

「没什麽不对。」舞衣敛起笑容,认真的看著卿卿。[只不过,我想-----」

「嫂嫂想什麽?」卿卿问道,有些不安。

「你大概是怀有身孕了。」舞衣轻声说道。

卿卿闻言一呆,手儿一松,茶碗跌在桌上,香甜的热茶洒了一桌。

「小心别烫著了。」舞衣连忙说道,拉著她的手,不让她收拾桌上翻倒的茶碗。

看卿卿的反应,这下子,十成十是真的了。

「我我我……那……那那----」刚被人点醒,卿卿慌了手脚,小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别慌、别慌。」舞衣拍著她的小手,要她回床边坐好。「没事的,一切有我。」

「我……他……」卿卿捣住小嘴,红了眼眶。

舞衣牵著她的手,注视著那双带泪的眸子,神情严肃。「卿卿,你和嫂子说,是不是对方,呃----用强的----」

一个年轻姑娘,失踪多日,会遭遇的危险,可比男人多上千百倍。她虽然心疼,却也不得不朝最糟的地方想去。

那张粉嫩的小脸,顿时热得发红,小脑袋垂得低低的,摇了摇头。

舞衣松了口气,总算露出笑容。

「是救了你的那个人?」

卿卿点头,两手在裙上绞著。

「你喜欢他?」她语音带笑。看来,是两情相悦了。

卿卿再点头,只觉得脸儿烫红得快冒烟了。

「那好办,来,告诉我,孩子的爹是谁,我帮你去说这门亲事。」舞衣热络说道,急著想办喜事。

亲事?!

卿卿猛然抬头,脸色煞白。「不要、不要,别去说.」

「为什麽?」舞衣不解。

「因为----因为----」卿卿咬著下唇,挣扎了好半晌,未了,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几个字。「是山狼。」

「山狼?!」舞衣惊呼一声,几乎吓傻了。

山狼?那个残酷暴戾、人人间之色变、传说中没半点人性的山狼?

「嘘----」卿卿将指搁在唇上,求嫂嫂噤声。

「是霍鹰救了你?」舞衣坐回床上,眼儿还是瞪得很大,一脸不可置信。

「你认得他?」卿卿狐疑,很诧异会在嫂嫂的口中,听见山狼的真名。

「当然认得。」

「我以为,挽纱城和山狼有恩怨。」卿卿迟疑的问,看嫂嫂的模样跟口吻,压根儿不像是正在提仇人的名号。

舞衣嫣然一笑。

「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山寨里当家的,是霍鹰的爹,那人几乎无恶不作,过路行旅,无一放过。直到霍鹰成了寨主,情况才有所好转。」

这些一年来,霍鹰劫富济贫,虽然顶著山贼的名号,却做收留流民的义举。就连这次挽纱城被攻陷,也亏得他领兵下山,助黑衫军一臂之力,才能顺利减了乱军。

卿卿心头一动。

「嫂嫂晓得霍鹰的家事?」

「你是想追问,关於他杀了亲爹,又逼疯後娘的谣言吧?」舞衣扬眉回问。这些年来,她时常乔装上山寨去,寨子里的事,她可是一清二楚。

「嗯。」

「霍鹰的爹,名讳是啸天,可谓丧尽天良。偏偏长子霍鹰自小强硬,不肯抢夺寻常百姓,也不动良家妇女。两人不时争吵,当时的霍鹰,不时遭到毒打。」

卿卿捣著小嘴,倒抽口气。

一想起他曾受过的可怕待遇,她就想哭。是因为那些过去,才让他变得如此冷酷吗?

舞衣一脸同情,叹了口气。

「你知道霍夫人是疯的,对吧?她原是官家千金,父亲告老还乡时,被霍啸天袭击,眼见家人惨死,她才陷入疯狂。」

「但,她生了霍擎了----」那悲惨的往事,让卿卿脸儿惨白。

「霍啸天见她美丽,不管她已陷入疯狂,仍强抢回寨子里,几年下来,她几乎被折腾得不成人形。」

「天----」

「几年後,是霍鹰亲手弑父,救了只剩半条命的霍夫人。她疯病难愈,总把他当成霍啸天,见到他就尖叫不已;霍擎年幼,甚至视他为仇人。」

积蓄在眼中的泪,终於再也克制不住,纷纷滚了下来。

这麽多年来,他始终背负著这麽多误解吗?谣言愈传愈盛,他又不肯解释,於是误会愈来愈深----

一条手绢递来,替她拭乾泪水。

「别哭了,免得让楚狂瞧见,以为是我欺负你。」

卿卿低下头,羞红了脸。

「嫂嫂。」她怯怯的唤道。

「嗯?」

「你怎麽对他那麽清楚?」

「谁?」舞衣假装不懂,逗著她笑问。

卿卿满脸通红,红唇动了动,仍是说不出那个名字。

舞衣嘴角噙著笑。「说起来,他算我邻居,毗邻而居多年,那些传言,我自然清楚。」

「那……那……」卿卿红著脸,语焉不详。

舞衣眨眨眼,意会过来。「你大哥吗?」

卿卿双手乱挥,吓了一跳。

「你你你……哥知道了吗?」大哥要是知道,会气成什麽样子呢?

「别担心,这事有我。倒是山狼那边,你打算怎麽办?我可不认为,他会放任自个儿的骨肉流落在外。」

卿卿无一言,心里头好乱。

她好想他,好想飞奔回他怀中,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

只是,那晚他的咆哮与狰狞,又历历在目,兴奋的情绪中夹杂著担忧。他都开口要她滚了,是否连他们的孩子,他也会无情的置之不理?

知道事情复杂,舞衣不再多说。

「夜也深了,我再不回房,你哥可是会罗唆的。你要好好休息,别的事情,我们明儿个再打算。」她边说边起身。

卿卿跟著起身,送舞衣出门,临到门边,突然又开口。「嫂嫂,能否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舞衣微笑。

「霍夫人对我很好,虽然染了病,但平时和一般人没两样的。我在想,是否能将她接下山治疗,也许情况会好转些。」

舞衣即刻点头。「我明天就派人上山去。」

「谢谢。」卿卿松了口气,福身为礼。

「别这麽多礼,早些睡吧!」

送走了舞衣,合上了门,卿卿回到床边,褪下外衣。

解下腰带时,她抚著仍平坦柔嫩的小腹,红唇弯成一个浅浅的笑容。孩子呢,一个像霍鹰的小男孩----

一想到腹中已有了他的孩子,先前那令人难受的孤单,似乎被冲淡了些。她有了他的孩子了,他们的孩子。

她躺在床上,双手搁在小腹上。闭眼入梦时,满脑子都在想一个神似霍鹰的小男孩。

狼来了!

挽纱城里一片哗然,人人争相走告。

消息很快便传进大厅。

楚卿卿正喝著刚炖好的鸡汤,外头的喧哗,令她心头一跳。端坐在椅上的方舞衣则是秀眉一挑,仍低著头,审视著手里的绣品。

反应最激烈的,是楚狂。

他猛地一拍桌子,抓起了长剑,怒极咆哮。「该死的,他还敢来?穷山恶水多刁民,真该把他们都铲尽了!」

「嫂嫂。」卿卿连忙向舞衣求救。

舞衣按住她的小手,不让她起身,安抚的轻拍几下。

「放心,喝你的汤,一切有我。」她轻声说道。

「他们会打起来的。」卿卿既慌又急,就怕大哥当真拿剑冲出门,和霍鹰杠上。

舞衣摇摇头,放下绣品,转身看向楚狂,笑吟吟的开口。「小声点,别让卿卿肚子里的小刁民听见,免得他以为,你这舅舅讨厌他。」

已经冲到门边的高大身形,陡然一停,猛地回过身来。

「什麽?」巨大的吼叫声,差点把屋顶掀了。

舞衣神色如常。「咦,你没听清楚吗?我说,你说话小声点,别让卿卿肚里的小刁民听见,这样对胎教不好的。」

楚狂完全傻眼了,双眼圆瞪。

「你怀了谁的孩子?」他逼问。

卿卿脸儿发白,没胆量回答,更不敢面对大哥的质问,手里捧著鸡汤,直往舞衣身後缩。

「就教你小声些的。」舞衣蹙眉,软声叨念。「她在九山十八涧里被人救了,你想想,在那儿会救人的,除了山狼,还会有谁?」

山狼!

楚狂倒吸一口气,气得怒发冲冠。他对山狼本就没啥好感,早想铲了那山寨,想不到他还没有行动,那家伙竟已吃了他妹妹!

「我要砍了他!」他吼道,转身就要出门劈了那个混蛋。

「大哥!」卿卿一惊,忙要阻止。

「楚狂。」舞衣秀眉一扬,跟著开口。

「放开她!」

咦?这句话是谁说的?

三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持剑冲了进来,两眼直瞪著楚狂,冷声再开口。

「我说,放开她!」

啊,孩子的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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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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