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沈静舟心中一跳,想到那个人的名字,却又不敢问。
左清弦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你的俞大哥?”
沈静舟大吃一惊,说道:“俞大哥他怎么了?”
左清弦摇头道:“我们虽并非雪衣教中人,却和他是好朋友。他被仇家所伤,所幸捡得一条命,正好被我二人遇见,将他送了回去,一路上他一时昏迷一时清醒,不停的说着沈公子的名字,我们猜想沈公子也是他很好的朋友,特为寻到此地。”
沈静舟只震的说不出话来。
左清弦叹道:“沈公子,我料想这一面之词,你也不能全信,只是有些话,却非外人所能得知。”当下将俞凌风过去和沈静舟的一些言谈说了几句,沈静舟本已是心急如焚,此时更是焦躁。别说这二人不似作假,单听到俞凌风病重,已将万事抛在了脑后。便是刀山火海,也是不假思索便去。
沈静舟说道:“他现在在哪里?”
左清弦说道:“沈公子一定要去看他?他现在在雪衣宫中静养,那里乃是传说中极其可怕的地方,我们也只是将他送到外面而已,当时雪衣教教众出来接他进去,我和秋寒看见他们那种阴深深的样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沈静舟颤抖了一下,喃喃说道:“雪衣宫?”
阮秋寒说道:“沈公子想好了没有?”
沈静舟面色苍白,慢慢的说道:“我一定去。”
清书见沈静舟这副神色,知道劝阻无用,一声长叹。
三人去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均是默默无言,沈静舟心中万千思绪,都乱成了一团。
行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雪衣宫宫外的府邸门前。沈静舟望着那府邸,回想从前也曾来过两次,第一次自己被易容,在马车之中迷迷糊糊的被劫进了雪衣宫中,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第二次却是得知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恐惧,愤怒,几乎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而这一次在阳光之下见到这座府邸,似真似幻,恍如隔世。心底却隐隐多了几分盼望,还有几分忐忑不安。对身患重病的俞凌风,更是挂念之极。
到了府门之外,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公子前来迎接,他看着沈静舟,冷冷说道:“这位就是天风堂主想见的朋友?”
阮秋寒和左清弦似乎颇为害怕,急急说道:“沈公子,你独自进去即可,你不会武功,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于你,可是我二人都是江湖中人,是万万不敢在雪衣宫中放肆的。”
那少年公子看了这二人一眼,也不多言,又望向了沈静舟,对那二人视若无睹。
沈静舟便随这少年公子走了进去。
走过那常常的地道,再穿过一个小门,眼前忽然一亮,好大一片空廓之地,小巧庭院错落有致,和风吹下满地红叶落花,深红浅红,那些教众看见二人一路进来,都是纷纷下拜,恭声说道:“见过天薇堂主。”沈静舟微微吃惊,不由多看了身边那少年公子两眼。
这公子只冷冷一颔首,带着沈静舟入了一个小庭院。口中说道:“凌风,你快出来。”
沈静舟更是惊讶,只见俞凌风好端端的走了出来,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沈静舟满脸惊讶之色,说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俞凌风微笑道:“静舟,你以后要打要骂,都悉听尊便,我的确是一点事都没有。这件事情,以后再和你解释。”
沈静舟仍是有些不明所以,俞凌风说道:“静舟,你为人如此重情重义,一听我病重,就赶了过来,大哥很是感激,只是要是有人是真的病了,静舟,你忍心不闻不问么?”
沈静舟颤抖了一下。天微堂主冷冰冰的脸上扯出了一丝微笑,说道:“沈公子心里只怕早就另有所爱,那个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俞凌风说道:“子其,不要这么说。”
沈静舟颤声说道:“我要去见他。”
天微堂主说道:“你愿意见他,他还未必愿意见你。”
俞凌风含笑说道:“薇子其,你倒真是冷月师父的得意门徒。”
那天薇堂主听他这么说,差点笑了出来,只是立时就恢复那冷冰冰的面容,说道:“沈公子,我送你几句话: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沈静舟听他这么说,对俞凌风说道:“大哥,你带我去,我要见他。”
薇子其望着俞凌风和沈静舟离去的背影,死板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沈静舟心中极是忐忑,几次都想停下脚步,又几次鼓足勇气,心中一团乱麻。
庭院回廊,春景寂寂。两人来到一座院子之前,只见那里亭台楼阁,处处都有纱幔,被风一吹,飘飘荡荡,若是置身此间,不知今世何世。
俞凌风说道:“静舟,我不好再过去了。”
沈静舟心中更是忐忑,一横心,走了过去。
他慢慢的走进那座庭院,只见一个身穿淡色衣服的人斜倚在栏杆之上,正是曲天虹。他的衣服竟是随意披着,连带子都不系,只是风姿美妙,令人一见之下,便是无法移开眼睛。沈静舟却对他的这般形貌熟悉无比,反而没有感觉,只是心中异常酸楚。
曲天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沈静舟,沈静舟见他眼神仍是动人之极,面容却清瘦了许多,想要说话,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一阵,曲天虹开口说道:“昨晚玉铃声响个不停,果然是今晨就遇见了故人。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静舟见他笑容淡淡,说话又是如此客气疏远,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曲天虹叹了口气,说道:“沈公子前来,是故人相访,我也不能失了礼仪,请进屋相谈。”
沈静舟低声说道:“曲教主,我冒昧前来,叨扰了。”随他进了屋。
小童子奉上茶来,退了下去,曲天虹微笑说道:“沈公子怎么忽然想到来雪衣宫游玩?”
沈静舟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我听说凌风大哥病得很重。赶着来见他。”
曲天虹一怔,微有黯然之色,说道:“他何曾病了,昨天还是好好的。再说,他要是病了,我又怎会不知道。”
沈静舟鼓起勇气,说道:“其实我来,是更想见另外一个人。”
曲天虹脸上微微一红,眼光望向了他处。
沈静舟见他并不响应自己,心中很是难受,只是想到自己那些绝情言语,他如此态度,也是理所当然。当下也不计较,说道:“曲教主,我想你陪我到园中走走,不知你……”
一语未完,曲天虹便站了起来,说道:“沈公子相邀,自当奉陪。”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两人在园中慢慢的走,默默无言,沈静舟见满地深红浅红的花瓣,这花不知为何特别容易落下,一阵微风吹过,便似下了一阵花雨一般,落在地上,更有不少落在了两人的衣服之上,这花且有隐隐香气,又不类衣服的熏香,只觉一脉天然,清新悠远。若要刻意去闻这香气,便觉若有若无,无从捉摸。沈静舟想到这种无从捉摸的熟悉味道,便看了曲天虹一眼,只见他正看着远处的花树,淡色衣服上随处都是落下的花瓣,他却似丝毫没有留心,也不去拂拭。
沈静舟心想:“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缥缈之极,无从捉摸。便好像这淡淡春花的香气一般。”又见他的侧脸俊美之极,心中一跳,明明是熟悉无比的形貌,可是只要多看得几眼,当初第一眼看见时那种心跳如狂的感觉便回到了自己心中,只觉这样美好优雅的人,之前不会遇见,之后也不会再遇见。
曲天虹忽然说道:“沈公子,你不停的看我,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沈静舟吓了一跳,原来他不知不觉,眼光一直留在曲天虹身上不能移开。不提防他这么一问,大是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又见曲天虹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水雾一般,实在是足以令人心神大乱,沈静舟心中一热,忽然说道:“我看着曲教主,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谦谦君子了。”
曲天虹微微一笑,忽然指着一处精美的房舍说道:“那便是琴心阁,你前两次来雪衣宫,都是住在那里。还有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谦谦君子陪着你。”
沈静舟见他这般说,想起从前自己被关在雪衣宫中,他带着面具,晚晚前来和自己同床,有时自己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痛楚,便狠狠咬他的肩臂,咒骂他是最卑鄙无耻的禽兽,那些事情自己忘不了,可是自己说过的话,他又如何忘得了。沈静舟欲待说自己乃是真心,绝非讽刺,转念一想,叹了口气,又什么都没说。
过了片刻,沈静舟说道:“我听凌风大哥说,你病得很重,不知是怎么回事?”
曲天虹怔了一怔,这才笑道:“你看我哪里像个垂死之人?”
沈静舟急道:“你不要骗我。”
曲天虹笑道:“我生平从不说谎话。”
见沈静舟脸色又是焦急,又是不信,忽然低声说道:“莫非我的静舟还没有彻底忘情于故人么?”
沈静舟从前和他最亲热之时,也很少听得他如此称呼自己,他偶尔这般称呼,便令自己难以忘怀,常常独自回味,今日他言语之间,更是淡淡,忽然再次听他说出“我的静舟”,眼中一热,想要忍住,却是越来越难以克制,低声说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心中日夜所想,也只是故人。”
曲天虹怔怔的看着沈静舟,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沈静舟再也无法克制,抱住曲天虹,呜咽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骗不了自己,我想在你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可是我做不到!”
曲天虹将他搂在怀中,声音也是微有哽咽,说道:“静舟,我不信你真的变了心,可是我知道你很为难,我真的不想你为了我难受,我只愿你每一天都过得称心如意。你想娶妻,你想过一个平常人的日子,都好,你忘了我,我不会怪你。”
沈静舟哭道:“凌风大哥说你病了,你不知道,我听了什么都不想了,我真的怕再也见不到你,你不知道我……”连说了几个我,声音却是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
曲天虹含泪说道:“你放心,我长命百岁,你不要担心我,我什么事都没有,这世上没人敢害我,你忘了我,以后也不要牵挂我。”
沈静舟将头埋在他胸口,哭道:“我一天见不到你,便是度日如年。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每晚做梦都见到你,你要我怎样才忘得了你!”
曲天虹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背上不停的抚摸,却也是声音哽住,无法说话,沈静舟忽然说道:“我不要再骗你,也不要再骗自己,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曲天虹望着他,沈静舟说道:“我不要娶妻,也不要过什么平常人的日子,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要是离开了他,我会后悔一辈子。”
曲天虹含泪微笑道:“静舟,我其实也怪过你,当初就算你为难,你直说便是,你又何苦那样折磨于我,你可知你那些绝情的话,我听了有多难过?”
沈静舟苦笑道:“你当初为了怕我寻死,故意令我恨你,我也是一样。我当时一心想你恨我,想让你从此不再想见到我。”
曲天虹问道:“静舟,我听你这话,似乎当初另有原因,你告诉我。”
沈静舟略一犹豫,说道:“你答应我,不怪罪任何人。”曲天虹点了点头,沈静舟说道:“我在家中的一个月,每一天都盼着和你重聚,可是我又不敢去数日子,我知道你是一教之主,事事都需庄重自持,不可随心所欲,我一个教外之人,要是纠缠你不放,一定会令你很为难。
“有一天,冷月老先生忽然来找我,他说,你当初那样对我,是为了练你的一门武功,又说你夜夜都有侍寝之人,要我对你死心,我听了他的话,心中虽说很是难过,却也不是因为这个才那样对你。”
曲天虹仍是将他抱在怀里,静听他说下去,沈静舟又说道:“即便冷月老先生说的是真的,他却想错了我这个人,我真心喜欢一个人,这些事情,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偏偏那个人是你,你是雪衣教的教主,号令天下,你的属下个个对你敬重无比,要是因为我一个人,令你和属下不和,就算和你在一起,我也会于心不安。冷月老先生在雪衣教中权高位重,就算他编造了那些话,他的意思,却也明明白白,他讨厌我,不愿我和你在一起。我也该当识趣。”
曲天虹眼中泪光闪动,说道:“你为什么不和我直说?世上的事情,都可以想出法子的,何必闷在心里,自己受苦?”
沈静舟脸上一红,说道:“我怕我和你说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我也怕你知道真相,会很为难,索性横下心,想方设法令你恨我。”
曲天虹忽然微笑道:“你是怕我太喜欢你了,说了也白说。”
沈静舟脸上红的有如火烫,心想却也不是这样,只是要反驳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那种熟悉的甜蜜之感,一如往昔。
曲天虹微笑问道:“那你现在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沈静舟眼中泪水又流了出来,说道:“我离开你虽然只有数日,却好像把一辈子都过完了。还是凄惨无比的一辈子。”
曲天虹微笑道:“我每一天都过的神不守舍,只有比你更凄惨。”伸出袖子来给他拭泪,说道:“静舟不要哭,一辈子还长的很,我和你在一起,慢慢过。”
沈静舟破涕为笑,说道:“说起来,也得多谢你那些属下,他们左一个右一个,都是劝我回到你身边。”
曲天虹微微一怔,说道:“还有这种事情?都有些什么人?”
沈静舟微笑道:“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也不大认识,只认得无伤大哥。还有一向忠厚的凌风大哥,也来骗我。”
曲天虹只听得又是惊诧,又是好笑。
沈静舟说道:“这些人虽然奇怪,只是他们都明着暗着劝我回到你身边,既然如此,我想我在雪衣宫中,也不是那么讨人嫌,我就自私一回,再也不离开你了。”
曲天虹痴痴的看着他,眼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说道:“静舟,我实在忍不住要骂你了。”
沈静舟低声说道:“你要骂我什么?”
曲天虹将他抱住,轻轻吻他脸颊,说道:“你这个天下最傻最傻的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