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未多久便来到豹隐峰顶,再走一寸便是悬崖峭壁,山崖下一片云雾茫茫,深不见底。

追赶之人中,佟逸海轻功最好,没多久便到了二人面前。

“逸岸,随我回去吧。你的事,掌门师兄定有公断。”

程逸岸挑眉道:“我说了还有事未了,办完后定然自行去飞仙峰——佟四侠是不信了?”

“逸岸……”佟逸海面露难色。

“有什么事比澄清事实、还你清白更重要的?”话音方落,刘逸书与王逸婵也联袂到了峰顶。

“说到底,三位还是不能信我。”程逸岸勾起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我一个声名狼藉的江湖败类,想取信于泗合门诸位侠客,当真是难如登天。”

王逸婵皱眉道:“你不要这样冷嘲热讽,先跟我们回去,有什么事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办?”

霍昭黎走一步上前,道:“你们不要逼大哥,他既说了会回去,自然不会骗人的。”

佟逸海不悦地看他,“你是谁?我们师兄弟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

“我叫霍昭黎,是大哥的结义兄弟——”说到这里眼神一黯,“也许、也许已经不是兄弟……”

“谁说不是兄弟的?”程逸岸打断他,赌气般地大声说道,“我没得挑了,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当我是兄弟?你跪下来。”

“啊?”

“我说要你跪下!”程逸岸提高声音,傲然道。

霍昭黎虽觉愕然,还是依言跪在他跟前,程逸岸转个身,屈膝,与他面向山崖同跪,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程逸岸与霍昭黎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霍昭黎本来奇怪为何要再拜一次,听了他的誓词才明白过来,不知为何竟觉鼻酸。

“你还不照着念!”程逸岸对天三叩首毕,抬手猛按霍昭黎脑袋。

霍昭黎回过神,满脸激动地重新念了一遍,一连磕了九个头,还想再磕下去,总算被程逸岸制止作罢。

此时孙闻夜也与一众门人赶到,见此情景,不禁与三位师叔呆作一块儿。

程逸岸完全不看身后一眼,站起身,拍去衣摆尘土,指指面前悬崖,对霍昭黎道:“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霍昭黎此时心潮澎湃,就算程逸岸要一刀砍死他,大约也是含笑领受。

泗合门众人听不清二人谈话,孙闻夜正要喊话,眨眼间,两道身影竟同时跃出山崖。

“逸岸!”刘逸书等三人一时间大惊失色,张皇跑上前去,只见大雪纷飞中,一灰一黑两个人影,不断向着崖壁上枝丫岩石借力,断断续续地往下坠。

早知道那孩子轻功绝顶,悬崖并难不倒他,害他们虚惊一场。

看清那两个人影的姿态,王逸婵忍不住笑了出来。

灰色的飘逸非常,如蝶飞舞。黑色的身姿无比难看,与一粒石子弹跳着落下并无二致——到底是哪里来的活宝?

“同生共死吗?”刘逸书沉吟,“看来,逸岸是交到好朋友了。”

“换作是我,绝没这份胆气。”佟逸海想起师弟之前的落寞神情,心中百味杂陈。

程霍二人施展青云梯,总算是来到地面。

崖底土质甚松,又加之积雪极厚,程逸岸心中有数,着地时已放轻了步子,因此得以稳稳站住。霍昭黎毫无防备,后脚才踏到地面,前脚已整条腿全陷进了泥里,急忙跳了出来,整个人更加狼狈不堪。程逸岸似乎心情甚好,竟然也未开口斥他,霍昭黎对此暗暗松口气。

这山谷在绝壁之下,杂草长得约有一人高,看来并无人迹,程逸岸却想也不想地朝右手边迈步。

“前面应该有一个山洞。”

霍昭黎奇道:“大哥你怎么知道?”

程逸岸默然良久,才道:“我小时,来这里玩儿过几回。”

霍昭黎看他表情,知他大约想起从前的事,也不多问。

二人在湿地里行了许久,脚下土质终于变得稍稍坚硬,杂草丛中也多了好些参天大树。霍昭黎跟着程逸岸在树丛中穿来绕去,拐过一方石壁,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大湖平坦坦舒展在眼前,湖面已然结成了冰,四周围耸立的白色山峦俱倒映在冰面上,湖边寸草不生,唯一的杂色本该是岸上黄土,现也埋在积雪之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透明。绝壁之下,竟有如此景致,与其说壮美,还不如说突兀。

而霍昭黎是不会觉得突兀的,只是单调地将“哇”与“真好看”四个字,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直到程逸岸黑着脸喊停。

“大哥,那边有人!”

程逸岸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天色不佳,此湖又确实辽阔,他只能见到似乎有个影子在动。

“唔……是个老伯。咦,他整个人趴在冰上做什么?”

“你看得清?”程逸岸眯起眼,看着他的眼光如看怪物。

“看得清啊……他穿的衣裳比我们还少——啊!会不会是冻晕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到了湖面上。

“眼力竟这样好。”程逸岸有些不满地念叨,也慢吞吞走向湖心。

霍昭黎没有看错。

老人面朝下躺在雪地上,满头白发,身材瘦小,衣衫也单薄。

霍昭黎跑过去蹲下,“老伯,你怎么样?”

老人并不理睬,也不动。

霍昭黎心想他莫不是冻死了的,连忙伸手去探鼻息,感觉到还有些气息出入,稍稍安心。随即伸出手去托他胸腹,欲将人翻过来察看。

谁料一托之下,老人躯体似与冰雪粘连住般,纹丝不动。霍昭黎大惑,抬头向程逸岸求助。

“这位前辈在钓鱼,咱们别坏了他兴致。”程逸岸说完,看也不看那老人一眼,拍拍身上雪花,自顾自往湖对面走去。

这样的天气,哪里会有人趴在冰湖上钓鱼?

霍昭黎虽难置信,又想大哥说的话总不会错,皱着张脸再仔细打量。只见那老人右手成拳,拳心向下,恰好对着个小小的冰窟窿。那冰窟比拳头还小,若非仔细看,绝难发现。

小时母亲也曾带霍昭黎去溪边钓过鱼,他知此道最需安静凝神,对方才吵到老人颇为愧疚。眼见程逸岸已快走到对岸,虽想跟上去,却又不放心这老人独自在此,想来想去还是站在原地,想等他有了动作再走人。

想起儿时垂钓,每回总是母亲先没了耐性,催促着自己回家,忍不住有些怀念。

“娘也不知道回了家没有。”

“你娘不见了?”

“嗯,快一年了,还是没有消息——”他答完才意识到是谁在问话,忍不住大叫,“老伯?”

那老人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右腕忽然一缩,往上使劲一提,一个闪光的东西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冰层上。

霍昭黎凝神去看,见是一条细细长长的银色鞭子,鞭子一端仍在老人手中,尾端上则拴了一团小小的黑色物事,正缠着钩子扭个不停。

“老伯,那是什么鱼?”

老人纵声长笑,显是相当得意,抬起头正要说与他听,猛然间全身一僵,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大是惶恐。

“我……看不见了!”说着拼命揉自己的眼睛,又踉踉跄跄地想要站起。

霍昭黎伸手扶住他,老人并不领情,嘴里喊着“痛死我”,挣扎着去擦已经通红的眼,一擦之下,泪水滚滚流了下来。

他这样紧张,必是之前眼睛还好好的。霍昭黎拼命压制住老人没头苍蝇般的冲撞,心中也不得其解。老人个子虽小力气却大,好几次差点将他甩在一边,霍昭黎不得不运起内劲加以阻止,老人身上也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这两人任是哪一个的内力,都足以震慑武林,如今各自使将出来,虽非有心抗衡却互不相让,着实是非同小可。

只听得“喀喀喀”好几声,二人脚下的冰层,因受二人内力激荡,迅速裂开!

此地位处湖心,结的冰本不如周围厚实,转瞬间便裂开了一大片,过不多时,两人怕是就要掉进湖里。

老人目不能视不明当下危机,霍昭黎虽已见到,碍于被他牵制住,不愿也无法一人脱身。慌乱之中下意识大声喊:“大哥,救命!”

程逸岸深知霍昭黎爱操心的个性,虽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为等个笨蛋不惜受冻,却仍是在岸边徘徊良久,无意先行。一闻呼救之声,便气呼呼地奔了回去。

“你们在干什么?”眼看一老一少在快碎裂的冰上拉拉扯扯,程逸岸硬生生忍下一口怒骂,提气过去往那老人迎香穴上轻轻一按,以老人的武功修为本不至于被他一招偷袭得手,但此刻一片混乱,他只觉一股甜意扑鼻而来,霎时昏了过去。

程逸岸没好气地将人往霍昭黎怀里一推,“你背!”

霍昭黎依言负起老人,跟在程逸岸后头,几个起落到了岸上,此时只听湖心一声巨响,一大块冰塌了进去。霍昭黎叫声不好,急急将老人平放在雪地上,便要去拿老人的鞭子与辛苦钓到的东西,被程逸岸一把抓住。

“这湖深不见底,你想淹死害我?”

霍昭黎想起他之前更改的结义誓词,傻傻一笑,走回去,蹲下看那老人情况。

“大哥,你这迷药什么时候能醒?”

程逸岸哼了一声,“什么迷药?我用了疾行断肠散。”

霍昭黎记得他提过“疾行断肠散”是剧毒,不禁大吃一惊,“那、那老伯不会被毒死吧?”

“都能在冰上睡大觉了,这点小毒哪里伤得了他?”说完不理霍昭黎阻止,去踢老人身体,“喂,你说是也不是?”

老者猛然间一掌扫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早有准备,施施然向后飘出五尺。

那老者哼哼唧唧坐起来盘起腿,鼓掌道:“好俊的功夫!”

程逸岸不屑地道:“什么俊不俊的,你又看不见。拍马也要到点子上。”

霍昭黎听老人讲话中气充沛,想他至少中毒不深,暗暗放心,对程逸岸道:“大哥,这位老伯的眼睛看不见了,你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

“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么办法?”程逸岸打个呵欠,凉凉续道,“年纪大了血气不顺,眼睛就此瞎了的,也不是没见。”

那老者尚在怔忡,霍昭黎却急了起来,“那可怎么办才好?老伯伯眼睛看不见,以后一定过得很辛苦……大哥,真的没有办法治了?我用内力帮他打通穴道行不行?还是有什么药草之类可以治眼病的?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李姑娘应该有许多药材,要不老伯我带你去找她,可是眼下这里也找不见出口,恐怕又要耽搁一点时间……”

程逸岸看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不耐烦地道:“又不是我瞎了,你着什么急?”

霍昭黎想也不想地说:“你瞎了有我照顾你,老伯只有一个人,日子才难过。”

程逸岸听了脸色和缓许多,继而又逞强似的绷紧,“哼,你不添麻烦已经谢天谢地,给你照顾我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他随即又转头对老人说,“你南方来的?眼下这种症状呢,叫做雪盲。只要现在起四肢着地,爬行三个时辰,三日内便能复元。”

霍昭黎听得将信将疑。

老人直接大笑,“多谢这位兄弟告知,爬行倒似是不必。老夫确是南方人,雪盲之事,虽曾听闻过却从未遭遇,方才一时慌了手脚,差点连累小兄弟,实在抱歉之至。小兄弟仗义相助,老夫在此谢过。”

他惊魂初定,心中大石放下,说起话倒颇为得体。

霍昭黎道:“老伯不必客套,大家武林一脉,义当互助,那个……”

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想将前几日听过的那几句套话说上一遍,说了一半竟然忘记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霍昭黎满脸通红。

程逸岸明明笑得比他更大声,却质问道:“你竟敢嘲笑我兄弟?”

老人从容道:“老夫只是觉得这位小兄弟为人宽厚仗义,如今江湖,少有如此淳朴的年轻子弟,心中十分欣赏。”

“多谢老伯夸奖。”霍昭黎笑开了眼。

程逸岸白他一眼,“人家拐着弯骂你笨,你还道谢,真是个猪脑袋。”一句嘲讽的话说到后来,声音却有些发颤。

原来此时仍然风大雪大,霍昭黎与那老人内力深湛,并不觉得如何,反而在此地长大的程逸岸有些经受不住。

霍昭黎看他脸色发青,猜他大约觉得寒冷,想了想后说道:“大哥,这儿风大。咱们把老伯带到暖和点的地方去吧。”

程逸岸看了那老人一眼,道:“他自在这里受寒,与我何干?走了。”

说是这样说,见到霍昭黎又将老人负在背上才跟过来,倒也不讲什么。

霍昭黎往他走的方向看去,除去山冰雪覆盖下的山壁以外,什么都没有。

“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程逸岸尚未回答,老人已经抢先说话:“那边有个山洞,被树木冰雪遮住了看不出来。”

程逸岸一听,转身质问:“你怎么知道?”

“嘿,我可是住在这里许多年了。”

“你住在山洞?”程逸岸眯起眼睛,声音危险。

老人突然“啊”了声,一拍手,道:“原来那堆小人书和小玩意儿是你的!”

程逸岸眼神闪了闪,冷冷地道:“不是。”

霍昭黎好奇地道:“老伯的家在山洞里?”

老人微笑点头,道:“你要这么说也无妨。”

霍昭黎听程逸岸说过些江湖中人被仇家打落山崖,大难不死、苦练武功的事情,心想大概就是老人这一类的,心中对他又多了些同情。走着走着忽然又想到一事,“老伯,你之前捉到的东西和鞭子,都掉到湖里,恐怕找不回来了。”

那老人先愣了愣,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所说何物,之后才恍然道:“无妨无妨,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只雪绒虫看看,也不派什么用场。”

程逸岸却停下脚步,脸色大变,“你是说雪绒虫?这湖里……有雪绒虫?”

那老人点头,“便是雪绒虫。老夫最近才发现世上竟真有此物……”

程逸岸不等他说完,抓了霍昭黎的手,急切地道:“是兄弟不是?”

霍昭黎莫名其妙,“是啊。”

“好,去把那个东西捞上来!”

“大哥……”霍昭黎上一次见他如此热切,是在即将得到“千人一面”之时,猜到应是什么稀奇物事,看看寒气逼人的冰湖,忍不住迟疑。

程逸岸见他迟疑,沉下脸转身就要回去,“你不捞,我自己去。”

看他牙关不住打战的样子,也知道绝撑不到找到东西,霍昭黎赶忙将老人放下,抢上前去拦住他,认命地道:“你在这里,我去!”心中不禁有点委屈:刚才还拉住了不让他去,现在为了宝贝,又可以连义弟的性命都不顾——任性。

明知任性,要他出口拒绝,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早说不就好了!”程逸岸也无半点褒奖之意,理所当然地将他往那边推。

霍昭黎无奈前行,慢吞吞到了湖边,望着犹在飞雪的灰暗天空,叹了口气,开始卸下衣衫。

程逸岸直到他脱完上衣,看着雪花片片在他身上化成水滴,才惊觉那东西是要下到冰湖里才能拿到,大声叫道:“笨蛋!你是不想活了?快给我回来!”

霍昭黎无所适从,提着裤带站在湖边,茫然看他。

程逸岸又大骂一声“笨蛋”,提一口气,转眼间来到霍昭黎跟前,戳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这种天气鬼都不会想要跳进湖里去吧!别以为自己长得结实就到处炫耀,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霍昭黎被他骂惯了,并不生气,只是更加委屈地小声辩解:“是你叫我去捞的……”

“我叫你去捞你就去捞,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见吗?”

“你是我大哥——”

程逸岸不知为何发起怒来:“大哥大哥,什么都不懂,只会傻乎乎地学别人讲什么义气!大哥就不会害你了?我之前害得你杀了人,你不是气得快发疯了?怎么没过几天又跑来黏人?回家盘缠不够,指着我要吗?”

“我不缺钱。你放在马鞍下的银票,够我过一辈子的了。”霍昭黎憨憨地笑。

程逸岸看得浑身不自在,嘀咕道:“我说怎么少了钱,原来落在那里了。”

“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是为我想得周到。所以我想通了,大哥总是装出一副坏人的样子吓人,其实心软得不得了。”霍昭黎执起程逸岸冰冷的手,合在掌中,“这样心软的大哥,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所以我自然不放心离开。”

程逸岸难堪地挣开,生气地道:“我只是为了要你感恩,才特地对你心软,你看不出来吗?”

“若是这样,我也认了。”霍昭黎眼中无比清明,却看得程逸岸有些眩晕,“大哥在我心目中是好人,这一点不会变!”

“就算我其实不是好人。”

“就算大哥不是好人。”

“就算和我在一起会有许多麻烦事?”

“我麻烦大哥的地方才多。”

程逸岸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就算是要你杀人?”

霍昭黎眼中闪过痛苦,沉声道:“大哥是为了靠我去杀人,才带我同行的吗?”

清澈的眼睛让程逸岸难以直视,忍不住偏过头去,却仍是粗声道:“就算这样又如何?”

霍昭黎眼中的神采顿时熄灭,静默许久,幽幽地说:“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一身怪力,大哥觉得有用,才把我带在身边。大哥你承认得这样爽快,我、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似哭似笑的脸看得程逸岸心烦意乱,“我这一路都只是在利用你。你不愿再被利用就请便。我程逸岸从来都是去者不留。”

霍昭黎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许久,竟笑开来,“为什么一定要逞强呢?以前或许是那样,但是我们刚刚重新结拜,是真正的兄弟了——我可以为大哥去死,大哥有危难,我就算因为杀人而夜夜做噩梦,也一定要出手相救,这样可以吗?”

程逸岸看着他的笑脸,有些呆滞,有些迷惑——等到发现自己已经陪他持续了许久无聊对话,顿时觉得身体被满满一层鸡皮疙瘩覆盖。顿时越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越不顺眼,终于拾起地上衣物,劈头盖脸向他掷去。

霍昭黎一边抓着裤带,一边去接衣服,手忙脚乱好不狼狈,脸上却仍笑意不减。

程逸岸看着他的蠢样子,止不住不悦嘀咕:“这么笨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死?”

果真是江湖太好混了吗?

二人往回走时,老人已经不在原地,程逸岸带着霍昭黎进去山洞,见他趺坐于地上厚厚毡毯,正闭目调息。

他虽目不能视,这一带已住惯了,路上又无甚障碍,凭着往日印象,竟也不费力地回到此处。

听见二人到来,老人睁开看不见的眼,微笑道:“这么快捞到了?”

霍昭黎刚要回话,程逸岸不悦地抢白:“你再敢说风凉话,小心我毒死你!”想到方才自己与霍昭黎的那些话十九已被他听去,心中没来由有些尴尬。

“走开走开!大爷要坐这里!”说完踢一脚老人的背。

老人纹丝不动,霍昭黎慌忙阻止:“大哥,老伯已经看不见了,你何苦与他抢位子?”

程逸岸哼了一声,把简陋卧榻上的棉被扯到地上,大大咧咧坐在老人旁边。

“还不去捡柴火!”这洞甚深,三人所在的地方与洞口已有一段距离,风虽刮不着,空气仍是冷到极点。程逸岸本想把棉被拥在怀里取暖,又嫌脏臭,只能把身子蜷成一团,不停往掌中呵气取暖。

霍昭黎答应一声,正向洞口走,老人出声道:“左边木架上还有干柴,小兄弟,麻烦你了。”

霍昭黎道声谢,取了柴来到二人跟前生火。

程逸岸整整一日未曾进食,此时才觉得腹中饥饿,打量洞中摆设,果然在右手边木架子上见到一大串腌肉,手一扬,用暗丝勾到那肉,用鼻子闻了闻,随即狼吞虎咽。

霍昭黎吞了吞口水,不安地道:“大哥,这是老伯的东西——”

“我本来就是偷东西的,你忘了?”程逸岸说得理直气壮。老头子都没说话,就他多嘴。

你那样是叫抢吧!霍昭黎暗自摇头。

“对了,大哥,那个雪绒虫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程逸岸偏过头,随便应付。

“雪绒虫是稀世的奇异生灵,春夏秋三季通体透明,肉眼不能见,冬天却长出绒毛现出真形。以往只知它冬天蛰伏于严寒之地,因此无数寻找雪绒虫的人,从来往高山高原走,却想不到原来竟栖息于冰湖当中。武林中故老相传,只要食用了雪绒虫,就能凭空增加一甲子功力……”

“你给我闭嘴!跑都跑了,说说有个屁用!”程逸岸烦躁地挥着手,像是要把那异宝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

霍昭黎见他这个样子,知他实在是想要得很,想了想,站起身道:“大哥,我还是去捞捞看吧。”

“不许去!你给我回来!”

霍昭黎听话地又回来蹲下,还想说什么,冷不防被程逸岸塞了一嘴的腊肉。

“唔……”霍昭黎猝不及防,差点咽到。

“我说不要便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弄来,我也只会把它踩个粉碎!”

老人偷笑起来,吃了程逸岸重重一记拐子。

霍昭黎心中有些吃惊,义兄平日在生人面前不常表露情绪,怎么今天如此易怒?

他自不知程逸岸因为方才表现而懊恼非常,又生恐被老人听去了什么丢脸的话,因此才显得暴躁。

外头天已然全黑,随便吃了些东西,三人闲话几句,便席地而睡。霍昭黎与老人商量给义兄多垫床毯子,老人带着好笑的表情慷慨答应,程逸岸嘴硬着死都不肯要。

第二天清晨,霍昭黎醒来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见,程逸岸坐在洞中内侧的角落,低头对着什么东西发呆。霍昭黎轻轻走过去,他竟也未察觉。

沾着泥巴的双手抱住膝盖,身前地上摊着个油纸包,里头一册小小的书本,还有一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损风车,其他零碎的东西,大抵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孩玩意儿。霍昭黎想起那老人说的小人书之类,心想恐怕真是大哥埋在这里的。

“我小时候常常来这里玩。那时候轻功刚有些小成,成天就想飞来飞去,一日兴起,连这种深不见底的悬崖,都眼也不眨地往下跳。自然没有现在那样轻松,好在有大师兄在身边照看,虽擦得头破血流却无大碍,倒因此知道了这个地方。”声音低低沉沉,仿如自言自语。

“大哥……”霍昭黎蹲到他旁边,力图凑近,仍看不清他的脸。

看不清脸,却想象得出,他脸上空洞的笑意。

他熟悉程逸岸的嬉笑怒骂,少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酸酸的。

程逸岸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气,将手按在霍昭黎头顶,用力将他脑袋往另一边转。强硬地道:“你不要看我,若保证不看,我就讲个故事你听。”

霍昭黎点头,将背对着程逸岸的肩头,仰头看洞顶嶙峋岩石。

“有个孩子,娘没出嫁,就生下他自杀死了。姥爷姥姥勉强养他到六岁,那时孩子出落得十分惹人怜爱——”

霍昭黎之前想他大概要讲自己身世,听到这一句,觉得十分奇怪。忍不住回头去看程逸岸。

程逸岸怒瞪他一眼,狠狠将他头扭回去,斥道:“你干什么?”

霍昭黎缩了缩肩膀,偷眼瞧过去,畏畏缩缩地道:“大哥,你现在这张脸……也是假的吗?”虽然是娃娃脸,但也看不出哪里惹人怜爱啊。

程逸岸半晌没说话,霍昭黎被他的沉默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觉阵阵凉意自身后袭来。忽然间背上被狠狠踢了一脚,他整个人平平飞出三丈远,“砰”一声重重着地。

若运功护体,就算避不过那猝不及防的一脚,至少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既然知道是程逸岸踢的,霍昭黎就丝毫没想到要抵御,这一下嘴里吃进了烂泥不说,剧痛感也顷刻即至,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声呻吟。

程逸岸走过去,看霍昭黎凄惨落魄的样子,非但毫不同情,还在他臀部又补了两脚,“我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

霍昭黎终是反应过来他在气什么,知道自己嘴笨,再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只得忍着皮肉之痛,不住道歉。

程逸岸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总算是消了气,哼一声,大摇大摆回到原来坐的地方,继续方才的“故事”,“那孩子因为……总之就被卖到了窑子——”

他讲得毫不动听,全无情节起伏可言也就罢了,可是——“窑子是什么?”

“就是比菡萏小筑便宜许多但做差不多事情的地方。”程逸岸不耐烦地解释。

“哦。”霍昭黎想起之前在李嬷嬷房中的事,不禁脸红。

“小孩那时不过做些跳水担柴的杂活,虽然被打骂但是有口饭吃。直到十岁上,有个该千到万剐挫骨扬灰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肥老头,看上了这个孩子——”说到这里,程逸岸看见霍昭黎又鬼鬼祟祟地想回头,没好气地道,“你又有什么问题?”

霍昭黎先是连连摇头说没有,被程逸岸再一逼问,他将身子移远了几尺,小心翼翼地道:“那孩子……难不成是女的?”说完眼睛止不住地往程逸岸脸上瞄去,端详之下倒也觉得这张脸就算是个女孩子,也没什么不对劲。

程逸岸圆睁双目,困惑地瞧着霍昭黎的背影,断定他上回是真的没发现,才无力地道:“你不要给我多嘴!”为什么跟他说话就这么费神呢?

霍昭黎“哦”了一声,脑子里却情不自禁幻想大哥穿上女子衣服时的样子,想着想着开始脸红口干,忍不住打了下自己的头。他又想大哥是女孩子,那倒也挺好的。到底好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

程逸岸懒得理他这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续道:“后来小孩就死命跑掉,躲避追兵的半路上,撞见一伙江湖人,那伙人的领头救了他,将他收入门下。”

霍昭黎心中恍悟。原来是有这样一段,小笛子才扮作被人追杀,大约是想让大哥多少生出同病相怜的意思。

“他的师父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功夫也登峰造极,因此门下弟子都是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一个个尾巴翘上天,看不起出身低微的师弟,大家伙说好了不睬他。师父见他可怜,就多护着点,他们自然就愈看不惯。等到师父死了,他们找个机会,把他逐出山门了。”说到这里,他用着引诱的口气道,“那‘机会’是整个故事里最有趣的,你要不要听?”

“……”从头到尾,霍昭黎没听出这个故事有趣在哪里,而且看他那几个师兄师姐对他的态度,也不像大哥说的那样冷淡,不禁开始怀疑这番说辞中几分真,几分假。

程逸岸见他没反应,自说自话地道:“看你这么有兴趣,我就勉强对你说。”

我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吗?霍昭黎摸摸自己的脸,相当不解。

程逸岸的语气由平板转为低沉:“那些同门里头,有一个师姐大约是可怜小孩,年纪也相近,所以算是比较多玩在一起。”

霍昭黎猜那师姐应该就是辛夫人骆逸冰了。

“那时小孩十六岁,师姐十八岁,已经许了大师哥做妻子。师姐有一晚上把小孩找去吃酒,酒里下了药的。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所有人都站在眼前,捉奸在床的架势。”

霍昭黎倒吸一口气。

“坏女子贞节,按门规本来是要直接处死的,大师哥站出来说话,最后才改成逐出师门。刚刚上山的时候,门里少了东西,小孩总是第一个被问到。那么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外头做起了偷盗的营生,这么多年一个人瞎混,竟然也没死。”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拍拍手道,“好了,故事说完!你转过来吧!”

霍昭黎扭头,看到的仍是平时一样漫不经心的脸。

程逸岸站起来,将小人书小玩意儿踩了好几脚,再收回油纸,细细包好,埋进原来挖的小坑中。

霍昭黎默默看着他的动作,突然低声道:“大哥是自己想要离开的吧。”

程逸岸继续手边动作,恍若未闻。

“以大哥的本领,不可能不知道酒里下了药的。”

程逸岸搓搓手站起,突然转身,对着洞口恨声道:“你这死老头又在偷听!”

霍昭黎回头,见那老人站在洞口,眼中精光湛然,不禁欢然道:“老伯你眼睛好了?”

老人向他颔首致意,手里抱着五六个萝卜进来。

霍昭黎奇道:“老伯你种菜?”

老人将菜搁在架子上,含笑点头,“在这里闲得发慌,自然能解闷的事情都要试试。若是你们早几个月过来,还有更多东西可以吃。”

霍昭黎怃然道:“我原本也是在家里种田的,这种天气,也能种菜吗?”这几个月的经历江湖风波,再回想过去的田间劳作时光,竟然恍如隔世。

“山洞后有一块地意外暖湿,若搭起棚子,冬天也勉强能种些耐寒的菜蔬。没想到老朽和小兄弟也算同行。”老人笑说,心中却有些纳罕,普通农家,竟也能生出这样丰神俊朗的孩子来?

“对了,那边山壁中段,这段时间会长朱砂果,味道酸甜,你若是爱吃,可以摘几个来当零食。”

“是吗?”霍昭黎闻言一喜——程逸岸平日极爱吃水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离地二十丈有多的山壁上,歪斜地长着几棵小树,上面是否结有果子,却是看不清。

“大哥,我去摘给你吃!”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照着程逸岸所授轻功法门,提气直上,中途在树干上借了两次力,终于够到朱砂果的所在。那朱砂果模样与苹果近似,颜色血红,在白雪映衬之下煞是好看。他一手攀住树木,另一只手去采果子,揣进怀中。他一心想多采些回去,浑没顾及树干细小承重有限,摘到第三个时,小树“喀喇”一声,竟而折断,霍昭黎失了攀附之物,立时下坠。

此处山崖又与之前的峭壁不同,坡度稍缓,但却长满枝杈,因此他不是直直下坠,而是沿着山壁往下滚,途中不断被岩石树枝擦到,眼看就要撞上一块突出的大岩石。他急中生智,左脚曲起抵住坡面,稍稍停住下滑之势,猛提一口真气,整个人向空中斜斜弹出,再半个翻身,由横躺回复直立姿势,估摸这样下去又会撞上山壁,竟又在半空中跨出两步,将落点变成平地。

他这样一番折腾大耗真气,到落地时,已无力按程逸岸之前所授法门减轻力道,这样下去双腿受重伤在所难免,此时地面已近在眼前,他正闭上眼等待痛楚袭来,却不料空中突然多出一只手,钳住他腰际。不必睁开眼,也知道这是义兄的手,紧绷的情绪霎时弭于无形。

程逸岸挟着霍昭黎,在着地前一瞬,将他抛向老人,老人顺势接住,向后退了七八步,才消去他的下坠之力。

程逸岸怒气冲冲走向瘫坐在地上的霍昭黎,正要开口训斥。霍昭黎见他过来,将朱砂果从怀中取出,献宝似的递给他,一脸粲笑。

这副样子他哪里骂得出口,程逸岸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往哪里撒,拿过其中一个,口一张,囫囵吞了进去,方才因担心而惨白的脸色一下子涨到通红。

“大哥你慢慢吃,这里还有。”霍昭黎连忙站起,轻轻敲着他的背。

老人慢慢走过来,鼓掌道:“小兄弟好俊的轻功,不知是哪一位高人传授?”

“是大哥。”霍昭黎高兴地朝程逸岸看去,眼神似在说:“大哥,老伯夸你是高人”!

程逸岸故作不在乎,别过头去看冰湖。

老人打量了下程逸岸,摇头道:“不不,他教不出你这等造诣。”

霍昭黎一愣,心想这下要遭。果然下一刻程逸岸便踏着“乱石步”,瞬间来到老人身前,伸掌抓他面门。

老人见了步法微露诧异之色,待看到程逸岸出招,又变得不慌不忙。只见他施展铁板桥功夫,上半身整个向后折,轻易躲过这一击。程逸岸见机变招,伸腿扫他下盘,双掌也跟着一招“看取明镜”,分取老人胸腹。此时老人身体重心全在腿上,下盘被攻,按理只能折返上身回复平衡,如此一来便正中程逸岸一虚一实、上下合围之计。

谁知那老人竟不挺直身子,反而顺势一倒,稳稳躺在了地上,双腿自然而然惬意交叠,却正好夹住了程逸岸的双臂。程逸岸用尽力气挣扎,老人纹丝不动。老人嘿嘿一笑,翻身改成趴在地上,程逸岸也被卷着在半空中翻滚半圈,头上脚下地狠狠摔在地上。好在积雪深厚,并未受伤,颜面丢尽却是难免。

老人打了呵欠,将脸埋在雪地里,模模糊糊地扔来评价:“不值一哂!”

程逸岸怒极,却已知道拳脚上决计斗不过他,心中盘算着用什么样的毒才能将他放倒,却仍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拍掉雪花,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老人坐起来,带笑看他道:“你这孩子到底功力不够。连额头青筋都爆起来了,何必再强做奸猾样子?”

程逸岸被他一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僵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霍昭黎看着义兄表情,心中十分不忍,立刻上前,将他护在身后,对老人道:“老伯,比武不要紧,可是你莫欺负我大哥。”神情十分认真。

老人还没反应,先被程逸岸重重敲了下头。

霍昭黎委屈地瞥一眼程逸岸,继续说道:“我大哥最拿手的是轻功,你在拳脚上赢了他,算不得英雄。”

老人点头,“你说得不错,要是早个二十年,老朽的轻功未必比不过他,如今却是不行了。可是,你的轻功却比他好。”

霍昭黎怕又出事端,先反身抓住程逸岸又要出招的手臂,才对老人道:“我的轻功全是大哥教的,绝不会比他好。”

老人一笑,走回山洞。

程逸岸挣开他的钳制,双手抱胸,凉凉地道:“他武功这样高,眼光自然也是高的。说你比我好,你自然比我好,不用再抵赖了。”

霍昭黎一听便知程逸岸是在对自己生气,却不知如何辩解,“我”了半天还是挤不出半句话,忍不住抓耳挠腮。

程逸岸冷冷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肯解围。

二人正自僵持,老人即刻又从山洞出来,手中多了把大刀。刀身上锈迹斑斑,谅来并不是名贵的兵器。

“二位若不信老朽说的,这便来比试一下如何?”

霍昭黎好奇道:“怎样比?”

老人笑而不答,走到冰面上,挺直脊背,分足而立,将那大刀挥舞起来。

他这套刀法时而快如闪电,令人目不暇接;时而和缓如乐舞,看得人心旷神怡。那生了锈的大刀在他手中,仿佛忽而成上古神兵,精光熠熠气挟风雷;忽而又成了楚腰纤带,轻盈飘转恍如无物。

而他每一招每一式中所含的内劲,更是无比威猛,实是比漫天风雪更叫人难以消受。明明招式都施展在冰层上,程逸岸却忍不住想,若是他这一刀砍到面前,我该如何应付。推演来去,只觉即便用全力施为“快哉风”、“青云梯”与“乱石步”三路轻功,到这气势笼罩之下,怕也走不过十招,再说仓促临敌,又哪有工夫去盘算那许多?想到这里,更感寒意阵阵扑面而来。

“大哥,你冷吗?”霍昭黎说着,有些迟疑地将一手轻轻圈上他肩。

程逸岸看得惊心动魄,压根没听进说话声,也未注意他的动作。

霍昭黎见状,有些安心,又有些迷惘地悄悄收紧手臂,看着程逸岸顺服地靠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轻轻露出笑容,对于老人如何施展功夫,反倒视而不见。

猛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将他自臆想中惊醒,眼见冰屑四溅,老人并足站在冰上,持刀静立——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一路刀法已然使尽。

程逸岸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招数,脸上浮现出又惊又喜的复杂神色,一时忘了言语。霍昭黎的感受却淡得多,没头没脑对那老人叫道:“前辈,你的力气真大。”

老人看向二人,并不回话,伸左脚一勾,“喀喇喇”的刺耳声响中,一架三丈来高的“梯子”横空出世。他随即伸出右脚依法施为,另一架一模一样的“梯子”,也瞬间伫立在眼前。

这梯子通体晶莹,寒气逼人,分明是用湖中冰块削成!

程逸岸方才只见老人挥刀时身姿飘逸,招式如行云流水般潇洒随性,却不料那一刀刀斫在冰层上,竟轻易削出了如此庞大却精致的梯子,横竖骨架皆只有拇指般粗细,各个档格之间,宽窄亦是惊人一致。

老人伸出双掌轻轻一推,喝声“去吧”,“梯子”像是听得懂人言,平平掠过二人身畔,稳稳倚靠在山壁上,便似是千百年来一直立在那里般自然,晶莹透明,煞是好看。

程霍二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世上有这样神奇的功夫。

面对二人的惊诧,老人脸上全无得色,便似刚刚做的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他走到梯子前面,招招手,道:“来来,你们二人各自选个梯子,使出‘青云梯’,上去一回试试看。”

到了这个地步,程逸岸对老人武学修为心悦诚服,对于他一眼看出方才霍昭黎使的是“青云梯”,也并不惊讶。

但即使如此,不信霍昭黎的轻功好过自己,这一点却并未改变。

就算毒飞廉轻功独步武林只是过誉,胜过个半吊子的自信,他却还有。

“昭黎,你去那边。”他说着,信步走向左边的冰梯。

二人站定,对视一眼,便极有默契地同时间向上飞蹿。

程逸岸到了梯顶后,有心显示功力,又踩着自创的凌空乱石步,翩然下落。

他在地面上站定时,霍昭黎才刚到梯顶,之后便直直飞下。

“大哥,我输了。”他说得自然之至,甚且有点高兴的意思。

程逸岸浸淫“青云梯”十多寒暑,自是看得出来他并非有意相让,只觉自己赢得理所当然。正要宽慰霍昭黎几句,却听老人道:“不对。小兄弟你赢了。”

程霍二人皆大感荒谬。

“你这话怎么讲?”若不是他方才奇技惊人,让程逸岸起了几分敬畏之心,他一条毒舌早就猛烈讥讽过去。

老人摇头晃脑地道:“‘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这你自然是知道的?”

霍昭黎茫然不解,程逸岸不耐烦地啧了声:“我自然知道,什么时候了你竟来拽文?”

老人道:“一般轻功都以足不沾地,雪泥鸿爪为至高境界。这‘青云梯’却不同——既然是穿着木屐登山,山径上的杂草碎石,怎能不踩到?”

程逸岸心中一动,看向那冰梯。此时仍在落雪,两架梯子的横档上,皆积了层薄薄的白色。他方才登的那座梯子,每隔七档有一个淡淡鞋印;霍昭黎的那架梯子,却是每一档上都有鞋印,但是每一个都比他浅。

老人也随他的目光一齐看梯子,继续道:“‘青云梯’的精义,本不在一时行走快速,而在兼程持久。你几乎足不沾地,每七格方借一次力,用的是平常的‘掠’字诀,短短三丈自然能飞速走完;他每格皆微微借力,用的是‘青云梯’独有的‘登’字诀,初时较慢,但若是百丈山崖,他要上得顶峰去,却比你容易许多。”

“可是,轻功的心法是师父教我,我再教他的……”

霍昭黎看得出他眼神中微微的慌乱,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他手,“大哥,我——”

程逸岸反手抓住他,急促地问:“你是不是早从别处学过这套功夫?是不是?”他才学不过几个月,却比自己花了十多年心血更加出色,叫他如何能接受?

“我、我当然没有啊!”

程逸岸颓然放开手,脸色灰败。

霍昭黎求救似的看向老人,盼他说些什么宽慰。

老人却反而问他:“小兄弟,他教你的时候并未告诉说,每一步皆要蓄力,是不是?”

霍昭黎赶忙点头,“是我自己觉得这样更省力,偷了个懒,才变成那个样子的——老伯,你是不是弄错了,大哥那样的步法才是正确的吧?”

老人笑着摇摇头,对程逸岸道:“不是我弄错,也不是你弄错。这门‘青云梯’,虽是轻功,却非有深厚内力做根基不可。这位小兄弟内力雄厚,才能自然而然地用上‘登’字诀。旁人就算明白其中诀窍,想要做到一步一顿,真气也无法运转自如。大约以令师自己内力,并不足以领悟到‘青云梯’的真谛,因此没能传正确法门给你。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程逸岸冷哼一声,道:“我与他是兄弟,只要有一个人做得到便好,我本就没往心里去。你不必来挑拨离间我二人关系!”

老人但笑不语。

这天夜里,三人仍旧在洞中铺上毡毯,席地而睡。

眯眼看着瘦削的身影走出洞外,老人避开火堆,卷着棉被挪到霍昭黎身旁,用手肘撞撞他,轻声道:“小兄弟,你大哥出去了。”他对霍昭黎甚有好感,说话时便也不把江湖那一套话挂在嘴边,直如平日家人相处。

“嗯。”霍昭黎的声音十分清醒。

“三更半夜,外头又冷,他去做什么?”

霍昭黎怨怼地看老人一眼,道:“老伯你说什么大哥轻功不如我,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快活,现在多半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到什么一步一顿了。”

老人嘿嘿一笑,“他这样别扭,你傻乎乎的,倒能看得懂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霍昭黎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一热,道:“不是的。今年夏天刚认识。”

老人“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那你是不是常常被他欺负?”

霍昭黎愕然,道:“怎么你们都说他欺负我?”

老人有些夸张地做出佩服的样子,道:“原来你自己不这样觉得。”那年轻人的性子,在江湖上怕也是个嚣张得很的混世魔王,霍昭黎跟着他,必然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霍昭黎垂下眼,轻轻地道:“你不知道,大哥其实是……很好的人。”

老人敷衍地应了声“是吗”,心中大大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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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侠之金兰结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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