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三——庆阳不再是将军的时候
这一天,江南颜府中,忽然来了许多白胡子老头儿,在会客堂中,说要见颜家主人,-花圣手,怡宁公子。
颜庆阳接到仆人送进来的拜帖,没有打开之前,还以为是想来求见怡宁,讨教种花之术的,打开来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
怡宁从房中走了出来,说道:「这么多拜帖?」说着随手拿过一封,看着看着,脸上神色极是古怪。
颜庆阳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不见吧?」
怡宁收好帖子,说道:「请进来。」
那些老头子一个个都背着药箱,身上一股草药之气。其中一个期期艾艾的说道:「圣手,我们看你园艺冠绝一时,脸上却有这么多疤痕,未免美中不足,我们都是,那个,那个,小有名气的大夫,圣手愿意的话,我们愿意想尽一切办法,为圣手恢复面容。」
颜庆阳见他们说话爽直过头,不免眉头暗皱,心中不以为然,圣手什么的,听着又是分外古怪别扭。怡宁却说道:「多谢。多谢,不必了。」他对别人称他圣手很不习惯,有些赧然。
那些大夫却恍如没有听见,纷纷走上前来,争先恐后的说道:「圣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怡宁站在他们当中,始终是笑吟吟的,任他们检视。有的更是出于职业习惯,伸出手去摸,怡宁倒也随他们去了。颜庆阳本是怡宁怎样高兴就好,但是看他们这样,心里不由得担心他们触动怡宁的心事。
好不容易二看完,大夫们卿唧喳喳的议论一番,说道:「我们先行告退,四五天之后,再回来给圣手诊治。」
怡宁说道:「各位远道而来,没有好好招待,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多留四五天。」颜庆阳也出言相留,那些人又是唧唧喳喳的议论一番,当即答应了下来。
颜府设了酒席招待,那些大夫又争先恐后的说着治疗之法,怡宁笑道:「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我现在这样子,自己觉得过得很好。」
那些大夫均是不信,说道:「圣手,你一定是心中难受,故意这么说。」怡宁其实早就对此事丝毫都不在意,听他们这么说,简直是哭笑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没有商议出一个什么法子,倒是渐渐的被院中那些花木吸引了过去。怡宁本是他们的「病人」,现在却成了他们的师父,怡宁倒也丝毫没有计较。
过了一段日子,那些大夫实在毫无办法,只好一手捧着怡宁送给他们的花木种子,一手拿过一些主人的谢礼,准备告辞。他们来时,倒也是真心实意的想给他们倾慕的颜府主人治好脸上之疾,到头来却反在颜府中吃了这许久白食,心中都极是过意不去,还好怡宁善解人意,说得他们一个个欢欢喜喜的去了,这一场闹剧就此终了。
这一天,怡宁偶然抱怨,实在太过劳累,颜庆阳心疼他,便说道:「我们又像上次一般,出去游玩一个月,如何?」怡宁回想上次,两人饱览春天美景,也有些向往,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骑着那匹千里马,带上足够的银子干粮,上了路,两人不准备远行,自然就是在水乡之中四处随意游玩。这一天两人经过一座庄园,只见那庄园很是富丽堂皇,颜庆阳笑道:「这是江南武林世家紫云庄,常听苏伯说起的。」怡宁微笑点头,随便瞟了一眼。
正在此时,却看见庄园之前,有一人坐在地上,正对着大门,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特别破烂,只是神情却很是古怪,颜庆阳和怡宁都是先齐齐留心到他的神情,再才注意到他的面容,只见那人相貌俊美,和颜庆阳的英俊潇洒,怡宁的温柔淡雅很是不同。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是什么不同。
怡宁忽然对颜庆阳说道:「我觉得好奇怪。」
颜庆阳笑道:「有何发现?」
怡宁说道:「这种什么武林世家,不是最喜欢和人拼斗吗?你看那人,分明是来滋事寻衅的,可是那两个站在门口的仆人,却是对那人丝毫不加搭理。」
颜庆阳笑道:「那人看模样是胆大包天,居然这么大摇大摆的面对着大门而坐,换作寻常练武人家,早就被乱棒打出来了,说不定,这家主人特别自重身份,对这些鼠辈不屑搭理。」
怡宁笑道:「有道理。」
两人说说笑笑,本是随口之言,忽然眼前人影一幌,那人竟然跑到了眼前,两人猝不及防,吃了一惊,却听那人沉声说道:「借一步说话!」他说得很不客气,颜庆阳和怡宁面面相觑。
那人怒道:「你们听见没有?」
颜庆阳一生之中,还从没见过说话如此无礼的人,他虽不要别人对自己恭敬,但是认都不认识,居然就呼来-去,也觉得此人毫无教养。怡宁想必也是一个念头,没有作声。
颜庆阳忽然说道:「好。你指路。」
那人竟然真的一边指路,一边努力跟上马儿的步子,颜庆阳已经特意让千里马慢慢的走,那人却还是气喘吁吁,颜庆阳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竟然隐隐有怒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暗自猜想,他是不是在那武林世家受了什么气,这才乱揪住倒楣的路人,欲待泄愤,想到这里,颜庆阳微徽一笑。
两人来到山阴之处,下了马,那人先开口说道:「那穿绿衣服的,你叫什么名字?」
怡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说道:「我叫怡宁。」
那人看着他的脸,说道:「怎么这么丑?」
怡宁笑道:「我自己划破的。」
那人口中啧啧有声,说道:「看不出,你做的事情,倒是合我的胃口。不过你身边这个男人是谁?」
怡宁脸上一红,说道:「假如我是女子,我就嫁给他了,现在我们也如夫妻一样。」
他这么一说,那人竟然难得的脸红了一下,估计是想不到怡宁说话如此直接,又看了眼颜庆阳,说道:「你们两个,谁是夫谁是妻?」
颜庆阳和怡宁都觉此人太过奇怪,如此隐私的事情,也这么大方的问了出来,颜庆阳不愿意回答,怡宁却对任何人都是客客气气,低声说道:「自然他是夫。」
谁知那人忽然涨红了脸,怒不可遏的说道:「你真贱!!为什么不知道反抗?凭什么他高大一点,就要做夫?凭什么?」他怒气冲冲,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贱人!」
怡宁苦笑道:「我自己都没有觉得自己贱,你倒觉得我贱。」
那人说道:「你被猪油蒙了心!你可知道,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猜多半是他对你用强,你人小力微,无从反抗,就心甘情愿的和他在一起了,是不是?」
怡宁略一回想,好像和他说得也不一样,只是懒得一一解释,便说道:「是的。」
那人忽然跳了起来,又落回地上,在原地转圈,怒到话都说不出,过了半天,才指着怡宁说道:「无敌贱人!」
颜庆阳忍了半天,此时见他有如疯子,忍无可忍,说道:「这是我和怡宁之间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凭着几句话,自己胡乱推测,妄加指责,也不妥吧?」
那人怒道:「说!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颜庆阳低声说道:「怡宁,我们走。」
怡宁却不忍让颜庆阳背黑锅,打算二解释,便说道:「我从前是送到他府上,做他侍寝之人……」一语未完,那人大吼道:「不公平!老子气死了!」
他一个转身,狠狠看着颜庆阳,大声说道:「你一定男宠女妾无数,在那什么怡宁进你府上之前,你就已经三妻四妾了吧?」
颜庆阳只觉得此人实在无聊,看怡宁似乎愿意和那人说下去,便也只好解释说道:「我在他之前,还算洁身自好,从未要人侍寝。至于怡宁和我之前,是否和别人在一起过,我可不在意。只要他跟了我,便一心一意对我,就很好了。」说着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这些话,都从没对怡宁说起过,此时却被这样的一个人逼了出来。
那人听了这话,怒气稍平,转念问道:「假如你娶的不是男子,是女子,你又如何看?是否要她三从四德?」
颜庆阳笑道:「自然也是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倘若一个女子,和我真心相爱,即使她已改嫁过数次,或是夫君亡故,愿意嫁给我,我也一样会迎娶她,而且只娶她。」看了一眼怡宁,又说道:「不过,我现在有了他,这些事情,便不再有可能了。」
那人本已准备好一套激烈的说辞,来辩驳颜庆阳,却没想到颜庆阳此人毫我无「夫权」想法,倒也不好继续漫骂下去。
怡宁半天没说话,此时忽然小心翼翼的说道:「请问这位,是不是自己受过什么委屈,因而愤世嫉俗?」
那人好像一只油炸的虾子,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他大吼大叫,说道:「愤世嫉俗?我告诉你,我一帆风顺,什么委屈都没受过!」
怡宁嘟嚷着说道:「那在你看来,我是个可怜无比的人,我自己都不觉得多么委屈,你何必替我叫屈?」
那人怒道:「我什么时候替你叫屈?我只是恨这个世道!我生平一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恨男尊女卑,夫为妻纲!」
颜庆阳和怡宁异口同声说道:「我们都从没想过这些东西。」怡宁更小心报道:「你自己不就是一个男子吗?虽说什么尊什么卑的确不对,但你怎么会怒到这样一个地步?」
那人脖子都涨得通红,说道:「难道你以为我是女子?难道你以为,不是女子,就不可以痛斥这些无理的东西?」
颜庆阳此时倒是对他生出了几分佩服,哈哈大笑,说道:「兄台如此高义,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小弟一定尽力,就好像说,哪家丈夫打了妻子,或是无故休妻,让妻子伤心,你一定十分看不过吧?到时候,小弟一定和你一起,去修理那些无德之人。」怡宁见他一向冷冷的,此时忽然说这种热情言语,管起闲事来,也觉得十分有趣,拉着颜庆阳的手,说道:「还要加上我一个。」
那人倒也没有想到今天遇上的竟然是这么一对人,而且他们虽然也是笑语,却绝非调侃说笑,答应的事情,说得也是十分真诚,这才高兴了起来,说道:「你们住在哪里?」颜庆阳说了,那人忽然恍然大悟的说道:「好像是听谁说过,有个什么园艺圣手也住在你家?」
颜庆阳正待说话,怡宁赶紧说道:「他今天没有出门。」那人点了点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转头对颜庆阳说道:「难得遇上两个不和我吵架的,也罢,你们走吧!有缘自会相见。」颜庆阳和怡宁骑上了马,拱手作别。
颜庆阳对怡宁说道:「这人很是有趣。」
怡宁忍住笑容,说道:「其实他说得很对,什么尊什么卑,或是一个人一定要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的确都不好。」
颜庆阳正色点头,这的确也是他自己的想法,只是他和怡宁都不会如此偏激,跑到大道上和不认识的人为了这种话题无缘无故吵上一架,或是争议半天。
两人骑着马,行过了一个又一个小镇,看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江南水乡,虽说这些风景,在自己家中也可以看到,但是两人一同出游,感受自然和闷在家中不一样,有时候怡宁也会被认出来,自然又是一番款待,人人争相拜见。
这天两人宿在一座高山之下的小镇客店,天未明时,就-那种异常清冽的气息吹着,人也一下醒了过来,怡宁摇了摇颜庆阳,说道:「我们去爬上这座山,如何?」颜庆阳说道:「好,和你比试一下!」
两人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到了半山腰上,怡宁忽然惊叫一声,说道:「那是什么?」
颜庆阳顺着他的指点看了过去,只见一个浅浅的烂泥塘中,有一个满身污泥的庞然大物,心中也是一凛,握住怡宁的手,说道:「不要怕。」当即走了过去,走到那个动来动去的怪物身边。
那怪物却口吐人言,说道:「快把我拉出来!』颜庆阳伸出手去,用力将他往外拉,刚刚一动,那人却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大声骂道:「没看见我腿断了啊?」颜庆阳只得改拉为抱。
怡宁从包袱里拿出一套新衣,要给他换上,那人却说道:「没看见旁边那口池子啊?」颜庆阳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有一个清澈小池,那人说道:「先帮我洗下澡。」颜庆阳将他抱到水池边,怡宁给他洗去满身污泥,又帮他穿好干净衣服。
颜庆阳和怡宁将他小心放在干地上,同声间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说道:「怎么又撞上你们?对了,快帮我把泥塘边的几株草拿过来。」
怡宁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堆乌黑的草,那草好像铁皮一般,根那个地方被人扯断了,只是却也没有枯萎,他递给了那个人,那人左看右看,喜不自胜,说道:「果然是仙草,仙草!这么多天过去,绝无丝毫败相。」颜庆阳和怡宁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好去问。
那人说道:「喂,你们两个这么没良心,不把我请到你们家去?」
颜庆阳看了眼怡宁,见他满睑不忍之色,只得二话不说,将他抱起,怡宁也在一边帮忙,两人一同将这个半残废的人带下了山。反正出来也是游山玩水,现在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三人骑在马上,不到半日,就回了家,特地洒扫了一间房子给他住,那人好像就是在自家一般,一会要他们出去买金创药,一边又吩咐下人取药炉来。一连许多天,他就在熬着希奇古怪的种种药草。颜庆阳和怡宁偶尔也会来和这个怪人说上句话。
这一天,他神神秘秘的将那些铁皮药草扔进锅里,口中念念有词,过了半天,熬成了浓浓一碗糊糊的东西,又命下人将怡宁请过来。
怡宁一进房中,那人沉着脸说道:「你过来。」怡宁依言走近,那人忽然伸出;手来,将那些黑黑的东西全部糊上了怡宁的脸,怡宁只觉得又热又烫,忍不住惊叫一声。那人抓牢怡宁,一不做二不休,糊了怡宁整整一验。接着伸出手来,点了怡宁的穴道。
怡宁动弹不得,说道:「你要做什么?」那人冷笑说道:「不识好歹!坐着!不许动!」
怡宁叫天天不应,心中只怨自己太过善良大意,竟然引狼入室。那人换了一个小药炉,自己撑着下去扇风熬药,熬了半天,忽然掀起衣服,怡宁又是吓得惊叫一声,那人横眉怒目的说道:「叫什么?怕我非礼你?」
怡宁张口结舌的说道:「那个不是,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痕?」
那人嗤笑道:「说你没见识,你就真的没见识,这是被人打的。」
怡宁见他身上,似乎全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疤,腿又断了,心下不禁为之侧然。
颜庆阳这一天出了门,两人便在屋中面面相对,那人一边给他自己上药,一边低声惨叫,似乎痛不可当,怡宁看得又是同情又是吃惊,自己一脸黑糊的事情,倒也忘了。
过了不知多久,颜庆阳忽然走了进来,看见这般场景,吃了一惊,对怡宁说道:「你脸上是什么?」说着拿过一块湿巾子,给怡宁擦拭,那人只是坐在一边冷笑,颜庆阳一边给他擦,一边对那人狠狠说道:「你做的好事!怡宁有什么不舒服,我不会放过你!」
忽然,颜庆阳怔怔的看着怡宁,怡宁不由得有些恐慌,说道:「怎么回事?」他本已毁容,自然对容貌不在意,但要是被这个古怪的人在脸上蚀出了什么希奇古怪好笑的图文,那就惨了。
颜庆阳拿过一面镜子,说道:「你自己看。」
怡宁颤抖着拿过铜镜,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颤声说道:「我是不是在做梦?」,镜中之人,分明是从前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皮肤更是白皙无比,还有一种新生的光泽。只是脸上仍然隐隐有一些极淡的痕迹,告诉自己,这不是做梦,而是自己的容貌竟然恢复了。
那人冷笑说道:「再调养十几天,就可以和你从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啦。不喜欢?不喜欢可以再划自己十七八刀。只是别忘了,有人为了摘几株药草,特地爬上了高山,又从山峰上跌进了泥塘之中,还摔断了腿。」怡宁泪水在眼睛中打转,说道:「多谢你。」颜庆阳也深感歉然,说道:「对不住,怪错你了。」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这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何况你们两个,居然和我一见面没吵起来,这个药草,也是值得的。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说着跳下床来,便要出去。
怡宁说道:「你的腿好了?」
「两天前就好了。不过我偷懒,继续过了两天断腿的舒服日子。凭我的医术,还怕治不好自己?」说着又要出去。
颜庆阳说道:「大恩无以为谢,无论如何,还请多留几日。」
那人皱眉说道:「本公子还有事情要做,少来烦我。以后还是大可以见面的。」
颜庆阳和怡宁知道他行事古怪,也就不好多留,只得一再称谢。那人头也不回的去了。
在花木园中,怡宁穿着淡绿衫子,悉心照料着花花草草,颜庆阳远远看着,只觉得今生今世,最大的福分,就是得到了这个人。不论他美也好,丑也好,自己都是那么一心一意的爱着。对两人而言,都是无上的幸福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