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天两人下了马车,只见前面再无陆路,浩淼的大海波光鳞鳞,一望无际。沈静舟从小生活在水边,却没有见过大海,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再看时,只见一艘大船停在不远处的水面上。
曲天虹交代了那车夫几句,那车夫本来也是武功甚高的雪衣教教众,只是一直沉默寡言,此刻也不多说,跳上马车绝尘而去。
那大船慢慢的驶了过来,几名船夫都颇为年轻。身上穿的也都是雪衣教教服。曲天虹看着沈静舟,微笑说道:“有请沈公子海上一游。”说完牵了他的手,到了船上。
沈静舟忍不住问道:“这是去哪里?”
曲天虹说道:“自然是去仙山,去了以后,就把你放在那里,让你客死异乡,大家落得清净。”
沈静舟闻言大怒,脸涨的通红,曲天虹一看这个玩笑开过了头,赶紧说道:“这就是天下第一名医的住处,他住在海上仙山之中,坐船不需多久即到,只是少有人知而已。”沈静舟开始听他那么说,心里其实也知道他是在说笑,不知为何仍是气得发抖。
行了一个多时辰,下船登岸,放眼一看,沈静舟更是大为惊奇。
原来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大山,极是险峻,有如刀砍斧削,更奇的是,竟然没有一条山路让人行走。山上是千年不化的积雪,积雪反光,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山脚下孤零零一座茅屋,屋前一株梅花,花瓣上却也满是积雪。沈静舟心下暗想:“莫非这就是千叶翠梅?真是难得一见。”
一阵风吹过,沈静舟冷的簌簌发抖,曲天虹便将他搂在怀里,说道:“忍一下。不用多久。”
忽见一个背着木柴的老人走了过来,弯腰驼背,老态龙钟,曲天虹走上前去,拱手问道:“请问这位老伯,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医的住处么?”
那老人抬起头来,颤颤巍巍的说道:“两位真是不错,居然能找到这里来,这位天下第一名医,便住在这雪山之顶,他脾气古怪,平生只治有缘人,只是这雪山乃是峭壁陡岩,能否上去也要看运气了!”
曲天虹道了谢,对沈静舟说道:“你忍一下,我抱你上去,要是不舒服你就和我说。”随即把沈静舟的衣服整好拉紧,将他横抱了起来。
沈静舟却说道:“你放我下来,你也不要上去了。”
曲天虹一怔,问道:“为什么?”
沈静舟苦笑道:“我知道你武功很好,可是这山高千尺,万一有个闪失,你犯不着为我送命。”
曲天虹微微一笑,说道:“区区一座山还难不倒我。”更不多言,抱了沈静舟来到那山脚。
他微吸一口气,双足踢出,轻轻巧巧的在一块山石上一点,有如惊鸿般飞身而上,虽然怀里抱了一个人,却依然是轻飘飘的便似全不着力一般,不出片刻已到了山腰上,沈静舟只觉得风声阵阵,呼啸而过,极是寒冷,而曲天虹抱着自己,却在这样险峻的雪山上如履平地,武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
正在那里惊叹不已,忽听曲天虹开口问道:“你还好么?”
沈静舟万万想不到他在这样的时候还可以开口说话,赶紧说道:“我没事,你不要为我分心。”
曲天虹笑道:“我说过,这样的雪山难不倒我。”言谈之间,又攀上了数百尺。
不多时山顶已然接近,曲天虹身形一拔,足尖点在突出的一块巨石之上,借着这一点之力,抱着沈静舟稳稳的站在了山顶。抬头仰望,好大一颗松树,没入云端。
只见眼前站了一个老者,鹤发童颜,手中一柄古剑,手捋长须,笑道:“雪衣教教主,果然名不虚传。”
曲天虹微一躬身,算是还礼,含笑说了句:“前辈过奖了。”却没有放下沈静舟。
沈静舟望着那老者,心道:“这便是天下第一神医么?他居然一眼看出曲天虹是雪衣教教主,也算是了不起了。”一边乱想,一边惊讶曲天虹怎么还抱着自己。
那老者笑道:“老朽好不容易请动了雪衣教教主的大驾,也算是老朽的面子了,不过说起来,应该说是教主怀中这位公子的面子才对,教主怎么还不放他下来?”
曲天虹微笑道:“山顶苦寒,他不会武功,脱离我怀中,只恐立时就要冻伤。”那老者呵呵而笑,沈静舟心中却有些不好意思。
那老者说道:“江湖传言,雪衣教教主武功深不可测,曲教主武功独步天下,更胜龙教主当年,不知老朽垂暮之年,可有缘一见教主的绝世神功么?”
曲天虹微笑道:“江湖中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老者双目一翻,眼中精光四射,阴沉沉的说道:“如果老朽一定要看呢?”
曲天虹又是微一躬身,说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自当奉陪。”
那老者手中拿着那把古剑,说道:“不知曲教主平时惯用什么?”
曲天虹笑道:“我生平不拿刀剑。”
那老者又是双眉一轩,说道:“教主难道不认得我这柄剑么?”
曲天虹道:“上古神器,斩龙剑。”
那老者哈哈笑道:“既是如此,教主空手与我比试,就把老朽瞧得一钱不值了。”
曲天虹随手从树上折了一枝树枝,笑道:“在下不敢托大。只是这位沈公子却不能放他下来。前辈见谅。”
那老者沉沉笑了一声,举剑齐眉,面色渐转凝重。
曲天虹却仍是面带微笑,对沈静舟说道:“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
沈静舟急道:“你别老是问这句话,我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担心你。”说完这句,红晕上脸,自和曲天虹相识,自己第一次流露心意,却又觉得赧然。曲天虹对他一笑,将他又抱紧了一些。
这两人在悠闲的说话,那老者却是丝毫不敢分心,根本不曾留意他们说的是什么。他长剑自左至右,划了个圈子,只听得隐隐风雷之声,沈静舟只觉得脸颊上都恍如被那剑气削割,难受之极。
曲天虹一手持着树枝,一手抱着沈静舟,似乎对那古剑发出的极强剑气视若无睹,眼见那剑气已将两人罩住,曲天虹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树枝伸出,偶尔在那松树之上借力,不多时便已到了松树树腰,那剑气登时近不得身。
老者微一皱眉,身形拔高而起,舞动长剑,紧随其上,他忖度曲天虹轻功再怎么好,手中却还抱着一人,无论如何总是大受影响。却见曲天虹身形腾挪,曼妙无比,这老者也不由得一呆,只觉得曲天虹的身法一眼瞧来,轻灵之极,有如拈花微笑,流丽典雅,观之不倦。
他这么呆得一呆,手中剑法不由得慢了下来,可是却是丝毫不敢分神,所有力道,都集聚到了拿剑的手上。他心下忖度,便是几个高手合力,也未必能将这剑撼动半分。却见曲天虹树枝搭出,在他剑尖上轻轻一点,老者登时觉得虎口大震,胸中气血沸腾,长剑拿捏不稳,脱手而出。
那长剑受了这两股合力,去势甚急,便往山下坠落,曲天虹飞身而下,脚尖勾住剑柄,又再腾空而上,单手将古剑恭恭敬敬递给那老者,微笑道:“承让。”
那老者却好似没有听见,呆呆的望着那高愈百尺的松树树干。只见那树干之上,却出现了一行字,遒劲有力,飘逸潇洒,树皮苍黑,这划出的字在雪光映照之下便格外醒目。依次读来,正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十个大字。每一字都深入数分,却是柔软的树枝写就,实在是骇人听闻。
那老者恍如失了魂一般,恍恍忽忽的拿过剑,又呆了半晌,口中喃喃说道:“一招就败了……”忽地一拜到地,说道:“老朽何幸,此生能见到曲教主绝世神功,更兼天人之姿,余生不敢或忘。老朽狂妄得罪之处,还请曲教主包涵。”
曲天虹微笑道:“前辈不必多礼。”伸手虚托,老者便再也拜不下去。
曲天虹笑道:“有幸见到孤桐前辈,晚辈也是三生有幸。”那老者一怔,曲天虹又是微微一笑,凌空跳了出去。那老者正在出神,此时见曲天虹一跃而出,吃了一惊,大声说道:“教主请回!下山另有暗道!”却听半山中传来曲天虹的声音:“不必了,多谢前辈!”
曲天虹在一枝横出的树枝上轻轻一点,身形回折,又踏在下山的陡坡之上,这下山却比上山更难,沈静舟只觉自己恍如已经腾空而起,约莫半盏茶时分,两人已回到雪山脚下,曲天虹搂住沈静舟,走到那茅屋之前,先前那背着干柴的老者正在那里把木柴劈成小块,对两人视而不见。
曲天虹说道:“晚辈曲天虹,见过瘦梅前辈。”那老者忽地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沈静舟只觉得心中一凛。
曲天虹又说道:“前辈是天下第一名医,晚辈不揣冒昧,恳请前辈为沈公子医治。”沈静舟听了这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在山崖上的那个人难道不是?而眼前这个昏昏沉沉的老者,曲天虹又怎么称他是天下第一名医?
那老者说道:“教主从何而知?”
曲天虹说道:“晚辈上山之前,就已知道。”
那老者不动声色,说道:“人说曲教主聪明绝顶,料事如神。果然名不虚传,想必我们几个老朽的事,教主都是一清二楚了。”
曲天虹笑道:“不敢。”
那老者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就不用那些虚文,曲教主武功骇人听闻,我是不敢和你比试的,只想来个文的,让老朽开开眼界就可以啦。”
曲天虹道:“恭请前辈出题。”
那老者看了眼天空,只见几只不知名的鸟高高飞过,飞得极高,几乎只可见到一点,那老者说道:“这是天域雪山的神鸟,名叫撷日,老朽平日看着,总想着若是把那鸟的一边翅膀一只脚扭伤,能否医治。顺带也想要它一根羽毛,可惜它飞得太高,老朽可捉不到它。”
曲天虹微微一笑,三根手指轻轻搭住,有如拈着什么易碎之物,柔和之极,忽地往外一弹,只听破空之声,延绵不绝,过了半天,一只羽毛深黑的鸟落在地上,沈静舟张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只鸟,羽毛深黑之中,绿色的光芒隐隐闪现,眼睛半睁,显然还活着。
曲天虹将它捡了起来,递给那老者,说道:“在下伤了它的左足左翅,恳请前辈为它医治。”
那老者微微颤抖,过了半天,才接了过去,随手涂上了一些药膏,又扯了一支羽毛,过了片刻,那鸟尖啸一声,一飞冲天,越飞越高,霎时又成了一个黑点,沈静舟忍不住啧啧称奇,那老者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看了眼曲天虹,说道:“曲教主神功实在是世所罕见。既然这样,老朽索性请教主帮忙,这天域山下的寒泉深处,有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一颗奇珠,那是老朽十余年前掉落的,可惜这里一到冬天,寒泉就结上厚冰,无法破开,就算在解冻之时,水也是寒冷彻骨,老朽根本无法下去。只好麻烦曲教主了。”
曲天虹还没说话,沈静舟急急的对他说道:“你别去!就算你武功再好,这么一下去,冻得实在难受,犯不着这样,这位名医你提这么刁钻的要求,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曲天虹柔声对他说道:“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我这一下去,就要有一会看不见你了,这里这么冷,你受得了么?”
沈静舟说道:“冷我是一点不妨事的,可是你真的不要下去了。”
曲天虹仍是柔声安慰,说道:“我就上来。”说完走到那寒泉之前,只见平平的一面厚冰,有如镜子一般,一脚踩上去定然会滑开。
曲天虹走了上去,立在那冰上,忽地身形一沉,破冰而入,沈静舟只看到手心出汗,这么冷的水,若是让自己在这样的苦寒之地碰上一点,还不如死了好。偏偏曲天虹却要沉到深处,还要去寻找那什么珍珠,不冻死也难受死了,想到此处,朝那老者狠狠看了一眼,却见他正一眨不眨的看着池面。
过不多时,曲天虹已然轻飘飘的从水中飞身而出,手中拿着一个小匣子,他走了过来,递给那老者,沈静舟伸手在他衣服之上轻轻摸了一摸,察觉到他衣服是干的,不由得满面惊讶之色。
那老者说道:“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了,你不知道曲教主走过来的这片刻功夫,让衣服干简直是易如反掌。”
曲天虹笑了一笑,对沈静舟说道:“你没冻着吧?”
沈静舟摇了摇头,心中感激,话都说不出来。
那老者说道:“老朽索性抹下这张老脸,还对教主说个要求。老朽曾经得到过一本曲谱,只是那谱子甚是古怪,还请教主一观。”说完拿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出来,递给曲天虹,又拿出一支白玉笛子,说道:“这本来是箫谱,只是老朽手上却无箫,只好请教主勉为其难了。”
沈静舟细看了一下他的笛子,知道他是纯为刁难,便说道:“前辈的玉笛,乃是号称无双箫笛中的白玉笛,和那绿玉箫从来是成双成对,永不分开,怎么会只得玉笛?”说完拿过那本谱子,看了下去,一边看一边皱眉,说道:“这谱子奇奇怪怪,音律不协,就算吹得出也是极为难听,是否其中另有玄机?比如箫谱之中,暗藏笛谱?须得照着另谱演奏?”
老者微笑道:“沈公子实在是过于聪明,可是有些事情,大巧若拙,这谱子中半点玄机也无。”
曲天虹接过笛子和箫谱,那老者忽又说道:“老朽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曲教主天人之姿,老朽何幸,能够见到这般绝世容颜,如能在千叶翠梅下听教主吹奏一曲,老朽此生,也就无憾了。”他这句话却说的很是真诚,见曲天虹没有说话,又说道:“只是老朽总喜欢做些希奇古怪的事,希望教主吹笛之时,能将那带雪梅花吹下十朵来。”
沈静舟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老者简直是疯了。他压低声音对曲天虹说道:“你不要理他,我刚看了一遍谱子,全都记下来了,我去对付他。谱子是宫调,吹时转为商调,虽说依然是难听,却可以吹得柔和一些。只是吹下梅花什么的,却是为难。”
曲天虹微微一笑,说道:“还是我去好了。他要刁难的人是我。”
曲天虹走到那梅树之下,沈静舟望着他,见他的双手白得就和那玉笛没有分别,手指修长,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和他初见之时,他也是这般风姿,自己虽然不说,却是久久难忘。一念及此,再看曲天虹时,只见他将曲谱一页页翻过,又递还给了那老者,略一凝神,便吹起曲子来,还只吹得几个音,沈静舟就全身一震,笛声本来颇为尖锐,箫声却是低回缠绵,曲天虹却用这支笛子,吹出了箫的曲调,那谱子本是忽高忽低,极是难吹,但是他纵然是在最细微之处,也是曲尽其妙,令人一听之下,心动神摇,他站在梅树之下,斯文清雅,便似丝毫不会武功的翩翩公子一般,偶尔将梅瓣吹落,风韵情致,难以言说。沈静舟听着这般美妙的曲子,再看到曲天虹吹笛之时的风致,霎时间甚至忘了自己和他的恩恩怨怨,只觉得此情此景,让人魂为之夺。
一曲终了,沈静舟和那老者都是回不过神来,似乎还沉浸在那美妙的乐声和清雅的风姿之中,过了半天,那老者才说道:“教主真是神人,这曲谱如此长,你只看了一遍,就一丝不错。老朽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考你啦。”
曲天虹微微一笑,将玉笛还给那老者,说道:“请瘦梅前辈为沈公子医治。”
那老者仰天而望,点了点头。说道:“前面是寒舍,教主和沈公子请移步。”
沈静舟只见那老者用一个小钵盛了刚才曲天虹吹落下的梅花,不多不少,正好十朵,又打开从寒泉之底捞上的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若说是珍珠,却又隐隐有紫色光彩。颇为罕见。心中想到:“莫非这些东西,乃是药引?”
曲天虹和沈静舟随着瘦梅老人走到屋中,说也奇怪,这间屋子里面并没有生火,却很是温暖,沈静舟正是迷惑不解,曲天虹指着屋角那几块大石说道:“你看。”
沈静舟见那石头黑黝黝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曲天虹说道:“这是难得一见的奇石,你往上一坐,不多时就会把你烤焦了。”
沈静舟一笑,说道:“那我要把你推上去。”
曲天虹也是忍俊不禁,微笑说道:“你不妨试试。”
瘦梅老人说道:“教主好眼力。”一边说一边生起一个小火炉,又拿过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钵子,将梅花倒了进去,又将那颗珠子放了进去,拿过一个小锤来,猛地锤了下去,那钵子却是分毫无伤,瘦梅老人又用另一个小锤细细敲打,过了一阵,将小钵放在火炉之上,将一些梅花上的雪放于钵底,将刚才研就的粉末倒了进去,扇起了小火炉,过不多时,水已渐沸,瘦梅老人又拿过一只玉碗,将小钵之中的药水倒了出来,用撷日鸟的那支羽毛轻轻搅拌,递给沈静舟,说道:“沈公子,请喝下去。”沈静舟却没有立时接过,他看了眼曲天虹,却见曲天虹点了点头,沈静舟当即将那碗中之水喝了下去,只觉味道怪异,又苦又甜。
瘦梅老人叹了口气,说道:“曲教主,实不相瞒,虽说你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却也不见得事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中间有许多隐情,真是说来惭愧,我会一一和教主说清楚,正好沈公子也在,也一起听听,只希望沈公子不会拍桌大骂就好了。”
沈静舟笑道:“前辈救了我一命,晚辈怎么会如此不知礼数。”
瘦梅老人一笑,缓缓说了起来。
“这个事情的原委,说穿了真是不堪一笑,我师兄弟三个,瘦梅,孤桐,劲松,年轻的时候闯荡江湖,自以为武功个个都是天下第一,因此目中无人横行了好多年,直到有一次,被龙教主整的不敢回到中原武林,还被逼发誓,终生只能在这天域山上,那时我们三个就对雪衣教恨的咬牙切齿了。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怎样的恨,都已不在乎了,我们三个也都老了,我生平最得意的,不是武功,而是医术。孤桐在山顶练武,只为了参透一套剑法的奥妙,其实我们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机会和江湖上的人一争高低呢?这些也只是为了自娱而已。
“唯有劲松,年轻之时脾气就火爆,后来又被龙教主狠狠的教训,一直心心念念不忘复仇,这十几年来,我和孤桐隐居在这天域山上,就算有人记着我们几个年轻之时的名头前来挑战,我们也是拒而不见,更何况能找到此地的人,本来也是万中无一。只是劲松在外时,依然是那么一股子倔强狠辣的脾气,惹了不少的事,我们劝了多少次,他都无动于衷。
“有一次劲松回来,忽然说要我们打个赌,当时他的神气,我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说,都说雪衣教新教主武功极好,他偏不信,年轻时的落败也是因为疏忽轻敌。因此他一定要想法子赢雪衣教教主。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觉得这件事情颇为好玩,我们几个虽说老了,也不乐意和人争斗,骨子里那股傲气还是在的,不愿意和人争斗的真正原因,只怕也是有些瞧不起那些江湖上的碌碌人众之意。既然是雪衣教教主,我们还是极想比试一番的。当时我们约定,各凭本事。就算不能打败教主,也要挫挫教主的锋芒。
“只是教主行踪无定,江湖上只有种种关于教主的传闻,真正见过教主的没几个。又听闻教主眼高于顶,从不屑亲自和人争斗,想来这也是千难万难的事了。
“可是劲松鬼迷心窍,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用沈公子作为他下毒的诱饵,而沈公子不会武功,又没有什么江湖阅历,自然就轻易上了当了。”
曲天虹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心想:“他听了劲松的话,可不是因为少了江湖阅历。”
看沈静舟时,只见他脸上果然有痛苦之色。
“以后的事情,教主也都知道了。劲松有一次和我言谈之中,忍不住得意洋洋露了口风,当时我就大为生气,我对他说,你要和教主一争高低,犯不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竟然去害丝毫武功都不会的沈公子。累及无辜。那时我并不知道,教主将沈公子的毒压住了。我以为沈公子已死,急怒攻心,废了劲松的武功,命他去玉棂山出家,我是大师兄,他自然无话可说。”
沈静舟听到这里,忽然问道:“前辈,我有一事不明,他是怎么知道可以用我作为诱饵的?”问完这句,脸上微微一热。
瘦梅老人望着他一笑,说道:“此事我也问过他,我还要他源源本本的把如何利用你的事情说了。原来他有一件事情并没有撒谎。只是这样一来,却也更加罪无可恕。”沈静舟没有说话,只是听他说下去。
瘦梅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劲松他是不是对沈公子你说,他曾经受过令尊的救命之恩?”沈静舟点了点头,瘦梅老人说道:“这个他倒没有说谎。他曾经有一次犯了大错,被师父废了武功,逐出师门,只是师父一念之仁,却留了一手,说他如果改过自新,还是可以重新练武。
“于是他逃到了中原,可是又被仇家追杀,那仇家是一个匪帮,言明只要给足银子,就放他一条生路。也不知是什么机缘,他找到了令尊苦苦哀求,令尊当时刚刚得子,说要多做善事,为小公子积福。于是他就慷慨解囊,帮劲松出了这些银子,救了他一命。
“在沈公子七岁那年,劲松又去看望令尊,也是答谢当年的救命之恩,当时令尊就将小公子抱了出来,于是劲松就看到了沈公子手上的红点,也知道沈公子天降奇缘,服食了灵芝。”
沈静舟忽然问道:“那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捉了我去喝血练功?”
瘦梅老人笑道:“沈公子真是足够聪明。可是有些事情,却也少了些江湖阅历。且又过于善良。你有所不知,我那个师弟虽说脾气火爆,人品却是颇有问题,他对比他弱小之人心狠手辣,对自知斗不过的人虽然有一股狠劲,却绝不会自己去冒险争斗。再说如若要喝血练功,需要喝整整三年,七岁的孩童,可受不起这个折磨,须得等到沈公子十七八岁方可。”
沈静舟吃了一惊,说道:“要喝我三年血?那我就算是个二十来岁的壮汉,也被喝死了。”说完伸出手来,比了一比壮汉的身材,曲天虹看着他,笑个不住。
瘦梅老人也笑了一笑,说道:“如果取血得法,喝上三年血那是极其容易之事,只是沈公子必然元气大伤就是了。
“劲松一直在苦苦等待机会,他想找一个有胆和雪衣教作对的人,其人又须颇有势力,而劲松自己又想置身事外,正好那时教主一统江湖,欧阳盟主率江南帮会臣服于教主,劲松料到必然有心生反意之人,他先是找了欧阳啸,岂料欧阳啸也是极其惧怕教主,于是他又找上了城府极深,武功也极高的副盟主。两人自然是一拍即合,劲松就将沈公子服食过灵芝的事情告诉了副盟主,还告诉他,只要取血喝一天,功力就会进数年。
“此后的事情,沈公子也知道了,只是劲松他却没有料到,沈公子会这么快就获救,而且获救还与雪衣教颇有关联。当时劲松就心下怀疑,沈公子是否和教主或是天风堂主私交甚笃,那日武林大会,他混在其中,见到沈公子很是异常,后来又见到沈公子被雪衣教保护了起来,心下便更是明了,于是他将计就计,用沈公子做了他下毒的诱饵,他武功甚高,也是他运气不错,逃过了教主属下的耳目,见到了沈公子。只是他实在太过卑劣,竟然对救命恩人的公子下了如此毒手。
“可是他又不曾料到一件事情,教主神功盖世,又岂是他所能伤得了。至于劲松后来的报应,那也是他应得的了。”
沈静舟想起曲天虹说过,雪衣教的教主服过神药,乃是百毒不侵之身,他看了瘦梅老人一眼,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心想:“江湖人心险恶,犯不着对这些不知来路的人说那么多实话。”
瘦梅老人接着说道:“可是我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一定要和教主说清楚,只是到底心中还是有一嗔念,对劲松还是有些怜恤之情,又知道凭着劲松,绝对无法伤得了教主,心底里还是想和教主比试一番,又存了万一的念头,雪衣教神通广大,沈公子的毒被教主压下,并未毒发身亡也未可知,或能到了这里为他解毒,于是我潜心苦思,终于找到了解毒的法子,可我曾被龙教主逼得发下毒誓,终身不能离开这座雪山,而龙教主也答应再也不对第二人说起。正苦思如何请教主前来海上,谁知教主神通广大,竟然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料想的分毫不差,还查到了老朽住的地方,真是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教主来到这里以后,我师兄弟两人还是忍不住要见识见识教主的神功,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沈公子也是谦谦君子,温雅仁厚。老朽能见到二位,也是不虚此生了。”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沈静舟笑道:“前辈为我解毒,我不知如何道谢,怎么又说我会拍桌大骂?”
瘦梅老人苦笑道:“沈公子无辜中毒,被劲松利用,此毒发作起来时的惨状,公子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只能说公子是大人有大量了。还有一事,说来真是难以启齿……”说到这里,看了眼曲天虹。
曲天虹说道:“前辈请直说。”
瘦梅老人说道:“沈公子此时虽然性命已然无碍,但身上余毒却仍要再过三月才能彻底消除,这三月之中,万万不可强压欲火,否则又会复发,过了这三月,就大可放心了,只是此毒终究不是一般剧毒,只要是中过此毒的人,均是终生无法生育。”说完一声长叹。
沈静舟听了这话,半天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曲天虹站起来道:“如此,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说完扶起沈静舟,慢慢的走了出去。
两人回到那大船之上,沈静舟始终呆呆的不说话,曲天虹将他轻轻抱住,说道:“真是对你不住。”
沈静舟似乎没有听见,过了半天才说道:“你千辛万苦带了我来,又为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有什么对我不住?”
曲天虹正色道:“此事全是因我而起,他们一开始找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是我连累了你,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
沈静舟仍是恍如没有听见。
曲天虹低声说道:“瘦梅老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就算你再怎么讨厌我,这三月之中,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一向深居简出,我就带你闯荡江湖,看尽天下好玩希奇之事,如何?”
沈静舟听他说“闯荡江湖”,心中一动。
曲天虹又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沈静舟勉强点了点头。只见那大船走的并非来时方向,所费时间似乎也比来时为多,忍不住问道:“这是去哪里?”
曲天虹笑道:“我们来时一心赶路,现在调转方向,到另一方去,从那里到了陆地之上,再回雪衣宫虽远一些,回沈园家中,却比我们这几个月走的那条路近,气候也暖和的多,又热闹,我带你好好的去玩玩。”
沈静舟听他说“沈园家中”,终于高兴了起来,微微一笑。
两人下的船来,那些不言不语的教众立时将船调了船头,不知又是驶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