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阴着,雨要下不下,阴寒湿冷的空气让人极不舒服。路上行人很少,都是神色匆匆,大概是要赶着回家过年。
“风,我累了。”
“那我们在这里歇歇吧。”
这几天楚云叫累的频率未免太多了。
那天伤得虽重,幸好救治及时,已无大碍,修养两三个月便可恢复如常。平日只要不妄自运功,与一般人无二,楚云却总是不放心。
风唯卿由着楚云扶他下马,象对待行将就木之人一般的小心翼翼。
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荆楚云打开包袱,拿出干粮递给他。
“那边有水声,我去打点水来。”
“我也去。”
荆楚云斜斜瞟他一眼,风唯卿笑了,摊开手让他看清上面沾的泥土:“我想洗个手。”
这条河不宽,却很湍急,水更是冷得刺骨,荆楚云拿出一块手巾沾湿,仔细的把他的手擦干净。
风唯卿把他冰凉的手揣进怀里:“云,你对我真好。”
秋水明眸闪了闪,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废话,快吃东西。”
“嗯。”
风唯卿咬一口,却一把拉过他,把衔在口中的干粮送到他嘴里。
用过饭,风唯卿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突然脸色大变,抬手一指:“云,你看。”
一个灰色的人影随着河水沉浮飘荡,转瞬间已到了近处。
风唯卿抓起一根树枝想去够,荆楚云一把拉住他。
“已经死了,不要多管闲事。”
“看服饰好像是峨嵋派的那个弟子。从西边飘过来,难道是回峨嵋的途中遇害?”风唯卿皱起眉:“那个什么纪幽师太不会也出事了吧?”
正说着,又一个灰色的身影飘过来,看服饰和身形,正是峨嵋掌门纪幽师太。
“无论如何,我们快走吧。”
荆楚云拉起他就要走,却见两条人影沿着河如飞般掠过来,速度快得连面容也看不清。
只听一个苍老的男声叫:“在这里。”
说着拔身而起,踏水过去,将纪幽师太一把捞起来,又踏水而回。他手上抓了一个人,在水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般。
风唯卿暗自吃惊,此人的轻功堪称绝世,便是那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乔见水也大有不如,不知是那位武林前辈?
正自思忖,火红的身影挡在二人面前,尖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却是一个脸上脂粉厚重,鬓插红花的老太婆。
风唯卿暗自好笑,躬身行礼:“老前辈,我们是——”
话未说完,那人勃然大怒:“我很老吗?”
荆楚云拍手笑道:“我猜来的不是年高德勋的老前辈,而是年轻貌美的仙人。是我猜对了吧?哼,你这人,不服气就胡说八道,真是无赖。”
那人年纪很大,却穿红戴绿,擦脂抹粉,一看便是爱美如命,荆楚云投其所好,果然让她极为受用,脸色也缓和下来:“小娃儿长得俊俏,人也聪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荆楚云拱手答谢,正在此时,蓝衫老者到了岸边,将昏迷不醒的纪幽师太往地上一扔。
“这臭尼姑以为跳河就能逃脱,哼,若真让她逃了,岂能对得起我们‘飞山飘雾’的名号?”
竟然是他们?风唯卿和荆楚云都不禁大吃一惊。
这夫妇二人四十多年前就名动江湖了,男的叫乔空山,女的叫孟红雾,“飞山飘雾”既包含了他们的名字,更是形容他们的轻功,一个就是背着山也能飞起来,一个行走起来象雾一样轻。这二人在江湖肆行无忌多年,没人能奈何,直到三十年前一招败给雷转篷。二人发誓此生再不踏入中原,从此消声匿迹。不想竟会在此处见到?
荆楚云心中一凛,隐约有些了悟。拉着风唯卿悄悄挪动了两步,站在纪幽师太不容易看到的位置。
孟红雾抬脚在纪幽师太腿上一踏,一声脆响,纪幽师太腿骨断了,激痛之下醒了过来,嘶声大骂。
孟红雾又是一脚踏在她“气海”穴上,厉声道:“你说杀我儿的人是雷转篷的徒弟,叫风什么的,他在哪儿?”
纪幽师太一身功力被废,立刻萎靡下来,她性情刚烈,心知逃走无望,便欲咬舌自尽,乔空山一掌打在她脸上:“想死,没那么容易?”
趁那两人专注于纪幽师太身上,风唯卿和荆楚云一对眼色,开始悄悄挪动脚步,寄希望于湍急的水声和飒飒的风声能掩去他们的动静。眼看已经触到马匹,突然两颗石子分别袭向二人“环跳穴”。
风唯卿内力虽不能用,武功还在,把楚云向侧面一推,自己向另一方向扑倒,躲开暗器,然后就地一滚,来到楚云身侧,楚云一拉他的手臂,两人飞身上马。
见暗器被那人用看似笨拙却很巧妙的方法破解,孟红雾“咦”了一声。
“两个小娃娃不是一般人,老头子,我追去看看?”
“好,我随后就到。”乔空山说罢,回头阴鸷地看着纪幽师太:“你不说的话,我就把峨嵋派的尼姑们一个个弄成废人,再卖到窑子里。”
纪幽师太愣愣看着风唯卿和荆楚云离开的方向,半晌,咬牙道:“就是他们。”
***
马是唐繁所赠的千里马,被荆楚云用力拍了一掌,激痛之下,撒蹄狂奔,孟红雾一时竟也追不上。
荆楚云打马急行,顾不上选择路线和方向,眼见越走越是荒凉,后面的红影却始终甩不开,反而越来越近,暗道糟糕。
孟红雾本来是带着好奇的心情去追,追了半天却总差了一段,渐生急躁,奋起全力,足不沾地,身体如一片薄雾荡起,飞快地掠过去。眼见伸手可及,却见那个白衣少年手一抬,白色的粉末从修长的指间滑落,瞬间飘散无踪,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孟红雾只觉头一昏,知道不好,赶忙闭气,身形不由一滞,等她冲过毒雾,那二人却走得远了,乔红雾大怒,又起身追了过去。
每次追得近了,那少年便出手暗算,花样繁多,手段高明,令人防不胜防,如此几次,孟红雾轻功虽高,毕竟年纪不饶人,渐渐也觉腰腿酸软,气喘吁吁。算算已经追了两个多时辰,那少年一路上七拐八怪的,恐怕老头子也不容易找到这里,于是停下脚步,纵声长啸,尖厉的啸声蕴含了几十年的功力,直震得朔风大起,树木摇动。
奔跑的马匹被啸声所震,长嘶一声,人力而起,竟将二人摔落马下。
风唯卿被她激荡的内力引发内伤,一口血喷了出来。
“风——”荆楚云急忙去扶。
他原本内力就弱,这一分心,也抵挡不住,跌坐在地,直觉胸中闷痛,喉中腥甜,几欲吐血。
风唯卿迅速扯下半截衣袖,撕成小块,堵在二人耳中。
须臾,啸声停了,骏马倒闭路旁,目光阴寒的孟红雾冷笑着站在面前。
知她动了杀机,荆楚云拿下耳中的布条,站起身笑道:“是我们失礼了,没有打招呼就赶路,请姐姐见谅?”
孟红雾的年纪作他奶奶也足够,他却张口叫姐姐,笑容明朗纯净,丝毫不见惊慌。
孟红雾怔怔看了他片刻。
“俊俏的模样,玲珑的心思,有胆有识,若我那孩儿见到必然爱极。”说到此处,眼中突然流下泪来,声音也变得冷厉如刀:“好,我就送你去见他,也算当娘的——”
荆楚云未等她说完,挺剑就刺,孟红雾摆腰轻巧地闪开。
“这样的武功还敢跟我动手。”
孟红雾嗤笑,反手闪电般抓向他手腕,荆楚云刚要收手,却听风唯卿道:“左肋。”
荆楚云剑尖一转,刺向她左肋。剑长臂短,孟红雾未能抓住他的手腕,却被他逼得身体向右一转,随即摆掌击向他左肩。
“眉心。”
荆楚云把剑向斜上方一撩,划了一个弧线,直指她的眉心。孟红雾若不收掌,半个身子都会被削掉。乔红雾大吃一惊,奋力向后跃起,跳出圈外。足尖在树上一点,复又揉身而上,身法迅捷如电,拳脚更如疾风骤雨一般,逼得荆楚云喘不过气来。
风唯卿看得明白,却已经来不及指点,心下万分焦急。眼见孟红雾一掌将楚云的长剑震飞,便要痛下杀手,当下不顾一切伸指急点,“六脉神剑”指向孟红雾后心。
孟红雾时刻注意风唯卿的动向,听得“哧”的一声,不敢大意,身体奋力斜飞出去,堪堪躲开这一招。
荆楚云缓过手,便不给对手喘息之机,如一缕轻烟般直直跃起,在空中急速旋转,周身刮起猛烈的旋风,砂石泥土、残枝败叶席卷而起,将孟红雾笼在其中,趁她辨不清人影,接住从空中掉落的长剑直刺其前胸。所用的正是一招“云卷云舒”。
但是孟红雾的武功比当初青城派的陆长野高出不知多少,一察觉不好,便运功护住要害,抽身便走,荆楚云这一剑虽然刺进她的胸口,却因其反应过快,刺得不深。心知她此去是搬救兵,却也无力再追。
眼见风唯卿一招既出,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急忙过去抱住:“风——”
只见他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气息如游丝一般微弱,荆楚云心中大痛。
“傻瓜,又不听我的话。”
迅速拿出药却无论如何无法给他服下,荆楚云心中一慌,闭目定了定神,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笨蛋,现在可好,还要让我背你走,以后再敢不听话,看我怎么罚你。”说着奋力背起他,强打精神,向前疾行。
“风,你不要睡,听我说话,我们现在往杭州的方向走,只要碰到人就行了,不管是谁都好,我让他们把你送到安平王府去,听说两国已然罢兵,安平王爷也快该回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就算碰不到人,也要在那乔空山赶到之前,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藏起来。
正自思忖,忽听后方隐约传来一声惨叫,是孟红雾的声音,听那惨烈的程度似乎是临死前的示警,荆楚云愣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又走出一段路,身后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
乔空山没有骑马,是谁呢?荆楚云停下来,让风唯卿靠坐在树旁,缓缓回头。
马上是一个容颜俊秀的少年,那少年奔到他们身侧,翻身下马,急唤:“大哥——”
荆楚云放心地笑了,老天终于肯帮我一次,派他来救风,再合适不过。
“唐霄,是你杀了孟红雾?”
唐霄却不理他,冲到风唯卿面前,手指搭上他的脉,皱眉道:“怎么伤得如此重了?”
听他的口气,显然一切都知道,莫非一直跟着他们?乔空山这么久没找过来,大概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他一路相随,又甘冒大险,引开乔空山,杀死孟红雾,对风倒是真得很好。
荆楚云淡淡道:“妄用内力,伤上加伤,自然就重了。”
唐霄听他说的冷漠,心中大怒,正欲发作,忽听风唯卿低低呻吟一声,忙伸手去扶,见荆楚云也来扶,反手一掌推开他:“滚开——要不是你,大哥怎么会伤成这样?”
荆楚云被他一推,摔倒在一旁,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他在受伤的情况下经历一番激战,不得已使用“云卷云舒”一招,内力已然耗尽,又强自背了风唯卿行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唐霄见风唯卿并没有醒来,心中更急,俯身抱起他放到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荆楚云。
“荆兄弟,不是我不救你,实在是乔空山早晚会找来,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一起走只有死路一条。大哥如此对你,你也该稍稍回报一下吧。”
唐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扔下几个瓷瓶:“这是唐门的毒药,你拿去用吧。我相信以荆兄弟的本事必能拖住那人。”
“多谢,”荆楚云道:“唐霄,今日之后,若是那乔空山死了,这件事就罢了,若是那人没死,请你告诉沈东篱是何人杀我。”
哥哥,只盼你听到我的死讯,不要找风的麻烦。
唐霄点头,也不多问,径自上马而去。
荆楚云盘膝坐下,从怀里拿出几根银针,小心涂上唐门的“游丝缠”,这种药剧毒无比,却不会轻易至人死命,就像千丝万缕的丝线把人紧紧缠住,让人受尽痛苦折磨,当年在青城山他就曾吃过它的苦头。
“乔空山,你害我们分离,我要让你比你的妻儿死得更惨。”
四根银针连续刺入四肢大穴,第五根准确地没入丹田,冷汗一颗颗冒出来,很快又被身体的热力蒸腾,散发。剧烈的疼痛向来能够激发人所不知的潜能,再加上魔教玄功“逆阳心法”便能凝聚强大的力量。
“夫人——”远处传来凄厉的嗥叫:“……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断……千刀万剐……”
青松下白色的身影缓缓站起,清绝端丽的面容现出几近透明的苍白,双唇却如染血一般的红润。
“云幻云灭”,这传说中只能带来死亡和毁灭的一招还是要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