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愈靠近深冬，天空就愈少有出现太阳的时候。
过完了年，我回到学校温书，教室里也有不少同学来温书，放假的学校却充满了备战的气氛。但是我们还是偶尔会让自己放松一下，去打打球什么的，有时候烦闷得念不下书时，干脆就离开学校去晃晃，看场电影。
我收起国文课本，进行我今天的下一项读书计画，拿出数学参考书。正当我摊开计算簿要做问题时，建中出现在手球场，他没穿制服，只是简单的衬衫跟毛衣、牛仔裤，外套挂在他手上。
看着白白的计算纸和铅字印得密密麻麻的参考书，我深呼吸了一下，把参考书阖上，改拿出英文笔记走出了教室。
手球场上的风比较大，我绕过那排灌木时看到建中蹲在草地上，拿手里的面包喂小猫。
发现到我的足音，建中回过头来，看到他露出招呼的微笑，我的心顿时放松下来。
「你特地来喂猫的吗？」我走到他身边。
「没有，来晃晃，看到它就顺便喂一下。」他剥了一小块面包引诱小猫，但那块面包只是被舔一舔，小猫很显然对面包没有兴趣，一下子就溜进树丛中了。
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说起来，我们之间的交谈并不算多，每每在相处的一两个小时里，我们难得说上半个小时的话，总是各做各的事，而且总是他先开口说话的机率较高。
他站起来，问我，「要不要去图书馆晃晃？」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跟他一起朝图书馆走去。在接近图书馆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改朝司令台走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上来，和我并肩走着。
建中穿上了外套。操场的风一向很狂，爱卷起沙尘扑打走过的学生和旁边的北楼，但现在操场上在铺草皮。我们走上司令台，在边缘坐了下来，看着操场。
「这下子连狂沙都没了。」建中闷闷地说着。
我想，难怪我跟他之间没什幺话讲，因为每次我想在心里的话总是由他说出口，他像是另一个我。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了喔？」建中低下头，两支脚悬空摇晃着。
「放寒假嘛……我也是第一次在假期看到这堋多同学的脸。」冷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不禁眯起了眼睛，「等开学后就不得不正视黑板上的倒数计时了。」
「我会不会吵到你念书？」建中看着我手中的英文笔记。
「不会啊，我本来就打算要去手球场看书的。」我打开英文笔记，「等我考完后这些就给你，当学长的也只能留这些给学弟了。」
建中轻笑着说谢谢，然后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小包用透明塑胶袋装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我接过，那是几张手制的书签。
「你用蜡笔画的吗？」深蓝色的纸张裁成长方形，一共四张，画的是东西南北四座楼，旧南楼大概是参考学校资料画的。
「是粉彩，画来送你的。」
「谢谢。」我翻看着每张书签，「你很会画图。」
「本来想送你的素描。」
我想起那无数个经由建中的手所描绘出来的自己，「你很早以前就认识我了吧？」
「嗯，」他点点头，「在我对你说『西楼的夕阳好漂亮』，然后你回答我『是很漂亮』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不过是半年前才知道你的名字，在看到你跟知道名字之间，有一年多一点。」
「正常。」我在学校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没有什幺特别突出的表现，除了有一次参加校内文学奖得名，名字被刊在校刊上一次以外，不会有班级跟社团以外的人认识我，即使我的名字是听过一次就不会忘的。
「其实我最想送你当纪念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书。你很喜欢的那本书。」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本，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送我纪念品的理由何在，毕竟我还有半年才毕业，真的要说再见也是半年后的事。
「呵……要那本书我可以自己去买。」我对他晃晃手中的书签，「这个会比买一本书更具纪念值。」
「我不是要去买一本，」建中的表情很认真，「我指的是你借了十几次、每次都逾期还、爱不释手的那本。」说着，他指了指图书馆。「可惜这几天都在借出中，不知道今天还了没。」
我猜建中是想去借出来，然后还一本新的给学校。看着他的急切，我突然有种他要离开的感觉，不然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留纪念给我？可是没有道理，他就要升高三了，没有父母会要子女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转学，花时间重新去适应一个环境的。
「你该不会要转学吧？」
建中看着我，有点吃惊，但脸上随即露出理解我会这幺问的表情，「对啊！我要转学了，下学期就不能在这里念书了。」
我呆住了，想不到先说再见的会是他。他看着操场周围的一切，这些景物都是他曾经画过的，早上、中午、傍晚、晴天雨天多云……他全都画过。
我拉起他，拉着他一路向图书馆跑去，直冲放着「彷徨少年时」那本书的书架，无视管理员看着我们弄出那幺吵的脚步声的谴责眼神。我的视线专注地在那排熟悉的书架上移动，我很幸运，今天那本书还了，端端正正地立在书架上。
「这是我送你的纪念品。」我把书抽出来，封面上有赫塞拿着酒杯的照片。
「你要借出去吗？」
我摸着那本书，想起第一次借是高一下学期的事。这本书几乎已经快被我翻烂了，书页上必定留下我许多的指纹，我的手指到现在都记得书的触感，许许多多有夕阳的下午，我都在和他相遇的手球场边看这本书，有时候在晚上，我会抱着这本书躺在床上看，然后不知不觉地入睡。
我想送他这本或许吸取了我数不清的梦境的书。
「还是塞在外套里面带出去？」建中靠近我一些，低声说着。
我坐到窗台上，把身体探出去，建中紧张地扶住我的腰，一边四处张望把风。我伸长了手把手中的书放到窗外的树枝上，「先放这里，等傍晚没人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爬上树去拿。」我一向是循规蹈矩的人，校方也很信任学校的学生不会做偷书这种事，可是我今天却动了想把它偷走的念头。
我们留了一些东西给学校，我想带走一点也不为过，这本书姑且就当作建中那幅画的交换礼物吧！
「好，」他看着手表，「今天下午五点……五点半，我们在树下碰面。」建中的笑容里有一抹淘气。「约好了？」他看着我，征求承诺。
「嗯，约好了。」我点点头，笑笑。跟他一起做偷书的坏事，突然让我产生一种释放感。现在，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多了一件足资回忆的轻狂。
他向着我坐的地方挪近，探头看着被放在树枝上的书，「有人从下面走过不会发现吗？」
「应该不会，有树叶挡着，而且，我想没人会无聊到走在路上时拼命往树上看吧？」
「搞不好就有这种人，学校怪人特多你不知道吗？」
我们相视着笑了。树叶被风吹动，看着书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仿佛感受到它的期待，等着我们去把它从树上解救下来，然后被抱在我们的手中。
一时之间，我跟建中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我身边，我感受得到他俯垂下来看着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幺，勉励的话吗？我虽然身为学长，但却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勉励学弟，更何况，我知道我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建中都早已明。
「你现在要回教室吗？」
我点点头，「等时间到了我再过来，就在这棵树下等你，你呢？你这段时间要做什幺？不会想呆呆地在这里守着那本书吧？」
建中有点羞赧地笑了，我知道我猜对了他的想法。「别傻了，小心引起管理员的疑心，等一下我们就装作什幺都不知道地走出去。」
「那好吧！傍晚再一起过来拿书。」建中似乎很怕我失约，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像他。
我点点头回应他，自窗台上跳下，正准备离开时，我看到身旁的建中脸上又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跟那天他到我班上来找我时的表情一样，也许，那天他就想告诉我他要转学的事也说不定。
他这种表情显得有点无辜又可怜，我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明白他的心情，因为我们都对这占据了我们大半青春岁月的学校充满依恋。
在我的手还没从他肩上移开时，他突然抱住了我。我愣住了，一下子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感觉他抱着我的手在逐渐缩紧。我的心跳着，仰望着天花板的视线不断游移，茫然中，我的双手放到他的背上，回拥着。
我感觉到时间蹑足在我们身边走过，像猫的轻步，不发出一丝声响，却真真切切地流动着。在这期间我一直是处于茫茫然的状态，并且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没什幺，即将分别的同学之间拥抱一下不代表什么，这只是一种传达感情的方式而已。
建中稍微移开了一点，凝视着我，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只看得到他眼里有点悲伤。我奇怪自己怎么不问他为什么要转学，或者跟他说些以后保持联络这样的话，我想如果我说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感觉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旁边有人经过，视线匆匆一瞥而过，并没有在我们身上停留，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建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此刻四周的空气沉闷得让我想逃开。
「我回教室了。」
「夏天。」他的声音挽留了我匆忙中已经快走出书架屏的脚步。
我回头看他，他的双唇微微蠕动，想说话。但沉默了有一段时间，我才看到他的嘴型像是说着——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我呆住了。我想是我的表情透露我理解的讯息给他，他靠近我，问我：
「我……」他困难地吞咽着唾液，「我可以……」
看着他微微开阖的双唇，我想我被他慌乱了。「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弄不清我这句话的语气中是不是带着怒意，但我看到建中低下了头，表情像是刚遭受斥责的小孩。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理他，只是转头就想走。
「夏天！」这次他叫我的声音有点大，我看到另外的书架边有人探头出来看，只好匆匆隐回书架间的走道，比刚才更接近建中。
「你想干嘛？」我不敢看他，因此视线一直避开他，包括他身边的空气。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喜欢你，从一年半以前，从我看到夕阳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追你的影子……」他的肩膀耸起又落下，像是压抑着什堋似的用力喘息，「我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他口中的喜欢不是普通定义下的喜欢，不是单纯的学弟对学长的仰慕。但……我没想过这种事，即使如果我喜欢上他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还是没想过。
「现在不要说这些了，你已经要转学了不是吗？」
「转学不会干扰我的心情。」
「我不想听了。」我说着，再一次透露想逃开的意愿。
「我可以证明我不是在开你玩笑。」
「你想证明什么？不要再想这种无聊事了。」
「我真的喜欢你……」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这种话。」第四次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我开始烦躁起来，便不再理他，竟自转过身去。但就在我转身走没几步的刹那，我听到身后「刷」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跌落，又像是有鸟高飞而上的拍翅声——
我回过头，身后没有建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