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值立夏之际,整个苏州城艳花如海、绿林成荫,自踏进城门以后,走在街坊上便可闻见醉人的花香,还有酒香。
“爷,苏州城到了,咱们要不要立即上龙涎酒楼一趟?”
段巽乾跳下马,环视着繁华热闹的苏州城,淡淡地开口:“不了,咱们先找家食堂用膳,等用过膳之后再说。”
“是。”
随侍开阳立即在前引路,然而在经过石板广场时,却发觉前头围上一大圈的人,还不时有欢呼声传出。
“前头在做什么?”段巽乾睇着把路给挡住的人墙。
“爷,好似正在比赛什么。”开阳必恭必敬地回报。
“比赛?”他挑高眉。
方才,他们尚未进城门时,远远地他便闻到阵阵酒气,如今进了城门,酒气更浓,仿佛洒了一地的酒似的,现下再看看眼前的状况,该不会是……
“我再下注水姑娘一两银子。”
段巽乾耳边突地响起了一阵呼叫声,他不禁斜眼睇去。
“不成、不成,比赛都已经开始,不能再下注了。”庄家摇着手。
“不是才刚开始?”
“是才刚开始,可问题是她从未输过。倘若你要下注在其他人身上,我不反对,但唯独她不成。”庄家的言下之意是,只要再加注于她身上,他肯定会赔得更惨。
天晓得有多少庄家都因为三年前杀出的水凝香而倒庄了,如今放眼整个苏州城,就只剩下他还傻傻地作庄,就等着有一天,有人可以扳倒战无不胜的水凝香,他会等,他会继续等!
“哪有这种事?”众人不禁反驳他。
“押她有什么好?她的赔率低,你押一贯钱,我最多赌你半贯钱,但其他人就不同了,赔率有三倍到八倍不等,为何非要押她不可?”庄家简直快要被这群人给气得直跳脚。
“因为她没输过啊!”
那人的一句话堵得庄家回不了口,更是吓得一旁的段巽乾瞪大了眼。
传言果然不只是传言,而是真的……还好,娘已经答应让他解除婚约,不然若真的要迎娶她,那可就吓人了。
“爷,看这情形,说不准还要费上一时半刻,不如让我先在前头开路吧。”开阳捂着被众人的呐喊声震得有点疼的耳朵,靠到段巽乾身旁大喊。
段巽乾睇了他一眼。“你替我把马看着,我去瞧瞧。”
既然是要解除婚约,好歹也要先瞧她一眼,瞧瞧这嗜酒如命的姑娘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
话落,段巽乾将马缰递给开阳,随即他便钻进人群,挤到最前方,他用双手捂住快被呐喊声给震聋的耳朵,眯起黑眸寻找着水凝香的身影。
应该有一个姑娘家会参加才是,但……他看来看去,怎么全都是男人?方才还听见有人提及她的,她该是在里头啊,可怎么没见着她?
段巽乾不解地挑高眉,突地听到有人宜布——
“龙涎酒楼水凝香获胜!”
嗄?人呢?
他眯起眼认真地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人,不一会儿,他便见着宣布胜出的人自一堆酒坛子后头拉出一位姑娘……
她柳眉轻扬、星眸微掩、朱唇噙笑……一张标致的瓜子脸是既清秀又讨喜,她笑得有点傻气又纯真得仿若不解世事,一双眸子如弯月般美得救他移不开眼……
她就是闻名遐迩的女酒仙——水凝香?
她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虽然不是非常璀璨夺目,却也非常赏心悦目。
不过……她真是个酒仙吗?
倘若他没记错,水凝香应该已经一十八,但是瞧瞧眼前这位姑娘,却好似十三、四岁,顶多也才及笄而巳,与他所知道有点不符。
一个女酒仙不该有娃儿般的脸孔,和她的名号太不相符了。
她真的是水凝香?
“天呀!”
段巽乾正思忖着,蓦地被身后的鬼叫声打断思绪,他往后一看,便见着方才作庄的男子正抱头大哭,他不禁莞尔。
“爷,还要再瞧下去吗?”开阳将马拴在树边,赶到他的身旁。“后头的人在找庄家,挤得水泄不通,倘若咱们再不走,怕待会儿会很难走。”
段巽乾抬眼睇向人潮,见他们直往庄家围去,再看看笑得可人柔媚的水凝香,心里打定了主意。
“咱们走吧!”
他改变主意了,倒也不是无法接受她,横竖先到水府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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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婿,里头请、里头请。”
段巽乾一到水府,水老爷见他一表人才,心里开心得很,随即迎他进大厅,俨然将他当成女婿看待。
“水老爷客气了。”段巽乾客气地说着。
贤婿?八字都还没一撇,亏他说得出口,叫得如此顺口。
“还叫什么老爷?该要改口了,贤婿。”眉开眼笑的水老爷纠正他过于生疏的称谓。
“水老爷,我今儿个来……”他客套的勉强带着笑。
“我知道,贤婿不用多说,更不用因为自个儿提亲来迟便心底难受,我不会怪你的。”水老爷抢在他开口之前截话,硬是不给他任何机会说明来意。
当年的婚约都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迟迟等不到段家人给个交代,他们到底是何用意,彼此心知肚明,压根儿不用把话说白;况且也不能让他真把话说白,而让女儿的青春虚度,更让水府真成了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笑柄。
“我……”这老狐狸!分明是要赶鸭子上架,若不是方才见过水凝香,他真想立刻走人。“水老爷,你何不先等我把话说清楚?”
“要谈婚事的细节?”
“呃……”可恶的老狐狸居然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该要庆幸自个儿已经改变初衷吗?
他若真要毁婚,只怕还逮不到机会开口,便糊里糊涂地成了新郎倌。
娘也真够狠,居然要他前来毁婚……既是多年故友,她岂会不知水老爷的性子?分明是要先将他拐到此地,再任人“宰杀”。
“等等,那些琐事咱们稍后再谈,你现下先呷点酒,消暑气。”水老爷也不穷追猛打,适时打住教段巽乾生厌的话题,他接过身旁奴婢递上的酒,斟上一杯。“尝尝吧,这味儿在其他地方是尝不到的。”
段巽乾情非得已地接过手,举杯凑在唇边,他先是嗅闻气味。
“嗯……这味儿没闻过。”这是酒吗?闻起来芬芳甜腻,压根儿不似酒,若说是枣汁,他还信他三分。
“快尝尝。”水老爷催促他。
他依言浅尝一口,蓦然挑起浓眉。
“这是……”
“青杏。”
“青杏?”他疑惑地蹙起眉。“怎么会想到拿青杏造酒?”
水府在苏州城里有数家酒楼,而水府原本就自个儿酿酒,不须额外再向人取酒,但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居然还私酿了这般奇异的酒。
“滋味如何?”
“这……不像是酒,反倒像极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香醇润口、唇齿留香,这不似茶,更不是一般的凉水,也不像冰镇梅茶,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味儿。”
说是酒总觉得太过,说是茶又嫌不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酒,是我家丫头自个儿酿的。”水老爷子说得眉开眼笑。
“令千金?”他愣了一下。
他以为她只会牛饮,原来她还会酿酒啊,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长得清秀可人,一双水灵大眼看起来迷迷蒙蒙的,粉嫩的唇瓣还漾着教他心头一震的笑……让他在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
“我家那丫头从小就爱在酒场里玩,看着看着,也学着开始酿酒。近几年来,她更是大胆起用数种生果下酿,成效都很不错,如今这青杏酒,可是除了龙涎酒以外最为热门的了;不过青杏酒可不是日日喝得到的,现下唯有这种三伏时节才尝得到,你如今正巧可以品用。”
段巽乾勉强扯出笑脸,脑袋里兀自盘算着。
酒这玩意儿肯定是能做的生意,而且绝对不会退热,尤其刚喝下的青杏茶,饶是一般女子也容易入喉。
段巽乾又呷了一口,缓缓饮尽,水老爷又自动为他斟上一杯,他报以一笑,又一口饮尽。
确实是容易入喉的酒,不苦、不辣又不涩,香甜滑润,又没有冰镇梅茶的酸味,在这种酷热时节,若是封在冰窖后再取出饮用,相信在杭州城会一样畅销。
原先改变主意是因为她的长相极俏,教他有些心动,如今知晓她有这么一门好功夫,可以替自己开拓财源,再加上水府在苏州一带的名望……他自然没有道理再把她往外推。
“贤婿,不是我这个做爹的自夸,我家丫头确实不差,倘若嫁人你府里……既能持家又可开拓财源……”水老爷寓意深远地道。
“我知晓。”同样为商,彼此的心思都知晓。
只是……他尚在盘算细节,毕竟尚未接触她本人,不知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性子的姑娘。
“凝香这丫头,窝心又孝顺、乖巧又伶俐,个性温柔婉约,向来不撒泼使野,完全没有千金小姐的刁蛮无理;而且她没有半点主人架子,老和丫头们玩在一块儿,好似姐妹来着。”水老爷仿若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发问便先开口。
闻言,段巽乾只是报以一笑。
要他说什么呢?水老爷都说成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不过,商贾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说自个儿的东西差,更不会说出缺点,通常只会挑好的地方说。
倘若水凝香不是苏州第一酒仙的话,说不准他还会为她着迷,毕竟……一个姑娘家居然饮酒无度,还同人当街比赛,甚至还拔得头筹……这一点教他犹豫不决。
“再喝一点吧。”
水老爷热情地再为段巽乾斟上一杯青杏酒,脸上堆满了笑意,仿佛真对他这个乘龙快婿满意极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东西还挺容易上口的,一旦上口,便不容易停。
倘若拿这东西回杭州卖,肯定会热卖……换言之,他若抱水凝香迎娶回家,就等于娶了一棵摇钱树。
而且,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确实不讨厌她。
撇开酒仙的封号,她娇小的身段惹人怜、柔媚的粉脸惹人爱……或许这真是个好主意,虽然兴他一开始的打算大相径庭,不过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横竖他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况且她又会记账,又可以帮娘打理府里的杂事,正是一举两得呢。
若是找上其他姑娘,就算会持家,也不一定能在生意上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再喝一点吧。”水老爷热情地招呼。
他的酒杯一空,水老爷立即又替他斟上,热情得恰到好处,压根儿不强求,态度又和蔼得很,倘若有他这般好的岳人,倒也是好事一桩……怪了,他的眼怎么好似有点花?
“怎么了?”
“没事。”微晃了一下,段巽乾振作起来。
自己醉了?笑话!不过是几杯甜酒罢了,他怎么可能会醉?
“那……咱们要谈细节了吗?”水老爷笑着问道。
段巽乾眯起眼,睇着他那酷似黄鼠狼般的狡黠笑脸,觉得头昏沉沉的,像是醉了一般,他又甩了甩头。
他的酒量不是顶好,但也不差,怎么可能因为几杯青杏酒便醉了?
“水老爷,不如这样吧,我先以这把扇子作为订亲信物。”他喃喃说着,总觉得好似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成!”水老爷立即接过扇子。“关于下聘的事,我倒是主张一切从简,省得你还要再回杭州张罗,浪费时间。”
“也成……”怎么连头都晕了?
段巽乾努力地想要坐直身子,却发觉自个儿似乎连四肢都发麻了,光是要他坐好,便已耗费了许多气力。
“贤婿,你是怎么了?”水老爷依旧笑着。
“我……”总觉得有诈,水老爷不至于在他酒里下药吧?“我先走了。”
段巽乾一站起身,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水老爷赶在开阳之前扶住他。
“要走去哪儿呢?你都是我的女婿了,干脆在我这儿住下不就得了?何必住到外头的客栈,显得和我生疏多了!”
“可是……”话未完,他双眼一合,莫名其妙地醉倒梦周公去了。
“爷?”开阳微愕地睇着他。
“你家主子八成是醉了……”水老爷轻叹一声。“我方才忘了先告知他,青杏酒是甜的没错,但后劲可猛得很,他不知晓就一杯接着一杯喝,这一醉……照我看来,倘若不出个一天,肯定是不会醒的,你们今儿个便在这儿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