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实验楼的楼顶就像一个露天大棚,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用盆栽,很多都是常绿植物,因此在这样的深秋时节里也依然显得生气盎然。更雅致的是,还有一个类似亭子似的小型建筑,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萝,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高彬嫌他的房间太小,而他又不想在实验室里做那种事,所以当高彬选择在这个地方时,他也没有理由反对。
高彬并没有马上切入重点,走到亭子下,忽然转过身来盯住离他有五步左右的邵云。邵云本来想走过去的,但看到他这样的目光,便不觉停下了脚步,心中隐约有些忐忑不安。
他又怎麽了?不是要做吗?为什麽……
正胡乱猜测著,一只温热的手掌抚过脸边,邵云反射性地欲往後退,下巴却被牢牢箍住,人也整个儿地往前揪。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股醇厚浓郁的男性气息已经包围了他,热气迎面袭来,紧接著他性感的薄唇掠至眼前,而後封住了他因吃惊而略微张开的嘴。
力气仿佛被吸走似的,邵云的身子随即一软,向前倾去,多亏有两支强健的铁臂支撑著他,他才不至於瘫倒在地上。
这是高彬的吻……在温热之中总是透著一股冰凉,仿佛代表他的傲慢。不管身体靠得有多麽近,他们还是如同隔在不同的空间里,彼此的体温和气息,明明都触得到嗅得著,却始终没有实感,手挥舞在空中,什麽也抓不到,最後只能颓然地倒下……
高彬接完电话,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恢复成一丝不苟的形象,然後若无其事地望向他。
“学生会临时有事,我必须马上过去,你可以自己处理吧?”
“我没事,你去吧。”
他含糊地点著头,虽然不是头一次在高彬面前如此狼狈,但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这个男人赶快离开。
听到高彬下楼的声音,邵云合起眼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半点的轻松,身心反而更加沈重起来,好似有一块重物压在那儿。
果然是他多虑了,高彬还是和往常一样,他的身体对他而言,只是泄欲的工具,其余什麽都不是……
莫名其妙地跑来,睡完了立刻走人,还真像是他的作风呢。
这个身体……不知睡过了多少男人,照理说应该习惯了才对,为什麽却感到越来越疲倦了呢?刚开始他还能感觉到热情与温暖,可是越做到後面身体就越冷,明明是亢奋著的,然而体内却在渐渐地冷却……
连同心……
莫非说,连高彬都不能让他感觉到温暖了吗?
那麽,他是不是……该考虑分手了……?
不能给予他温暖的人,他不需要。
嚓!
从楼梯口传来一个轻微的撞击声,邵云警惕地看过去。
“谁?”
站在那儿的居然是上次才见了面的狄健人,他正一脸慌张地望著他。
看到是认识的人,他反而松了口气。
“你都看到了吧?”
问话一出,邵云就从狄健人尴尬的表情中猜到了答案。他淡淡笑了笑,没有预计的惊慌失措。
他和高彬的这种关系,在世人眼中原本就是不正常的,想一直保持下去却不被发现也不可能,尤其高彬那种吃了不知道抹嘴的率性而为的个性,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他生就是个同性恋,就是喜欢男人,就是需要男人的拥抱,到死都无法改变,这是上天给他的,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何以故需要苦苦压抑?
这麽想著,邵云反倒释然了,他无所顾忌地与目瞪口呆的狄健人说起他和高彬之间的关系。原以为狄健人也会和别人一样用有色眼光看他,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酒吧他听到高彬是双性恋时那一脸厌恶的表情。
谁知狄健人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腔愤怒。
“他也太嚣张了!你怎麽可以任由他把你当成泄欲的工具?”
明白这个男孩只是关心自己,却无法做出更多的解释。
在休息得差不多後,邵云起身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下了楼。
回到实验室,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接下来无所事事。邵云坐在桌前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这个时候,会是江夜打来的吗?
看到来电显示,却又不是江夜的号码。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不是工作日,会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满心疑惑地接起,在听到那一头传来的清朗男声後,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你是……?”
这个声音,难道……
“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邵云,好久不见了!我现在在A大的校门口,你出来吧。”
那边的笑声是这般的温暖和亲切,好似地中海的暖风。
“鸿飞……?”
***
赶到大校门口,邵云看到的是一个身著黑西装的墨镜男子,正非常显眼地站在象征A大标志的宏伟塑像之下。
一看到他来,男子便摘下脸上的墨镜,迎了上来,同时展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倾倒路人无数。
“鸿飞?真的是你?你怎麽回来了?”
看到昔日的大学友人,邵云惊讶地睁大了眼。
司马鸿飞可说是江夜之外也可称得上朋友的人,上大学时他们是同班同学。不善於与人交际的邵云由於阴影未消,依然还是独来独往的,身边没个伴,什麽活动也不参加,日子久了,同学们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不管什麽事,漏掉的那个人往往就是他。
不被重视,没人理会,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个叫做司马鸿飞奇怪家伙兴匆匆地跑来说要和他做朋友,把他给吓了好大一跳。不明白这个全班最受瞩目的精英份子为什麽会找上自己这麽个不起眼的人做朋友,他仍是冷漠以对。
以为那个人只是说著玩玩,可司马鸿飞却真的像个朋友一样,时不时地跑来找他,有什麽活动也不由分说地拉著他一同加入。因此,班上的同学们也逐渐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托司马鸿飞的福,他大学的後半期生活才不至於过得那麽单调无聊。但是随著毕业,各方面皆出类拔萃的司马鸿飞被保送到法国留学,而他也进入A大成了一个小小的助教。由於没有写信的习惯,自司马鸿飞走後,他就没有再与他有所联络。以为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遇,怎料两年後的今天,这个昔日的友人又再度走进了他的视线。
“邵云!”
司马鸿飞走上前,两眼紧紧地盯著他,夹杂著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兴奋,看著两年未见的邵云,他心潮澎湃,喜悦之外还掺和著另一种特殊的感情。
“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一如他记忆中的秀雅温文,仿佛春风下轻拂的柳条,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却又淡漠的样子,令人忍不住想要了解,想要走进那如迷雾一般的内心世界……
邵云也笑了。
“是吗?可是你却变了好多,如果你不打电话给我,我一定认不出来。”
司马鸿飞在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男生,长相英俊,身材魁梧,成绩又好,令无数女生暗许芳心,而如今经受过艺术之都巴黎的熏陶,更显露出惊人的魅力,举手投足之间皆潇洒不凡。
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他在国外混得相当不错,在初见面时,邵云心底还隐隐起了一丝羡慕,但也很快就抛到脑後了。
“你怎麽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两年没有联络,忽然接到电话还真让人吃惊呢。
“我查了教育网,记得你曾经签到这所大学,於是就特地拜访了人事部,才得到你的联络方式。”
司马鸿飞凝望他的眼柔得好似一潭湖水,仿佛此刻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他深深爱著的女子。
事实相去不远。
两年来,有一个秘密始终压在他的心底,不敢轻易说出口,因为在此之前连他也都在怀疑。起初他接近邵云,是因为被那特有的沈默与忧郁所吸引,只单纯地想要交个朋友。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多地集中到邵云身上,不论是哪种表情,皱眉、微笑、沈思,甚或面无表情,都深深地牵动著他,甚至还令他产生了情迷意乱的想法。
为此他一度惶恐著,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为了甩掉这奇怪的感觉,他选择出国後的两年不做任何联系。谁知到了法国,这种思念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了起来。在看到无数的同性恋人之後,他终於意识到原来这就是爱情──他从一开始就暗恋著邵云。
那个被留在中国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催促著他,他於是迫不及待地飞回国,渴望能够为这份迟来的单恋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你不是在巴黎吗?什麽时候回来的?”
不了解司马鸿飞内心真正感受的邵云笑著问道。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了。”
这是实话,他对於友情的期待与爱情一样少得可怜,毕竟以他特殊的性取向,有多少人知道了不会厌恶呢?
尽管有所隐瞒,但也不保证没有暴露的一天。
“不!我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
相反还想得要命!
司马鸿飞冲动地捉过他的肩膀迫切地说著,几欲将如焚心的思念宣之於口。待看到邵云惊愣的表情後,他才惊觉自己的唐突,只得咽下未完的话,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不明白他为什麽忽然变得这麽激动,邵云的笑容僵了一下,忙掉转话题。
“你这次回来,打算做什麽吗?”
司马鸿飞深深地凝视著他,眼底浓情一片。
“实际上,我就是为了找你才回来的……”
“找我?”
邵云又是一愣,眼中有些微的惊愕。
“对!今天是星期六,你没有别的事吧?我的车就停在彩虹桥那边,我们出去再慢慢谈好吗?”
司马鸿飞恳切地说道,脸上不自觉地漾出期待的笑容。
早在巴黎他就计划这件事了,如果邵云肯答应,那是再好不过,他也会竭尽全力说服他。
不清楚好友卖的什麽关子,邵云好奇之余还有些意外。
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在分别这麽久之後还记得自己,甚至没有一丁点的隔膜和排斥,这种被重视的感觉让他的心也起了微微的喜悦。
从A大侧门出去不远就是彩虹桥,司马鸿飞那一辆眩目的的BMW正停在那里。就在准备进车的那一瞬间,邵云忽然冷冷地打了寒战,狐疑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却又没有发现什麽异常。
是神经过敏吗?
“邵云,怎麽了?上车啊。”
司马鸿飞在驾驶座上唤他。
“哦……好。”
邵云赶忙坐上车。
车门一合,车子很快地启动,随即驶入街道,没入了各色各样的车流之中。
与此同时,彩虹桥的另一边,有一名戴著眼镜的高大男子正定定地盯著车子离去的方向,薄薄的镜片下折射出两道阴骛的寒光,足以令人冰冻三尺。
在刚刚看到他们的那一刻,高彬本来并没有太大的惊异的,可偏偏身後的狄健人却幸灾乐祸地说了一句话,顿时挑起了他莫名的怒意。
“惨了,你被甩了!”
从一开始就看不惯高彬的狄健人趁机倒打一耙地冷嘲热讽道,乐见他的失控。
高彬下巴的肌肉不觉紧绷了起来,怒气自丹田缓缓爬升,逐渐弥漫到他的全身各处。
他只不过出来给学生会采购物品,先是狄健人那不知死活的小子来向他挑衅,现在又好死不死地让他看到这样该死的一幕!
那个男人是谁?!
高彬的直觉告诉他,那男人与邵云绝对不是单纯的关系。除了江夜,邵云根本没有半个朋友,出现在他身边的男人,只能是……
恩客!
这个想法令他不受控制地狠吸了一口气,手下意识地凝聚成拳,太阳穴上青筋隐隐显露,镜片之下的寒眸也迸射出无限骇人的杀气。
他该死的那麽欲求不满吗?居然敢上其他男人的车!莫非忘了他的警告不成?
他不是才刚刚与他做过吗?竟然……竟然在跟他做完爱之後,就这麽迫不及待地赶去与另一个男人约会!
怒气滚滚升腾,现在的他已经没那个心情去理会什麽理智不理智的东西,一种仿佛属於自己的东西要被抢走的愤怒团团包围了他,令他憎恨不已。
***
“鸿飞,你住这里?”
邵云略带惊讶地仰望著眼前这座星级宾馆,为司马鸿飞的奢华微感意外。
高彬带他去过很多家豪华宾馆与饭店,因而他多多少少也知道这种地方消费水平在什麽层次之上,不是一般人能够支付得起的。据他所知,司马鸿飞只不过出身於一个中产家庭,这样的花费似乎还是太高了一点。
“对啊,我回国期间都住这里。”
已经走进大门的司马鸿飞回头招呼著他。
“进来吧,我们上去再说。”
邵云犹豫了一下下,才点点头。
并不是他太敏感,以往和男人进饭店或宾馆都是为了做那档事,和朋友还是第一次,所以难免感觉别扭,宾馆对他来说,总有些情色的成分在里头。可看到司马鸿飞坦然的样子,他又不禁为自己的顾虑而感到尴尬和羞愧。
在想什麽呢?鸿飞是朋友啊,和那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他想著,尽量放松心情地踏进宾馆。
以为司马鸿飞住的只是相对来说较一般的客房,谁知被带进的竟是仅一夜就可以花掉普通上班族整个月薪的高级套房,再看到他熟练地拨叫内线让服务员把餐点和酒水送上来,邵云不由得暗下感慨。
昔日同窗,同在一所学校学习,同在一间教室上课,毕业後各奔东西,也许有的拼命打拼,到头来还是只能填饱肚子,有的碌碌无为,毫无建树,得过且过,平庸一生,有的却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名利双收……做到像鸿飞那样,应该是所有人的希望吧?
至於高彬,自小就生长在富豪之家,更是不可能体会得到人世艰辛的……
如果自己不是背负了太多的诅咒,说不定也就可以和别人一样了……
忍不住又做了比较,难免教人黯然。
不愿陷入无聊的感伤之中,邵云故做轻松地问道:
“你说回国是为了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司马鸿飞在他对面正襟坐下,认真地提出了他的邀请:
“邵云,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巴黎去?”
邵云才端到唇边的茶杯登时一停,错愕地望向他。
“……你说什麽?”
如果不是他听错,那就是在说笑了。
可司马鸿飞的表情再认真不过,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和我一起去法国吧!你可以在那边继续深造,拿学位,做研究,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也可以!总之绝对能够让你比在这里好上一百倍!”
司马鸿飞的语气略显激动,面色潮红,几乎还带著愤愤不平。
“我打听过了,你在A大干了两年都还是助教,不要说薪水少得可怜,连住的房子都没有,而是实验楼的管理室,这对你实在太糟蹋了!你完全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的!”
“鸿飞……”
不知所措地看著对面兀自为自己打抱不平的男子,邵云还没能从这忽来的信息中消化出来。
昨天教授才跟他说了考研的事情,今天又有好友来劝他出国?
怎麽尽撞到了一块?
可是,他要怎麽跟他说,他之所以这样,仅仅只因为无欲无求,只是希望生活过得简单些就好……
“邵云!我知道这麽说可能有些突然,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到法国去!”
司马鸿飞情难自禁地握住邵云放在桌面上的手,差一点就忍不住将满心的爱意一泄而出,但他及时地考虑到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邵云,极有可能在听了一个男人的告白之後吓得落荒而逃,才硬生生地忍在喉咙里头。
这个告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为了不吓著邵云,为了不被厌恶,他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只要邵云肯答应与他一同到法国去,又何愁没有表白的机会?
邵云缩了缩手,没能缩回来,才刚想要说点什麽又被迅速地截断。
“怎麽样?你认为如何?一个地方待久了,总应该换个环境才是,在法国你绝对可以感受到不同於这里的一派风情。出国的事不用你操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只要你的一句话,你愿意吗?”
浓情蜜意压在心头,连司马鸿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出的话根本与求婚无异。
可是邵云并没有听出他的暗示,而是被其中的一句话牵去了心思。
一个地方待久了,总应该换个环境……
换……?
是要他离开吗……?
他已经逃了两次了,第一次是从那场破碎的爱情中逃开,第二次是从对他失望透顶的亲情中逃开,逃过了数不清的唾弃与嘲讽,逃过了那一双双鄙弃厌恶的目光,逃过了令他欲死不达的背叛,却始终没能逃过那刻骨铭心的伤痛……
一旦想起,就会感觉一切仿佛都只发生在昨天,熟悉得连甩在脸颊上的耳光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是否表示,他逃得还不够远?
远远地逃开,逃到过去找寻不到他的地方去,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他是不是……就可以重新认识自己……?
如果……如果不是有那个过去,他又怎麽会……
怎麽会……
发觉他的脸色愈来愈白,司马鸿飞慌忙摇了摇他。
“邵云!怎麽了?你不舒服吗?”
猛地回神,邵云一脸的惊悸,冷汗涔涔。
“不……没、没事!”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在司马鸿飞的手中。
“怎麽回事?你的脸色好差!”
司马鸿飞担忧地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却把他惊得浑身一震,险些跳了起来。
抬头望进那双错愕的眼眸,邵云顿时窘得说不出话来。
司马鸿飞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锺才收回来,邵云抵触的反应令他既难堪又难过。
“对……对不起……”
他喃喃地道歉,心下万分沮丧。
懊悔於自己过度的反应,邵云慌忙摇头。
“不!不是的!我没有……”
不知该如何解释,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
他该怎麽说呢?鸿飞是不可能会明白他真正的想法的。
吞吐到後来,他索性不说话了。
屋子里一下沈默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尴尬相对。
半晌,司马鸿飞又鼓起勇气道:
“总之,你考虑一下好吗?下个月我在巴黎那边的学院要招收一批新的留学生,你可以好好想想,如果行的话,下个月,我们就一起去巴黎吧。”
“下个月……?”
邵云低语著,眼神依然空洞。
这个……未免来得太快了吧?在这短短的二十来天,他能考虑些什麽?
“我知道,时间可能紧了一些,但没有关系,你可以多想几天,过了期也不打紧,你只要想好去或不去就行,其余都交给我来打理。”
司马鸿飞极力地想要说服他。
“不过,邵云,我真的认为到那边绝对比你待在这里要好,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顾虑太多的,或者,你是担心你的家人?”
一听到“家人”二字,邵云的反应就是立即摇头。
“我没有家人!”
他短促地说著,没有丝毫的犹豫,亦没有任何的动摇,给人的感觉就想在强调什麽。
不错,他相当於没有家人……那个家离他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
是他们说的,没有这麽个丢脸的儿子,没有这麽个伤风败俗不知廉耻的变态家人!
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到过要回去。如他们所愿,他也拒绝承认这血缘上的关系。
他所顾虑的,是噩梦是否也会跟随他一起走下去……?
若是那样,不论到哪里,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对此司马鸿飞并不明白,仍一径猜测著。
“莫非,在这里有你放不下的人?比如……女朋友……?”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问出口,胸中夹杂著伴随迩来的浓浓妒忌。虽说邵云在的大学四年期间,没有与哪个女生有过什麽接触,也不见他对女生表示出兴趣,但很难说,走上工作岗位後不会有一两个红颜知己。想到邵云有可能已经有了情人,司马鸿飞就禁不住满心的醋意。
让他大松了一口气的是,邵云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
淡淡的两个字就消除了司马鸿飞的疑惑。
他是绝对不会主动爱上任何人的,不管是谁,对他来说,都没有惦记的必要。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两袖清风,一纸烟灰,即是他的全部。
司马鸿飞放下心来,但对於邵云的久不作答仍感到心忧。
“既然如此,还有什麽可犹豫的呢?我们又不是到国外过一辈子,只当是出去长长见识,换个环境生活,等条件改善後,随时都可以回来。”
邵云眼睫低垂,似若有所思。
换个环境生活……
说得也不无道理。
他在这个大茧里憋闷地太久了,久得几乎忘了时间的存在……他从没有奢想要走出去,可是……
他抬眼看向热切盼望自己回答的司马鸿飞,幽黑深沈的眸子令後者一悸。
“鸿飞……为什麽你会想到要带我出国呢?”
这一问恰恰问到了司马鸿飞的心坎上,他先是一愣,脸颊随即如烧著似的滚烫起来。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这等毛头小子情窦初开的表现,在那样的注视下,心儿就好像小鹿一般,似乎马上就要蹦出来了。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他犹豫著该不该现在就把心意表露出来。
正当他欲言又止之时,邵云幽幽地开口了:
“两年不见,你居然还记得我……我真的很高兴,可是,鸿飞,你不明白,我……”
说到一半,他又闭口不言了,眼底泻满了落寞,反呈现出一种凄楚孤苦的美感,看得司马鸿飞怦然心动。
邵云不知道司马鸿飞对他的真正想法,正如司马鸿飞不了解他的苦处。在大学的时候,他之所以能够与人保持正常的交往,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特殊的性取向,没有人知道他噩梦一般的过去,司马鸿飞也一样,是因为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朋友,才会如此热忱的吧?
如果……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朋友其实是个同性恋,会不会也和别人一样立刻躲得远远的,以充满鄙夷与嫌恶的目光看他呢?会不会也认为他是个龌龊的大变态?
正因为深刻地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从不敢轻易交朋友,一旦成为亲密好友,他就没有勇气和自信继续隐瞒和伪装下去,这也是他为什麽只有江夜一个较为亲近的朋友的原因。
江夜不在乎他的性向,依然温和亲切地待他,可是却无法保证其他人也一样。
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众人口中的变态交朋友,在不了解之前或许还可以无所顾忌地接近,一同玩笑,一同工作,一同学习,但……在听说了他与众不同的性向之後,全都如避瘟疫般地逃开了,以往亲切的目光也都变了样,惊讶、惶恐、不信、厌恶、恶心、鄙弃……纷纷向他射来,令他无处遁形,甚至逼得他有时都不得不问自己,是否真的很脏很脏……?
鸿飞若是知道的话,姑且不说邀他一同出国,恐怕连朋友都不能做了吧?
就在邵云黯然神伤的同时,司马鸿飞也矛盾不已。
一方面他想要告白,想让邵云知道他对他的感情,想将两年来的思念一倾而出,可另一方面,他又害怕遭受拒绝,更怕被邵云当成变态以至产生厌恶和反感。长这麽大,一直在女人中无往不利的他,想都没有想过,第一个让自己如此深深爱上的,居然是个男人……
不能不说是老天的玩笑。
只是……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如果邵云是女人,他也不必如此苦苦压抑,乃至白白迷惑了两年!
当晚邵云并没有回去,而是在司马鸿飞的劝说下留了下来。
虽说同睡在一张双人床上,但想到对方对男人没有兴趣,邵云也就不觉得有什麽了。倒是司马鸿飞为自己私心的安排独自激动了一夜未眠,单是暗夜里,倾听著身旁平稳规律的呼吸,就足以令他浮想翩连。
然则邵云这一夜未归,却气煞了另一个从傍晚起就等在实验楼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