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朱成碧
鉴于私藏军械罪行重大,江都令直接将此事移送州府办理。
现任扬州刺史原是京官,本性尚可,因无意中得罪二张左迁,混了好久才又爬到今天的地位,几年苦头吃下来,简直就是谈“男宠”色变。虽然皇甫叔轩地位远远不如二张,但在皇甫家的厚礼奉送和“婉言相求”之下,明知此案定有冤情,却也不敢公然作对。
在这种情况下,刘濯十分合作的态度简直让他感动得痛哭流涕——他把案情交待得所有人都觉得确有其事,几乎没有一点栽赃诬陷的痕迹。
譬如说,问他动机何在,他说是在交州时曾听到有个传说,新婚之夜把仿制的弓弩盔甲放在家中偏僻处,不但可以一举得男,而且孩子长大后必定是冲锋陷阵,战功彪柄的猛将,他望子成龙心切,觉得用真玩艺肯定比仿制的灵验,所以一时糊涂才藏了军械在柴房;问他弓弩盔甲从何而来,他说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趁守卫松懈之际只身偷溜进军械库盗出来的。
时间地点都交待得明明白白,而且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不干别人的事。虽然这与设想中有点不符,但在又喜又愧之下,刺史也实在不忍心再逼他牵连旁人进来;反正皇甫公子也没说一定要把元家整垮,他就不要再多作什么孽了。因此,扬州府衙中当年效法来俊臣、周兴创意制成的恐怖刑具,竟没有一种落到刘濯身上,是为不幸中的大幸。
几天后,刘濯被判流刑,发配辽东服役。而负责管理军械房的张参军则也象征性地罚了点小钱,以惩戒“殆忽职守”、“律下不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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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律,流刑以上须报刑部批复方可执行,因此要流放到辽东去的犯人按照惯例先押解上京,到批文下来就直接送往边疆。刑部复核本来就不过是个形式,十几年下来真正被发回重审的案件极少,这样的安排可以省很多工夫。
起解之日,元府阖家送行。
“贤婿,这几日老夫与桑儿一直在查,是家里哪个不肖之徒勾结外人干下此等勾当,但……”官差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往最偏僻的柴房搜,怎么看也是事有蹊跷。无奈时间过于紧迫,又没什么线索,明察暗访了几天,还是一无所获。
“事已至此,您就不必再多耗心力了,万一为了替我翻案而弄得府中人心浮动。反而得不偿失。”
听他如此通情达理,元员外心中更是愧疚。“唉,元家亏得有你,亏得有你……”老实说当初他对女儿的婚事尚有些疑虑,就怕刘濯不够真心,但今天看来,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子担下天大的罪责,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前程,其用心绝对是无可置疑的了,“路上自己保重。可要尽早回来!”这个女婿,他不能不认。
“是。您也保重身体,桑……就拜托您照顾了。”他对着老人说话,眼神心思却已飞到了一旁的元桑身上。员外了然一笑,退了开去。
元桑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正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努力隐忍不耐的宜得——宜得坚持随他一齐去辽东。
“就算路上我反悔了,也可以很方便地回家。”劝他别跟时,他这般说。宜得家在河西,因为随他左右,已经有三四年没回了。
“天寒地冻,你要小心伺候,别让他着凉了,他一向不会照顾自己;多吃点鱼肉,不要心疼花钱,盘缠够吧?千万不要一时意气跟官差起冲突,有什么气也忍一下,平平安安就好……”
“桑。”刘濯走到她面前。
宜得舒口气,终于可以耳根清静了,他跟了主子好几年,她才当人家媳妇几天,这些事还用得着教?啧,女人。
“濯……”他穿着囚衣,手脚上镣,头发散乱,颌下有胡渣,整个人都变得很糟糕。都是因为她啊,若非她这般无能;这般弱势,事情何至于此?他原来是那样的才气纵横,前程远大,他本来只是想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寻常生活,却因她的牵累,去承受完全不该属于他的命运,辽东苦寒,大小战事不断,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
恶人只手就可以翻云覆雨,而与世无争的无辜之人却只能逆来顺受。何其不公!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双手被锁在刑枷里不能安抚她,他只能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暗暗心疼。“桑,你要坚强。”他不能让她落泪,怕只要一看到她的泪水,自己会使尽所有手段放弃辛苦得来的新生,也要留下来伴她左右。他不能那么做,流刑只要六年就可以回乡,中途遇到大赦的话时间可以更短,如果走另一条路,就是一辈子的沉沦了……
“过客,我们说好的。”公差的吆喝声中,他被迫举步,渐行渐远却频频回头,用口形索要着她的保证:
“过客。”
她不哭,他会回来的。他身强力壮走了那么多地方也不过生些小病小痛,一定会回来。她要做的,就是让他回来之后不再面对这种被迫离开的劣境!一咬银牙,她望定他的身形,用力点头:“过客!”
他放心之外又有些伤心,扭头大步离开。
她立在当下眼眸追随,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走了,就这样走了,拖着泥,带着水,再有一颗牵牵念念的心……
她,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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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宜得的好生“孝敬”之下,几个解差对他主仆二人颇有特别待遇,路上也不甚艰难。如此一路无话,到了汴州。
这日休憩时,刘濯将宜得唤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些物事。
“宜得,你别再随我走了,替我回扬州去看看……元姑娘吧。皇甫仲擎不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整元家,你带着我的信物,若要用到钱财之处,尽管去取用。如果单用钱不能摆平此事——”他沉吟半天,终于接了下去,“到万不得已之时,你便把这封信送到京城求助,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李宜得呆呆接过他给的东西,好半晌才连连摆手:“不行,路上你一个人万一出事——”
刘濯给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缓缓道:“宜得,这些年来你跟随我左右,帮了我许多忙,我心中好生感激。你难道没想过,我身怀重金,只身南来,为什么能完好无缺地活到遇见你的时候?”
他是没想过,又不是娘们,谁耐烦整天想来想去的——耶?他说的,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怎么可能?哼。他肯定是为了让他回去看顾他的婆娘才吹牛诓他的。他会功夫,猪也能在天上飞了。
看他神情几变,刘濯含笑不语,俯身拾起豌豆大的小石子扣在指尖,向着三丈开外的槐树轻轻一弹——
完了,他的眼睛肯定出毛病了!竟然看到那颗石子穿过一棵树,又一棵树,再一棵树!
急匆匆奔过去确认。
天!是真的!三棵树上连成一线的洞口仿佛在嗤笑他的愚蠢,而完整嵌进第四棵树的石子更是肆无忌惮地粉碎他的自信!鲁班门前抡大斧——那肯定是前人为他这几年来苦难史定制的最佳写照!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双手甚至还锁在枷中!
居然——这么奸诈地耍着他玩!相遇时的情景无数回浮现在脑中,这次终于有了全新的阐释:恐怕当时他是看他直肠子很好相处才会买下他,“好心”放他走又不给盘缠是故意逼他回来,从不将钱交他保管是一直就防着他——好好好,李宜得一世英名,竟在栽在他手上!
他越想越是怒气横生,大步走回去,倒头下拜,粗声道:“刘公子,当年承您相救,这些年我服侍您,报答得也算够了,李宜得虽是一介武夫,倒也不想让人猴儿一般戏耍了去!您一身惊人武艺足可自保,路上请多保重。就此别过。”起身,用他所能想象最雄壮威武的
就是知道他的牛脾气,他才一直不好开口的啊?
“宜得,当年是我初次离家,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途中见你老于江湖,心中仰赖才邀来为伴,绝对不敢有半分轻视戏弄之意。你也知我不擅辞令,若是为此让你心生怨愤,我在这里谢罪了。你全心护我,我也将自己的吃饭技艺倾囊相受,也算扯平,你若执意离去,我自不便阻拦,唉,只可惜了这些年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胜似兄弟的情分。后会有期吧。”也不提高音量,刘濯像是在对着李宜得的背影自言自语。
李宜得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什么什么?这也叫不擅言辞?他这一说,他又怎么好意思走?但回头不是显得很没有原则?
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施恩不忘报,本来就是我刘濯的行事之道,总之徊求无愧于心而已……”
也罢,大丈夫恩怨分明,欠他的情,还他便了,可不能让他以为李宜得是忘恩负义之徒!
主意一定,他匆忙回身,一把夺过刘濯手中信物书简:“这件事我替你办好。日后你我便再无瓜葛!”
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刘濯轻叹一声。
惊人武艺什么的,他是见都没见过啊。
此行差官押解的人犯共止三人,任务轻松,刘濯见闻广博,路上风光娓娓道来,宛如向导一般,几个人倒也甚是相得。一路无事,到了神都。
出事的,反而是在这天子脚下。
刘濯到现在还是不愿相信怎么自己会只在大牢待了一个晚上。之后就挪了地方,除了枷锁,换了衣裳——说起这衣裳,他真是哭笑不得,轻软且有些透明的质料像是随时都准备给人褪下的样子,粉红滚金边的色彩怎么都引人遐思,当然,这个颜色至少比那位扭扭捏捏走路的“头领”一身腥红要正常很多,衣服上薰了很奇特的香,没有猜错的话该是催情之物——这是标准的男宠装束,他并非没有见过,但实在很难想象会有一日套在自己的头上。
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他竟来到了奉宸府。
奉宸府,女皇特别设立的宫廷机构,由二张把持,名义上是“研修典籍”,事实上却是豢养美男子以供女皇享乐的藏污纳垢之地,名声臭得随便在哪个山村里找个老农都可以跟你说上长篇“艳史”。
才因为太平公主的男宠而陷入这般境地,自己却进了专门“服侍”皇上的奉宸府,或许真是老天不让他与这家人脱了关系吧。
看那日“头领”与狱卒交谈时熟稔的样子,这里的少年们,恐怕有不少是与他的境遇大致相同。他们该是高兴的吧,父母给予的容貌可以免去牢狱之灾、流戍之苦,甚至还可能获得天子的青睐位极人臣,何乐不为?
被问及有何才艺之时,他说他会吹笛,免得那位“头领”黏黏腻腻的手借教导之名也落在他身上。
“那,你试试看。”“头领”叫人取了把笛子给他,看好戏的样子分明是不信他会吹笛的说辞,还口气暖昧地说:“如果奏不好,你就等着替我‘吹笛’吧。我就喜欢你这冷冷的小样儿。”说罢一伸兰花指,还抛了个媚眼过去向他卖弄风情。见状,周围有些资格的“供奉”们都吃吃地笑个不停。
刘濯自认修养还可以,到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把宜得说过的脏话统统在心里过了一遍才能定神。
既已到了这里,就算只为了保住他的“贞操”,都不能再刻意隐瞒什么了。
试了试音,嗯,虽非极品,但毕竟是宫中之物,音律倒也校得极准。
起了个调,开始吹奏。
宫商角徵羽,自幼浸淫的技巧,可以让人心旷神怡,却到不了自己的内心。
没多久,“头领”的脸色变了,“供奉”们也都不敢置信地掩上了嘴。
这曲子除了高潮处不那么华丽花哨外,活脱脱就是六郎大人最拿手的《凤鸣朝阳》!
说起这《凤鸣朝阳》,据说是六郎昌宗大人刚进宫时某个夜晚聆听天人奏乐创制而成的,最得皇上喜爱。六郎大人献奏此曲,说明来由后,皇上龙心大悦。张家兄弟宠冠朝野,此曲实该记一大功。
六郎大人非常偏爱这支曲子,连亲兄长如易之大人,他都不肯传授,为这兄弟俩据说还吵了很久。
那好,照理说这《凤鸣朝阳》是宫中之乐,刘濯一介凡夫俗子,怎会习得曲谱?怪事啊!
“是、是、是你!”正疑惑间,只见秘书监张昌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双手颤抖地指着仍一派自然专心吹奏的刘濯,连口中的食物掉到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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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武氏执政的第四十五个年头,皇帝也做了十五年。这辈子她受过最大的委屈和侮辱,也得到了至高的荣耀和地位,所以就算没有享过世人眼中的“福”,像是举案齐眉,天伦之乐什么的,就算被诟病不知羞耻地贪恋少年鲜嫩的容貌与身体,也不觉得打甚么紧,那些比她有福气的人,那些骂她的人,还不是照样得趴在她脚下山呼万岁。
最近的身体一直不适,连元旦例行的大宴也未曾出席。显、旦他们应该很高兴少了她在一旁吧。实在她也懒得看见他们,每回朝见时那两只兔崽子战战兢兢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让人想起来就讨厌。
人间母子,相处到了这种程度、也算失败。
八十几岁的高龄并未削弱她的警觉心和判断力,比如最近太子显和张柬之他们走得很近,再比如昌宗这几天进献的乐谱绝不是他自己有能耐制出来的,她都知道。但是往日的壮志雄心却消退了不少,他们要造反就造吧,天下迟早还是姓李的,风烛残年,她还在乎什么?
还不如看看那个被昌宗藏着掖着的乐匠来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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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昌宗不情不愿地把刘濯“打点”一番领到迎仙宫武皇的寝殿时,她正在饶有兴味地看一群“供奉”们裸身相逐起舞。室内一片淫糜之气。
良久,武则天昏昧的视线才不经意地对上门边陌生的身影。
“你就是那个刘濯?过来让朕瞧瞧。”她漫不经心地啜了口张易之献上的大补酒。大抵天下美貌男子都有些相似吧,才会觉得这人模糊的轮廓有些熟悉。
还真有点腻了呢,不管是江山还是美人,时间一久,总是无聊。
“过去啊,皇上在召你!”张昌宗闻言,伸手推了身边男子一把,谁料他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又用力推,对方仍是不动,一脸漠然,只有眼神中透出的几分厌恶证明他并非神游物外。
张昌宗生怕加入一个劲敌争宠,从没想引荐刘濯。几日前在武皇逼问下不得已供出,本就已经满心不甘愿,谁想到了这里他竟还如此不识抬举,忍不住破口人骂:“不识相的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最好皇上一怒之下杀了他!
这一骂,刘濯没有反应,“歌舞”倒是停了下来。
那领头的“供奉”夸张地娇笑:“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吧,瞧那模样多害羞啊,来来来,咱们去指点指点他!”
话音方落,一群人全围到刘濯身边去拉拉扯扯毛手毛脚。
“够了。”他寒冰似的嗓音中竟有一股天成的威仪,让周围人都不知不觉停了动作,不敢再造次。
已开始闭目养神的武皇终于觉出有些诧异,张开眼,刘濯已排开众人来到她面前。
无视老人惊吓的神情,俯在耳边,他用平缓到有些讥诮的语调轻轻招呼:“别来无恙,皇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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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八月某夜。寝房内,一老一少,一坐一卧。
“你要走?”苍老的声音中有着少见的惶恐,“为什么?”
“当白痴也会累的。”不是抱怨,年轻声音没有情绪地叙述事实。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再忍一忍,你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从小到大,荣华富贵是我最不缺的东西。”反而是多到令人生厌。
“那么权势呢?你伯父和父亲无能,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让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收获?”他轻笑,是有点像傻笑的那种声音,“你真觉得那是好东西吗?”
“我——”是不是好东西,他也说不清。但在其位谋其政,至少该是他狄某人的责任,他这辈子不曾逃避过。
“你有你的信念,又为何一定要将之加诸我身上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固执。
“你是说……你志不在此?不,我不信。那这么多年来你着意伪装,又是为了什么?”
“保命。”再加测试自己的忍耐极限,在这么枯燥的生活中,总得找些乐子吧。但是一个游戏玩了七年,也真腻了。
老人愕然。“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就为保命!”
“那你说,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吗?”
“留下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銮殿上的无限风光,想想万世景仰的功业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动完全是神往的口气。
那是他们这班老臣多年来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与他无关。在见识到那光环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之后,他就不再是条随便上钩的鱼。
“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见得是最好的人选。”
“你一定是!没有别人能在十五岁时给《盐铁论》下如此高妙的注解。没有别人能在众多权谋之士的眼皮底下装疯卖傻这许多年而无人识破。你不能埋没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别人把烂摊子越铺越大!”他永远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馆所见,同僚口中无缘一见的前朝奇才,竟是众人眼里未及弱冠的痴傻少年。
“我说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实是《洛阳伽蓝记》,评盐铁论只是顺便。你说的那些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着别人来安排,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仍是平板的声音,但坚定。
“你自恃聪明,但却不识人间险恶。没有仆从如云,没有美酒佳肴,你在外面,什么都不是!”老者气呼呼地大吼。
“不会有比这里更险恶的地方了。再说,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低喃声中有着隐约的驭息,眼底的黯然却早已被显见的呆滞完美遮盖。
看到这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脸上出现,老人明显怔了怔,有些无措——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号表情,在发现并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开始,这少年的形象就与自己年轻时有幸瞻仰过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叠了,一样的雄心壮志,一样的高瞻远瞩,一样的君王气度!李、武两家的后辈子孙中,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合该创下一番基业,中兴大唐,成不世英主,这也才不枉他们这班旧臣许多年来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打下的基础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样英明天纵,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可怜孩子而已,在那样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时机还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决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是,可否请你答应,如国有大难,务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发出与俊逸外表极不相称的那种笑声,道:“哦?我凭什么答应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天下百姓。我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请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地下结论:“你是好官。”说罢舒了口气,从凳上站起,“好好歇着吧,别太操心。还有,”他又笑,有些顽皮的味道,“张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请出来坐坐,这种天出那么多汗不值;”言毕,转身退出,掩上门扉,留下一脸尴尬的老人和灰头土脸从夹壁里钻出来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
“恩相,这位是……”
“他是谁……暂时并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给晋州的刘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给他一点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这世界吧。
张柬之领命告退。老人望着门扉低语:“你生长于斯,虽心在伽蓝,前路恐怕难以随性。老天爷啊,我还撑不撑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长夜,无人作答。
月余,内史狄仁杰薨,谥文惠。
次年十月,还都西京途中失踪了一个人。此人身分不低,论价值则只属于随处可见的米虫之流。因此搜寻行动并不积极。五天没有音信之后,终于有人拍板:“算了,别找了。”众人附和:“是呀,找来也没用,不过多个人吃国库而已。”
于是音尘绝。
情势并未因此而产生任何变化。女皇阶前依旧面首环绕,诸武依旧动作频频,太子依旧龟缩东内,老臣依旧彻夜密谋。
变天,还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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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张昌宗等人,祖孙相对无语。
好半天,武则天终于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吗?”
他淡淡一哂,“有劳皇祖母动问,臣孙的病,其实从未有过。”
“……果然如此!”武则天恍然。
阿濯打小就聪明。若作为皇储,聪明白是好事,但在天下姓武之后,那便极易引来杀身之祸了。初听他得了痴病,虽然觉得—一个孩子不太可能玩得出韬晦的把戏,但不放心之下她也特意去“探视”了好几次才确定。想必承嗣三思他们必也曾用更苛厉的手段多方试探,竟都被他掩饰过去。了不得啊,十几岁的孩子心机便如此深沉。若是早几年发现,她定容不得他的。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干点小营生,四处游历,居无定所。”其实,本来已是有了定所的……
武则天失笑:“营生?你能做什么营生?”那倒奇了,他一个皇族子弟,除了懂点音律识几个字,还会干吗?
“都料匠。”
“什、什么?老人显然有点呛到,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半天,才相信所言非虚。
“唔……”张昌宗说,他叫刘濯。刘自然是母姓,阿濯是他小名,他出生时旦正狂热迷恋左思诗作,“濯足万里流”就是由来了。
“刘濯刘濯——”怎么那么耳熟?在哪里听过呢?啊,是了——“你不会就是让将作少将杨务廉追着到处跑的那个都料匠吧?”
“皇上圣明。”他倒是没想到,自己有名到了这种地步。武则天甚感有趣地笑了。她这个孙儿,果然与众不同。
“听昌宗说,你在扬州犯了案?”
“臣孙的……挚友为人所构陷,臣孙看不过去,就为她顶了。”
“哦?看来你在外头发生了不少事,你就待在这里跟朕讲讲那些吧……嗯,暂时也别让其他人知道你回来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可以……
“臣孙遵旨。”看来皇帝对他有所图谋呢,那就不妨交换些条件,“在臣孙开始讲述之前,皇祖母可否替臣孙的朋友讨个公道,也还臣孙清白?”
这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既然皇权如宿命般缠他不去,自然要善加利用,把绊脚石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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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召幸”一名男子一连十天,步门不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宫内传得沸沸扬扬,也使得二张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这日,照例只有刘濯在武皇跟前服侍。
“禀皇上,张昌宗、张易之求见。”
武则天正想宣二人进来,却听两声惨叫,随后四下无声,死一般寂静。武后心中咯噔一下,眼皮也忽然猛跳不停。惶惶然地她说:“外面出了什么事?扶朕出去看看。”刘濯依言将她搀起。
门口廊下,二张躺在地上身首异处。武则天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眼光从不发一言的众臣子身上扫过:凤阁侍郎张柬之、羽林将军桓彦范、崔玄、李湛、李多祚、相王府司马袁恕己——嗯,来势汹汹呢。刀一般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显脸上,“二张你们也杀了,怎么还不回去?”她神情淡漠,一派帝王风范,只有刘濯搀扶的手明显地感觉到轻微颤抖。
李显素来怕事,见了母亲就习惯性地腿软,忙不迭想下跪,被张柬之一把拉住,朗声道:“臣等恭请武皇退位,将天下还给大唐。”
在她背后,一字排开的三个士兵手中托盘上分别装着匕首、白绫与毒酒。
刘濯感觉到手掌被紧紧捉住,老迈的身体也剧烈抖动起来,没多久,一切表现归于平静。怒哼一声,武皇拂袖往回走。
张柬之早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使个眼色,便有两名武士从旁跃出,拦住二人去路,另有一人则伸手将手中白绫从后方套向她的颈项。
千钧一发之时,一枚小石子打落那人手中白绫。只听一个与现场气氛截然不相衬的平板声音说道:“慢着。”
刘濯方才一直低头不语,众人都当他是吓呆的侍从并未多加留意,这时听他出声,尽皆觉得奇怪。张柬之更是浑身一震——这声音?
刘濯仍是垂首,缓缓走到张柬之身旁道:“张大人且慢动手,还请人内一叙。”言毕手微抬,那两名军士立时感到一股大力从胸前涌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松开了对武则天的钳制。刘濯没事人似的扶了武则天返回殿内。
在场诸人还待再拦,张柬之摆手阻止,只身跟了进去。
“皇上累了,好好歇歇吧。”没看清刘濯使了什么手段,一脸愤懑的武皇便自昏睡过去。
“王爷万安。”狄恩相临终前踌躇再三,还是告诉了他那少年的身份,并说如果他能回来,中兴之主,非他莫属。现下他们已决意扶太子显复位,失踪许久遍寻不到的人物竟突然出现,这下可怎生是好?
“不必多礼,张大人请坐。”
“王爷为何拦阻臣等……”
刘濯摆手阻止他发问:“区区不才,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张大人。”他悠闲地喝了口茶,轻轻抛出问题:“第一,若武皇是男子,政绩比汉武如何?第二,若武皇是男子,宫闱之事比齐桓公如何?第三,古往今来,弑君者若不自立,新君即位后下场如何?第四,事成之后,张大人觉得太子妃韦氏比武皇如何?第五,今日张大人能居高位成一代名臣,是谁做的主?第六,在有心人看来,张大人是想中兴大唐呢,还是本来就有问鼎之意?”
张柬之愈听愈是惊慌,到最后适才逼宫时的彪悍之气尽失,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救命!”
刘濯拉他起身,“功高震主,你已经做错了。狄老他们也都看错了太子,看错了韦氏。你今日不废武皇,自然必死无疑;杀了武皇,大限也不日即至;废而不杀,或许还有些时日。自己看着办吧。”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张柬之脸色灰白,颤颤巍巍地起身,“谢王爷提点。”
他神情凝重地走到门口,忽而回头,脸现喜色,“王爷,若换成是您即位——”
刘濯轻蔑一哂,“张大人真是好兴致,三天两头忙着搞宫变,小王之后,又轮到哪一位了呢?”
张柬之悚然。他向来以唐室忠臣自许,若接二连三做出废立之举,怎能使天下人信服?
“微臣知错,微臣告退。”罢罢罢,该来的就来吧,他问心无愧便是。
果然,神龙元年五月,在韦后的授意下,中宗罢免了张柬之宰相之职,用以汉阳郡王加特进的虚衔将他架空,接着,张柬之等助中宗复位出力最多的五人被再三贬黜,最后张柬之忧愤而死,其余四人亦不得善终。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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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宗复位,改元神龙,大赦天下,犒赏“平乱”功臣。
武皇被迁居上阳宫,仍尊为皇帝,中宗长来观风殿叩问寝居,皇后韦氏每一句来问候一次,相王旦也到过几次,后来就不来了——他向来很知道怎样才能不惹事端。在刻意躲避之下,刘濯并未与父亲相见。倒是武则天一向最疼的太平公主却没出现几次,大概正忙着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顺便攫取更多吧。
幽禁的日子对前几天还在叱咤风云的老人而言是难熬的。本来就抱恙的身体更形虚弱,终日委顿在床。
女皇,时日无多。
刘濯当日现身时一直是垂着头的,张柬之也没敢将他的身份透露出去,是以无人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刘濯索性就留在了祖母身边侍奉汤药。或许历朝历代再也没有什么皇室中人如这时的他们那样,像真正的骨肉至亲了。
兴致好的时候,武皇会与他讲自己的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过是非,讲小时候在并州老家的悠闲生活。但大多时候她讲不了话,于是就听他说路上见闻,各地民风吏治。
惟一不说及的,是他的母亲。
刘濯的母亲,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脚下皆骷髅,这些骷髅堆砌起庄严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亲不过凑巧是其中一颗罢了。他跟母亲不算亲,就印象所及,与母亲的接触,就只有请安时那双柔弱的手会摸摸他的脑袋。那是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许武皇自己都已经不记得杀过她了,毕竟死在她手中的亲族多得数不清。
而现在则轮到她自己数着日子等着与他们在泉下相会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内心恐怕早已是惶惧万分。
皇家情薄呵,或许他体内惟一一点热血,就是给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说说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没哭是不是?”能让她这个孙儿倾心以待的,必非寻常女子。
“她没哭,她答应只当我俩萍水相逢,往后会好好过下去。谁知她塞给宜得一封信让我到辽东再看。信上说,尾生虽傻,只因情之所钟,无暇他顾。她会很努力地守着我们的家,等我回去时,她一定变得很强势,让我再也不用为她受苦。”他是这几日才拆看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会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确实会跑回去,不是因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钟,情之所钟!
看信之后的那晚,他兴奋得彻夜无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谊在哪天变了质,不知道何时开始有了深刻的牵念,开始静下来思考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种名叫“喜爱”的感觉在心底层层泛开,不可遏抑,也无心掩饰。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无谓的人生,他有了想厮守一生的女子,而那个坚强又可爱的女子,竟然决意要保护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惊喜——这么说,毫不夸张!
看着孙儿脸上的光彩,武则天欣羡地笑:这个家里,毕竟还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觉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尘往事,如果进宫之前那晚她赴了邻家青梅竹马的私奔之约,莫说她的人生,天下都会从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里有过人吗?”僭夫位,杀薛怀义,逐沈南谬,眼见二:张横死连眼都不眨,这样的一个女子,是在为谁而露出温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一段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年少轻狂……
十一月的那个夜里,女皇走了,睡着之前正哼着她年轻时写的风流诗句: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神志清楚,微微笑着,还记得对他说:“千万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别让她等太久。”然后才安详地合上眼。
他看过很多人死去,几乎都和这位老人有关,那些怨灵与他们的亲友肯定会不平地抱怨老天给了她这么绵长的寿命和这么轻快的死法。
天下着小雪,这日死去的人不会只有她一个,老天没有为一代女皇的驾崩降下什么神迹。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一夜之间百花竞放的传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许是惟一一个靠得她如此近的亲人。
于是有点伤感。毕竟就算不情愿,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为大唐写下一页华章的君主,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
想到独一无二。他笑了,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子现在正在做什么?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胁,她的变强计划必定轻松很多吧。她会不会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