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俟无伤摇头道:“送到你手上,你还让他跑了,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更笨的人了。”
沈静舟笑道:“本来就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它也只亲近你,不会亲近我。”
万俟无伤笑道:“那倒也是,小酒仙亲近的,当然是好酒之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
万俟无伤笑道:“对了,沈公子想必精于棋艺?”
沈静舟微笑道:“生平无所长,独好此道。”顿了一顿,脸色有些黯然,说道:“只是此时此刻,却没有心思陪万俟兄下棋。”
万俟无伤笑道:“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可不能白来了,何况我也不是自己要找你下棋。”
沈静舟微微一怔。
万俟无伤满面笑容,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长篇大论,也可以长话短说,我有个朋友,生平无他,两个癖好,一好赌,一好棋,下棋的时候忘了赌钱,赌钱的时候忘了下棋。偏他赌运又差,又不会出老千,输了不少银子,每次都害的我破财,这次又破了我一万两。我和他说好,要是下棋下赢了他,他便终生不再去赌。”
沈静舟点头笑道:“可是你下棋却赢不了他。”
万俟无伤笑道:“生平引以为耻的恨事。”
沈静舟笑道:“可是就算我能赢他,赌性太重之人,又怎能悔改?说出来的话,是算不得数的。”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怎么算不得数?”
这声音极是年轻,沈静舟微微吃了一惊,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站在自己面前,身形瘦削,剑眉斜飞,薄薄的嘴唇上还带着笑意,手中却抓着那个小酒仙。
万俟无伤笑道:“你抓神仙做什么?小心报应。”
那公子笑道:“神仙?你就别欺负沈公子这个老实人了!”说完哈哈一笑,将那小酒仙脸上一块皮扯了下来,又将它一身峨冠博带脱下,只见竟是一只有如狸猫的小动物,全身白毛,一颤一颤,一双亮闪闪的眼睛转来转去,极是可爱,那公子笑道:“这是难得一见的雪貂,聪明伶俐,极通人性,乃是无伤最爱的宝物。”
万俟无伤笑道:“所以沈公子是天下第一笨人,送到手的都被他放走,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我现在可不舍得给你了!”
沈静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公子又将那块面皮粘在了雪貂的小脸上,顺带将胡须也粘上,又将衣服套了上去,只见活脱又是一个小人儿模样,那小雪貂人立而行,一路做着揖,逗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沈静舟看着这雪貂的可爱模样,忽然想起从前,那个人将一只白色的兔子送到自己手中,还对自己说,你不要这个样子,我看了很难过……这是我送给你的……言犹在耳,那个人看着自己的温柔眼神似乎还可感觉得到,只是数月之间,却已恍如隔世。
沈静舟只觉得眼睛发热,不敢再看那只小雪貂,却仍是要强作笑容,说道:“万俟大哥,你还没有告知这位公子的尊姓大名。”
万俟无伤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年轻公子已经笑道:“沈公子好客气,我只是一介赌徒,姓名无足挂齿。”
万俟无伤笑道:“这位复姓上官,名字却有如闺秀,乃是你想也想不到的青燕二字。”又转头对那上官青燕说道:“这位沈公子以字行,名静舟,我已和你说过了。”
上官青燕点头微笑,说道:“虽然常常听说,却是第一次亲见,沈公子为人谦和,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想和他做朋友的,无伤凭了这张嘴,也是人见人爱,只有我,恐怕是别人避之惟恐不及。”
沈静舟微微一笑,很是认真的说道:“虽说和大哥是初见,但也很是投缘,我也不说客气话,真心劝大哥一句,赌之一道,最是害人,大哥以后不要再去赌了。”
万俟无伤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上官青燕笑道:“不行不行,君子不可一日不赌。”
沈静舟听他这么说,唯有摇头叹息。
万俟无伤笑道:“青燕,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自诩棋艺天下第一,我的确是有所不及,若你要在沈公子面前班门弄斧,我可是等着看你的笑话。”
上官青燕正色说道:“沈公子,在下虽说是一介赌徒,却是言而有信,我和无伤既然是江湖上的朋友,自然要守江湖规矩。他找到了你这个国手,我要是输给你了,自然无话可说,从此再也不赌。”顿了一顿,微微一笑,说道:“只是若是沈公子输了,也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沈静舟说道:“什么事?”
上官青燕笑道:“现在还没想好,等哪天我想到了,再和沈公子说也不迟。总而言之,一不要你杀人,二不要你放火。绝不会对不起你自己的良心。”
沈静舟还未回答,万俟无伤已抢着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青燕害的我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银子,沈公子,我全心仰仗于你了!”
沈静舟终于点了点头。三人进了屋。
清书其实早已知道外面略有动静,只是看到那几个人不似坏人,和公子相谈甚欢,便也没有出来,此时见他们进了屋,便奉茶伺候,也不好再把和沈静舟的怄气摆在脸上,又见公子的这几个朋友对自己也极是客气,还自报姓名,更是心生好感,又听那万俟公子说,要自己也留在外屋,大家一起闲谈一阵,更是觉得亲切,只是他到底有些认生,只略坐了一坐,将棋子棋盘拿出来,就到里屋歇息去了。上官青燕也出言相留,沈静舟说道:“他一向怕生。”万俟和上官也只得罢了。
沈静舟和上官青燕相对而坐,沈静舟手持黑子,上官青燕持白子,万俟无伤端着龙井茶,细啜慢品,茶香淡淡缭绕,只见沈静舟和上官青燕一步一步,均是出子极慢。
过了一个时辰,两人仍是胜负不明,万俟无伤凝神望去,只见那局棋劫中有劫,共活长生,反扑收气,花五聚六,端的是复杂无比。万俟无伤只看的几眼,心中略略推算了几步,便觉头昏目眩,只觉自己棋艺本已是万中无一,居然面对此局之时,心神大乱,足见此局之难。再看沈静舟和上官青燕之时,只见沈静舟仍是气定神闲,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黑棋,风雅悦目之至,上官青燕却是额头微有汗水,双眉越皱越紧。
又下得大半个时辰,沈静舟已是全占胜面,他拈着棋子,似乎对下一步稍有犹疑,万俟无伤却猜到他心中所想。此子一下,上官青燕多半是输的很难堪,沈静舟心地良善,多半是寻思如何赢了上官青燕,却又给他留足面子。
万俟无伤一念及此,眼珠一转,笑道:“沈公子这么婆婆妈妈作甚!你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拖泥带水,莫非想害的我一辈子掉在上官这赌徒的无底洞中?”
上官青燕笑道:“沈公子这样的性格,若是陷在了棋劫之中还好说,若是陷在了情劫之中,只恐是要受一辈子的苦楚。冒昧问下,沈公子可有意中之人?沈公子对他是否也是如此拖泥带水?又是想念,又是不敢开口?”
沈静舟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听上官青燕说什么“一辈子的苦楚”“又是想念又是不敢开口”,再也把持不住,拈着棋子的手微微一抖,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上官青燕向棋盘一眼看去,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我可是赢了!”
万俟无伤一听此言,也望向棋局。一望之下,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沈静舟这一子落下,却不偏不倚,将自己的去路堵死,当真是万中无一的巧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上官青燕笑道:“沈公子这一着下的诡异,莫非是和万俟无伤有仇,故意认输,好让他替我背一辈子的赌债?”
沈静舟闻言不答,过了半天才说道:“这一局棋,本不单单是下棋,乃你我的赌局,我之前从未和人赌过,只是赌品却依然不输于你,我认输,也不会说半句多话。”
万俟无伤和上官青燕都笑道:“沈公子若不是陷在了劫中,倒的确是爽快人。”
沈静舟微笑道:“只是我虽说是输了,那句奉劝之言还是要说,赌之一字,最是害人。”
上官青燕笑道:“最害人的,恐怕还不是赌这个字。”
沈静舟苦笑了一声,却不答话,说道:“对了,你说你要我做的事情是什么?”
上官青燕笑道:“沈公子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已说过了,现下还没想好,以后再说。”
沈静舟颔首不言。
万俟无伤笑道:“沈公子,我以后就缠上你了,要是他又输了,我就来请你付赌资。”
沈静舟笑道:“我有负于万俟兄,代还赌资,这是理所当然。”
三人都笑了起来。
万俟无伤和上官青燕站起了身,说道:“打扰了沈公子这半天,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和沈公子相处,实在是如坐春风,我们两人就认定了你这个朋友。异日再来叨扰。隔三差五的到沈公子家打秋风吃白食,也是大有可能。”说完又是哈哈大笑。沈静舟留了两句,见他们似乎有事在身,便也不好再留,送出了门外。
沈静舟站在门口,只见那两人似乎边说边笑,欢快之极,渐渐的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屋子里燃起了灯。
沈静舟坐在桌前看书,却是半天都不翻一页,清书过来奉了一杯茶,显然已不怎么生气,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道:“公子结交的朋友都好有趣。”
沈静舟微笑道:“其实也只是一面之缘。那位姓上官的朋友,更是第一次见到。”
清书笑道:“这两位比那位姓曲的公子更有人味。”说完这句,见沈静舟脸色一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正寻思说点别的什么,忽然听到一阵清幽幽的笛声。
这笛声甚是幽怨,清书说道:“好像是倚红楼那边有人吹笛。”
沈静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种风调。”说完站了起来,说道:“我出去走走,你留在房中,不必陪我了。”
清书正待劝阻,想了一想,又没有说话。
沈静舟走了数十步,便到了湖边,只见湖边摆着一个小案几,几上一尾瑶琴,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那里,却没有抚琴,旁边站着一个男子,正悠悠的吹笛。
沈静舟不欲扰这两人的雅兴,便转身往回走,忽见那吹笛男子将笛子放了下来,含笑说道:“那位可是沈公子么?”
沈静舟微感诧异,便走了过去,说道:“二位公子好雅兴。冒昧打扰了,只是这位公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吹笛男子微一拱手,笑道:“在下名叫阮秋寒。”那坐着的男子也站了起来,笑道:“在下名叫左清弦。”
沈静舟也一一答礼。寒暄过后,仍是问道:“二位公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两人对望一眼,阮秋寒说道:“其实我们是特地有事前来找沈公子,只是我二人从别处赶来,到此地时,已是这么晚了。”
沈静舟说道:“不嫌弃的话,到寒舍宿一晚如何?”
左清弦说道:“不叨扰了。我二人本是想今晚就在外面赏一晚月,明日一早再去拜访,只是没想到沈公子却被秋寒的笛声打扰了。”
沈静舟见他二人言行稍有古怪,便也不好多说。
阮秋寒说道:“天色这么晚了,沈公子先回去歇息,明日我二人自会前来和沈公子说我们的来意。”
沈静舟听他这么说,更是觉得古怪万分,若是从前,他定会好奇心起,问个清楚,只是近来万念俱灰过后,心境大改,事事都提不起兴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当下便也不再多说,慢慢的走了回去。
这一晚沈静舟睡得颇不安稳,清书却是早早睡熟,也不知道沈静舟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有人站在自己床边,轻轻摸着自己额头,似乎回到了过去那段日子,自己身在病中,有人总是这么温柔的对待自己。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在一间客栈之中,窗外明月的柔光照了进来,自己躺在那人的怀中,那个人吻了自己,然后轻轻将两人的衣服脱去,而当时的自己,实在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往事历历,那时还是冬雪飘飞之日,白雪红炉,每一天都是过得温暖快意无比,此时春日迟迟,融融泄泄,心中却是伤悲尤甚。
他心中忽然渴望之极,睁开眼睛,却见床边什么人都没有,一阵失望袭来,便燃起了灯,只见一灯如豆,在春天夜晚的和风中摇曳不定,而自己却是再难以入眠了。
原来有那么多的痛苦,当时不觉得,一痛再痛之后,以为自己可以麻木,以为十年二十年便可忘记,可是在这睡不着的夜半时分,忽然惊醒之际,便觉得铺天盖地的悔恨,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咬噬殆尽。而一缕情思,忽又反复缠缠绕绕,纵然是百炼钢,也经不起这消磨。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冷的睡不着觉,那个人说,过来和我一起睡,而自己玩心忽起,将手伸进他的衣服之中,想到当时情景,沈静舟痴痴的望着自己的手,想起那个人曾说,这是猪蹄,沈静舟微笑了一下,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瑟的一声轻响,落在了被褥之上,洇开一片。
现在是什么都抓不到了。
离别之时,他说,你还有我来安慰你,谁又来安慰我?回想他说这话的样子,沈静舟心中大恸,抓住被褥蒙在脸上,只觉得肝肠寸断,心中一个声音反反复覆的说道:你还可以怪我无情,我却又去怪谁?
绿纱窗外,虫声新透,窗外隐隐露出了天光。远处传来几声鸡啼。
沈静舟一晚没睡,双眼微红,站在门口怔怔出神。恍恍惚惚间,这才想起,昨晚邂逅了两位公子,说话行事都是颇为怪异,还说今天会前来和自己说明来意。眼见外面天色更亮,有一二渔舟已经开始打鱼,苦笑了一声,只觉得那些不相干的人来也好,不来也好,反正自己都是过得和行尸走肉无甚差别。
远远的果然有一人走了过来。
沈静舟凝神一望,只见那人却不是昨晚两人中的一个,又见他衣衫褴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见那人一路走到自己面前,瞪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睛大而有神,似有情又似无情,若是长在一个衣饰华贵的人脸上,不知会如何勾人心魂。只是眼前之人,脸上却满是尘土。沈静舟微微一笑,说道:“公子可是找我?”
谁知那人双手连摇,说道:“公子你不要这么客气,我只是一个乞儿,想来讨两口饭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说道:“不过嗟来之食我是不肯吃的。”
沈静舟仍是一笑,说道:“那么请进来吧。”
那人兴高采烈,随着沈静舟进了屋。
清书此时已经起来,见到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客人,连忙送上一盆热水,请他盥洗,又端上精致饭菜,那人也不客气,大吃大喝,顺带还向清书索要了一瓶酒。沈静舟怕他会不自在,便拿过一本书翻阅,清书只是立在一边伺候,也绝不多言。
不到片刻,那人风卷残云,将饭菜吃的干干净净,沈静舟见他眼珠子还在转来转去,对清书说道:“你去给这位公子送上些点心。”一时之间,只见各色点心,又将桌子堆的满满。
那人吃两片桃酥糕,又吃两片桂花糕,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说话滔滔不绝,沈静舟和清书见他如此善谈,也只得认真听他说。
谁知这人吃了半天,说了半天,渐渐的转了风向,开始诉苦,从幼时如何磨难多多说起,说到少年情事,心上人如何离开了自己,说到凄惨处,眼泪滚滚而下,他伸出袖子擦拭,只见本来已经洗干净的脸上霎时又是几处污痕,清书只得站了起来又去端水,那人擦了一把脸,仍是呜呜噎噎的倾诉。沈静舟本已是心中难受,此时见到他这般声情并茂,心中更是难过到了极点,想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人说到动情处,抓过沈静舟的袖子,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恨不得别人剁我两刀!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给我刀子呀!”
沈静舟见他这般惨状,又是害怕,又觉凄惨,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清书苦苦相劝,好不容易才把他扯开。
正闹到不可开交处,忽听脚步声响,似乎还不止一人,沈静舟转头看去,只见昨晚遇见的那两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这正在诉苦的男子一转头,看见他们二人,那两人也正看着这衣衫褴褛之人,脸上均有惊讶之色,这人连忙对沈静舟说道:“原来公子还有客人,那我也不打扰了。多谢公子!”说完手脚飞快,将桌上几个小碟儿里面的点心悉数倒入自己袋中,这才急急忙忙的走了。那站在门口的两人都相顾而嘻。
那二人走了进来,又是寒暄一阵,阮秋寒忽然说道:“沈公子,实不相瞒,我二人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告知公子一件事情。”
沈静舟说道:“什么事?”
左清弦叹了口气,说道:“公子的一位朋友,病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