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PRElTTYwORLD是一家颇具水准的西式餐厅。

华灯初上,洁净的玻璃窗透出里头呀亮高雅的摆设,整洁得一尘不染。

蒋行磊在预订的餐桌边坐下,一边答着两个恶作剧盟友打来的电话。

“没有问题……你们两个别跟来!被他怀疑起来就没戏唱了,今晚只是探探底而已。”

眼睛一瞟,瞟到窗外远远跑来的身影。

“就这样,他来了!”

当机立断挂了电话,看看手表,七点整。

果然准时。邪邪的笑又闪烁在灯光下愈发晶亮的黑瞳中,在男人到之前倏而转为殷勤。

“老师!这里!”

男人额头上冒着薄薄的汗,看样子是匆忙赶过来的。

刚进餐厅,就看到男孩在一张靠窗的桌边向自己挥着手。忙跑过去,迎上男孩欣喜的脸,感到颊边的肌肉有些僵硬。

有些局促地,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座位旁边看着一见到他就站起来的男孩子。

“对不起,我来迟了。”

本来实在是不想来的,但又因男孩一句“一直等下去”而担忧,不善于让别人空等的他直到磨到快七点了才慌忙赶出门。

“不会呀,正好七点,老师快坐!要吃什么尽量点,我请客。”

男孩不解他心中的矛盾,仍高兴地招呼着。

原庭信扯了扯不自然的笑容:

“那个……”

他来是想告诉他不打算和他共进晚餐的。其实在出门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身体有些不太舒服。

男孩却一径催促着。

“老师坐呀,站着干什么?”

吞吞口水,决定还是赶快把话说完。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得回去,我来是想跟你说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所以……”

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老师!你是说你不肯和我吃饭?”

黑眸一下瞪得老大,很有不满的意味。

原庭信赶紧解释。

“不是的,只是我还有事……”

男孩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老师是不是很讨厌我?”

一愕,不明白男孩何以这么说,原庭信赶忙道:

“不是的……”

话头又被抢了去。

“或者老师以为我意有所图?”

男孩的目光清澈而蕴怒。

“老师是不是认为我请你是为了什么不正当的目的?”

原庭信呆立。

确实,现在有些学生为了考试能够过关或是得到特别关照,都会以请客为理由向老师提出邀请。

不过,在接到男孩的短信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上。

但看到男孩此刻的神情,他还真有一点冤枉了他一片好意的愧疚感。

“不是的……”

“难道非得有其他目的才可以请老师吃饭吗?”

“不是……”

知道男孩误解深了,原庭信试图解释,可正在气头上的他听也不听。

“那老师为什么连坐都不肯坐下来和我说话呢?”

编不出理由,男人的眼苦恼地垂下来,黑镜框也略略滑落了少许,可以看到两排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耳朵因低头的动作而更加显露,羞涩似乎也沾染上了小小的耳垂,粉嫩嫩的,看在将委屈的小男孩扮演得正在兴头上的蒋行磊眼里竞稍饥失了神,把想继续质问的话也停在喉咙间。

这一松懈也给了原庭信几秒钟思考的时间。叹了口气,他拉开椅子,缓缓坐下来。

“对不起。”

正视着对面的男孩,他诚心诚意地道歉。

“我没想到给你带来误会,不过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男孩晶亮哀怨的眸子瞅着他,竟令他一时间有些心疼的感觉。

“那老师愿意和我一起吃饭了吗?”

迫于无奈,原庭信以极微小的角度点了下头。

“太好了!”男孩前一秒钟还板着的脸立刻展开了笑颜。

看着他那么兴高采烈地为自己点餐,还不停地提议这样好那样好,原庭信稍微觉得这个孩子或许真是挺喜欢自己也说不定。也因为如此,让他更不自在。

点的是三人份的牛排,还有不少精致的餐点。

席上只听到男孩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说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对,毕竟他们年龄相差了一大截。

难免拘束,只好闷不吭声地切着牛排,小口小口地放进嘴里。

还好他不是第一次进西餐厅,基本的用餐礼仪还是知道的,否则又要出糗了。

想起来,第一个带他来吃西餐的还是宗方,当时他搞不清楚餐刀的用法,还以为是拿来切水果的,闹了不小的笑话,不过那时和宗方在一起,还能开心地说笑,就算出糗也不会觉得太丢脸,因为好友总会在善意地笑过之后耐心地教自己……

“……老师!”男孩的叫声及时将他渐飘渐远的心思拉了回来,一眼就看到男孩不太高兴的模样,原庭信意识到自己方才注意力不集中,不好意思地笑笑。

“呃……抱歉,你刚才说什么?”神情恍惚之前,他记得男孩好像问了他一句什么话。

因自己的片刻失神而难为情地道歉着,没有发现男孩眼里闪过些许凌狠。放在桌下的手狠狠地握了握餐巾,蒋行磊盯住男人的眼刹那间有那么一丝危险。

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整他的时候,极力压抑住胸中再度受到忽视的强烈不满,嘴角泛开笑容,看似将不快轻轻抹去。“我问老师多少岁了?”

“二十八。”男人的回答让蒋行磊有不小的吃惊。

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居然大了他整整十岁!之前以为顶多大个三四岁。不过……

瞥了一眼男人千年不变的土气打扮,还有那总是一副快要掉下来的黑框眼镜,蒋行磊觉得让人尊重的成熟感都没有。

经过昨晚和今早的观察,他发现这个男人也并非一直呆板。除开今早和下午显一而易露的慌乱之外,他发现他其实一直都有微小的情绪浮动,只不过都藏在黑框眼镜下低垂的眸瞳里。平时看到的面无表情,也只是被镜片遮盖了而已。

一顿各怀心思的晚餐用完,已近八点。

出门一阵冷风袭来,原庭信不禁打了哆嗦,才想起出门因为匆忙衣服穿少了。

近于年底的十二月份,外套不只着一件衬衫,在白天还可以,夜晚就沁凉入骨。这么想的时候,才遗忘的头疼似乎加剧了。

男孩执意要送他回去,实在没有拒绝的力气,惟有随他了。

×××

“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习惯性地低着头,身边的男孩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他压根就不知道的事情,原庭信本来打算到家之前一直保持微笑,当个听众就好,可在绕进一条小巷之后,男孩忽然停止高谈阔论问出一句。

讶异地停住,扭头看去,那双黑眸正盯着自己,远处的灯光在瞳孔中交织出奇异的色彩。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男孩慢慢垂下限脸,声音也闷闷的。

“老师很冷漠……”

“啊?”

“也难怪,之前都没有怎么接触过,每次看到老师也只有上课的时候,现在却唐突地把老师邀出来,任何人都觉得奇怪吧?”

这回原庭信没有说话了,想说不是,但确实觉得蛮怪的。

男孩把手放进口袋里,合身的休闲服让那本就成熟的体格更显修长,沈思的模样也多了几分大人的味道。侧脸的线条让人想起美术课上的大理石雕像……真的充满男性独特的魅力呢。应该是女孩子们会喜欢的类型吧。

不自觉地被那年轻忧郁的脸庞所吸引,原庭信想到以前还在念书的时候,最羡慕的也是这种人,因为他们有着他渴望却没有的气质和魄力。无可否认,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后天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可是我还是想和老师单独说话。”

……什么?男孩又冒出的话让原庭信一个呆楞。

两束清澄如泉水的目光对上自己,声音清清楚楚地道:“我一直想要和老师说话,可是平时老师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上完课就直接走了,在课下几乎找不到你,好不容易昨晚在酒吧遇到你,我很高兴呢。”

第一次听到学生对他说这种话,原庭信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只愣愣地看着男孩挨近。

竭尽所能地说着肉麻到几乎翻胃的话,蒋行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一点玩笑和欺骗的成分。将鄙夷包裹在温柔的目光下,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朝男人脸颊边靠近。

像是被蜜蜂刺到,手指触到那冰冷的肌肤时,好玩地发现男人哆嗦似的弹了一下,赶紧退开。

“老师,你的脸很冰呢……”玩心大起地笑了,以前只有逗女孩子时有这种反应,没想到用在男人身上也一样管用,一种不知是虚荣还是什么的感觉让蒋一行磊满足地翘起唇角。

“刚才握你的手,就发现冷冷的,但却很舒服……就好像你给人的感觉。”

冷……?那是他感冒了,而且一点也不舒服,因为男孩一直走得很慢的缘故。

他不得不也放慢脚步,夜色愈晚,气温愈低,吹了风过后,头更痛了,鼻子也开始有些呼吸不畅。如果可以,他最想的是赶快回家吃药睡觉。

不想深思男孩的举动有何意义,但也无法否认男孩温热的触感引起他一阵心悸,只有沉默不语。

好在男孩说完后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只含笑看着他。

×××

走到公寓楼下,原庭信总算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道:“这里就好了,我自己上去,你也快回去吧。”

男孩侧头看他,探视的目光和灯光下更呈线条的脸让他的心一阵乱蹦。

一旦察觉到过于怪异的行为,就没法不在意。

“老师,”像是窥见他的内心躁动般,男孩笑了,脸孔愈加柔和,“你在紧张吗?”

促狭地微笑着,看男人明显的惊愕与慌张。

“什、什么?”

“你在紧张。”不加掩饰地,男孩径自指出。

“我……”

“我也一样喔。”没等他反驳,男孩又自顾自说起来。

“从刚才起,应该说是看到老师来赴约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高兴!”

原庭信瞠目听着这不像是学生对老师说的话。

“老实说,我还做好了被放鸽子的准备呢,却没想到老师会准时来赴约,让我好意外,也好高兴……”男孩猫一样的眼眸眯了起来,放出的光束既柔和又恐怖,仿佛有一串顽皮的星星在海里闪耀。

轻轻地,趁人不备般,牵起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冰凉一下被温暖所环抱。

“我不讨厌喔……”

声音刻意放低,沉沉的,既带有成年男人的魅惑,也掺杂着孩子的任性与可爱。

原庭信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只瞪着眼,手与心脏一阵麻痹,想收却被一股强力牵制住。

男孩的微笑渐渐转为深沈的凝视。“虽是和男人嘴唇相触,可我却一点不讨厌……”话是很肉麻,可说出来反而没想像中那么恶心,之前还会边说边起鸡皮的反应也消失了,这是否证明他打谎的技术更进一步?

冰冰的。没有女人的柔软和纤细,但也不觉得怪异。既然没感到怎么曙心,就继续进行下去吧,当成女人就行了。

虚伪的谎言下,还有不知何时兴起的好奇心。

“所以,我想……”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呼喊打住。

“庭信!”

路口走来一个男子,由于背光看不清楚面容,但感觉握在掌中的手颤了一下。

男子走近,蒋行磊才发现正是那天在咖啡店里的男人。瞄瞄身旁的人儿,发现他刚才还有些潮红的脸色一下白了下去。

“宗方?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明就颤抖得要倒下去的样子,却还是扯开笑容。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下方。男人立刻像触电似的将手抽回来,掩饰地道:

“这是我班上的学生,找我问些问题……你有什么事吗?”

急急地,像解释什么误会,又像忙着转移话题。

这让忽然被甩开的蒋行磊极其自尊的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伪装的温柔撤去,他以一种颇为阴沉的目光瞪着男人。此刻眼中只看得到友人的原庭信没有发觉,只催促地问着。叫做宗方的男子没有过多言语,只道:“那天你突然离开,我有些担心,所以来看看。”

心像花蕊被挑开了一条裂缝,又强迫地封起。会担心……也只是出自朋友的关怀吧?懊恼着连这么一句普通的话都能勾起期待的自己,原庭启低下头,看着对方的鞋子。

“我没事,只是最近有点忙。”

男子不语,沈吟片刻道:“不上去谈谈吗?”

怔了怔,压抑住汹涌而来的期盼与爱意,原庭信咬住唇摇了摇头。“不………我房间几天没有收拾了,很乱,而且我还有学生……”

天知道他多么希望他能上去,可这么一来,就更无法割舍。

听到好友轻叹一口气,心揪得疼起来,然后听到:“好吧,其实我来还想问你,那一天,你会来吧?”

那一天是指哪天,用不着言明也知道,心本还是酸痛,现在则裂痛起来。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抱希望。

“……当然!”忽然背过身,声音却高昂热烈起来。“你结婚我怎么可能不去?放心吧,会封大红包给你的!”

“庭信……”

“宗方你也是的,马上就要结婚了,准新郎怎么不多陪陪未来的老婆呢?这种小事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不知是否风中的错觉,男人的肩膀有些瑟缩地抖着,声音却异常高兴和轻快。

这下,不止那名男子,连看戏的蒋行磊也狐疑起来,不明白背过脸去的男人究一竟是什么表情。真的觉得由衷喜悦呢,还是

忍不住看了那叫宗方的男子一眼,正好看到他也在看自己。

对方不好意思地对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觉得在学生面前不好说太多,于是道:“好吧,那一天我等着你喔。”说罢又对蒋行磊告别似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是个温厚又得体的男人。典型的女人心中的好丈夫。

待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蒋行磊才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男人仍持续着背立的姿势,头也没回。

“老师……”

才唤了一声,就听男人出声道:“今天谢谢你了,刚才真不好意思,你……回去吧。”

光听声音还是冷静而自持,但越看那瑟瑟发抖的肩膀越觉得不对劲。想看看男人此时表情的他试探地问了一句:“老师,你冷吗?”

半天,才像从哪挤出来似的,男人道:“……你快回去吧。”

蒋行磊皱起了眉,不知是因方才被忽略的缘故,还是恶作剧未果,抑或不满男;人此刻赶人似的态度,一种极度不爽快的感觉令他下一秒钟抓过男人的肩膀用力扳了过来。

“老师?!”

吃惊地叫了一声,原因是被他硬转过来的脸上布满了泪水,一条又一条细细的泪流正不断从那已被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眼镜下边爬出来。

丢脸。难看。才闪过这两个想法,马上又被男人忽然倒下的身子吓了一跳。

“喂!你……”忘了用尊称,就愕然地看到男人倒在自己的身上。

“对不起……我……不舒服……”

掩着口,男人的脸色确实苍白得好像马上就要冻结了似的,撑在他胸前的手似乎也极力要自己站起来,无奈使不出一点的劲。

“我……”

还想拼命说什么,但下一刻男人就在怀中昏了过去。

处理好一切,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他今晚可能会发汗,请看着点,如果到了早上高烧还不退就马上送到医院来。

显然把他当成病人弟弟的医生这么说就离去了。

看着床上沉沉入睡的男人,坐在对面小沙发上的蒋行磊说不出今晚的一系列行为是什么意思。本来抱着戏弄的心态来探探情况,中途被男人暗恋的好友打断也就罢了,至少他知道男人对他的试探并非全无反应,但是……为什么现在他要沦落到来照顾病人呢?

男人突然昏倒,基于人道主义送到诊所交给医生就好了啊,而他却神经兮兮地把男人背上楼,特地打了电话请医生过来。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大可以完事走人。反正非亲非故,重感冒又不一定会死。但——他还是留下来了,并且在医生问及“你是不是他弟弟”时也没有及时否认,还傻傻地记下医生的嘱咐,给男人换了毛巾垫在额头上,并费了好长工夫才让男人吞下药片,枕巾也被男人无意识喝水时的动作弄湿了,不晓得怎么换,索性拿个靠枕垫在他头下……忙乱得几乎让他忘了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的。

才呆了一会儿,发现毛巾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站起来正待去换,调成无声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忙拿到客厅接听。

“你现在在哪?和那家伙的饭局完了吧?要不要过来打游戏,顺便告诉我们有什么好玩的进展?”是路原锋打来的。

这时他手上还拿着准备去换的毛巾,听到友人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看看自己,再看看屋里的男人,突然涌起一股厌恶。他到底在做什么!玩玩也就罢了,居然还鸡婆到这种程度。几乎是嫌恶地丢下毛巾,他瞪了半晌,直到手机那边再次响起声音。

“行磊?”

“我马上过去。”抿紧的薄唇吐出这句话,立刻挂了机。不再多看屋内的男人一眼,他打开门就走。

×××

男人流泪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啊,为什么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切进胸口似的?

那种悲怆又凄楚的目光……

席德凯开心地大叫着又赢了,蒋行磊才发现自己又发了呆。一来到路原锋家打游戏正打得上瘾的两个人直接丢给他一台电脑就对打起来,盯着以前玩得兴致勃勃的游戏,他居然提不起劲。绚丽的电脑画面逐渐变成男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孔,让他又是厌恶又是……又是什么呢?

厌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压根不喜欢那个沈闷神经质的老师,但是这种厌恶又跟平常的那种讨厌脏讨厌臭讨厌垃圾什么的厌恶又不太一样。

盯了萤幕好一会,他推开滑鼠。

“行磊!怎么了?今天状况不佳喔。”

笑嘻嘻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席德凯因战绩辉煌心情大好。路原锋也放下电脑击递给他一杯饮料。虽然接过,但没有打开,而是索然无味地放在一边。

叨了根烟点上,路原锋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你不是和那土玻璃约会去了吗?”

“对喔,我怎么忘了?快告诉我们进展得怎么样?”席德凯马上

“很好啊。”面无表情地说着,蒋行磊的心情却一点雀跃不起来。

难道是……那男人还没对旧情人忘怀的缘故?这样的话,他岂不是白费工夫?

“哦?那土玻璃有没有对你……”

暧昧地眨眼,路原锋才要开他玩笑,就见他霍地站起来。

走到外边,被凉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真是烦躁得毫无道理。不习惯被这种莫名的烦恼包围的他,蒋行磊耙了耙被吹乱了的头发。

男人虚弱无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浮上脑海。确实是很难看,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话说回来,他把那男人一个人丢在家里,又发着高烧,在没人照料的情况不会不会真的出什么事?想到这,心情又莫名焦虑起来。

身体像不受控制般,跑到了男人的公寓。之前是用男人的钥匙开门的,现在没有钥匙,犹豫着是否该按门铃,忽然听到里头传出不小的响声。没有仔细思考这么做有何意义,他掏出瑞士刀,在毫无防范的门锁上撬了两下,门就开了。推开门,冲进屋内,发现男人半撑着伏在桌边,地上是水杯的碎片。

同样惊愕的眼眸对上他。

“不要动!”在男人赤脚将要踏上碎片时,蒋行磊叫了一声,迅速绕过去扶起他。

男人被强迫着坐回床上,不知是否因高热的缘故变得有些湿润的眼睛仍不离开他身上。刻意不去理会那强烈疑问的目光,蒋行磊去取扫帚,在路过客厅时,发现被自己丢弃的毛巾还躺在原地。眉头深深皱起来,想了想,还是捡起。

清理好,倒了一杯水递给似乎已经冷静不少的男人。

看他额头上冒着薄薄的汗珠,热度应该差不多散发出来了,不知为何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男人的眼睫低垂着,没有眼镜的遮蔽,那已不复苍白反而带点绋红的侧脸让蒋行磊在短短几秒内竞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情色的味道。

男人小口地啜着水,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想问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

眼睛往下,发现男人还穿着今晚赴约时的衣服,不禁脱口问道:“你要不要换件衣服?”话方出口,就见男人的手一抖,水杯又差点打翻在床上。

男人的头低得更厉害了,眼光也不敢往这儿瞟,只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嗯……在衣柜里……”

蒋行磊起身打开衣柜,很快就看到一件类似睡衣的水蓝格子衬衫。

“这件吗?”

“谢、谢谢……”伸出来接的手克制不住地轻颤,接过后就迅速缩了回去。

“要不要我帮你?”怎么看都觉得男人那紧张得浑身绷紧的样子不可能好好地换衣服。

“不……不用了!”男人急忙摇头,细细的指尖忙不迭地解开胸前的衣扣。这回他没有顾虑到旁边有人看,以最快速度换下了衣服。

蒋行磊还在为那裸裎的胸膛失神时,男人的目光对了上来。暗下一惊,忙恢复原先的表情。男人的眼瞳湿润而带有蒙胧的光泽,也许还在紧张,但此刻已压制了不少,应该是乏味到不能再乏味的平凡脸孔似乎欲言又止。

若是几个小时前,蒋行磊必定认为这是最好的捉弄时机,进而得寸进尺,但现在,有一种很奇怪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尽管脑子里想过许多故做暧昧挑逗的方案,但怎么也说不出来。

终于男人开口了:“是你把我送上来的吧?谢谢……又麻烦你了……”

轻微地颔首,似在表示歉意和谢意。看来他还记得昏倒前的情景。

“……我的身体应该没有那么孱弱的,只是感冒……真是……不好意思………”

在学生面前昏倒,多少感到有些没面子吧?

尽管男人强牵着嘴角这么说,蒋行磊还是觉得此时此刻的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双泪眼又在脑中摇晃了……

“老师喜欢那个人吗?”当看到男人的脸色刷白时,他才发觉自己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既然已经问了出来,心中的想法就更大胆了。“我没有猜错吧?老师喜欢那个男人。”

男人的表情呈现痛苦,这让原本没打算进行什么恶质行为的他忽然感到很生气。不擅于深度思考的他只是咄咄逼人地问着。

如果男人没有点头就好了……这么想的时候,男人已经用那颤抖而苍白到神经质的手捂住了脸。一下,两下,三下……男人一共点了三下头。应该为男人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同性这个丑恶事实而幸灾乐祸的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

是纯粹的厌恶吧?蒋行磊的手不知不觉伸人口袋,点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

——对……我……喜欢男人!喜欢那个人……我就是那种所谓的同性恋……

手机只录了一点点,实际上男人还说了很多。不知是否承认后反而急切想找人倾诉的缘故,男人以一种极为悲怆的语调不断地诉说着他怎样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倾向,怎样痛苦地遮掩,怎样爱上自己的好朋友,怎样告白被拒,怎样不得不强迫自己内心泣血却要为好友的婚礼送上祝福……

说这些话时的男人没有看他,只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墙壁,与其是对他说。倒更想一个人对着空气彻底地发泄。

到最后,蒋行磊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恶作剧,乃至自暴自弃,心虚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关掉了手机。

因为男人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悲哀的目光仿佛永无止尽的河流,沉默了好久之后,对他说了一句:“请回去吧。”

听着手机里放出来的录音,蒋行磊眉头紧皱。一时间他觉得压根没有什么成就感可言。会出现这个想法的他绝对不是良心发现,因为他一点不觉得男人可怜,反而越听越生气。一想起男人的泪颜,就万分不甘心。至于不甘心的原因.至今没想出来。

第二天上课,换了另一个讲师,说是男人生病请假,然后连续几天都没有看到他。男人请假的这段时间,蒋行磊也没再去过那间公寓,尽管一直耿耿于怀。

这种又厌恶又不甘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办公楼前的中庭,两人不期而遇。与周遭的学生时尚打扮截然不同,灰土老气的装束,走在路边应该是没人会注意到的瘦削身影,却被他发现了。

心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他站着,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

男人望向他的目光明显错愕,随后低下头,抱着一大叠卷子匆匆从另一头走去。

“老师!”他喊,那背影僵了一下,脚步却不曾停顿。这令蒋行磊涌起一股强烈不满。

索性直接到教员室去,男人正在和其他老师说话,看到他目光立刻避开了。

“原老师……”才开口,男人就急急忙忙收拾公事包,抱了一摞书走向门外。

在擦身而过时,一股怒气撩起,蒋行磊想都不想就抓住了他。

“老师!”带着警告,完全忘了该装成原来的乖学生,“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吗?”

过大的声音令其他老师望过来,男人果然急了。

“有问题……到外边再谈。”

到了外头,男人马上懊恼地低声说着:“请放开我……”

不是属于生气的表情,就表示恶作剧尚未被发现吧?

蒋行磊想,但没有放手。“老师,你病好了吗?”

男人愣了一下,总算抬头看他,但很快又低下去。“嗯……”

接下来该说什么呢?一向能言擅辩的蒋行磊也沉默下来。

他只单纯地想看一看这男人,却没想过见面要说什么。不快的感觉并未减去,反而迅速占据了内心。

还是男人先开了口:“我马上要去上另一个班的课,你那个班是在下午吧……”

没有说下去,男人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当学生从身边走过,以奇怪的目光看过来时,蒋行磊才发觉抓着男人肩膀的样子实在有够暧昧。

一股恶心窜了上来,他立即放开手。男人对他点了点头,转身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恶心,厌恶……应该是很正常的反应吧?前阵子故做天真挑逗男人时都没有这么厌恶过!

这种厌恶,与其说对男人的厌恶,更像是对某种东西的厌恶。

那种被侵吞,被唐突,被妩视的东西……

“听说土玻璃回来上课了哦。”

才发呆了一会,身边就响起友人的声音,蒋行磊抬头,正是被他疏远了好些天的两人。

“行磊,你最近在忙什么?好一阵子都找不到你。”

无聊得不想答话,蒋行磊兴趣缺缺地听着,那些以前听了都会笑两声的笑话现在听来一点都不好笑。

扭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把玩的席德凯点开了那段录音。

“喂!”阻止之前,好玩的席德凯一听到那不同寻常的声音就跳到了路原锋旁边,等他把手机一夺而过,他们也听到了“我喜欢男人”那句。像什么东西被揭穿了般,他粗暴地关上手机。

好在是在大课室里,其他学生都离他们比较远,手机的音量也调到最小声,没人注意。

“行磊!”路原锋叫起来,“原来他已经向你告白了?赶快放到校园网上!”

“对对对,那家伙一定吓得魂飞魄散……”

蒋行磊的回应竟是大力捶了一下课桌,巨响足以让课室内的声音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真的很恼火,不是一般的生气。

瞪着被他无名怒火怔住的两人,他一字一句地进出:“我还没有玩够!”

说罢,不顾他人的惊愕,抓起书包就走。

没有玩够……对!没有!一瞬间,似乎找到了不甘心的理由。像是脑海间闪过不少想法,被他抓到一个最为合情合理的。

那个男人……居然能够用那么恶心的声音和眼泪向他诉说对另一个男人的喜欢!本来,应该由他挑逗他的不是吗?男人应该对他有感觉才对,结果……却插进了那个什么见鬼的宗方!只是愚蠢男人的暗恋也就罢了,那男人却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再恶心的感觉也不及他自尊受挫的万分之一!

他的自尊,理所应当,要男人偿还。怀着这样的心理,他向男人上课的地点走去。

×××

原庭信觉得自己真是万分丢脸,他居然在躲一个学生。感冒在第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却硬是多休息了三天,只为调适自己的心情。

不晓得被什么疯魔附身,那天他居然毫无保留地将埋藏在心底的痛苦对一个算不上熟识的人尽数倾吐了出来。对那个学生,比他小了十岁的学生……

很奇怪的是,说完之后,原先痛苦得好像下一刻马上就要死去的感觉立刻减轻了不少。

也许是男孩之前的温柔和随意,让他在痛苦难挡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出口。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担忧说出去的话得不到理解,甚至遭到抗拒。

虽然男孩跟他开了不少这样的玩笑,但他并不认为男孩真的有这方面的倾向。

在来上课以前,他已经做好被男孩以异样眼光看待的心理准备了,并尽可能地避开。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在男孩面前丢了脸。不知是否因为师生的缘故,他从未有哪次,甚至被好友拒绝,都没有觉得像现在这么丢人。

“老师!”

才上完课走出来,背后传来的声音就让他一个轻颤。男孩走了过来,伸手接过抱在他手中的一大叠报告。原庭信愣住,直到走到前边的男孩回过头来叫自己。

“老师,走啊。”

忙跟了上去,心里五味杂陈。男孩不感到厌恶吗?对于那样的自己……

就在东想西想该如何开口时,就听到:“老师,不如和我交往吧。”

如遭电击般,原庭信一下刹住了脚步,不敢相信地看向他,怀疑那听似聊天的话是否真出于这个男孩嘴里。

男孩也停下来,坚毅的眼眸望着他,中间空了一小段距离,在远处的人们看一来,就像一对师生在交谈一样,压根不会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台词。

“你只要喜欢上我,就不会去想那个男人了吧?”

理所当然的话听在耳里,却如同惊雷一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呼吸像是停止了般,好半天才挤出这句话。

“我知道。”欺骗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看着下课出来时还面无表情的老师,因这一句简单的话而动容,蒋行磊开始觉得之前的成就感又慢慢回到了身上。“我说过,如果是老师,我不讨厌。”

如果用那张曾经诉说过喜欢别的男人的嘴来诉说喜欢自己的话,如果让这张验来为自己痛苦哭泣的话……一定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吧?

原庭信的指尖颤抖起来。“你……”

男孩笑了,笑得自信满满。“老师,我会让你喜欢我的!”

说罢转身走去,阳光洒在宽阔的背影上,好似神只一般。

原庭信捂住了胸口。

男人不是对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只有将那个人抹去,换上他自己,游戏方可宣告结束。不管男人女人,只要侵犯到了他的自尊,都要不惜一切拿回证明。

纵使他是男人,也可以做到对女人所做的。也许直接的方式更能达到效果,至少女人就喜欢这一套。

下午上课,男人一反常态,整堂课上得支离破碎,平日呆板的脸处处透露出紧张,明明暖气开得不大,额头上却清楚地可以看到汗珠。底下人纷纷议论起来,只有蒋行磊露出了微笑。

对……就应该这样。原先以温吞的方式对待温吞的人,是他的失误,不过从现在起,他绝对要拿到最后的胜利!趁着男人转头写板书的时候,坐在另一头的路员锋悄悄移到他身边。

“行磊,上午你是怎么了?”

注视着男人连续擦了三次白板仍没写好的板书,蒋行磊看也没有看他,只道:“我说过,要慢慢玩。”慢慢地……享受捕获的乐趣。

没想到,在放学后仅剩他俩的教员室,男人面带痛苦地以一句“请不要说那样的话”算做对他的回覆。愕了半晌,胸中逐渐翻腾起怒火。

男人却依然说着:“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已经不像个老师了……但是……请不要随便说那种话……”

“你是说,你不能喜欢我吗?”

如果男人不是在眉尖蹙起后点头的话,也就不会有下面这个动作了”

下一秒,他抓过男人的肩膀,朝那苍白的嘴唇印了上去。称不上吻,因为仅仅只是嘴唇相触。在想像中应该是极为恶心的行为,并且也做好了吻完之后大吐特吐的心理准备,但在那一刻却意外的淡然。明明是带警告意味的接触,却因男人嘴唇的冰凉唐突过去了。男人的嘴唇只是冷冷的,凉凉的。

这就是同性与同性的接吻吗?

没有合上眼,瞪着眼前的黑发,蒋行磊忽然觉得再放肆一些也无所谓了。

“放……”男人率先有了动作,双手推着他。

待分开后,才发现那张几分钟前还白得吓人的脸好像红通通的水煮章鱼一样。

没想到对自己来说只是单纯触碰没啥感觉的吻竟会带给男人这么大的变化,这让他无端兴奋起来。“老师,这样你可以相信了吗?”

男人推开自己,似懊恼地掩着被吻的唇,走到一边。从背后看去,那肩膀比过以前交往过的女人大不了多少。窗外暮色沉沉,好久男人才细如蚊呐地道:“拜托……请……不要……让我再丢脸了……”

“老师?”

黑色的头颅颓然地低了下去,也许是支撑不住,男人双手搭在一张桌子上。

“你还年轻,所以不会知道……”

“那老师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事情呢?”

忽然被提及心事,男人的肩膀震了一下,幅度不大,但还是让他发现了。

“……我也不知道……”

说得好像当时只有他在,如果是别人也一样会倾吐似的,这让他正要发起火来,却被男人的下一句话抵消了。“也许……因为你很温柔吧……”

男人抬起了头,背着他推了推眼镜,那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老师……”

“那天……你没有丢下我不管,我很感动……很少有人对我温柔,所以我无法接受……”对于男人条理不清的话,蒋行磊皱了下眉头,决定不眼他温吞下去,一把将他扳过来。“老师,你不讨厌我吧?”

在夕阳的折射下,厚镜片底下的眼睛不由得眯成了一条线。不好看,但也很奇特的没有让蒋行磊觉得难看。不过他将这归因于男人因他而起的脸红。”

那翕动的,是刚被他吻过的也许天生就是苍白的嘴唇。避开男性的面部,那也不过是人类的一张嘴唇罢了。蒋行磊看着,竟产生要还要再吻一次的念头。

好在男人开口了。“当然……”

正是不讨厌才不能接受啊。原庭信苦恼地想着,不知该如何把其问的道理讲述给这个,时而像大人时而像小孩的男孩听。

“那就不要说了,试着喜欢我吧。”

男孩天生的自信让他羡慕,却也让他害怕。因为他明白,虽然气质不同,但这个男孩确实有着和那个人一样沈稳温暖的气息,一样半强硬半温柔的态度,一样修长性感的手指……在被触摸的时候,总叫他禁不住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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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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