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呃……”
趴在溪边,再次呕出一大口血,轻弱喘息着,等阵阵发黑的眼睛逐渐恢复视力。一片片枯黄残败的树叶零乱掉落溪面,随淡红的流水漂远。
寒风萧飒,拂起鲜红的衣袖,露出的手却异常苍白,指节嶙峋。
已是深秋。
深深呼吸平息似无数把刀子在体内杂乱无章到处乱割乱刺的剧痛,突然全身绷紧。
悉索的脚步踩着林间落叶走近。
送膳打扫的仆役没有这么早来,难道是无双?!
飞快擦去嘴角残留的血丝回过头,却也松了口气。
“十三王叔,我说过除了仆役,谁也不能随便上山坡来。”语气严厉,嗓音压得极低,又朝十三王叔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莫吵醒不远处竹屋里犹在睡梦中的人。
“我若不来,只怕你哪天暴卒此间都没人知道。”打量着红尘印堂那一团浓浓晦黑,十三王叔终究忍不住苦笑:“臣无能,救不了皇上。可惜那岳阳风家好似一夜间销声匿迹,至今仍没有惊雷公子的下落。”
“死生都寂寞,不必再找了。就算我的毒解了,他还是心中另有他人。难道要我杀了伏羿,让无双跟着自刎以谢,或者囚禁他们一辈子?”
红尘轻轻地笑,身后青山空蒙,苍云浮沉,静静地流淌幻化。他的笑,迷离又遥远。
十三王叔不由语塞,半晌才忧心忡忡地喟叹:“找不到风惊雷,天朝的皇帝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动干戈,讨伐我朝言而无信。”
“……那也随他去罢……”
懒懒地转身向山坡陡立处走去,宣告谈话告终。云翳散尽,苍邈的天冥开始泛起微红,他,也该落山谷去采摘红花了。
什么都不及抱一怀红火火、水灵灵的鲜花回去等无双起床来得有意义。
靠近这面山坡的红花已经摘完了,他慢慢地下到数十丈深的沟底,再慢慢攀上对面的山峰去采。冷汗淌了整个背,终于摘了大把红花。正想顺崖而下循原路回去,蓦地里脚底在山壁青苔上一滑,顿失依仗,身体直直贴着山壁滑落--
空辽的坡顶,依稀有一声呼唤飘来。
他仰首,云端雾里,水银色的宽袍广袖迎风翩飞,宛如展翅欲飞入九霄。
那个人,本来就该高高在上,翱翔天宇,啸傲尘寰……
身躯重重一顿,跌到沟底,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痴痴遥望坡顶神祗般屹立的人影。
银影倏晃,如弹丸急速沿山壁跃落,几个起纵,已落在红尘身边。变幻万千的眸子俯视满身泥污的狼狈男子,幽幽烁烁,看不清在想什么。
手肘半撑起麻木的躯体,红尘牵出一个微笑:“早!”
君无双没有笑,仍旧无声地注视着他,忽然弯腰,将他横抱在手,向山顶攀上。
红尘震住。上一次无双主动的接触,已是何年何月?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盖不住剧烈的心跳声。淡白的雾气一团团,轻如烟纱,横过眼前,无双的容颜,出尘绝世。
但愿这山再高千倍!万倍!永无尽头!让他一辈子都抱着他!
风静云开,却终是上了坡顶。君无双胸膛起伏,竟似比厮杀了七日七夜更喘得剧烈。
“无双,给你的。”红艳胜火的花束递到面前,红尘庆幸地道:“好在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没压烂,呵--”
一声怒吼无预兆地迸发,冻结了他的笑容。眼看白玉般的手掌狠狠抢过花束,奋力抛落山坡。
散开的红花,像洒在半空的血滴,不断地往下坠……
“……我……我的……花啊……”
意识有一刹那碎散了,可转瞬强大的令心脏痉挛窒息的奇痛穿透了身体,红尘挥舞着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冰冷的风吹过指缝。
为什么,连他最后可以给他的一点东西也不屑一顾。为什么,连最后虚假的温柔都不肯施舍。
“君无双,为什么?……”
他紧紧揪着水银色的衣襟,揪到手指发白。质问却是脆弱的,如垂死的人,有气无力。晕眩像巨浪一波波袭来,极力想将他卷入黑暗。
抱着他的人还是缄默不语。站得笔直,淡色的嘴唇紧抿,勾勒出深深纹路,清俊的眉也紧锁着,拧出额间如山的竖纹。
就在他思绪开始涣散的瞬息,梦里幻里,仿佛听到君无双的叹息。低沉的、凄切的,回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红尘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暮色蔼蔼鸟飞绝,银衫翩翩倚床而坐,洁白的手里,捧着细腻如脂的青花瓷碗。碗里,热气一丝、一丝,轻悠悠地飘,熟悉的,也是以为今生今世无缘再闻到的香味。
腿骨开裂处的痛楚就在粥香里麻痹了。怔怔地张口,咽下君无双一匙匙慢慢喂过来的粥。
味道,还是一如三年前。眼泪,就此簌簌滚落。
十指深嵌进君无双的肩膀,把无声的哭泣经由颤栗抽搐的身体传了过去。
君无双默然盯着红尘剧烈耸动的背脊,久久,放落粥碗,将他揽进胸前环抱着。幽黑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流动,凄冷如雪霜。想对红尘说些什么,但直至月上林梢,怀中人倦然睡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也或许,是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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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寒风劲,吹光了树叶,阴沉欲雪。屋里高脚铜炉烧着旺旺木炭,驱散了冬日冷意。
棋盘搬到了床前,红尘裹着两条厚实棉被,靠在床头半坐半卧,同君无双打谱。青白的脸颊凹陷出两处阴影,嘴边却依然含着丝淡淡的笑。
腿伤十几天前就已痊愈,可他也越来越怕冷,身子益渐疼痛乏力。早有大限将至的觉悟,他反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心情,宁静得出乎意料。
翔龙天朝,果如十三王叔所预料,发兵压境。被划入贺兰境内的八州臣民,本就对这前朝后裔只得陌生敬惧,心向龙氏旧主。天朝大军过处,几乎未遇到真正抵御,一路长驱直入,节节逼近新都。
镇守射月国的九王叔,终于无法再坐视险情,拔营回朝,亲自领兵驰骋沙场。
边关急递来的军机文书小山般堆积在竹屋的茶几上,红尘却一封也没有拆开看。
“你这个样子,终究会失了这半壁江山。”棋局起落间,君无双静静道。
“失就失了罢。”红尘略歪了歪头,等待又一波涌起脑海的晕眩过去,微微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做皇帝的料,也不想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时光。”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抚上君无双手背,轻轻摩挲,依恋无限:“我只想多陪你一刻,多看你一眼……”
君无双脸上肌肉微微牵搐着,突然涩声道:“你原来,是长什么样子?”
“我?”
红尘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面庞有片刻失神,却很快笑了:“当然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否则你怎么会对我一见倾心?嘻嘻,可惜我的丹青太烂,不然就可以画出来让你看。”
“……你真的不再恨我夺走了你的容颜?”
“最初确实恨,可后来是怕,不敢照镜子,怕看到你的脸。不过现在,我反而觉得很幸运……”
“为什么?!”
红尘抬头凝望君无双惊讶的脸容,轻轻一笑,君无双却觉凄凉不可言状。
“娘亲说过,人死了,都要在黄泉路上喝下一碗孟婆茶,忘却前世种种。如果是真的,那你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我相遇,也不认识我了。但既然我如今的容貌与你相同,你见到我,多少会有几分亲切,说不定,还会对我笑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呵。”
拈棋的双指猛然收紧,碾落一堆齑粉。君无双衣袖无风自动,嘴角皱纹扭曲。霍然站起,拂乱了棋盘,棋子“铮铮”掉了满地。一推门,走进屋外寒风中。
“无,无双,你生气了?我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无双你回来,我们继续下棋好不好?”
红尘惊惶失措,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捡起棋子重新摆回那幅未完的棋局,一弯腰,眼前骤黑,连人带被摔了下床。
这一跤,终于悉数引发了体内毒性。左边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右手使劲地拧自己的左臂、左腿,都像捏在木头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想爬回床上,却怎么也拖不动半边麻木的身躯。
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右手搭在床沿。缓缓地,水珠滑过凹瘦的面颊,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滴落。
竹门被大风吹得来回摇动,寒气直灌进屋,贴在面上颈间,凉凉湿湿,竟飘起了雪。
无双,被他重重一掌击倒在雪地,孤独等待死亡降临时,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的痛苦?绝望?
一股灼烫如烈酒的洪流像挣脱了地壳束缚的熔岩从胸腔狂涌而起,突破咽喉,冲向他的嘴、他的鼻。
“唔……”腥浓的稠液喷出的一瞬前,水银色的衣袖陡然横过他面前,接住了点点猩红。
“……无双!无双--”
用唯一可以动弹的右手死命抓住去而复返的人,红尘嘶声狂吼,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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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离开我。”
这是红尘哭到天昏掌灯,嗓子暗哑,无泪可流后说的第一句话。
屋外已白了莽莽一片,雪花还在飞,宛如上苍诉不尽的哀愁离绪。雪地闪出银白耀眼的反光,屋内反显得有些黑暗。君无双坐在床边,一灯如豆,在他身后跳跃,明灭不定。他的双眼,幽亮如流光飞舞。
“不要走。”听不到他说话,红尘只有执拗地重复着,撕开上衣,指着心脏部位五色斑斓的一团阴影:“毒气已经到了这里,我也应该离死不远。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长长的一声叹息,与雪缱绻,落尽尘世浮华:“我不走……”
红尘忍痛黯淡的黑眸刹那生了光彩,支起身,痴痴望着。脸,慢慢贴近,用鼻尖、唇瓣轻轻刷过他的眉眼、他的耳朵、他的下巴……
肌肤是温热的,触觉是真实的。他碾转、轻吻、厮磨,想把他的每一分气息,每一寸轮廓和着绵绵落雪都完完全全收进记忆里……
原来,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静静地,簌簌地,颤悠悠地掉在心尖,遥远模糊的呐喊在身体最深处回响,似一曲已缠绵了千载万年的吟唱……
“够了!”突来一掌推开了他埋在他腹下的头颅。君无双敞开的衣衫下,胸膛压抑似地吸着气,瞪视红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红尘毫不迟疑地又靠了过去,隔衣握住开始发烫坚硬的根源,凑上嘴磨蹭着。
“最后一次了,无双,让我好好地记住你……”
连久违的味道,热情的悸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渴望着能再真真实实地感受一回,纵死,亦无憾。
战栗着用一只手,笨拙地褪下君无双亵衣,含进挺立微颤的昂扬。
“我说够了!”
血直冲大脑,忍无可忍。君无双的怒叱切冰裂雪,划破山夜。一把拎起红尘背心衣裳抛进里床,狂奔出屋。
雪,渐渐地停了,风,刮得越发犀利,吹过他赤裸的胸口,像无形的刀锋冷冷割削进心窝。他的全身,却似架在烈火上烤炙着,痛得找不到方向。
都是那个火一样热烈的人,仿佛要将他燃成灰烬的情和痴。为了他,为了那份当时已惘然的感觉,值得吗?
值得吗?!
双腿一软颓然跪坐雪地,以手掩面,才发觉满脸冰凉,竟已淌满泪水。
红尘艰难地一寸寸挪到门边时,见到的就是君无双比冰雪更惨白的侧面。清澈如水晶的眼泪在雪光下折出寒冷的辉芒,颤抖着,流进骨髓里的哀伤……
心,也跟着一点点地崩坍……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怜惜和温柔。
“无双,进屋来睡觉吧。”他轻唤着,等他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枕头,微笑:“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外面风大,快进来吧。屋子让还给你,我回隔壁去睡。”
到头来,失去的终究是永远也无法再追回。他悟了,也醒了,认了。
微笑着向相邻的竹屋爬去。天空倏然泛亮,一条流星飞快掠过漆黑夜幕,拖出璀璨夺目的弧光。紧跟着,又一条。
红尘停下身形,满眼都是流星洒落的余辉,带着惊叹:“我都好多年没有见过流星了。无双,你看,多美--”
“我小时候听娘亲说,只要在流星的尾巴没消失前,在心底许个愿,就能成真。嘻嘻,我十七岁那年就许愿,将来要娶个最漂亮最温顺的女人做妻子,还要生一大堆娃儿,看谁不听话就打谁的屁股,呵呵……”
笑谑慢慢低了下去,恍惚如风:“我那时,一定是不够诚心,所以老天爷根本不搭理我。不过也才可以遇上你,喜欢上你,我不后悔……”
又一颗流星飞过头顶,特别的亮,照白了半片黑夜。红尘精神猛地一振,追逐着流星的痕迹,口中不出声地念念有辞。
君无双也仰首,默默凝望。泪痕冷结在脸上,冻在肺腑。
绚烂的光影顷刻湮没幽邃深沉的眼瞳中,仿若昙花一现,绽放了最华丽绚烂的风采,便即陨落凡尘。徐徐地,莫名其妙地开了口:“你这一次,许的是什么愿望?”
红尘回望他,良久,摇着头,扶住竹门微笑:“现在不告诉你,咳,等我死的那一天,再说给你听。”
两人深深的相对沉默后,君无双忽然一跃弹起,浮光掠影般飘近,袖底飞扬,在红尘尚未来得及露出询问的眼神前,已接连封住他奇经八脉,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x。
一扬手,抄起昏睡的人。黑发,随风激扬,如午夜盛开的墨莲,凌厉肃杀而凄绝。
“不会有那一天了。”
对着空寂的雪地轻轻说。嘴角的皱纹里,除却凄然,只余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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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有了觉悟。我君无双,将因你失去一切。
丧失记忆前,我向你奉献了所有的心血和眼泪。换来的,只是你致命的一掌,抛“尸”天山雪野。
我想,那一刻,我的心一定已破得千疮百孔,碎得分崩离析,再也再也补不完整,拼不回去。所以,我选择忘了你,连自己从前的感情、爱恨、人生统统一笔抹杀,只为能忘了你。
你骂我负心,恨我绝情。我却真的很无奈,可,没有后悔。
就像我爱你十五年,无怨无悔。我选择忘记你,也同样地无怨无悔。
一片树叶落了,就永远烂于尘土消失了。即使翌年春回大地,吹绿千片万片,都已不是原来那一片。
人的感情,也一样。
痛过,伤过,“死”过,我终于明白了,所以放了手。不再用那段早已残缺凋零的情来纠缠你、束缚你,还你一片海阔天空,任你自在逍遥。也给自己一个新的人生。
可我算不到你会追来,算不到你会中毒,更算不到你会甘之如饴地用死亡来逃避那份无法挽回的感情。
你很痴,也好狠。
我可以天天假寐到日上三竿,装做不知道你每个清晨都溜去溪边吐血,也可以视而不见你日日汗湿衣衫摘来的一束红花,可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无动于衷?
我,终究败给了自己,做不到寡情绝义,做不成一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真正皇者。
发誓要相守至死的伏羿,尚在牢中受困,而你,在我怀里残喘。
种种苦痛,都源于我这个本该代替你葬身火海的人。
以为遗忘,能赐你我各自新的开始,结果,是上天开的又一个玩笑。那么这一次,我选择死亡。
愿让心脏永远停止跳动,用生命彻底的终结,泯所有恩怨情仇,换一切烟消云散。
……
慢慢自红尘胸膛收回右手,原先笼罩心口的那团毒气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却有赤、绿、黑三条细细痕迹分别从君无双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指尖起始,线一般向掌心延伸着。
替红尘掩回衣襟,盖上被子。静默听着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君无双淡淡笑了,带着几分寂寞的骄傲。
“有我在,就算没有那永昌王的独门解药,你也死不了。”
也只有当剧毒完全聚集一处濒临爆发时,才能一举拔除毒性,将之尽数转移至施救者自己身上。
或许,最初是受胁迫陪他共居坡顶,但之后,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拂灭奄奄欲熄的油灯,君无双推门而出,来到山坡陡立处。长风挽过半山暮影,卷起千重残雪。
轻轻又悠然地负手于背,仰望东方天空,等着日出。此生最后一回可以看到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