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菡萏小筑已成灰烬,江娉婷早安排小筑中一众女子避往他处,眼下则跟着程逸岸去附近的客栈投宿。
第二天早上,三人围坐吃早饭。霍昭黎任江娉婷如何调笑,总是僵着脸,一言不发。
江娉婷戳戳程逸岸,“喂,你家兄弟怎么回事?”
程逸岸随意瞟了霍昭黎一眼,道:“除了春心荡漾,还有什么?”
江娉婷觉得不太像,却也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岂不是很失——”
“关我什么事?”
这回答也太快了一点吧。
“好不容易拉拔大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有没有这种为娘的感觉?”
“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巴不得他早点自立门户,省得操心。”去,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你就这么厌弃他?”
“废话。换你给他当奶妈试试看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霍昭黎突然放下筷子,冲着程逸岸大声道:“你不要总把我当成傻瓜一样!”
程逸岸嫌恶地擦去溅到脸上的馒头屑,用酱油蘸了蘸油条,慢慢地嚼完,再喝口粥,才静静地道:“你突然间发什么疯?小笛子走了,你就这么不舍得?”
从来都没这么大声对他说过话的,什么嘛,原来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跟小笛子没有关系——不对,小笛子的事情也算!”霍昭黎愤愤地瞅着程逸岸,“你总是嫌我笨,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在说什么你要做什么,江姑娘石大人他们都懂,只有我不知道——我不要这样!”
“你本来就笨,我又没说错,你发什么脾气?”明明该找他爹娘算账。
被他气势一压,霍昭黎身子不禁往后让了一些,随即又鼓起勇气与他对视,“你什么都不教我,我怎么可能聪明得起来?”
“哈,竟敢说我不教你?!我教你的功夫,你怎么都学不好,这总没错吧?”不是笨是什么?
“这个和那个不一样!”两件事又不能比。
“哪里不一样?”追问。
“……就、就是不一样!”气弱。
“你连哪里不一样都不知道,还敢不承认自己笨!”完胜。
“你一口一个笨的,我就算本来不笨也被你说笨了!”耍赖。
“不爱听你可以自己滚蛋,我又没留你。”鼻孔朝天。
“我、我不走!我不喜欢你这样子对我,可是我不走!”倔强。
“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翻白眼。
“我们明明结义过的,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说不赢,委屈。
“那么你想怎么样?”叹气,无奈——长着这种脸,不要随便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来好不好?造孽啊。
“我要靠大哥比谁都近!”
江娉婷“噗”的一声喷出稀饭。
程逸岸沉默一阵,苦笑道:“喂喂喂,你这样说,别人会想歪。”
“怎么想歪?”霍昭黎茫然。
“算了算了,”程逸岸投降,“你一路跟我下来,猜到什么,想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霍昭黎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清清嗓子,道:“一路上除了小笛子下杀手以外,别的人都是要捉大哥。这些人都说大哥杀了许多人,但是大哥是好人,所以肯定有人故意诬陷。”
程逸岸“砰”的一声,一头栽在桌上,艰难地举起手指指江娉婷,“你行行好,别把我是好人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这个女人都快笑吐血了。”
江娉婷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艰难地对霍昭黎道:“你继续,继续。”
霍昭黎已经习惯她夸张的行为方式,不以为忤地继续说下去:“那些要捉大哥的,大半是为了得到那个叫‘南华心经’的东西,这样东西已经被小笛子拿走了;真心想把大哥带回泗合门的,只有辛夫人他们而已——不过大哥好像觉得,辛夫人也想要南华心经。”
江娉婷踢踢程逸岸,“你说他笨,我看还好嘛。”
“跟在我身边,总要有点长进才是。”程逸岸夹了点小菜进霍昭黎碗里,当是奖励,“你想得大致都没错,别的事情,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霍昭黎一愕,“大哥不说给我听?”
“我又不是说书的,做什么一件件讲给你听?不过倒是有一件可以对你说,你家小笛子拿走的东西,并不是真品。”
霍昭黎脸上一红,低下头嘀咕:“小笛子又不是我家的。”
“她都撂下话来,五年后嫁你,就算现下不是,日后还是你家的。”虽然转大人慢了点,相貌还是不错的,勉强也算是傻小子的艳福一段。
“我只是当她小孩子,怎么可能娶她?”他顿了顿,端详着程逸岸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大哥,你——生气了?”
程逸岸轻蔑地撇撇嘴,避开他的眼光,“好不容易有人看得上你,我生什么气?”
这时窗外忽然有轻轻的敲击声。程逸岸稍嫌迅速地走去开窗,解下鸽子腿上的字条,仔细看起来。
这边江娉婷端详着霍昭黎,微笑道:“他和你在一起,模样和平日不同呢。”
“咦?”
江娉婷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碟子,过一会儿抬起头,冲他粲然一笑,“算了,当我没说。”说着站起身走到程逸岸身边,趴在他肩上问,“怎么样?”
程逸岸正凝神将纸条叠成纸鹤,漫不经心地道:“小笛子在路上与门人会合,看样子是一起回泗合山。”
“你打算怎么样?”
程逸岸将纸鹤扔出去,恰巧停在霍昭黎头上,“昭黎,去不去泗合山玩?”
“大哥去我就去!”霍昭黎偏着头想了想,似是知道了什么秘密般,得意地道,“大哥还是会担心辛夫人他们吧?”
“小屁孩,不懂就别乱说!”程逸岸拉下脸。
霍昭黎微笑不语。
江娉婷自有他事要处置,未一同上路,于是又回到之前二人同行的情形。
霍昭黎一直心情奇佳,无论被程逸岸怎样骂,都是笑嘻嘻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打定主意要上泗合山,程逸岸已经懒得再遮遮掩掩地改头换面,直接以本来面目示人,还顺便放出消息,说要自行回山请罪。大约是企图捉拿程逸岸者无一生还之事已然传开,至今为止都未遇别有用心之人阻截。而霍昭黎一段时日下来,于武学之道渐窥门径,教起来简单许多。这下程逸岸倒嫌生活无趣,传授功夫之余,还不时跑出去“重操旧业”,没本钱生意做得欢。
霍昭黎几回“掠阵”下来,对他这位大哥为何遭人忌恨,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大咧咧通名盗走宝物不够,还每回走之前都到处踅一圈,遇到什么角落不干净,就在墙上大大书上“脏脏脏”;有时候进到女眷住处,在梳妆台上用胭脂批下歪歪扭扭的“丑”字;而潜进男主人卧室,扒光对方衣服,在小腹上写个“短”,还配上个龇牙咧嘴的图案等等,更是诡异至极,令人哭笑不得。
泗合山在东北,程逸岸某天漫不经心地算了算,发现若是一直靠双脚走下去,大约武林大会开完了还到不了。于是在某次“买卖”中,霍昭黎分到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黑色骏马。
程逸岸稳稳骑在通体雪白的坐骑上,顾盼生姿,霍昭黎看得神往不已。可是——
“大哥,我不会骑马。”在家里倒是骑过牛。
程逸岸倒是并不惊愕,反而答得爽快:“没关系。你皮厚,多摔几次就学会了。”
“……哦。”霍昭黎一时无语。
三天后,伤痕累累的霍昭黎终于被允许与义兄共乘一骑。程逸岸以好控缰为由,坚持要自己坐在后头,于是霍昭黎便成被他抱在怀里之势。所到之处,路上行人不断爆出“好一对璧人”的赞叹,不过也会有人疑问:“后面那孩子是大美人的弟弟吧?”程逸岸第一回听见时,轻轻一拨把路人乙撂倒,扬长而去。到后来次数一多也就麻木了,索性直接拿霍昭黎做出气筒。
二人一边漫游一边赶路,磨蹭到十月中旬,才抵达辽东地界。
辽东的十月,已是朔风呼啸,白雪茫茫。
霍昭黎生长南方,哪遇过北方的凛冽寒冬。好在他内力深厚,也不如何畏惧严寒,反倒是程逸岸每日里吆喝着叫他添衣服,因此霍昭黎还是喜滋滋地裹得严严实实。
这日天气晴朗,过午时,二人行至一处山坡,霍昭黎一直练习程逸岸上个月传授的“听风辨器”功夫,一心想听附近草丛中有无生物活动,忽然间他皱眉。
“大哥,有好几匹马过来了。”
“好几匹是几匹?”程逸岸按照惯例考问,心中却有些不服气:这本事明明是他教的,臭小子仗着内力好,已经可以听得比他更远更清楚了。
霍昭黎侧耳倾听,依旧皱眉,“应该是六匹马,马上有人,但是骑马者都很轻,轻得几乎是没了分量,难不成是小孩?”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哪家会让孩子自己出来玩?
“恐怕不是小孩,而是轻功不弱的大人。”程逸岸也听见了。不久,他玩味地看着坡下隐约而现的马群,扯开嘴角,“终于有好玩的事上门了。”
马蹄声紧,未多久,马匹自林中闪出,确实共有六骑,看身形确实都是成人。
骑士转瞬间逼近。到了离二人三丈处,其中一人手一举,余人都随他勒缰,六骑整整齐齐一字排开,每匹马都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马上骑士容貌已能看得分明,自为首一人起,年纪次第减轻,个个身形魁伟,面容上也颇有相似之处,大约是六兄弟。
程逸岸鼓掌,高声道:“好俊的马术!惊动骏马帮的六大金刚齐聚,程某好大的面子。”
为首的“铁枪金刚”马千乘冷声道:“你既然认得我们,自然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交出来吧。”
“我知道各位所为何来,奈何那东西早就有人趁程某不备之时,自行拿走了,实在惭愧之至。”
“铁杵金刚”马千骥闻言大声道:“有人能从你‘毒飞廉’手中拿走东西?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
程逸岸低声对霍昭黎道:“你看,这种傻大个都知道没这么容易的事情,你家小笛子竟然会自以为得手,可见脑袋不太聪明。”
霍昭黎只觉得脖颈里一股热气吹过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禁苦笑道:“大哥,要消遣我也不是这个时候吧?”
“喂,你们两人嘀咕什么?要谈情说爱先把东西交出来!”
程逸岸偷笑一声,摊摊手,“诸位若是不信,程某也没办法。”
“你要是肯让我们搜搜你和这位姑娘的身,保不准我们就信了你!”说完诸人哄然大笑,还不住用淫猥的目光瞄霍昭黎。
“为什么我总会被认作女的?”霍昭黎皱成苦瓜脸,怎样都想不通。
程逸岸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就长成这个样子,没救了。”
“……那我们要让他们搜身吗?”
“当然不行!”程逸岸忽然提高声音,喊道,“你冰清玉洁的身子,岂是随便谁都可以看的?”语气愤慨到极点,霍昭黎听得差点被口水噎到。
马千山停了笑意,森然道:“那就闲话少说,拳脚上见个真章了。程逸岸,你要去泗合山,除非过我兄弟这一关。”说罢长枪一抖,直指程逸岸。
“说不得,程某只能奉陪。”程逸岸依然是嘴角含笑,没有半丝怯意。
他这个样子分明托大,马千山不禁怒道:“你别以为使手段灭了几个不起眼的帮派,就能在我们兄弟处讨便宜!今天一定要你看看,骏马六金刚是不是浪得虚名!”
“这么说,六位是要车轮战了?”
“此番本就不是一对一的较量,自然要速战速决!”没等对方说完话,程逸岸一夹马腹,身下马儿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飞速下坡。这一下出乎意料,马氏兄弟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置身后怒骂与追逐声不顾,程逸岸低声对霍昭黎道:“进了对面树林,我们藏起来,等他们分散,便行各个击破。”
双方所乘的都是上等好马,对方极熟地形,程逸岸则骑术稍逊且一骑二人,自然占了劣势,好在他所说的茂密树林就在不远处,才能在被追到前,弃马入林。
程逸岸折下一段松枝,一边与霍昭黎掠入深林,一边抹去脚尖点地的些微痕迹。
二人刚在相邻两棵树上隐藏好,便听林外有人高声道:“大哥,这匹马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咱们带回去配种甚好。”
马千乘粗哑的声音响起:“先别说这个。分头找人,有动静立刻出声,小心埋伏。”
“大哥不必担心。方圆百里之内,全是我兄弟的地盘,闭着眼睛都能走出这片林子,谅那程逸岸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二哥,程逸岸那厮专会耍阴谋诡计,我们须得小心防范。”
“好啦好啦,我自然理会得。”
说话声毕,足音散开。向二人藏身之所而来的,未几出现人影,程逸岸认得那是六金刚中最小的“铁锤金刚”马千岭。他朝对面使个眼色,霍昭黎直扑而下,没等对方抬头看下坠何物,顷刻点了他“气海”穴。马千岭一个踉跄,铁锤脱手,软倒在地。程逸岸下树,迅捷无伦地抄手接住铁锤,无声无息间放倒一人。
霍昭黎蹲下身来,心中有些得意自己认穴功夫长进,又见那人双目紧闭,轻声问道:“他没事吧?”
“晕过去罢了。”程逸岸将一小粒丹药托入马千岭口中,再将铁锤塞进他胸前,摆设出“波澜壮阔”的模样,满意地站起身,举拇指指指身后,当先离开。
霍昭黎憋住笑,捂着嘴跟上。
前方又听到脚步声,二人急忙蹿上树。
在前头转悠的是马千驷、马千?兄弟。
“二哥,你慢点走,小心他们布下什么陷阱。”马千?知道这个哥哥一向鲁莽,因此便随他一道搜寻。
“怕什么,那小子才进来那么一会儿,又带着个娘们,一定是拼了命地往前逃,了不起就躲起来,哪有空布什么陷阱。”
霍昭黎做出“娘们”的口形,瞪大眼,颤抖地不住点自己的鼻子,程逸岸怕笑出声来,转头看向别处。这一看,不觉眼睛一亮。
马千驷大踏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程逸岸,兔崽子快给你爷爷滚出来!”马千?跟在他身后,不赞同地摇着头。马千驷行经一棵树下,忽然间一样物事从天而降,罩得他满头满脸,接着头下脚上地凌空而起,待想到挣扎,已经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马二爷闭着眼睛就能走出这里,却怎么就不知道这棵树上留了张捕猎用的网呢?”程逸岸抓着网口的系带,不住在他眼前晃荡。
马千驷魁伟的身体被收在一个网袋中,憋屈至极,更受不了的自然是程逸岸的奚落,大声道:“兔崽子!耍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你爷爷下来,咱们好好大战三百回合!”他一条铁鞭自负辽东无敌,在这当儿却全无用武之地。
程逸岸笑吟吟地道:“六位不顾江湖道义、以众敌寡在先,程某不过见贤思齐而已,何错之有?”
马千?见胞兄被掳,自然着急,这时又听不远处传来马千山焦虑的呼声:“六弟,你怎么了?”情知必是六弟也遭了暗算,心下更慌,面上却甚是平静,抬头对程逸岸好声好气地道,“程公子,骏马帮多有得罪,能不能先放下我二哥?咱们有话好说。”
这时另外几兄弟听到马千驷的怒骂,都已闻声赶到,马千骥扶着明显中毒的幼弟,更是怒吼着向程逸岸要解药。
程逸岸站在树干上,从容道:“素闻马三爷是骏马帮的智囊,您一句话,就算是做帮主的大哥也得听上几分。”
马千?知道事到如今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说道:“程公子只要放了我二哥,解了我六弟的毒,骏马帮绝不敢再行为难。”
程逸岸不屑地道:“六位惹得程某劳心劳力,疲累非常,以为一句放人就能随便打发了吗?”
马千乘沉声道:“你想怎么样,划下个道儿来吧!”
“这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程逸岸伸手进网,抽出了马千驷腰际的铁鞭,执在手中把玩,马千驷兵器被夺,叫骂声更不绝于耳。
这时突然“咔”的一声,马千驷庞大的身躯整个直直掉了下去,程逸岸竟也跟着急速下坠。
马氏兄弟本以为又是什么诡计,严阵以待,却见马千驷“噌”地站起来,一手夺过铁鞭,一手重重抓住程逸岸的发辫,得意大笑,“兔崽子,这网破破烂烂的半点不结实,能困住你爷爷多久?这回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原来那网在他不住挣扎下,承受不住,竟自己断了,马千驷下坠之前抓住程逸岸的脚,程逸岸毫无防备,竟硬生生被他一道扯了下来。
马氏兄弟大喜。将程逸岸团团围住。
马千乘立刻点了他穴道,以防他再施毒。
“你们放开我大哥!”霍昭黎见程逸岸被擒,急忙从树上跳下。
“原来是个男娃娃!”
马千骥用鄙夷的眼神来回扫视程霍二人,霍昭黎不解其意倒也不觉如何,再次说道:“麻烦你们放了我大哥。”
马千驷哼笑道:“你说放我们便放吗?”他用手中铁鞭圈住程逸岸的脖子,使劲往两边一拉,程逸岸脸涨得通红。
霍昭黎见状大急,伸手一招彩云追月去夺他铁鞭,“铁拳金刚”马千骥出手阻拦,霍昭黎微转个方向,招数不变,出其不意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马千乘、马千山急忙上前救援,一个抓霍昭黎手肘,另一个挺起长枪去挑他胸口。
霍昭黎不得不放开马千骥,使“排云手”挣开马千乘攻击,走“乱石步”躲过长枪穿刺。那记“排云手”慌乱中打到马千乘腹侧,他闷哼一声,蹲下身去。
“大哥!”马千?急忙上前相救。
马千乘捂着伤处喊道:“大伙儿小心,他内力厉害!”
这下除了千岭与千驷外,马氏四兄弟合围霍昭黎。
霍昭黎踩着“乱石步”,虽能逃过四人的攻势,却再也使不出一招半式反击。
程逸岸看得一会儿,对他叫道:“你去捉那个使铁锤的,用他来换我!”
霍昭黎看了眼躺在一边的马千岭,觉得以一个伤者做人质有些不讲道理,一时委决不下,依然与那四人绕着圈子。
霍昭黎还未有动作,一旁看管的马千驷听到此话却大怒。
“狗娘养的!我六弟已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要拿他当人质?!”
他心头火起,照着程逸岸身上就是一鞭,适才受程逸岸所辱,心中已是愤懑无比,这回更是用了十足的劲道打下去。
“啪”的一声,厚实的冬衣棉絮四散,程逸岸腹部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时迸出。
程逸岸轻哼一声,脸色发白,脸上仍然是笑。
霍昭黎听到他轻轻呻吟,急忙回头,却看见程逸岸满身是血,顿时五内俱焚。一时间什么都不管不顾,使大力挥开缠斗的四人,拼着受马千乘一杵,飞快向他那边冲去。他口中怒喝“不准伤我大哥”,使尽全力打出一掌,硬生生将马千驷推开。他丝毫不曾注意对方被他打得横飞出几丈远,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躺在了地上。只顾着慌乱地将程逸岸揽在怀中,关切他的伤势。
“大哥,你怎样?”
程逸岸勉强摆摆手,示意霍昭黎解下行囊取药。
马氏兄弟见马千驷被伤,也再无心理睬他俩,奔到马千驷身边。马千骥去探他鼻息,手却立刻缩了回来,一时难以置信——怎么竟呼吸全无?四人心意相通,使个眼色各自坐下,将内力缓缓送进马千驷体内,兄弟六人内力数同一路,一旦施力救济,马千驷本当立时生出感应,谁知尝试数次,均是毫无反应。
四兄弟收回手,红了眼看向霍昭黎,恨怒交加。骏马六金刚虽不过是二三流身手,但在辽东地界,也算喊得出名号,霍昭黎随便一出手,便将力大无穷的“铁鞭金刚”毙于掌下,简直是匪夷所思。
程逸岸一待解开穴道,只顾止血敷药,对于马家兄弟的动静毫不关心。
霍昭黎草草替他绑好伤口,回过头来,只见四双眼睛怨毒地瞪着自己,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
马千骥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向霍昭黎,举杵横在身前,眼有泪光,“管你是哪里来的妖孽,老子今日跟你拼了!”
霍昭黎身形不动,指着马千驷平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大叔……怎么了?”
马千骥自然想不到,霍昭黎对自己倾力出掌的威力一无所知,还道他是故意耻笑,怒骂道:“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还要弄什么玄虚?”
霍昭黎皱起眉头,“大叔,你——”
“他死了。”程逸岸不耐他再夹缠不清,勉力站起身去拉他,惊觉一向温暖的手掌,忽然间一片冰凉。
霍昭黎仍是定定看着马千骥,眼中闪着异色光芒,“他到底怎么了?”
马千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耐烦地举杵击他天灵盖,吼道:“人都给打死了,你还穷问什么?”
霍昭黎一手抓住铁杵,马千骥被扯得趔趄。
“我、打、死、他?”声调失了起伏,双眼直勾勾盯着那具尸体,一遍一遍地从头到脚看。
马千骥兵器抢不回来,已经知道对方功力与他相差甚巨,抱着寻死的念头,索性放手,对着霍昭黎一通踢打。
霍昭黎仍是呆然姿势并不还手,浑厚内力遭遇外袭却自然而然生出反应,马千骥左手猛力击他胸口,“咔”一声,前臂垂下,竟已被震断。
他不服气,还要再打,马千乘开了口:“老四,回来!”
“大哥——”
“出来混的哪个不是提着脑袋?你二哥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即便咱兄弟联手,也杀他不了,何必多伤性命。”
马千骥颓然住手。
马千?叹息一声,轻道:“四弟,回去吧。”马千乘抱起二弟尸体,马千山抱着马千岭,慢慢离开,马千?要给马千骥上断臂,被他用力拍开,头也不回地走了。马千?看看呆在当地的霍昭黎,咬咬牙,对程逸岸道:“骏马帮鲁莽行事,折了一个兄弟在二位手里,冒犯之处,也算是赔过礼了——不知程公子能否惠赐解药,放我六弟一马?”
“那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们只要能在十日内找个高明的大夫即可,要白拿我的解药,却是不能。”程逸岸仰头看天,傲然回道。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这笔账,总有一天要讨回来!”马千?脸有怒容却无可奈何,一抱拳,便要转身。
霍昭黎突然沉声道:“大哥,把解药给他。”
程逸岸吊起眼角,“你那是什么口气,我说不给便不给,哪轮得到你做主?”自己被打得如此凄惨,不死他两三个人,怎能解气?
他吃定了义弟的言听计从,却不料霍昭黎竟然一反常态,攥住程逸岸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我说给,你便给。”声音极轻,却眼神狠辣,威势十足。
程逸岸从没见过他这样阴暗的表情,吃惊之余,竟然乖乖地做出大伤颜面、事后后悔不迭的妥协。
他掏出一个蜡丸,抛给马千?,道:“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分做三回吃。”
马千?紧紧捏住蜡丸,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的话,闷头走人。
停了三日的雪又密密飘起来,顷刻间已迷人影。
留在雪地上的鲜血,一点点被埋起来,看不见了。
霍昭黎仍愣愣地看着。
方才,他杀了人。
很高,留着大胡子,总是瞪着眼,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就记得这么多,毕竟那个人,他今天才见面的。
把今天才见面的人杀了。
被杀掉,人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本来和兄弟好好在一起骑马来的,那把年纪,家里应该有媳妇和好几个孩子了。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门,回去时候是一具尸体。不住回想起那年村东李大伯去世,他家里哭成一团乱成一团的场面。
李大伯是生病死的;那个姓马的大叔,则是因为他情急拍出的一掌。
霍昭黎觉得很荒谬,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也许是做梦。就算有再大的力气,也拍不死一个大活人的吧?
熊熊的光芒刺痛眼睛。是不远处大哥升起火,马匹不知何时也唤到旁边——天黑了。
火和血,都是通红通红的颜色。
大哥说,他死了。死掉的马大叔的弟弟说,是他打死的。
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兄弟,才打的大哥。自己是为了救大哥,把他杀了。同是为了最亲近的人,都不算做错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推开而已。
在家里杀过鸡鸭牲口,从没想过杀人。
前一刻还在大喊大叫活蹦乱跳的人,突然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动。
原来杀人这样容易啊。
霍昭黎看着自己纹路清晰的右手掌,就是用的这只手,可能是震碎了内脏。杀鸡时常看到那种花花绿绿一堆肚里货,被他一掌震得粉碎,血肉模糊地搅和在一起,人自然就活不了了。
从胃里不断冒出酸液来,想吐。
他伸手指进去挖喉咙,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慢慢走到火堆旁,大哥所在的地方比较暖和。
“大哥,我杀了人。”
“我知道。”程逸岸低着头,专心重新包扎伤口。
“我不是故意的。”霍昭黎木然看着他胸前厚厚缠着的布条,却没有心思去问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程逸岸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他冒犯我,就该死,你不杀,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你杀了他救了我,这便很好。”
霍昭黎缓缓摇头,“……他不过是打你而已,最多打回来,不该死的。”
程逸岸目注他已经掐出血来的手掌,道:“我可以历数这个人的桩桩件件恶行,来告诉你他死有余辜。”看着霍昭黎突然一亮、忙不迭投射过来的眼神,他嘲讽地道,“只要知道杀的不是什么好人,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对不对?”
霍昭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垂下头,还是忍不住问:“他真的……本来就是坏人?”
“我不会告诉你的。”程逸岸回身添柴,“人在江湖,你不可能每杀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与其存着侥幸的态度,做了之后才将责任推到死者身上,还不如现在开始,就扔掉当好人的念头。”
“大哥……也杀过人?”霍昭黎紧紧盯着程逸岸的脸,想起第三次会面时他半真半假的话。
程逸岸纵声大笑,笑毕,脸色一寒,道:“你在期待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个好人,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多少数目,早就记不清了。有时候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也有时候只是自己想杀人而已。”
“就算没有做错事情的人,也要杀?”霍昭黎的嗓音发着抖。
程逸岸不屑地道:“若是杀人之前还要一一查对他生平劣迹,哪里还会有半分快意?”
“我、我不要再跟你一起了。”
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看得程逸岸心中很是窝火,立刻沉下脸,冷声道:“你以为我爱你跟吗?明日一早,咱们分道扬镳便了——这么点小事都放不下,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霍昭黎突然跳起来,揪住程逸岸裸露在外的肩膀,大吼道:“小事?你说这是小事?”
程逸岸用力挣开他的钳制,眼见未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心中愈怒,跟着他高吼:“本来就是小事!我杀人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像你杀一个就发一次疯,早就死过不知道几百次了!”
霍昭黎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大恶人!”
程逸岸冷哼:“是,是。我本来就是臭名昭著的大恶人,你自己把我想成好人,现在又来怪我,真是愚蠢至极。回家吃奶去吧大善人,别在江湖上丢人现眼。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了就恶心!”说完,狠狠地戳着霍昭黎的前胸。
霍昭黎挥开他。二人恶狠狠地互瞪。接下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二人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
完全没有招数的,再常见不过的斗殴。
霍昭黎压住程逸岸,望他脸颊上就是狠狠一拳,程逸岸半边脸高高肿起。程逸岸用额头去撞他鼻梁,霍昭黎顿时鲜血长流,趁这个时候,程逸岸翻身骑在霍昭黎身上,对着他的脸啪啪啪抽起巴掌,霍昭黎一张俊美的脸蛋瞬间惨不忍睹。
霍昭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踹开程逸岸,跪在雪地上,突然开始哭,边哭边捶着厚厚积雪,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难看死了!”程逸岸猛地站起来,指着霍昭黎鼻子大吼道,“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扔下这句话,胡乱抓了把雪敷脸,按着腹部,踉跄走几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霍昭黎恍若未闻,仍是一个劲地哭。
过了一会儿,远去的马蹄声又变得清晰。
霍昭黎头也不抬,跪在积雪掩盖马千驷血迹的地方,默默流泪。
程逸岸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将马鞭重重扔在他身边地上,步行离开。
终于回复一人行路的清静,程逸岸为了庆祝,抓最好的药补身体,住最好的旅店,吃最贵的饭菜,最后还雇了辆大马车,舒舒服服地一路躺到泗合山下。
泗合山为长白山余脉,虽有号称飞仙、豹隐、涉霞、蹑红诸峰,景色却无甚可观,知名只因百多年前,有高人在飞仙峰上开宗立派,近几十年来,“泗合门”人才辈出,已故掌门冯崇翰更曾是领袖武林的堂堂盟主,因而才使得这座辟处边陲的小山,在武林中大放异彩。
积雪太厚山路难行,程逸岸就算要耍派头,也雇不到人抬他上山,打发了马夫,循着小径,慢慢往上,走走停停。
青山不老,生活了六年多的所在,并无大变。倒是自己已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长成识得世间烦恼的大人。程逸岸站在一棵老松树前,缓缓伸手,摸着刻在树皮上的童稚图案,想起小时在附近游玩的情景,不觉有一股沧桑感升起。拍拍树身,含笑喃道:“老伙计,我竟又回来了。”
到底回来做什么?自己心中都没有底。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冷冷的嘲讽声响起,前头小径上,赫然站着两个人。
风声乱耳,程逸岸完全不知他二人何时出现。
稍微的慌乱过后,他懒懒扬眉,“刘二侠,佟四侠,别来无恙?”
佟逸海露出未变的爽朗温厚笑容,正要回话,想起身边站着的二师兄,险险住了口。只见刘逸书面如寒霜,拔剑出鞘,明晃晃的青钢剑冷芒一闪,喝道:“恶贼!我岳父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逸书的夫人,是前盟主安厚坤三女,据传安盟主为程逸岸所害,此仇可谓不共戴天。
“就算我说不是我干的,刘二侠会信吗?”
刘逸书清俊的脸上青筋暴起,默然良久,才咬牙切齿地道:“只要你有证据,我自然信!”
程逸岸微愕,“你信?”
佟逸海瞄了师兄一眼,大着胆子道:“师弟,我们私下里都不信是你干的,二师兄为这事,已经和师嫂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
“逸海,住口!”刘逸书紧皱着眉,轻轻跃下岩石,来到程逸岸所处空地,长剑堪堪指住他咽喉,“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休怪我剑下无情!”
程逸岸看着剑尖,心想刘逸书平素是冷静的人,这回如此冲动,怕是恨得狠了,摇头苦笑道:“我要是说得清楚,早就说了。罢罢,人是我杀的,我任凭刘二侠处置便是。”
刘逸书未料他承认得这样爽快,一愕之下还未动作,突然间斜刺里冲出三条人影,两道剑光,从左肩、后背袭向程逸岸,一条软索则缚上了他小腿。
程逸岸本就伤势未愈,忽遭突袭,稍缓得一缓才行闪避,虽避过致命攻击,却一个站立不稳,自己向前跌,凑到刘逸书剑尖上,若非刘逸书反应迅速撤剑及时,此刻哪还有命在?
三人还待再上,佟逸海双刀一架,封住双剑攻势,刘逸书一手扶住程逸岸,举剑切断软索,喝道:“绘云,逸婵,掣儿,你们要干什么?”
安绘云哭叫道:“杀了爹的仇人就在眼前,你还要回护他吗?”
“谁像你们婆婆妈妈的?咱们的小师弟早就不在了,这等忘恩负义恶贯满盈的大恶人,人人得而诛之!”王逸婵瞪了一眼佟逸海,又看向程逸岸,眼中有无限失望与憎恶。
安掣素惧姑丈威严,此刻却也怒吼:“你难道要包庇这个杀了爷爷的奸人吗?”
刘逸书点了程逸岸伤口周围大穴止血,缓缓道:“事情尚未清楚,随随便便喊打喊杀的,你们这样也算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事情再清楚不过——除他以外,放眼江湖,还有谁会用‘红袖添香’?”
“无论如何,总不能太过武断。得将他带到掌门面前,好好问清前因后果。”
“你、你就是心疼师弟,不许我杀他!好,等到了掌门师兄面前,看我怎样手刃仇人!”安绘云知道此刻报仇无望,气呼呼跑开。安掣随即追了上去,王逸婵还剑入鞘,踌躇片刻,终是留在当地。
佟逸海也收起双刀,道:“三师姐,你该相信,小师弟他不是这种人。”
王逸婵看着程逸岸,煞白的脸依稀孩提时轮廓,想起这个与他们年岁相差甚大的小师弟,当年为泗合门带来的种种乐趣,眼神也再撑不住冷硬,叹口气,道:“我何尝不想相信?但他当年就做下了那样的事,你们要我怎么相信?”
佟逸海和刘逸书对望一眼,终是摇摇头,没有出声。
“算了算了,你们几个男的,总是对我和师妹藏着掖着。就先依你们,把他带回去再说。”看他二人似有难言之隐,王逸婵心中对昔日同门的清白更信了几分,走近几步,取出金疮药,敷在他伤口上,细细包扎。
程逸岸有气无力地微笑道:“多谢葛夫人。”王逸婵夫家姓葛。
王逸婵没好气地道:“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佟逸海和刘逸书也坐到身边,将本门真气输入他体内,程逸岸脸色逐渐红润,眨眨眼,道:“自然要叫葛夫人——我可是喝了喜酒的人。”
王逸婵稍一寻思,忍不住惊呼:“死孩子,果然是你!”成亲那天,新房里的床竟突然不见了,酒水狼藉,别的什么都没少,倒多了一对翡翠龙凤烛。
佟逸海自然听过此事,不服气地嚷嚷:“喂,我对你还不如师姐好吗?竟然什么都没送?!”
“你成亲是今年七月的事吧?我那时候不正忙着躲你们的追杀?”
他说话语气与当年无异,佟逸海也跟着越加放松,“忙什么忙啊,还不是一堆偷鸡摸狗的事情——对了,都说你最近得了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那美人藏到哪里去了?”
“美人啊……”程逸岸沉吟,最后简短地道,“受不了我,自己跑了。”
佟逸海大笑,没笑得几声,忽闻小径那边一声大叫:“大哥!”
下一刻,三人同时被一股强劲内力推到一旁,程逸岸落入来人手中。
三人无比错愕,只有程逸岸安之若素,淡淡地道:“你来干吗?”
霍昭黎打量程逸岸身上,不禁大惊,“大哥,你又受伤了!”二话不说抵住他背心就要传内力过去。
程逸岸一把抓住他的手,质问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做什么又回来?”
霍昭黎正要说话,听到不远处有吆喝声传来。
佟逸海侧耳听了听,道:“是闻夜。”大约是二嫂回去告状,大师兄才派弟子下来看究竟。
同门三人互视,为难神色一闪而过,程逸岸眼中看得分明。
他们虽说不愿相信自己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但绝不会在真相还未搞清楚之前,去与师兄撕破脸的。
毕竟已经是外人了啊,不能再贪心。
心中寂寥起来,伤口也隐隐作痛。
忽然间整个人被拉进怀里,微微抬头,看见霍昭黎严阵以待的坚定神情。
忍不住,他轻轻问道:“你……要保护我吗?”
霍昭黎被从未见过的脆弱眼神弄得怔愣,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程逸岸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眼看追兵将至,他低声对刘逸书等道:“我还有事未了,过几日再去见辛门主。”随即反身抓起霍昭黎手臂,道,“跟我来!”
刘逸书三人面面相觑,到了孙闻夜率门人赶到,才想起本来是要带他回去的,连忙一起追赶。
程逸岸带着霍昭黎,在未辟道路的树林中穿梭。他熟知泗合山道路,泗合门众人又何尝不是?林中无法尽情施展快哉风,两方始终拉不开距离。
程逸岸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道:“看来只能去山顶了。”说完清啸一声,使出青云梯,点着树梢向上掠去。霍昭黎笨手笨脚地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