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琴夫人见连冀突然闯进,吃了一惊,对贺昌狠瞪一眼,气他通风报信。回头对连冀道:「冀儿,你还搂着这妖孽做什么?奚总管都跟我说了,琴姨也不想你被这妖孽给毁了啊!」

「谁敢说他是妖孽?」连冀终于将心情平定下来,放下云锦书,转身冷然看着奚远流。狭长的黑眸里,完全辨不出丝毫情感,只有一片冰寒。

「奚总管,你跟毕总管背着我,做的种种手脚,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念在你们两个对我有救命养育之恩,再三容忍。你却不知收敛,还来唆使琴夫人。奚总管,你休怪我连冀无情。」

奚远流一张干瘦老脸霎时没了血色,见连冀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他猛一咬牙,双手急扬,十数枚铁蒺藜兵分几路,激射破空。

他偷袭的目标,并非连冀,竟是站在连冀身旁的琴夫人。暗器出手,他脚跟飞旋,整个人向院外疾纵。

琴夫人不谙武艺,连冀势必要为琴夫人挡落这些暗器,他就可以乘隙夺路逃跑。

「啊!」琴夫人果然花容失色,惊叫起来。

连冀运剑如风,舞出漫天扇形剑影,将那些铁蒺藜「叮叮当当」尽数打落。眸光一瞥,见奚远流已快窜出院落,他力贯右臂,掷出长剑。

剑身在日头下幻起道耀眼银光,疾似流星,直追奚远流背影。伴着奚远流长声惨叫,没入他后背,又从胸前「噗」地冒出个剑尖。

奚远流胸口鲜血狂涌,脚底刹不住冲势,仍在向前猛奔,撞到一人身上后,终于砰地倒地,双眼大睁,断了气。

那人身形颀长,唉哟一声,看着自己暗花碧绿缎袍上粘到的血迹,皱起了两道漂亮飞扬的眉毛。「我的新袍子啊!不算衣料,光裁剪缝制就花了我三百两雪花银子。」

他唉声叹气地抬起头,好一张神俊脸容,双目眼梢微翘,似笑非笑,顾盼风流。潇洒地跨过奚远流的尸身,朝连冀走去,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来、来!这件衣服,给你的下人弄脏了。跟你好商量,就赔我一千两银子算了。」

连冀冷冷地瞪着他,「姓楚的,你想银子想疯了?」

那人啧啧道:「连大庄主,你手下商号日进斗金,还在乎这区区一千两银子?」

琴夫人惊魂初定,揉着心口道:「七弟,你别逗冀儿了。」

那楚姓男子笑嘻嘻道:「大姐,你莫替连冀担心。他这飞鸿山庄别的没有,就是银两多,正好接济下我这穷鬼。」

「楚梦深,够了。」连冀轻哼一声:「堂堂琅环郡王,还来我飞鸿山庄哭穷,也不怕惹人笑话。」

「还不是为了你!」楚梦深夸张地叹气。「我亲自带领手下五千精兵行军数百里,替你扫平莲花坞。且不论我这途中车马劳顿,路上吃的,喝的,用坏的兵刀盔甲,折损的将士马匹,不都得花费银两?连大庄主,你可害穷我了。这次来,专程跟你要银子的。」

他轻笑两声,终于将目光转向云锦书,一眼后,便露出脸了然,对连冀道:「这就是你说的云锦书吧?难怪你一听他有难,就把我抛在前厅枯坐了。」看到云锦书左脚那根粗重铁链,他眼神微微一变。「连冀,这铁链……」

连冀跟这琅环郡王相交莫逆,最是清楚此人风流自赏,又向来最喜欢跟他抬杠,难保不会拿云锦书来捉弄他,当下扶着云锦书进屋,抛下一句道:「这是我和锦书的事,不劳楚郡王操心。」

「连冀,你误会了。」楚梦深朝着连冀背影一笑,眼波流转,倜傥中又带着说不出的狡狯好看。「我是看这铁链不错,将来也正有个人用得着。不知你庄里是否还有这样的铁链,不如送我,也好让我省些打铸的银两。」

连冀在屋内听到了,铁青着脸,蓦地提气叫道:「贺昌,替我送琅环王和琴夫人回客舍休息。」

「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楚梦深微一耸肩,笑吟吟飘然出了小院。

琴夫人还惦记着屋里那妖孽未除,可奚远流血淋淋的尸体摆在眼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跟连冀多说云锦书之事。又朝屋里看了眼,她轻叹,带着侍人们离去。

贺昌躬身送走了琴夫人,这才指挥护卫们抬走奚总管的尸体,自己抱起兀自晕迷不醒的小珊,送去谢大夫处就医。

连冀一直从背后紧抱着云锦书。卸去了适才人前威仪凌厉的面具,他埋首湿发间,聆听着云锦书的呼吸声。直至院中所有人的脚步陆续消逝,他仍然没松手。

差一步,便是天人永隔。他不想也不敢放开手。心脏,无法再一次承受失去云锦书的刹那灭顶恐惧……

云锦书木然听着身后男人胸腔里的狂乱心跳声,一如他清醒睁眼的瞬间,连冀映入他瞳孔的目光……惊恐、错乱,还有令他窒息的绝望……但随即就涌起狂喜……

太多太强烈的情绪,都凝在那双黑眸中。他难以招架,唯有逃避。

◇◇◇

琅环郡王姐弟在飞鸿山庄盘桓到第五日时,楚梦深的手下快马加鞭,送来了紧急消息。

封君平于京城现了踪影。

楚梦深正在厅上跟连冀品茗谈天,闻言将手里青花玉茶盏一搁,笑道:「我就说这山贼头子没那么容易死。呵呵,他也算有些胆识,不往穷乡僻壤躲,居然跑去京城,却叫我遣往各处追捕莲花坞余孽的手下白费许多力气。」

连冀沉吟着,问那送信人道:「他去京城做什么?」

那人恭恭敬敬地道:「原因属下便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在京城几家茶楼酒室露过面。」

「不必多猜,上京城找到他,自然见分晓。」楚梦深轻伸着懒腰,意态佣懒又优雅。「连大庄主,多谢你数日款待。楚某也该告辞了,去京城再会一会那封君平。」

连冀意味深长地瞅着他。「你对那姓封的倒是很上心。」

楚梦深打个哈哈,「彼此彼此。你我都对那人关心得很。若论不同,你要他的命,而我……」

他凑近连冀,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却认真无比。「要他的人。」

见连冀皱紧眉头,楚梦深大笑,拂袖而起,将出门时又回头,道:「对了,前阵子我入宫探望皇上,他龙体欠佳,时常念着想见你。你好歹也回京去探望一番。」

连冀面色登时转冷,「原来你是替他当说客来的。楚梦深,莫在我面前提他。」

楚梦深难得收起懒散,正色道:「皇上当年纵有再多不是,他始终还是你至亲之人。冀王爷,你如此固执,这么多年都不肯原谅皇上,伤人又伤己,何必?」看看连冀依旧黑着脸,他心知多劝也无济于事,微喟离去。

连冀独坐良久,起身去了小院。

踏进院落,他便见云锦书默默地坐在池边的小石凳上,似在望水中游鱼,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只是空洞茫然地坐着。

搁在膝盖上的手掌,苍白消瘦,几乎能看见淡青血管里血液的流动……散乱风中的长发尾梢有些枯黄……

连冀忽然想起,他当初来小院时,云锦书也是像此刻这般安静地浸润在夕照里,周身如被蒙上层金红色的光泽。黑发迤逦垂在脚畔,有几缕漂浮池塘水面,随波轻漾……

曾几何时,那头他最喜欢抚摸梳弄的墨黑长发开始失去了昔日色泽?连那个人,也慢慢没了生气。

春风化生,云锦书却像朵已经开到生命尽头的白莲,在他眼前逐渐地枯萎、凋零……

心脏一阵阵地刺痛着,他走近小池,站在云锦书身旁,凝望着自己和云锦书水中倒影。缓声道:「封君平没死。有人在京城见到他。」

云锦书没出声,连冀却看见那倒影仿佛微颤了一下。他忍不住笑:「你高兴了?是不是等他的消息等了很久?」

他双手用力抓住云锦书已瘦得仅剩骨头的肩膀,执拗地宣告道:「你别想着他能来救你!云锦书,你只能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能属于我!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双肩被连冀十指捏得痛彻心肺,云锦书却早已对身体的痛楚麻木,看着连冀倒映在水中的扭曲面容,他木然笑:「连冀,你这样子,真的算是得到我了吗?」

连冀的倒影在发抖。

云锦书抬起手,比划着心口,轻声道:「我不是属于任何人的东西,永远都不是。」

连冀呼吸声很沉重,半晌,他松开了双手,扳转云锦书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无所谓……」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从头至尾,都在自欺欺人。可只要能牢牢攫住眼前人,他宁愿就在自己编织的假相里,跟云锦书生生世世地纠缠……

◇◇◇

时日匆匆,距楚梦深和琴夫人离开山庄已过了大半月,连冀仍整日流连小院。庄中仆役看不过眼,也只能在背地里发下牢骚,谁也不想步奚总管的后尘。

毕天青心灰意懒,又担心连冀追查到他头上,干脆自动请缨,去了别地新开的商号当总管。

这天风和日丽,几辆车帘深垂的大马车停在了飞鸿山庄大门外。

车厢插着山庄下属商号「花容坊」的旗帜。山庄每年用的衣裳绸缎,还有女眷的胭脂水粉,都由花容坊送来。

「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往年都得下个月才到。」看门的两个护卫嘀咕着,走向最前面那辆大车,盘问起车驾上那个身材高大的车夫。

车夫头戴竹笠,遮住了大半脸庞,笑一笑,低声说了两句。

「说什么?」护卫听不清,又往前走了两步,猛地一道刀光自车夫腕底挥出……

两名护卫发出声短促惨叫,倒地气绝,脖子上各多了道刀口,血如泉涌。

车夫一招得手,摘掉了竹笠。剑眉薄唇,满面风尘杀气,竟是封君平。

莲花坞那一役,他受伤不轻,养好伤势后发现到处都张贴着缉拿他的官府榜文。他于是找到个面目轮廓与他略有几分相似的手下装扮了,叫那人上京露面,乱人耳目。自己则在暗中筹画营救云锦书。

他跃下马车。身后那几辆车内,也钻出许多劲装汉子,都是大雪之日在官兵围剿下侥幸逃生的喽罗。

众人挥舞着刀剑,跟着封君平一起杀入山庄。

庄中前院的护卫们想不到有人胆敢大白天地上门寻事,竟被杀个措手不及,死伤甚重。忙着鸣锣示警,知会同伴来援手。

连冀此时恰巧在帐房对帐簿,听到有人闯庄,他目光一凛,拔剑飞身赶向前院。

封君平挥刀大砍大劈,杀开条血路后,更不恋战直朝后院奔去。迎面撞上一群山庄护卫。封君平一声大吼,宛如闯入羊群的怒狮,乱发飞扬,手起刀落,顷刻解决了数人。自己身上也添上好几处彩。

他丝毫不理自己伤势,伸手一抹杀敌时溅到脸上的血,刀光霍霍又放倒几名护卫,转身面对最后一人。

看清那人的国字脸,封君平冷笑:「原来是你!那天居然给你诈死逃了性命,算你命大。今天定取你狗命!」

贺昌苦苦一笑,抛掉了兵刀,倒叫封君平愕然。

「你要找的人在那边。」向云锦书起居的那座小院一指后,贺昌坦然闭目。当日他若真的死在了莲花坞山贼的刀下,庄主也未必会立即找上莲花坞,或许也不会邂逅云锦书……

是他,累那个清雅出尘的云先生成了庄主的禁脔,受尽屈辱折磨,更数次险些命丧黄泉。

封君平倒对束手待毙的人没兴趣,眉尖微皱,对贺昌端详一下,确信此人所言非虚。他冷哼一声,往贺昌所指的方向放步飞奔。

◇◇◇

云锦书昨夜与连冀翻云覆雨,折腾了一宿,将近黎明才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听到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他勉力睁开眼……

是谁会来飞鸿山庄滋事?

一线隐约希望慢慢从心底升起,他挣扎着坐起身,刚捡起地上的衣服,房门「碰」地被人大力震开。

「锦书!」苦苦寻觅多月的人终于出现眼前,封君平喜极,但笑容还没扩散到整张脸,便被震惊和不信替代。

云锦书裸露的身躯瘦骨嶙峋,几乎成了副骨架子,还布满了无数深浅重迭的牙印吻痕。腿间,甚至还凝结着白色黏裯……

封君平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一股狂怒铺天盖地,席卷全身。封君平双目尽赤,一刀,将拦在前方的那张桌子劈成两半。

「封大哥,你终于来了。」云锦书恍惚笑,他不是在做梦吧?

封君平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云锦书骨瘦如柴的双肩,几欲咬断了牙根才勉力挤出声音:「锦书,是不是连冀那畜生干的?」

触摸到封君平的手,云锦书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梦境里,虚弱地道:「封大哥,带我走……」

见云锦书被折磨得有气无力,封君平心痛难当。飞快替云锦书穿上衣裳,挥刀去砍锁住云锦书左脚的铁链。

「叮」一下火星飞溅。刀锋崩了个缺口。铁链却毫无损伤。

封君平咒骂着,目光转到那根卷绕铁链的廊柱上。他气运丹田,舌尖绽开一声大喝。双掌猛力拍上廊柱……

沉闷的巨响声中,木柱从中折断,牵动了屋顶,「哗啦啦」坍塌半间屋。砖瓦倾泄,扬起一阵烟尘。

封君平拾起铁链,转身背了云锦书,提刀出了小院。

激烈的打斗还在前院继续。封君平专拣僻静小路飞奔。弟兄们应当还能支撑一会,他得先把锦书送到安全隐蔽的地方。等日后,再找连冀那畜生报仇。

「什么人?」两名正准备赶去前院的山庄守卫从对面奔来,与封君平打了个照面。

封君平更不打话,唰唰两刀,那两名守卫的脑袋立时跟身体分了家,血从脖子里飞飘。

踢开两具尸体,封君平奔至墙脚,纵身一跃,翻出了庄子。

几名喽罗正牵着坐骑在庄外树林里等候,见到封云两人,忙迎了上来。

封君平抱着云锦书上了马,扬鞭疾驰。又掏出支哨笛用力吹响。尖锐奇异的啸声即刻传遍飞鸿山庄上空。

他身后,刀光剑影,杀喊震天。

连冀赶至前院,便被喽罗们围住了一轮猛攻。

他俊脸杀气四溢,一剑回削,拦腰斩死围攻他的一名喽罗,将余人惊退数步,骤然听到后院深处传来阵屋宇坍塌的闷响。

那是云锦书居住的地方……

连冀面色大变,再也顾不上跟众人缠斗,长啸一声,利剑荡出一片森寒剑影,杀出重围,甩下还在恶战不休的山庄护卫与喽罗,迳自冲向小院。

这时哨笛声响起,喽罗们听到这约定的信号,便知封君平已经得手。众人心照不宣地彼此一点头,摸出自制的火药上弹,抛向屋宇、树木、草丛……

爆炸声和热浪直袭后背,连冀回头,见前院已陷入一片火海。仆役奔走呼救乱得不可开交。他也只看了一眼,脚步不停,奔进院落。

半边倒塌的屋子映入眼帘,连冀心跳几乎顿住。疯了一般闯入那堆砖瓦废墟中,发现云锦书踪影全无,用来锁铁链的廊柱已断。

他的云锦书被人带走了!

连冀怒吼着冲去马房,骑了自己的赤龙马,从大火中飞驰出飞鸿山庄,快如离弦之箭。

◇◇◇

前方官道上数匹骏马正撒蹄飞奔。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就在中间马背上,正离他远去。

「云锦书,不许走!」连冀纵马急追。

与封君平同行的那几名喽罗见有人追了上来,掉转马头去拦截连冀。

「让开!」连冀怒叱,手底剑若蛟龙。那几人根本不是连冀对手,数个回合间就被连冀长剑穿胸,刺落马背。

解决了众人,连冀力抽马鞭直追。只这一耽搁,封云两人的坐骑又已向前奔出老远。连冀双眼都发了红,疾行中提弓拉弦,一箭破风,直射封君平后心。

封君平回刀「叮」的一声,砸落了箭矢。但第二第三箭紧随而至,射中了马臀。坐骑悲鸣着半身人立,将封君平和云锦书抛下马。

封君平护着怀里云锦书,自己背部着地摔了个结实。咬牙撑地,刚站起身,耳边一声马嘶,连冀的赤龙已追至。

连冀跃落坐骑,黑发激扬,长剑森寒,横过封君平眼前。

杀敌时残留的血珠,还在缓慢地沿着剑身滑淌。滴落尘埃,砸开数朵血花。

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望住云锦书,猛地扫向封君平,嘶声道:「想带走云锦书,你就得把命留下。」

「畜生,你这是来送死!」封君平咬牙切齿地将云锦书往身后一推,举刀当胸,凝神应敌。

两个男人,凶狠对视着,宛如想将对方挫骨扬灰。蓦然不约而同发声呐喊,齐齐出手。

刀光剑影,绵密如网,将两人身影尽数裹进,根本辨不真切。劲气自两人身周不住散逸,绞落无数青叶。

云锦书一颗心高悬半空,猛听封君平一声低叫,刀影立消。

封君平衣衫已被划得七零八落,踉跄后退,撞上路边一株小树才稳住身形。他右边大腿裂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裤管。

连冀同样衣裳破碎,束发的紫玉冠也被劈落,黑发凌乱飞散风中。右肩挂了彩,血水汩汩,流得他半身衣服尽皆湿透。他以长剑支地,狠狠盯住封君平。

「封大哥!」云锦书上前,慌乱地用力按住封君平腿上伤口。

这满脸的关切和情意,只会为封君平流露,对他,却吝啬地连眼角余光也不屑给予……连冀紧紧咬着牙关。心脏猛烈痉挛,像被人用力搓揉拧捏,再踩在脚底狠命践踏。

之前,他还可以强迫自己,压抑着妒火,可亲眼看到封君平和云锦书相处的情形,被人漠视抛弃的恨意席卷全身。

「云、锦、书!」他一字一句,大吼,终于让云锦书把目光转向了他。

连冀黑眸里怒火烧尽,反而冰冷如深渊。只有战栗的声音,将他内心悉数泄露。「你们逃不掉的。你给我留下来!」

云锦书凝视男人双眼,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平静地道:「连冀,你何必再自欺。留住我这具皮囊,有何用?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他回头,唇边带着丝凄凉微笑,费力地扶起封君平,拖着脚上沉重的铁链,慢慢走向受伤的马匹。留给连冀一个瘦弱决绝的背影。

纵然有情,也已被太多的伤害消磨殆尽。余生,他只求一份宁静……

连冀握剑的手腕剧烈颤抖起来,遽然惨笑一声:「我说过,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

心已经被那个冷漠绝情的背影扎刺到千疮百孔,痛不欲生。他纵身,挥剑刺向那令他尝尽所求不得痛苦滋味的根源。与其生生离别,他情愿亲手将之毁灭,连同自己的心也一起埋葬。

听到背后剑风凌厉,封君平急道:「小心!」待要拖开云锦书,反被云锦书用力推远。

「锦书!」他骇然回头,见云锦书已旋身,面对连冀急速放大的脸容……

长剑划破了云锦书的衣服,冰冷的剑尖将肌肤激起一层寒粒,倏地定住。

只要这一剑刺下去,他就可以永远留住这个牵动他所有心绪的人,就永远不必担心云锦书会离开他……

连冀贪恋地望着云锦书冰玉般苍白的容颜。每一寸模样,其实早从莲湖边那一夜起,便已深深地镌刻他心中,可他还是仿佛永远都看不够,纵然相望到生命尽头,也还嫌时光太短。

一辈子,他都想守着、看着云锦书……

他只是想好好地爱眼前人,也想要眼前人真心真意地爱上他而已,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彼此黯然神伤?

怎么不动手了?云锦书被连冀哀伤痴迷的目光锁住了心神,茫然笑……

已经累到心力交瘁,不想再跟这男人纠缠下去。

如果只有死亡,才能让连冀罢手,那就让一切随着他的死去灰飞烟灭罢……

他缓慢地闭起眼眸,淡淡笑了,飘渺空幻。突然倾身,撞向长剑。

「不!」连冀正痴痴沉浸在云锦书虚无的微笑里,本能地急忙缩手。

一串红得近乎妖艳的血珠,仍是随剑尖的抽离溅起,缠绵纷飞,掠过连冀眼前。宛如秋天书剑楼上,飘零旋舞着飞过他和云锦书身边的枫叶……

笛声回荡天地,云锦书在为他拍栏击节,笑容温柔得令他心碎……

血渐渐渗透了云锦书心口衣衫,染出朵凄迷血花。他瘦弱的身躯晃了晃,被冲过来的封君平及时架住。

「锦书,你这是干什么?」封君平惊怒交加,撕开云锦书胸口衣裳。那剑虽然正中心口,好在连冀收手快,只留下寸许长的伤口,并未刺深,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封君平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忙撕了衣角给云锦书堵伤口。

连冀茫然看着眼前一切,至此地步,终是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对云锦书下得了手,「当啷」一声,颓然抛下长剑。

早就该知道,云锦书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肯留在他身边……

再多的抵死交缠,他依旧抓不住云锦书的心吗?

他面如死灰,木然看云锦书和封君平相互搀扶着,艰难地骑上马背。

他可以乘胜追击,一剑杀了封君平,可云锦书也一定会跟着求死吧。

「……云锦书……你究竟,有没有对我连冀动过心?哪怕只有一丝半毫……」他喃喃问马上的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云锦书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间僵硬了,却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回首,深深地、静静地,看了连冀一眼。

没等连冀看清楚,云锦书已经扭转头。长长的发丝披落脸颊,隔在他和连冀之间,遮住了他所有神情……

马匹受了伤,无法奔行。驮着两人,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

殷红的血,一点点地洒落泥上,艳如雪地红梅……

连冀就呆立着,目光凄厉,凝望云锦书的身形越来越遥远、渺小、模糊……最终融进了天涯尽头那片凄艳的落日余晖中。

血色残阳在他身后,拖出长而孤寂的影子。渐渐地,影子完全被悄然降临的夜色吞噬。

背后的飞鸿山庄,还在浓烟余火中燃烧。

连冀缄默许久,终于跃上赤龙马,一振缰绳,踏着满地月光纵马驰骋。

不甘心!他怎能甘心就这样让云锦书走出了他的生命!……

「你是我的。这次我可以放过你,可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云锦书,生生世世,你都只能属于我连冀……我发誓!」

月色下,莲湖畔,刹那心动,情牵永生。究竟是缘?是孽?还是劫?

纵使今生已无法再挽留,来世仍要再度拥他入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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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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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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