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全吃了一惊,说道:「将军要我离开这里?」也不等颜庆隅回答,便摇头说道:「我不愿意。我在这里都十几年了。」
颜庆阳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那句,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许多事情,我不便明说。总之,我答应你,你我一定有再见的机会。」阿全定定的看着他,说道:「可是这段日子,我如何放心得下?」
「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阿全看了眼四周,说道:「那么府中大小,又待如何?」
「本来府中人也不多,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让他们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以免……」
阿全打了个寒噤。「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玩闹,我说过,此生绝不当什么文官武将,看来我想对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和你的选择一样,可是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懂得知恩图报,又何谈做人?再说,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国之大体,岂可儿戏,许多时候,不是简单的善恶二字,便可定个是非。」
阿全点了点头。
「所幸,你学得一手好武功,如此便好办得多。」
阿全看着他,只听颜庆阳说道:「你师父每日在菜园种菜浇花,虽说他深藏不露,只是到底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好。」
阿全一惊,说道:「难道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师父和我一起走?」颜庆阳一颔首,阿全急道:「不行!要嘛是我,要嘛是师父,总得留下一个来,将军,你想想,许多事情,都是人力不可知,万一、万一,到时有个什么差错,你身边有一个会武之人,多少能杀出一条生路。」
颜庆阳摇头说道:「你不要瞧不起官兵。要是在江湖之上,一两个官兵对你们
这些会武之人来说,只是脓包,不值一提,但是这是在天子脚下,绝非寻常官兵可比,就连那些坐镇一方的大侯,他们手中掌握的兵力亦绝非你所能想象,反抗之难,远远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看了眼阿全,轻轻一挥手,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皇上和那些王爷大候,绝对不是寻常之辈,若想利用我,我逃不开,若想杀我,我也躲不了,更没法让你们来救我,只会将你们也害了。」
阿全眼中已有泪光闪现,忽然说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部一直不快乐,总是那么郁郁寡欢。」
「这些就不必说了,现下的事情,第一要务就是,你带着你师父,找个地方安居下来,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告知你。」
阿全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头,颜庆阳说道:「你跟我来。」
两人又走回房中,颜庆阳打开一个柜门,拿出四个盒子,说道:「这是我多年的俸禄赏赐,你拿去。」阿全一言不发的接过,颜庆阳微笑说道:「一定要保重。」
阿全一咬牙,说道:「将军,是不是我今天就要走了?」
颜庆阳半天沉默,终于说道:「是。」
阿全拿过那些东西,转身出门,忽然回头说道:「将军,我就不再来向你辞行了。」
未几,国家动荡不安,烽烟四起,民心惶惶,国无宁日。
平定瑾王之乱以后,珏王又举兵意图纂位,所幸当今圣上英明神武。颜庆阳将军又骁勇善战,珏王败北,被打入天牢。珏王平日恶行昭彰,不得民心,他一倒,许多人便额手称庆。颜将军战功赫赫,皇上赐下黄金千两,府邸一座,一时间车水马龙,无奈颜庆阳却拒不见客,只是这位将军的孤僻也早是为路人所知,众人也不以为意。
这一天,颜庆阳身着便服,来到了天牢之中,虽然探视天牢囚犯,为法不容,但是颜庆阳是圣上面前的红人,炙手可热的人物,莫说他已告知圣上,就算没有,狱卒也还是会放行。
此刻,他来到天牢,径直走到关押珏王的牢中,对狱卒说道:「我进去见见他。」那狱卒犹豫着说道:「将军有令,敢不遵从,只是此人犯上作乱不说,关到牢中之后,时常胡言乱语,不堪入耳,又时常暴起伤人,将军还请小心。」
颜庆阳眉头一皱,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颜庆阳走到牢中,看见昔日一派威严的珏王,此刻却是蓬头垢面,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躺在墙脚,也不看进来的人是谁。地上攞着一只破碗,碗中盛着一些脏兮号的烂叶子。颜庆阳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一酸。
他走上前去,轻声喊道:「王爷,我来看你。」珏王听了这话,睡梦之中勉强哼了一声,却没有睁开眼腈,颜庆阳又轻轻呼喊了一声,珏王这才睁开了眼睛。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颜庆阳,说道:「怎么是你?」说话的声音虽然气若游丝,但是仍然听得出非常的激动。
颜庆阳低声说道:「是我。」
珏王忽然愤怒了起来,嘶哑着声音说道:「我一向以为你心地坦诚,没想到却是如此工于心机,竟然连我、连我都被你骗了!你在我身边,装模作样许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左右手,是我的心腹,没想到,你只是皇帝老儿的走狗!」
颜庆阳不看他,说道:「我知道我对你不住。」
珏王更是激动,颤声说道:「你心甘情愿当了皇帝的走狗,你以为他真的是明君?秦青因为叛国之罪,满门抄斩,可是你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的?」
颜庆阳看着他,珏王冷笑说道:「昏君怕他羽翼渐丰,行事大瞻,便先下手为强,胡乱安个罪名,将他满门抄斩了,你以为真有什么国法,什么圣明天子?都是你死我活,成则王侯败则贼!」
颜庆阳的眼光朦笼起来,说道:「你也败了。」
珏王怒道:「不错!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败?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却和昏君一起,打我个措手不及!」
他胸中怒气极盛,呼吸不稳,过了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忽然痴痴的看着颜庆阳,眼神渐转柔和,语调也渐渐温柔了起来:「不过,我不怪你,我也不后悔。你现在一定是加官进爵,封王封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每天都过得很快活?」他见颜庆阳沉默,忽然惶急起来,勉强爬了过来,说道:「求求你快说!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每天都过得很好,很快活?」
颜庆阳看着他,轻轻摇头。珏王更是惶急,说道:「为什么?谁对你不好?我去杀了他!」颜庆阳眼中一热,转过了头,珏王扯着他的袖子,说道:「你说话!你说话!」
颜庆阳温言说道:「我过得很好。」
珏王忽然平静了下来,微微一笑,他本已神色憔悴,此时一笑之下,更见惨然,他惨笑道:「我对你这么好,你良心被狗吃了,你无情无义。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他一时想不起什么词,只得翻来覆去,不停的漫骂,颜庆阳也不辩驳。
珏王浑浊的眼睛忽然流出了泪水,他一边笑,一边任由眼泪不停的滚下来,打湿了衣襟,只听他说道:「你以为,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够这么包容你,信任你,哪怕是你背叛我,我也不会计较?你可知道,要是我有出去的机会,重振大业,我还是会信任你,会倚重你,你究竟知不知道啊颜庆阳?」他说到颜庆阳的名字,终于忍不住放声号啕。
颜庆阳眼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珏王却是哈哈大:「看,连颜庆阳都流泪了,为了我流泪了,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颜庆阳语声有些哽咽,说道:「不必这么看重我。」他心下伤痛难禁,低声说道:「王爷,我要走了。」
珏王大睁着眼睛,对颜庆阳说道:「你要走了?你还来不来?」看着颜庆阳的睑色,颓然坐倒,苦笑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再来了,你今天来看我,也只是为了看我威风一世,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你看了,心里是不是分外的高兴?」颜庆阳眼中泪水簌簌而下,摇了摇头。
珏王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昏君是一定要将我杀头的,我从前那些部下,有的被抓入天牢,有的跑了,有的向昏君表忠心去了。风流云散,哈哈哈哈。」颜庆阳见他有些神志不清,心下侧然。
珏王转过脸来,看着颜庆阳,似乎要永远记住这面容,他低声说道:「我想在你离开前。也就是我死前,问一个问题。」颜庆阳看着他,珏王痴痴的看着他的眼晴,一个字一个宇的间道:「你,颜庆阳,这辈子,有没有一刻是爱着我的?」
颜庆阳听了他这个问题,心下却是踌躇,他知道,如果自己说一句喜欢,那么珏王也许死而无憾。他半跪在地上,沉吟良久,却终于摇了摇头。
珏王本来充满希望的面庞,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拖长,渐渐的黯淡了下去,等到颜庆阳终于摇头时,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落了空,他嘶哑着声音说道:「那么,你这辈子,又爱过谁?」
颜庆阳没有回答,慢慢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宫灯依然摇曳,颜庆阳走进了皇宫之中。
皇上本是邀他来谈一件事情,颜庆阳事先已经知情,听到的那刻,只是微微苦笑。他见过皇上之后,觉得皇上对他果然比平日更为亲密。
只听皇上说道:「颜爱卿,朕想,你也该成家了吧?」颜庆阳说道:「其实微臣一直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
皇上连连摇头,说道。。「不可不可,堂堂大将军,却是无妻无子,实在也不像话。朕想将朕最爱的三公主嫁给爱卿,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着呵呵大笑,等他谢恩。
谁知颜庆阳忽然跪地说道:「皇上,微臣今晚来,只想求皇上一件事情。」
皇上向他看了一眼,说道:「爱卿请说。」
「臣想去职还乡。」
皇上本来坐着,此时听他这么说,便慢慢站了起来,说道:「为什么?」阳轻叹一声,说道:「微臣只想早日回到田园,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皇上的脸登时沉了下来,说道:「莫非,你觉得朕亏待了你?」
颜庆阳跪在地上,说道:「微臣不敢。」皇上忽然笑了一声。说道:「朕赵匡胤那种皇帝,你大可放心。」
颜庆阳仍是一动不动跪着,说道:「微臣想了许多天,察觉自己再无用兵打仗之雄心,就算以后勉强上阵,只怕也是军心动摇,故此还是自行告退的为好。」
皇上叹了口气,说道:「朕将女儿都嫁给你,你还信不过朕?」
「皇上对微臣的深恩,微巨永志不忘,只是现在微臣的确心有余,力不足,何况现在国泰民安,邻国皆畏惧圣上天威,必不至有何战乱。」
皇上怔怔的看着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那你准备以后往何处去?」见颜庆阳犹豫不答,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朕对你,的确是全然一片爱护之心。若是换了其它臣子,只怕……」
颜庆阳低声说道:「微臣明白。」他心中何尝不知道,参与了皇上诸多机密之事,现在却又要离开,皇上为绝后患,一声令下,将自己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现在前来请求还乡,只是一赌。
皇上看着他,又是久久的没有说话,终于说道:「你真令朕失望。」
「皇上对微臣的大恩,微臣今生报答不尽,但求来世再报。」
皇上忽然摇头苦笑,说道:「来世我便不做皇帝了,我连朝堂之人都不做,我要做一个寻常百姓,最好,和你是兄弟。」
颜庆阳身躯微颤,说道:「皇上,我--」
皇上朗声笑道:「朕真是羡慕你,朕要来世才能做到的事情,你今世便马上以做到了。」
颜庆阳看着皇上,只听他大声笑道:「朕便依你!只是,你为朕辛苦多年,朕要赏赐你黄金千两,庄园百座,让世人都知道。即便你归隐了,你也仍是朕最欣赏一的臣子!」
「微臣不要一点赏赐,只斗胆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情。」
皇上捋须笑道:「什么事情P。莫不是你看上了我的女儿,想带她归隐?」
「公主是金枝玉叶,微臣岂敢有如此非分之想?微臣只求皇上,留珏王一命。」
皇上的笑容稍稍隐去,皱眉说道:「岂非是养虎遗患?」
「皇上天纵英明,威震四方,现在乱臣已沦为阶下之囚,只是他到底是皇上的亲兄弟,皇上若是留他一命,更能令天下人心服。」
皇上沉思半晌,说道:「朕一向喜爱这个兄弟,不曾想他犯上作乱,负朕在先,其实功名富贵,他何尝少了?朕哪一样没有给他?是他自己不知好歹。」
「这个天下人都明白。也正是为此,皇上留个活口,更能警示天下人,也更能显出皇上的大度。」
皇上点头笑道:「这是知心话,朕从未在他面前失去信心过,你不知道,朕和他小时候玩耍,他没有一次赢过朕。哈哈。」「如此,微臣便再无心事。」皇上看着他,说道:「那你何时走?」言语之间,仍是有些惋惜之意。「只等一两日过后,皇上下旨了。」
皇上摆了摆手。颜庆阳便即告退,皇上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一声长叹。
颜庆阳在府中,遗散了那些仆人,众人均是依依不舍,颜庆阳赏以重金,替他们都安排好了后路,连那只白虎,那只大鹰,都送给了朋友,自此再无杂念,专等皇上下旨。
一切事情办妥过后,皇上下旨,赏赐颜庆阳将军黄金三千两,允其解甲归田。知情者无不摇头叹息,私下里自也免不了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