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尘一震,急忙抹去眼泪,卷起绢书胡乱往怀里一塞,风惊雷已连蹦带跳奔进屋,后面还跟了两人,放下手里尚在冒热气的几个包子,眉飞色舞:“喂,老狐狸,我可帮你打听到了无双的下落,你怎么谢我啊?”
转向那两人笑道:“把你们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跟你们教主说罢。”
那两人必恭必敬施过礼:“是,属下等听惊雷公子吩咐,细加询问城中弟兄,得知左近只有射月国专遣特使经天山来京城向新复帝位的煊帝觐见献贡,前日方到使馆。煊帝却于数日前已离京前往天山,那些特使便逗留京中等候。属下等之前潜入使馆,听到他们交谈,原来射月国的新王本也一同来京,但在天山飞雪中救得一人后,却又折回了射月国。”
“回射月国?”红尘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风惊雷倒是笑悠悠:“知道在哪里就好办多了。老狐狸,你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射月国。”想到又有新地方可以大玩一场,他摩拳擦掌,极是兴奋,一敲扇子:“我也正好顺路再去风雅楼拐一下,替碧落医病。”
红尘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嘴角一牵:“谁说要带你一起去的?你就给我乖乖待在这里。”
喝令那两名教众:“你们留下看住他,没我吩咐,不准他离开竹外轩一步!”拿了个包子边吃边走,眨眼便隐入夜色。两名教众对望一眼,抱臂左右守在了门口。
风惊雷目瞪口呆,随后气得跳脚:“死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就是不让我去救碧落嘛!这么爱呷醋,酸死你这臭老狐狸!”抓起包子狠咬一口:“亏我还好心怕你饿着,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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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鸿雁,长风万里。边关连绵的峰峦山头浸浴在初夏日色下,积雪融消汇流成洋洋大河,蜿蜒流淌进射月国内。红尘,就沿着这灌溉了无数农田的河道,踏上了射月国的土地。
从京城出发,披星戴月连赶了月余路程,满身风尘潦落,面具下的下颌也冒出一片青密须根,无暇修脸。终于来到这完全陌生的西域国度,离无双,也越来越近了。却不知,无双的伤势可否痊愈?无双,是否记恨着他在雪地里毫不容情的那重重一掌?……
酸涩和惶惑一点点慢慢切割着他的心脏,不顾正身处都城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之中,他驻足,仰望明净高天,引得不少路人不明就里,纷纷效仿,谁也猜不到那气度轩昂的高大男子只是为了不想让他人瞧见眼角闪烁的泪影。
“无双,无双……”
喃喃低喊着,过往种种已经分不清是谁伤害了谁,也不愿再去分清,他只知道,不能失去无双……
爱过、怒过、恨过、躲过、悔过,千徊百转,终于明白:即使疲倦得宁愿放弃一切,忘却一切,最后浮上眉间、涌入心头的始终是那一抹水晶般的影子。一颦一笑,时隔三年,反鲜明得仿佛就在昨天。
要他不恨,很难。可要他不爱,更难。再怎么挣扎,他还是逃不出情网。
无双,就似魔花,在他体内、脑里深深地扎了根,揪着心,缠着肺,附骨吸髓,分分秒秒地滋长……
刺骨镌心,消魂蚀魄。无处逃,无法避。想拔,便得血肉支离,痛不欲生。
怎能失去?
黯然半晌,垂下头向前方路边的客栈走去,打算等入夜再设法潜进射月宫中一探究竟,在那之前更得好好沐浴梳洗一番,怎么能让无双见到他如此一身邋遢落拓?
前边大道突然一阵喧哗打断他思绪,看见行人个个面带惶恐,退缩进两侧屋檐下,一条热闹街市顷刻沉冷,连咳嗽都不闻一声。他正在奇怪,身后一个老叟甚是良善,将他拉到边上,悄悄道:“小哥,莫站街中挡了监国大人的路,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什么监国大人?”红尘目光越过齐步走近的一队精甲银铠的兵士,落在当中的八驾车辇,隔着薄薄纱幔,一人盘膝独坐,隐约可辨是个衣饰绮丽的男子。
“嘘--”老叟示意他噤声,自己却忍不住多嘴:“看你穿戴是中原人,当然不清楚。那是我国二公主的王夫,也就是新登基的大王的姐夫。你可千万别惹到他,以前大王还当三王子时,都对他礼让几分。”
三王子?!红尘失声大叫:“伏羿做了新王么?”年前同风惊雷四处游荡时,虽无意中听教众说起射月国王位更迭,他也兴趣缺缺,听过就算了,并未细问。孰料新王竟是那狡诈多端的伏羿!当初伏羿的那颗假雪融,将他害得何其凄惨。无双若真落在此人手中,哪还有什么好事?
那队兵士忽听有人当街直呼大王名讳,无不色变,怒喝着抽出腰刀围上。那老叟和路人吓得纷纷逃散,一个统领模样的刀头直指红尘鼻尖,刚叫了声拿下,已被红尘一脚踢飞。
兵士们顿时炸开了锅,一窝蜂围攻上来。红尘出手如风,又撂倒几人,兵士们哇哇大叫却是泯不畏死,反攻得更急。红尘不禁头疼起来,正要痛下杀手,车辇里陡然飘出一声:“停!”
刀风呼声即刻消弭,纱幔掀起,露出那王夫好一张俊朗面庞,一双眼睛却在日光下泛着浅灰,淡到接近无色,瞧着甚是诡异。在红尘身上溜转一圈。
“好身手!”淡淡的赞美携带稀稀拉拉的掌声打破寂静,男子朝红尘勾了勾手指:“不如来我门下役事,胜过你浪迹江湖百倍。”轻轻一笑,道不尽傲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红尘冷冷瞪他一眼,懒得与他啰嗦,抱起双臂,拒绝之意自然不言而喻。那王夫向来在射月国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几时受过这等疏落?浅灰眸子杀机立腾,但稍纵即逝,冲红尘冷笑两声,放落纱幔:“回府!”还在地上申吟打滚的几个兵士忙着爬起,东倒西歪地跟在车后,全无来时神气。
车远人渺,街市方才恢复了生机。先前那老叟又蹭近红尘,连连叹气:“你这小哥怎么不识好歹,居然敢得罪监国大人?他不光是我国王夫,还是邻邦永昌国主唯一的同母胞弟,惹上监国大人,你可甭想再在西域立足了。”
等找到无双,他才不会再待在这遍地胡儿的鬼地方!红尘一哂,也不去驳斥那老叟,转身去客栈投宿。那掌柜见他打了王夫的侍卫,哪还敢留他住宿惹祸上身,苦着脸请他另投别处。红尘无奈,连问了街边数间客栈,都被拒之门外,直至日薄西山,才在近郊找得家小客栈落脚。
涤去满身仆仆风尘,梳洗停当,已是初更时分。他草草用过晚餐,向小二打听得王宫所在,提气直奔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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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知鬼不觉跃入宫墙,面对连绵屋瓦,红尘一时眼花缭乱,不知该从何找起。正巧有个巡夜侍卫走过,他一手从后面扼住侍卫脖子,低喝道:“不许乱叫!你可听说宫里新来个叫君无双的中原人?他住在哪里?”稍稍松开一点手臂,让那快被他勒死的侍卫呼吸几口空气。
他只是抱着侥幸一问,那侍卫却遥指十余丈外一座灯火通明的华殿战战兢兢道:“……他在,在大王殿内,咳……”
红尘大喜过望,点了侍卫晕睡穴将他拖进附近花丛。几个起落跃近华殿,趁长廊里两组巡夜侍卫擦身交错的一瞬间翻上屋檐,脚背勾住了琉璃瓦,一个“倒挂金钟”。手指蘸了唾液无声捅破一点织云纹窗纱,凑上眼睛--
锦毡上,书案后,端然趺坐一人。银衫玉冠,正聚精会神盯着案头一副画卷。屋顶吊着数十颗鸽蛋大的明珠,宝光流溢,同殿内四角的冰绡宫灯交织辉映,投落银衫人面上,幽澹如月……
无双……雾气无法控制地渐渐模糊了红尘的双眼,想哭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嘴角扭曲得厉害,却是因为狂喜。
就如呆住一般,怔怔地、傻傻地望着那熟悉的清贵容颜。耳边传来梆梆更漏,才蓦然神回,忆起自己为何而来。费力深深呼吸调匀紊乱心跳,伸臂推窗,心里满怀期待紧张--无双看到他,是不是会惊喜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因为那日雪中一掌而冷眼相对?
“还不睡?无双!”
磁性十足的低沉声音突然从偏殿传出,红尘手指停在窗纱前,僵住。
诧异地看那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颀长男子松松披着件宽大睡袍走到君无双身后,弯腰抱住了他。因这个姿势袒露出来的线条如雕刻的胸膛上零星分布着好几处红印,深浅不一,一直延伸到小腹下面……
轻蹭水晶似的雅洁面庞,伏羿一手掩起案上画卷:“这翔龙天朝的军机图,我们明天再仔细研究好不好?你不陪着我,我怎么都睡不着。”舌尖轻轻挑弄君无双耳轮,吃吃低笑,手底也不闲着,钻进他腋下呵痒。
“你又来!啊……哈哈……”君无双又笑又气,怕痒地左右扭躲,被逼急了,他一旋身已捉住伏羿双手,将他抵在书案上,扬起双眉佯怒道:“看来之前是对你太温柔了,竟然还有力气起床来捉弄我,嗯?!”
作势恶狠狠一口咬住伏羿颈子,却只是用舌头轻柔刷过原先吮成的绯红吻痕,低低逸出数声清冽迷人的谑笑。
“既然那么有气力,你就准备陪我一晚上吧,呵呵……”
手一拉,摊开了伏羿睡袍,低头衔住一粒红珠轻轻咬扯。伏羿胸膛起伏,震出几声低笑,抱住了君无双的头颅,微眯着眼,全身心都同覆在他身上的人一齐卷入情欲漩涡之中。
殿内春光旖旎,窗外的红尘却已痴了,傻了。这一刻只巴不得自己眼睛瞎掉、耳朵聋掉。手脚已经冰冷,可胸口却火辣辣,似乎被烧得通红的铁叉挑破肚皮,挖出他的心在沸油里煎,再滚。痛到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笔墨来形容。
痛到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去、死去!!!
风餐露宿,千山万水,究竟为何而来?只是为了来看无双与他人蝶鹣情浓?看那双曾经紧紧拥抱过他的手掌在另一个人身上摩挲爱抚?
眼前骤然一黑,浓浓血腥直冲喉头,几要夺口喷出。连心肺都呕出的痛。
“臣幽凤舞,有要事请见大王。”
恭敬又傲慢的声音从长廊那端飘来,在夜间显得特别突兀,慑住红尘即将跌落的身影,殿内两人也是一惊。
一人衣饰绮丽华贵,高高昂首,旁若无人地走过跪伏两侧的侍卫,不等殿内传召,便一掌推开拦在宫门外值守的矢牙,扬长直入。眼角却有意无意朝红尘藏身处一瞥,浅灰眸子泛起诡异森冷的笑,虽是转瞬即逝,红尘已瞧得真切,正是白天街市所见那王夫。
“大王,监国大人他……”矢牙跟着走进,又不敢拦那嚣张跋扈的王夫,只得苦着脸等候大王发落。看见两人衣衫不整,头垂得更低。
正在兴头上,突被打断,伏羿脸色极差,半掩衣襟,都懒得起身,斜睨幽凤舞:“姐夫返永昌探亲,一去经月,怎么一回来不在府中陪王姐,反来本王这边?”
幽凤舞眼光自伏羿转至君无双,始终含着丝淡淡讥笑,一指君无双束发玉冠:“那是臣的家务事,不劳大王费心。倒是臣想请教大王,射月国的王冠怎会到了此人头上?臣归途中听闻,他还是大王不久前从关外带回的中原人,非我族类,如何能窃纂国位?”
冷笑着拍了拍胸口:“臣身为监国,又是大王姐夫,于公于私,绝不容大王这般任性胡为。请大王立即下令,将他逐出射月国。”当着矢牙言辞咄咄逼人,竟是半点也不给伏羿颜面。
伏羿大怒,这幽凤舞分明是来寻衅生事。一拍书案正要发作,边上洁白如玉的手掌在他手背轻轻一按,登时压下他满腔怒火。
君无双一弹头冠,微笑道:“好一个非我族类。只是监国大人,你也并非射月族人,这王冠我要不要也罢,却说什么也轮不到你头上,呵。”
一声长笑,故做未见幽凤舞铁青面色,悠然道:“自然,我既坐了这王位,当不会尸位素餐。有我君无双襄助,射月国挥军中土,一统河山指日可待。永昌国日后有此强盛姻亲庇护,也该庆幸才是,监国大人,你说对不对?!”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已像死灰,万万想不到这优雅温良的男子竟如此口舌犀利,驳得他无言以对。尤其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对他仅是一瞟,却已似闪电奔雷,劈开他身子,将他心底诸般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无从藏匿。
那种感觉,如裸身行街,针芒刺背。幽凤舞强自一笑,仍不甘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转向伏羿:“射月国若真能攻克中原,当然也是我永昌之福。只不过,这千秋大计,大王不同自家兄弟商议,却对外人俯首听命,只怕先王泉下有知亦不安乐。”
“本王兄长多年前早已在边关悬崖投崖自尽,仅剩王姐一介女流,难道要让本王下阴曹地府去找自家兄弟?”
伏羿答得极快,却皱着眉。自从月前在水榭晕厥醒来后,他的记忆里除了与他一同苏醒的君无双,便是一片空白。好在有个忠心耿耿的矢牙,只道他中了邪,一点一滴将他进宫服侍伏羿十多年来,所知伏羿的身边事,无分巨细,悉数相告,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致于在文武百官跟前露了破绽。此刻伏羿见矢牙暗中点头,知道自己说得不错,心中大定,朝幽凤舞示威般地扬眉而笑。
哪知幽凤舞也是一笑,比他还响:“大王此言差矣,明明大王还有个弟弟,是先王当年自中原掳来的雪弥妃所生,虽然小王子尚未满月就连同雪弥妃被娘家人偷偷救走,从此流落民间不知去向。如今算来,也该二十出头了。此乃二公主所言,决假不了,况且小王子出世时,大王已是六七岁的孩童,怎会不记得了?”灰眸一眯,带着几分怀疑审视伏羿一下变得不自然的神情。
矢牙惊出一身冷汗,他可是从未听过这段王室秘辛。伏羿严厉的目光射来,他缩紧了脑袋,不敢吭声。
这矢牙!害他露出好大的马脚!伏羿正琢磨着如何圜转,就听幽凤舞冷冷道:“大王这么说,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呢?还是别有用心,不想找回先王骨肉,免得王位多了一层威胁?嘿嘿!”
伏羿皱眉,答哪一个,恐怕明天都会传得满城风雨吧。
僵持中,君无双一拂银袖,拉伏羿起身,拥着他懒洋洋走向偏殿寝宫。
“监国大人,伏羿怎么处置那个失散的弟弟,也是他的家事,不劳你费心。我看监国大人这些年一定是为射月国忙里忙外操心过度,若因此冷落了二公主,岂非伏羿罪过?明日起,就请监国大人无须再返朝议事,免得因为些许琐事伤了你夫妇和气。矢牙,替我送监国大人出殿。”
盯着两人背影,幽凤舞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狠狠一顿足,推开矢牙,仰起头大步离去。经过红尘藏身的窗前,又冷笑一声。
此人分明早就发现他了,却不点破。红尘瞧着他走过长廊,步入浓黑夜色,一时惊疑不定,但很快就被心头急腾而上的剧痛淹没。
无双,无双……
居然就这样拥着他人,走进熏香浮绕的寝宫……
一手掀开珠帘,君无双蓦然顿住脚步,附在伏羿耳边轻声道:“窗外有人,你莫出手,让我来解决!”
话音未落,人已如箭离弦倒射,双袖一翻,两股大力势若排海,无声隔窗拍出。
一切快胜电光火石,红尘根本还没反应,胸口已像被尖锐的锥子钉中,一口血溅上窗纱,人扑通坠地。天旋地转间勉力支起半身,四周已围了一圈闻声赶来的侍卫,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剑架在他颈中,激起层层寒粒。
可慢悠悠自殿内跨出的银衫男子,眼神却比所有刀剑更冷,在离红尘三尺处停下。形状优美的粉色薄唇微微翕张,吐出红尘熟悉的、天籁般清澈华丽的笑。
“大胆狂徒,是受谁指使?若有半字虚言,死无全尸。”
寒意从头渗到脚,红尘浑身僵硬。
像渡过了千年长久,才听见自己干涩得不成模样的声音:“你,不认识我了?”
“我该认识你么?”君无双笑容不减,千变万化的眼瞳里讥诮、不屑层迭涌现,却惟独找不到半点暖意:“不必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莫让我失去耐性。”
修长的两根手指虚虚抵在了红尘大张的星眸前,微笑道:“你的眼睛倒也算动人,瞎了可就不太好看了。呵,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你来的?”
还是和从前一样清雅出尘的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得红尘体无完肤。
一路上所有的担忧惶恐瞬间真实起来。无双,真的忘记他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就如同无双在绢书中所写的那样,是用血咒来遗忘他罢。所以,那千种温柔风情都展现给了那蓝眸男子,留他独自面对刺骨的冷冷微笑。
--他就这样把他忘了?……
“无双……把无双还给我,还给我啊!”
红尘喃喃低语,眼睛渐渐发红,蓦然扑上前就去抓君无双的衣摆。脖子被颈中刀剑割出几道血印,一阵刺痛,他都浑若未觉。君无双却一怔,本想插落的手指迟疑着停在半途。
听口气,这陌生的红衣男子似乎认识他?但他没有任何印象……
恍惚之中,身体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回过头,是伏羿的笑脸。
“无双,这等江湖宵小何需你亲自动手?没得污了你的手。”咬着君无双耳朵,轻笑道:“春宵苦短,可不要浪费了大好时光,嘻!”湛蓝眼眸慢慢转为奇异的深绿,闪着浓浓光彩。
每次伏羿动情,蓝眸就会变绿……君无双耳根不由一红,欲望也不知不觉跟着升起,淹没了心头刚冒出一点芽尖的困惑。在伏羿腰间一捏,似笑非笑:“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待会可别向我求饶。”
吩咐侍卫将人犯暂押天牢待明日再审,与伏羿携手进殿,竟不再看红尘一眼。
两扇宫门缓缓阖上,隔断了一切。红尘一颗心也仿佛被生生夹成两半,喊得一个“无”字,颓然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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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能,但愿自己从此不醒。但重重两鞭抽上身,肌肤灼疼,终是醒了过来。入眼满室昏黄,双臂被铁链锁绑,高高吊起。身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正手握皮鞭,上下打量着他。
“听侍卫说,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去偷窥大王他们的好事。”有个矮个子用鞭柄拍了拍红尘脸颊,不无惋惜:“你死定了。就在四天前,苏宜乐妃仗着是大王宠妃硬闯入殿,还出言不逊。结果被大王下令剜眼割舌,斩去四肢扔进百鸟园,哀号了两天两夜才断气。我看明天,你也是同样下场。”
口沫横飞地还待卖弄他的包打听,边上一人低叱道:“你不要命了,在背后乱嚼舌根,不怕大王他们扒了你的皮?”左右张望,似恐有人窥伺。
矮个子脸也一白,却干笑两声,兀自犟道:“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听到。就算听到,咱们也不会让那人有机会去告状啊。”边说手底边比了个喀嚓的姿势。
他话音刚落,就听牢房外有人嗤笑一声,火光大亮,数名汉子高举火把走进,肃立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衣饰绮丽的男子悠悠踏进,灰眸在狱卒死灰般的脸上一扫,讥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监,监国大人。”
狱卒三两步迎上,结结巴巴地几乎要晕了过去,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的们什么也没说。”
幽凤舞冷笑:“那就是本监国听错了?”
狱卒面面相觑,既不敢回答说大人听错了,当然更不能说大人没听错。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看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幽凤舞哼了声,遥指被吊在角落的红尘:“你们胡言乱语,本监国也没空来追究。起来吧,这个人犯,我要带走。”
红尘一凛抬头,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那几个狱卒刚欢天喜地爬起,又跪了下去,惊道:“丢了人犯,小的们吃罪不起。那是要杀头的啊。”
“你们方才肆意污蔑大王,就不怕杀头吗?”幽凤舞阴森森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火光下明暗交替,宛如魍魉:“有本监国在,大王那边自有交代。”
狱卒交头低议一阵,终于哆嗦着打开红尘身上镣铐,将他扶近幽凤舞。
“好。”幽凤舞嘴角一扬,轻轻一颔首。那数名随从接到暗号,不约而同拔刀,手起头落,几个狱卒惨叫都没发出半声,就做了冤魂。
好狠!红尘缓缓抹去颈中溅上的几点血迹,蓦然下颌一紧,已被幽凤舞捏住,被迫抬高了脸--
“我救了你性命,你该如何报答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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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何企图?”
红尘沉声,慢慢问坐在对面的幽凤舞。出了天牢,他就被带上一辆马车,一直进了幽凤舞的监国府。居然还有侍女伺候他香汤沐浴,最后来到这间布置得极为风雅的书房里,幽凤舞早已备下酒菜,举杯相邀,盛意拳拳。真是方为阶下囚,转眼座上宾。
但他心里毫未放松戒备,数年江湖磨砺,也早不再是当初大而化之的性格,还不至于相信那白天被他当街挫了锐气的人竟会好心相救。回想先前在宫内幽凤舞的言语神情,多少理出点头绪:“你想招兵买马,夺下射月国的大权。可惜,我毫无兴趣。”
“是么?”
幽凤舞这才放下手中杯,笑道:“你适才在宫中,不是还口口声声叫着把无双还给你吗?呵呵,只要你肯效命于我,等你伤势痊愈,你我便可联手对付那两人。将来功成之日,王位归我,君无双就由你处置,何乐而不为呢?”
“……你先前都在暗中窥探?”红尘抚着脖子上的伤痕,血已凝结,痛却像把锋利的小刀,在他心上慢慢地磨,细细地割……
真的能再让无双回到身边,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看着红尘漆黑眼里渐渐浮起的痛苦阴郁,幽凤舞暗喜,知道自己那一番话已打动此人。起身斟满两杯酒。
“你若有意,便请饮了这杯美酒,预祝你我早日得偿所愿。”
一口气干尽自己杯中酒,朝红尘照了照空杯:“请!”
默然半晌,红尘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落肚,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忍不住喜色流露,对红尘态度顿时一改之前倨傲,十二分地亲热起来。频频挟菜相敬,席间谈笑风生,真似将他当成了心腹知己。红尘也来者不拒,直饮得一身酒气醉态可掬,幽凤舞方一笑,唤进两个婢女扶他回后园客舍休息。
躺到了床上,红尘犹自醉话连篇,那两个婢女捏起了鼻子匆匆关门离去。直到四下万籁俱静,红尘一掀锦被翻身坐起,双眸亮若寒星,哪还有半分醉意?
区区几杯,就想灌醉他?暗自哼了一声,手按上胸腹要穴间微一运气,果觉血流略有阻滞--
他猜得没错,幽凤舞怎会如此轻易信任个陌生人。酒中果然是下了慢性毒药。不过,他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幽凤舞要利用他的身手,他也正好借助幽凤舞的势力再寻机会入宫见无双一面。摸着贴身揣放的那薄薄绢书,满眼晦黯中终似见到了一丝亮色,庆幸自己从竹外轩动身时带了这册绢书。
就算再次见面时无双仍不相信他所说的,这绢书却的的确确是无双亲笔所书,不由抵赖。无双看过后,多少会回忆起往日情景……
曾经那么爱他的无双,一定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
什么伏羿、幽凤舞、射月国,统统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带无双走,远远地,去个再没有凡尘纷扰的地方。
眼前慢慢浮起一层白雾,朦胧晃动着。他仿佛已经看到连片青山郁郁,简陋的竹屋前,他正撩高衣袖,劈着一大堆柴禾。有汗流了下来,身边那个优雅男子微微笑了,用水银色的袖子擦着他的汗珠……
一抹脸,才发觉竟是湿漉漉的。原来,真的只要小小的一点幸福,哪怕是幻想,都足以令他的心沉沦。
“无双……等我。”
耳语般的低喃,飘进凉夜寒风,像抛落静潭的一粒小石,荡开微澜便复沉没。依旧一潭死水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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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月宫中,水榭临湖。数对鸳鸯白鹤徜徉丽日清波,交颈啾鸣,一派仙家气象。
突然,“扑咚、扑咚--”
两枚石子先后从水榭飞出,砸开如镜碧湖,圈圈涟漪惊碎一池静谧。始作俑者却手扶白玉雕栏,蓝眸望着惊飞白鹤,一阵大笑。
“人家好好地成双成对,你去吓散它们做什么?”君无双对伏羿孩子般的举动不禁好笑,就着先前倚栏半坐半卧的姿势侧了个身,眼帘微阖,呼吸着混糅了夏日阳光暖味的风中花香。
男子阳刚的气息却也随之拂面而来,伏羿弯腰亲着他眉梢眼角,嘻嘻笑道:“我是看你晒太阳晒得快要睡着了,这不找点有趣的玩意让你解下闷嘛。”搂在君无双腰间的手偷偷往上,就去胳肢他。
“别,哈哈,别闹了……啊,啊哈哈……”
一连串的喊叫登时冲上云霄,君无双睡意全无,好不容易一脚踢开那像麦芽糖似黏在他身上的人,总算缓过口气,笑骂道:“你这混蛋,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
伏羿抹了抹腮上的脚印,故作愁眉苦脸:“你真狠,我这么好看的脸你也踩得下去。我可是费尽心思在逗你开心啊。”涎着脸又缠到君无双身边。
君无双噗嗤一笑,把玩着伏羿肩头黑发,莞尔道:“等你我挥军东上,平定中原,与你共享万里锦绣江山之日,那才称得上真正的人生快事。呵,不过之前,先要解决那狼子野心的幽凤舞,免得他坏我大计。”
起身远眺宫墙外绵延河山,挽起伏羿手掌,笑容灿烂,直逼艳阳。
伏羿也踌躇满志:“没错,能与你共享天下,是我伏羿毕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