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前沾染的热泪渐渐冰凉,寒意无孔不入,如针尖般扎进周身每一个细胞,刺得每一根神经都抽痛痉挛着。冷夜语木然凝望远方,脑海里仍是白茫茫一片——
“……冷公子,冷公子……”
“冷公子……”
宫人们的呼唤此起彼伏——昭帝退朝回寝宫后,不见冷公子归来,去雅阁寻找的宫人也无功而返,昭帝变了脸色,吩咐宫人四下找寻。皇宫如此之大,一时三刻哪里找得到?个个都愁眉苦脸,人人惴惴自危。
“……”
是谁在叫我么?一声连一声的叫唤终于令冷夜语稍稍清醒,茫然四顾,周围景致甚是偏僻荒芜,建筑都已年久失修,显然是个废弃日久无人居住的冷宫,否则方才轩辕昊那般痛哭,早就引来宫人了。
轩辕昊——心头又密密麻麻地纠痛起来,冷夜语抚着胸口,几乎透不过气。
“……冷夜语!”宽袖轻扬的影子投在面前,玄昭看着失魂落魄的冷夜语,忍不住叹息:“起来罢,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目光沿着玄昭伸来拉他的手移上,冷夜语涩然开口,不似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我见他?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他,我——”
拉起冷夜语,玄昭无奈地摇头:“时至今日,你还在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冷夜语啊,我不想你再逃避下去了。”他长长一叹,毅然道:“你若下不了决心,就让我来帮你斩断吧。”
什么意思?冷夜语直直盯着面前神色肃然的玄昭,难得没有平日的温和笑容。
“迦泺国女王愿与我朝御阳王爷共结连理,永谱秦晋之好,我适才已准了女王请求,颁旨诏告天下。”玄昭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冷夜语猛退一步,撞上背后廊柱,浑身剧震。
一直如幽灵般跟随玄昭身后的无影也不禁抬头,面色突变,但随即又恢复了恭眉顺眼的样子,悄悄低下头。
“……胡……说……”冷夜语胸膛急遽起伏,像是立时就会晕厥。
玄昭怜惜的眼光掠过他惨白脸庞,话语却如重锤记记敲击冷夜语本已脆弱不堪的心房:“我何必骗你?联姻之事,先前朝堂之上,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节个个有目共睹,岂能有假?况且,”他话音一顿,看了眼摇摇欲坠的冷夜语,叹道:“这也是得御阳王亲口应允,我才下的旨,并非我一意孤行。”
思绪飞回到刚才金銮殿上,玄昭眼内不由也闪过迷惘——
他原是实在不忍见冷夜语继续迷失封闭自己,今日才刻意安排两人见面,便是想让冷夜语明白自己的心境,做个决绝,谁知两人竟前后脚飞奔离殿,满朝愕然。玄昭虽担心冷夜语,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皇帝总不能也跟着撒腿就跑。过得一阵,轩辕昊却返回殿上,只是双目红肿,显是痛哭过一场。
那女王一颗芳心早已暗许轩辕昊,此刻便提起联姻事宜,玄昭倒也正想借此契机替冷夜语斩断羁绊,但料想轩辕昊必不首肯,正自蹙眉。岂知轩辕昊听他垂讯,竟一口答应。玄昭大吃一惊,瞪着他看了许久,轩辕昊面无表情,好似要与女王成亲的人不是他一般。
红肿的眼,无表情的脸……玄昭想到此,心中暗叹——轩辕昊,你怎么也会有如此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候,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也想籍此逃避么?……
他惘然片刻,见冷夜语倚着廊柱,嘴唇白的吓人,不觉心惊,上前抓住他肩膀轻摇:“冷夜语……”
冷夜语呆滞的眼光移回玄昭脸上,怔了半晌,突然一笑道:“你骗我,他怎么可能答应?他之前还哭得那般伤心,说舍不得我,是你骗我——”
“冷夜语!——”玄昭从所未有地大吼了一声,紧紧盯着冷夜语双眼:“我没有骗你。半月之后,他便随女王同回迦泺国了。”重重吸了口气,缓和下来,将冷夜语搂进怀中,温言道:“你现在难受,就痛快哭罢,以后都不要再想着他,为他伤心了……冷夜语?”
慢慢却有力地扳开玄昭双臂,冷夜语后退两步,静静看着一脸担忧的玄昭,面色平和之极。
“……冷夜语……”异常的平静反让玄昭只觉一股寒气从地底升起。
毫无预兆地,冷夜语遽然转身,向宫墙纵去。
“冷夜语——”玄昭一愣,随后跟上,抓向他肩头,想拉住他飞纵的身影。手指堪堪碰到他衣衫,一道银芒闪过眼前,玄昭啊的一声,急忙缩手,却觉手背剧痛,已被深深划了一剑,鲜血立时汩汩涌出。
他又惊又痛,望见冷夜语此刻回过头来,竟是目光狂乱,犹如疯了一般,更是心悸,叫道:“冷夜语——”
冷夜语罔若未闻,又疾挥两剑迫退玄昭,身形一晃,已飘然跃过宫墙。玄昭一顿足,瞥见无影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不由怒道:“还不快追?”撕下片袍角随手一裹伤口,足尖一点跃墙追去。
无影被他一喝,如梦初醒,连忙跟在玄昭身后,但这一耽搁,却见前边冷夜语白衣翩飞,已远在百丈之外。
****
风一路从耳边呼啸而过,眼看不清周遭景物,血液却沸腾着,想要烧毁一切。
——你怎么可能答应呢?你不是才在我面前痛哭么?你明明说舍不得我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心越跳越快,衣衫已湿透,腿脚跑到无力,眼光却更狂烈混乱,只想用尽所有的力气,让自己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
脚下的道路益发荒凉,身边的景致却渐熟悉——那一片浓密树林,那一片常年冰封的泛着耀目寒芒的湖面。
玄冰湖!
冷夜语瞳孔猛然收缩,飞奔的身影急遽停顿,剧烈地喘息呼吸着,突地大笑起来,声音回旋在寂静林间,仿佛有无数人同时在笑一般,震落无边碎叶。
——我居然回到了这里!居然飞奔了四十里,来到了第一次和你相见的地方!在我的意识没有运转之前,我的身体已把我带回这里!
我竟是如此眷恋你!在一次又一次伤心,一次又一次逃避,一次又一次想忘却你之后,我依然如此刻骨铭心地记着你!我以为可以把你封藏在回忆里,不再见你,可我,无法欺骗自己!
我已经忘了怎么会爱上你?我也已经弄不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我知道,我爱着你!我不能失去你!我无法忍受你离开我,同别人在一起!
“冷夜语,决战之夜,我便对你一见倾心,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你!”
“冷夜语……你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会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
“冷夜语,和我在一起吧。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一生一世,那就更要好好看住我,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我没有撒谎。”
“冷夜语,我既然说了以后只陪你一人,就决计不会变。”
“冷夜语,我说过要等你一生一世……即使你不喜欢看到我,我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冷夜语……”
“冷夜语……”
冷夜语——
“够了!够了!!够了!!!——”掩着双耳,冷夜语发疯似地甩着头,嘶吼声阵阵回荡林间,泪水如泉般不绝滴落。
——我发过誓,不再为你伤心,痛哭,流泪的。可现在,我居然又哭了,我好恨!好恨!
你不是说要等我一生一世么?你不是说只陪我一人么?你不是说不会留下我一个人么?你不是说舍不得我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娶什么女王?为什么你不问我,喜不喜欢你那样做?轩辕昊!
轩辕昊!!!
再也支撑不住痛苦到麻痹的身躯,冷夜语跪到在湖边,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掉在湖面坚冰,溶出一个个小小水洼。
——那个像女人一样哭得披头散发、泪流满面的男人真的是我么?那个眼里流露绝望、嫉妒、愤怒、疯狂的男人真的是我么?原来我竟然是这样的,原来那个冷静的、高傲的我到哪里去了?
狠狠盯着湖冰倒影中的自己,冷夜语猛地一拳砸落,狂乱中的他早不记得要用真气,冰面裂开一丝缝隙,拳头却震得发麻,他不停手地一拳拳砸着坚冰,想将那不似自己的人影打碎。
血渐渐自手上渗进冰里,冰层经不住接连不断的敲打,终于裂碎了一片,露出冰下幽深的湖水,微微晃动着,晃动着——
冷夜语蓦地停下了所有动作,痴痴地凝望着湖水。
多像轩辕昊深邃幽黑的眼眸啊,如深潭般冷凝摄魂的眼眸,令人一眼就被夺走了所有心魄,深深地吸了进去,无法自拔……
无法自拔啊——冷夜语幽魂似地站起身,踏入湖水之中。
冰凉彻骨的湖水一下漫过脚,漫过膝,漫过腰,漫过胸,漫过头顶,丝缎般的长发在水面散开一片,又随着冷夜语整个人下沉消失在水中。
水里原来比水面更黑,什么都看不见——冷夜语微笑着,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鬼手,缠绕着他,将他拖向湖底更深处。胸开始窒息,脑开始晕眩,意识如碎片飞散,身体还在下沉。
——当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时候,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烦恼?不会再有挣扎了?
不会再为你伤心、痛哭、流泪?不会再有那种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了?
不断下沉,越来越黑。手上的血融在水中,竟也仿佛是黑色的。冰凉的触感!黑色的血丝!——
黑色的,曾经从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嘴角淌落的血!冰冷的,在自己手里慢慢僵硬的父亲的身躯……
“夜儿,从明日起……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放手去做了,不用再顾忌为父了。”
“夜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叫一声……”
父亲!父亲!舍弃了自己性命,只想让我重获自由的父亲!我不想你离开我的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一早就不再生你的气了,我都没有真正叫过你一声,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始终爱着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
黑色的血,冰冷的身体,永远失去无法追回的爱——我不要这样!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一直都还爱着你!即使你要同别人在一起,我也要你亲口告诉我!可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即使再后悔,再痛苦,也什么都挽不回来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不要——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冷夜语挥起剑,劈向压在自己头顶的浓重湖水。
湖面坚冰“豁啦”裂开,湖水被剑气卷扬自湖底喷涌而上,夹着破碎冰屑在空中炸开,银剑亦随之脱手而飞,掉落岸边,可冷夜语已经无力浮起,长发在水面飘散开来,又慢慢沉落——
“冷夜语!”匆匆追来的玄昭见此情形,竟震骇得无法动弹,一颗心也似乎要随着冷夜语一齐沉入湖底。
紧随其后的无影也是大惊失色,但他不似玄昭那般关心则乱,一惊之后,立即镇定下来,一个箭步飞冲上前,抓住冷夜语的头发,将他拉了上岸。在他背上连拍数下,冷夜语吐出一滩腹中积水,张开双眼。
玄昭一路直愣愣地看着,此刻方找回神智,走过去将冷夜语拉起身,重重一记耳光,痛心疾首到极点:“冷夜语!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作践自己?为了那个人,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想舍弃么?
他对冷夜语素来温和呵护,从来没有此时这样声色俱厉,盛怒中更是出手极重,冷夜语脸颊登时红肿。玄昭瞪着他:“你是想靠死来逃避现实么?既然你都不怕死了,你还怕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我已经想清楚了。”冷夜语忍着脸上灼痛,微笑道:“我不会再做蠢事了,我——”
他今日连遭刺激,适才在湖中生死挣扎,又已耗尽全力,此刻心神一得松懈,身子一晃,话未说完,便向后倒去。
玄昭急忙一把抱住,见他全身湿透,肌肤冰冷,一身湿衣若不脱去,只怕回到宫中便要染恙,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他里外衣物都除了下来,擦干身子,解下自己长袍裹起,抱着他返身回宫。
无影拣起冷夜语掉在岸边的银剑,望着湖水,神色复杂之极,片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快步向玄昭背影追上。
***
温暖的被褥,袅袅的龙涎香,冷夜语舒服地卷紧了身上丝被,侧了个身。
玄昭坐在床沿,见到他仍微微红肿的脸庞,不禁伸手想抚摩一下,但怕吵醒冷夜语,手到半途又收了回来,轻轻拉过一角丝被,盖住他露在被外的左手,眼光扫到他手上砸冰时留下的破皮淤痕,摇了摇头,回望碧玉丹炉中香雾缭绕,神思恍惚。
——你居然可以为他连命都不要了,这份情思已是入骨入心,可惜那个人却只知一味逃避,辜负你一片痴心。冷夜语啊!我要如何才能帮得了你?让你彻底忘怀,不再为他心碎神伤呢?让你彻底忘怀……
他目光闪动,正心有所思,却听冷夜语一声呢喃,醒了过来。
“脸还痛不痛?”玄昭扶他坐起,微笑道;“我先前一时气愤,落手重了些,要不要叫御医拿些消肿药来?”
冷夜语一摇头:“没事,倒是你手背的伤,我——”眼光落在玄昭缠着纱布的手上,想起之前自己竟如疯狂一般,对眼前这日夜照顾自己的人下手,更是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玄昭低低笑了几声:“无妨,反正我也慢慢习惯了。”
冷夜语知他是指上次被自己打了一拳之事,不由腾的涨红脸,垂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睡在玄昭的龙床上,身上也换了新衫,不觉一呆。他虽与玄昭同室而寝,但向来在榻上休息,此刻躺在玄昭床上,甚觉别扭,当下起身着履。
玄昭知他心思,只微微一笑跟着站起身来,也不阻拦。
冷夜语慢慢理齐衣衫,回头望着玄昭,轻声道:“轩辕昊他可是在王府?”
温和的笑意褪去,玄昭诧异地看他一眼:“不错。”有些奇怪一直不愿提起轩辕昊名字的冷夜语怎会主动问起。
冷夜语低下头默默无语,长发垂落他脸颊,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我要去见他。”平静的声音缓缓吐出,冷夜语望向玄昭,脸色一片平和。
玄昭吃惊地睁大眼,紧盯着冷夜语,似乎要从他脸上捕捉什么,但冷夜语依然沉静之极地与他对视着。
“去做什么?”玄昭终于开口:“你今日这般死过一次还没有想清楚么?想让他再伤你一回?”甚是气恼冷夜语执迷不悟。
“就是因为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才要去见他。”冷夜语唇角勾起浅浅笑容:“有些事情,我逃也没有用的,但至少我要当面问清楚,我不要日后再觉得遗憾,追悔莫及。”他清澈的目光在玄昭面上掠过:“我不会再做傻事,你不用担心。”
——在生死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了,有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挽回,所以如果,只是如果,我心爱的人决意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再做无谓的挽留。但我一定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放手……
你说得对,既然我连死亡都可以面对,还怕有什么不能接受呢?这个道理,我倘若早点明白,就不至于痛苦那么长时间,连带你也陪着我一起烦恼,你想必也为我这固执又懦弱的人伤透了脑筋吧,玄昭……
微微笑着,冷夜语举步欲行。
“不要去!”玄昭从乍闻冷夜语话语的惊愕中回神,拦住他,清俊的眉眼微含愠意:“每一次见面,你总是为他伤怀,这次更是差点送命,我不会再让他来伤害你。”
“玄昭——”
冷夜语蹙眉苦笑,原来在玄昭心目中,自己竟是如此脆弱得似乎不堪一击,但回头一想,好似真如他所言。他摇摇头,坚持道:“你别拦我,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冷夜语!不许去——”玄昭面上泛起薄怒,拉住冷夜语的手。他本不至于如此急躁,但一年来所见所闻,尽是冷夜语的软弱神伤,此刻虽听冷夜语说得镇定,心里却半点不信,脑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让两人再见面,让轩辕昊再伤冷夜语一次。
冷夜语一挣却没有甩脱,他也是偏执之人,凡事一旦认准就不回头,当下皱起眉:“放手!”
即使被他伤到如此地步,你还是一心想要见他,冷夜语啊!你这份执着若能有一分停留在我身上,我都会欣喜若狂。只可惜,我所做的一切都比不上你去见他一面重要——玄昭直直看着一脸坚定的冷夜语,经年积压的嫉意和失望终于忍不住翻腾而起:贵为天子的我,如此一再专情于你,处处容忍你,可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慢慢地,一根一根松开手指,玄昭突然抓起床头冷夜语的银剑抛给他,脸色阴沉:“你一定要走,除非从我尸身上跨过去。”嫉怒交集之下,说话早失了分寸。
冷夜语一震,随即露出苦笑,抛下银剑:“我不会和你动手。”玄昭对他的情意,点点滴滴尽在心头,怎可能向这深爱自己的人动手?长长叹了口气,再度迈开脚步。
玄昭身影一晃,已挡在他面前:“你就真的对他这般执着?冷夜语!”
冷夜语微一扬首,静静瞧着玄昭,也不答话。玄昭怒气更盛,偶一侧头,望见对面墙上所嵌巨大铜镜中的清俊男子:面容扭曲,眼中嫉妒、委屈、愤恨交错,哪像个威仪自若的一国之君?他衣袖一挥,一股大力撞向铜镜,登时碎成千百片掉落地上,明晃晃地闪耀着。
但每一片碎镜里都映出他满含嫉意的容颜,似在嘲笑他一般,玄昭倏地大笑——我以为自己有无尽的耐心来容忍你,等待你,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可我太高估自己了,原来我嫉妒的样子是那么难看……
“……玄昭……”冷夜语不安地看着大笑不止的玄昭。
渐渐收住笑,玄昭灼热的眼光在他清冷的脸上流转,那炽狂浓烈的情意让冷夜语逃避似得别转头。
——又是这样!冷夜语,为什么你就不能把视线留在我身上,好好地看看我呢?我对你的心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你都无动于衷?你对我,还真是无情无义,呵呵,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放不开你,还是想要保护你……
都是因为轩辕昊么?如果你彻底忘了他,就不会再为他心碎神伤!如果你彻底忘了他,就不会再漠视我的情意!是啊,只要让你彻底忘了他,我应该一早就那样做的……
妄念一起,就再也无法抑制,玄昭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着:让你忘记他!
“无影——”玄昭大声唤进在殿外随侍的无影。
冷夜语从未见过玄昭如此失控的模样,一时茫然,想安慰他几句,却根本无从说起。他喟叹一声,望着一地碎镜——玄昭啊玄昭,是我令你这般乱心么?你的每一分情意,我都记在心中,只是放不开轩辕昊的我怎可接受你?我若真那样做,岂非玷辱了你的一片真心?……
他思绪翩迁,也就丝毫未注意一旁无影在听到玄昭细声吩咐后的满脸震骇和返身离殿时的闪烁目光。
****
空旷宽敞的书房除了地上堆着的皮褥锦垫,竟再无余物,惟有烛影摇红。
轩辕昊席地而坐,不动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一直坐在那里,烛光将他孤单寂寥的背影投上墙壁。
良久,一声低低的呼唤响起,回荡在凝重的空气里——“冷……夜……语……”
探手入怀,取出光彩流溢的白玉簪,但在簪身中间却有一道细细银箍束着,因为簪曾断为两截。轻轻摩挲着玉簪,还带着温热,因为一直贴放在心口,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会拿出爱抚。
“冷夜语……”
——这支断簪,找了多少能工巧匠,才将它重新镶好?从我出征边关的第一天起,就贴身携带。上面有你的发香,有你的气息,有你的影子……
我一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在梦中与你相见,我就可以像从前那样,挑起你长发挽成发髻,再替你别上这支玉簪……
可那只是一场梦。从你在我面前折断发簪,说不想再见到我,扬长而去的一刹那,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你了。
我曾经得到了你的心,却没有好好珍惜。我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你都会喜欢,可我却忘了问你愿不愿意。每一次当你被我伤害后,你最后都原谅了我,而我,这个最愚蠢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怀疑着你对我的心意,勉强你做不喜欢做的事情,终于这一次,我彻底失去了你。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痛楚的眼光在室间流巡,仿佛又回到那个激狂的夜晚——那害羞的、冷漠的白衣男子,热情如火,即使流尽鲜血也不放手地紧紧拥抱着自己……紧握玉簪,轩辕昊痛苦地闭上眼帘。
——我真的不愿放开你,冷夜语!每一刻,想到你不在我身边,心就疼得痉挛抽搐。明明和你同在京城,我却不能见你、不能抱你、不能亲你,这种痛苦我受不了。倘若我继续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冲进宫中,杀了所有阻碍我的人,把你带回来,用铁链将你同我锁在一起,可如果我那么做,只会让你更恨我,让你的心更远离我。但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思念、渴望,所以我决定放逐自己,那样,我就不会再一次失控来伤害你,让你伤心……
半月后,我就会离开京城,远去迦泺国。无所谓。因为失去了你,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样做,可以真正还你自由,真正让你快乐,我,很乐意。
“……冷夜语……”
又一声叹息含着无数情思,无尽爱意自轩辕昊口中逸出——
猛睁眸,锐芒一闪:“什么人?”
“属下参见王爷。”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男子灵巧地溜进书房,跪倒行礼。
是自己埋在宫中的眼线——轩辕昊神色冷凛,已全然看不出适才的失意伤怀,沉声道:“什么事如此紧迫,竟未经传召来见本王?”
“是有关冷公子,他——”黑衣男子被轩辕昊听到冷夜语名字时突然骤变的面色惊慑,气息一窒,随后又在轩辕昊严厉的目光示意下,结结巴巴地将冷夜语投湖之事告知。
什么?!轩辕昊腾的站起,理智全失,一把揪起黑衣男子衣襟:“为什么?说清楚。”
“这个……属下也不明白……”黑衣男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也是日间看到昭帝寝宫中御医宫人乱成一团,旁敲侧击才打听到原来是那位冷公子不知何故离宫,自投玄冰湖险些送命,想到王爷吩咐过要密切注意冷公子的起居,便赶紧来报。还以为能捞些赏赐,但看来……他拼命咳嗽,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一松手,黑衣男子瘫倒在地,轩辕昊双手不住颤抖,自言自语地道:“为什么?”
——冷夜语!为什么?为什么要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在宫中不是很快乐么?玄昭不是待你很好么?我也告诉你,以后都不会再在你眼前出现,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为什么你还要舍弃生命?
心剧烈跳动着,身躯战栗着——玄冰湖!你我第一次相见的地方!为什么会是那里?冷夜语!你是要选择我们开始的地方来结束一切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一直以为离开了我,你应该会很快乐,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不是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有哪里错了?
有、哪、里、错、了?
冷夜语——
突然止住颤栗,轩辕昊整个沉静下来,随即一晃,已纵出书房,消失夜色之中。
****
“冷夜语——”
玄昭再一次叫唤拉回了冷夜语浮游的思绪,看着去而复返的无影面无表情地捧着木盘,端了两杯酒呈到自己面前。这是做什么?冷夜语疑惑地望向玄昭。
“你不是要走么?”玄昭脸上没有平素温和的笑容,也没有方才的怒意,一指酒杯:“这里有一杯酒中含有剧毒,如果你一定要走,就选一杯喝下,我不会再来阻拦你。”
浑身一震,冷夜语紧紧盯住玄昭,一脸不敢置信,那个深爱自己的人竟会如此对待自己?
侧过头,玄昭平静的声音微微流露痛楚:“是你逼我的,不要怪我。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你还是一心要离去。”他话音颤抖起来,重重吸了口气,讥诮地笑了:“你一定对这样的我很失望罢,可我——”
他回头深深望进冷夜语清冷明澈的双眼:“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我也一样会痛苦。冷夜语!”
慢慢地从震惊中回神,冷夜语露出淡泊笑容,眼光移向面前的酒杯——同样琥珀色的酒,盛在同样雪白的瓷杯中。
——是的,你的温和、你的关怀、你的容忍,让我一直都忘了你也会嫉妒、愤怒。没有人能忍受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也是自己所爱的人心里却挂念着另一个人吧,而你,却忍受了我一年。这一年里,其实你也每天都在痛苦吧,却还要用温和的笑容话语来安慰我……
如果可能,我想我会答应留在你身边陪伴你,让你不再痛苦。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我不要留下终生遗憾。所以,抱歉……
“我很抱歉——”冷夜语声音格外温柔平静,微笑着拿起了一杯酒。
“冷夜语——”玄昭脸色微变:“你千万想清楚……”
话噎在喉间,他瞪着眼,看冷夜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身不由轻轻颤动起来:“你就这样想要离开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法留住你么?”
冰凉的酒水顺喉流下,酒香还留在齿颊间,催人欲醉……冷夜语淡然一笑:“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再逃避下去了。”他深深凝望着玄昭清俊的面容:“对不起。”
身子轻微摇晃一下,冷夜语以手抵额,头好晕——自己喝得是毒酒么?……也好,就算偿还玄昭的情意罢。他嘴角扬起一个淡如云烟的笑容,用开始迷蒙的眼神看向玄昭。
“……冷夜语!”玄昭喃喃道——是错觉么?他竟然看到冷夜语眼里一闪即逝的爱意,是为他流露的么?蓦地冲上前,抓住他双肩猛力晃动:“快运功把酒催吐出来,冷夜语!”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身体好象不断坠落,冷夜语已听不清玄昭在说些什么,眼帘微阖,整个人向后软倒——
“冷夜语!”
“冷夜语!”
两声大叫同时响起,玄昭抱着无知觉的冷夜语,诧异地望向突如其来直闯入殿的轩辕昊。他怎么会突然出现这里?未及细想,轩辕昊凌厉的掌风已当胸袭来,玄昭一侧肩避开胸口要害,却仍被余力震退两步,却觉手上陡然一轻,冷夜语已被轩辕昊抱回怀中。
“冷夜语?”轩辕昊骇然见到冷夜语宛如毫无意识的布偶,心一阵狂跳。眼光扫过两个酒杯,登时染上浓浓煞气:“玄昭!你给他喝了什么?”
他黑发飞舞,气势慑人之极,玄昭静静看着他,微露笑容:“放心,死不了。”
轩辕昊幽黑的眸子划过森寒,一言不发紧盯玄昭。抚胸轻咳几声,玄昭淡淡道:“过半个时辰他就会醒来,你不用这样瞪着我。”他泛起一丝苦笑:“我今天才从玄冰湖里将他救了上来,怎会真的逼他喝毒酒?”
听得玄冰湖三个字,轩辕昊嘴角微一抽搐,旋身向殿外走去,不再看玄昭一眼。
玄昭又咳了两下,望着空杯,叹了口气。
无影自始自终地垂首立在一边,直到轩辕昊背影出了视线,才悄然抬头,眼里透着无限失落。
****
沉重的身躯渐渐变得轻盈,如飘在云端雾里,全身暖暖的,是谁抱着我?好象小时候,母亲总是喜欢抱着我,一边说故事,一边拍着我,哄我入睡。母亲,是母亲么?母亲又回来找我了么?
“……冷夜语……”轩辕昊惊喜地看到怀里的冷夜语唇边露出稚气的微笑,一阵激动。自回到王府后,冷夜语一直在床上沉沉昏睡,此刻才有了动静。
是谁在叫我?不是母亲的声音,是谁?
冷夜语慢慢张开眼,迷茫地望着身畔的人,不是母亲,可是,那笑容好温柔,好亲切……
“……冷夜语?……”轩辕昊又唤了一声,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冷夜语的眼眸虽然望着他,却是一片迷惘,似乎不认得他一样。
不认得他——突来的恐惧席卷全身,想起那空了的酒杯,轩辕昊遽然睁大黑眸:玄昭,你究竟给他喝了什么?
玄昭!
****
轻咳着,玄昭拿起余下一杯酒,脸上露出涩然笑意:“冷夜语,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喝,呵呵,两杯酒里都放了忘尘露,你怎么选都是一样的结果,呵呵呵……”他笑声慢慢低了下去,一甩手,琥珀色的酒水泼洒一地。
怔怔看着地上的水迹,玄昭长长叹息,无比惆怅:“前尘往事皆忘去,冷夜语啊,不要怪我。我原本也不想夺去你的回忆,可一年了,你始终都忘不了……别怪我,我只想帮你彻底忘记他,不让他再伤害到你。冷夜语……”
酒水在烛光掩映下光彩变幻,宛如无影淡褐泛着妖异色彩的眼瞳,一样的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