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一股澎湃豪气充溢胸臆,直欲仰天长啸,叱咤风云。边上默默侍立的矢牙听在耳里,也不由豪情顿生,上前跪伏肃然道:“矢牙愿誓死效忠两位大王,助大王建此不世功业。”
“说得好!”伏羿意气风发地笑了笑,示意他起身。眼角瞥见一个宫人小步跑近水榭:“禀告大王,二公主请见,已到了御花园外,敢问大王是否恩准?”
射月国的习俗,王族女子一经出嫁,便不得再随意出入宫闱。即使想同家人至亲见面,也需求得王族首肯。二公主眼下未经传召便直闯进宫,显然来者不善。伏羿一皱眉头,心知多半是那晚君无双一言卸了幽凤舞的监国大权,他心有不甘,怂恿二公主来寻衅。
刚要吩咐宫人去回绝二公主,却听人声罗唣,一群侍从簇拥着个华衣美妇走入园内。矢牙在他身后轻轻提醒道:“大王,当中之人就是二公主。”
不用他说,伏羿和君无双也早料到那一身珠光宝气的雍容贵妇当是二公主无疑,但见她冷着粉脸,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伏羿跟君无双打个眼色,清咳一声,笑面迎了上去。
“王姐今日忒地好兴致,怎么不在府中陪姐夫煮茶鸣琴,一享清福啊?”
二公主目如点漆,在他脸上滴溜溜打量一圈,才微微欠了欠身,柔声道:“自家姐弟,王姐也不与你客套,只想请教三弟,幽监国自入赘我射月王室,为国为民操劳多年,父王传位与你之时,还千叮万瞩要三弟你多多向他讨教治国之道。为何你却因数语不合便触犯于他,还逐他出宫?”慢慢在侍从搬来的锦礅上坐定,凝视伏羿,突地一笑,竟隐带三分锋锐。
“三弟你从前,却不是如此的作风。怎地去了一趟中原,再来倒似变了个人,嗯?”眼波朝水榭里的君无双一瞄,猛然伸手,握上伏羿手腕,压低了嗓子:“三弟,可是那中原人在背后胁迫指使你?他是不是给你服了什么毒药之类,逼你不得不对他为命是从?”
最后几句急转而下,大出伏羿意料之外,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忙道:“绝无此事,王姐太多虑了。”见二公主眼里担忧流露,确是装作不来的骨肉亲情,他虽对这王姐没什么印象,却也心头一热。
二公主将信将疑:“是么?这里花香太浓,王姐有些气闷。不如你陪王姐去园外走走吧。”生怕伏羿顾忌君无双在水榭看着,不敢吐实,便想找个与他独处的机会,细加盘问。
她话音虽低,君无双仍是听得清楚,微微一哂,吩咐矢牙跟去服侍大王。径自走回榭中玉案边,十指轻拂间,筝声清越飘扬开去。
伏羿点点头,知道君无双是不想坏了他姐弟情谊,他也正欲从二公主处一探那幽凤舞的动向,当下搀起二公主出了花园。
目送一行人走出视线,君无双粉色唇角轻轻一弯,眸光突亮,转向水榭旁一株枝浓叶茂的大树,不疾不缓地推案而起,悠然微笑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袖底轻翻,凌厉指风破空射出。树冠一阵摇晃,一道红影腾然纵出,跃落水榭。
“是你?”
君无双微愕,这不是那晚潜入内宫的红衣男子?越狱逃脱后居然还敢再站在他面前?目光对上男子黑眸,胸口忽然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悸动……
那双亮比天上星辰的眼睛里装着的情意和痴,即使相隔丈许,仍像火焰一样卷上面门,叫他怎么也忽视不了。
猛一凝神,压下心头那些微不安,不禁暗笑自己失措。扬了扬莹润下颌,淡淡道:“你来得正好,呵。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温和却又尽露皇者傲气的陌生笑容,竟是红尘从所未见。他怔怔望着,蓦然酸涩的感觉涌上鼻腔。眼前的,才是无双真实的性格吧。以前是为了他,这傲视尘寰的人甘心收敛起一身傲骨,包涵纵容着他的一切,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落泪、哀求、下跪。
那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向他屈膝落跪,痛哭哀求,默默忍受他所有的嘲讽、讥笑、殴打,是何等的一种辛酸滋味?
可他,每一回都用拒绝叱骂来扼杀掉无双微薄的期盼,漠然看着那水晶般的容颜日益凄楚、绝望……
“……无双,我……好后悔……”喉咙堵得像要窒息,红尘在君无双错愕的注视下苦苦一笑,撕下薄薄的面具。
啊?!任君无双再如何定力过人,骤然见到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也不由动容。一指红尘:“你究竟是什么人?”
涩然凝望君无双,红尘慢慢走近,执起他因震惊微颤的手掌,抚上自己脸颊。
“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无双……”
发红的眼圈疼得厉害,他咧嘴,尽力扯开一个故作轻松的笑,亲着君无双指尖,终究掩饰不住哽咽:“无双,之前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你的,请你不要,不要忘记我……你,你是喜欢我的,不要忘了我……”
“你,胡说什么?!”
指尖被温暖的嘴唇舌头含着舔着,君无双凛然一惊,挥开红尘的手,侧目而视,满脸不信。突然一蹙眉,已捏住红尘面庞,细细端详片刻,墨玉魔眸渐渐眯起,杀气腾扬。
“你的脸,做得确实精巧,但妄想凭这区区歧黄刀术瞒过我的眼睛,却还差得远。”冷笑一声,手底加重了两分力道。
“快说,是谁将你的脸整成我的模样?是何居心?你又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竟敢在此大放阙词?”
下颌被捏得生痛,红尘却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君无双,慢慢地,涩声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来找你。”
深深看进那双充满疑惑迷惘的幽邃眼瞳:“我这张脸,也是你给我的。”
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一跳,扬入鬓角,杀机勃发的预兆。
“还在妖言惑众,不怕死么?”指节收拢,几乎就要发力捏碎红尘颌骨,但眼见红尘目中凄凉越来越浓,胸口忍不住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窒息。陡然一甩手,放开了他。
“你不必花言巧语了,这次,莫再指望有谁会来救你。”清笑两声,借机掩去心中那一丝时而翻涌的不安。他走近栏前,遥望园墙外,伏羿与二公主正沿着林子边走边谈。
君无双转身,对红尘一笑:“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几分。想必是幽凤舞在暗中助你,否则你焉能如此轻易逃出天牢?今日多半也是他刻意安排,一面让二公主来引开伏羿,一面又叫你在此胡言乱语,是也不是?!”
红尘长吐一口气:“你猜得不错,不过我所说的并无一字虚言。”
扬手,一卷薄薄绢书掷入君无双怀中:“前尘往事,你都在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吧。”
牵强一笑,就在案旁坐定,再不出声。面上镇定自若,手心却已微潮,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赌注了,但愿无双还认得自己的笔迹……
君无双直觉他行径古怪,皱着眉头展开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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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羿陪着二公主走走聊聊,不知不觉竟在宫内兜了大半圈。二公主数度旁敲侧击,奈何伏羿为人精明,又有矢牙在旁不住帮忙圆谎,她虽觉伏羿与之前总有些许不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拍了拍伏羿的手,道:“天色不早,王姐也要回府去了。”
伏羿松口气,满脸堆笑陪她走到边门:“恕三弟政务繁忙,不送了。”
二公主一颔首,终是放心不下,低低道:“王姐知道不该过问国事,但你身系一国安危,王姐实在不想你对个中原人言听计从。唉,人心隔肚皮,怎知他是否中原朝廷派来的细作?眼下做了大王,他日说不定将我射月国江山社稷都吞并了去。”
听她诋毁君无双,伏羿笑脸一沉,不怒自威。二公主不敢再多言,叹息一声,压低了嗓子:“王姐言尽于此,三弟你好自为之了。还有幽监国那边,你也要小心。永昌国觊觎我国土已久,你如今贸贸然罢他大权,只怕永昌国会有所举动。你可要对他严加看管才是。”
伏羿一凛,目注二公主:“王姐,幽监国可是你的夫婿啊。”
“那又如何?”
二公主笑容艳丽,却不掩无奈:“生在帝王家,哪里还理得上自己的私情?幽监国入赘我射月王室,无非是想刺探我朝中机密,伺机兵变。我伏家与永昌联姻,也只想得个人质在手,让永昌国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幽幽一叹,寥落之极:“王姐与他十年夫妻,说到底,还不是同床异梦的陌生人。”仰望伏羿剑眉深蹙,二公主反展颜笑道:“我糊涂了,跟你说这些琐碎。三弟你莫担忧,若幽监国他真与你作对,王姐第一个便杀了他,决不让他威胁到你。”
伏羿怅然,亦无言相慰,对这王姐倒又多了几分怜惜敬重。默然半晌,吩咐矢牙去内库将数日前各边境部族进贡的珠宝挑些最上佳的送至公主府上,也算聊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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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双眼落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眼角余光始终不离身前那水银色的衣摆。不过片刻,他却已觉时光慢得似停顿了一般,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一记响过一记,听在耳畔,宛如擂鼓。
赴刑场等候处决的死囚是不是同样的心情?红尘突兀地想笑,可嘴里又苦又涩,哪里笑得出?
蓦然,君无双动了。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蹲下。
红尘的脸被托高,对上君无双--
同样的面容,同样惘然的眼眸凝视彼此……
“绢书上写的,都是真的么?”
君无双低问。即使确凿无疑,那笔迹属于他,可览完,也只仿佛一台戏刚在眼前落幕。
戏中,惊涛骇浪。而他,已是局外人。唯有淡淡忧悒流过心田,惆怅过后,对那红衣男子依然只有陌生。
“是真的。”红尘颤抖着去摸君无双的脸,却被轻轻格开。他震惊地张大了星眸:“无双,你,你还不相信?我什么都没有骗你啊,你是因为对伏羿用了血咒,才会忘了我喜欢上他的。你本来,本来是爱我的。”
君无双凝望他惊慌神情,终究涩然一笑:“我若真有那么爱你,为什么还会舍得用血咒来忘记你呢?”叹息着将绢书放回红尘手中,站起了身。
红尘死瞪着他,猛地扑上去,用力抱住君无双。
“你是喜欢我的,你还从京城一直追着我去了天山。是我不该打伤了你,把你丢在冰天雪地里,才让路过天山的伏羿捡了个便宜,将你带回射月国的。无双,我知道从前对你太狠心,可今后都不会了。无双,跟我离开射月国好不好?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啊,无双--”
“我不会跟你走的。”君无双静静一句,像利刃切断红尘哀求。
扳开红尘僵硬的双臂,摇头:“过去种种,而今对我只是南柯一梦,雁过无痕。纵然我真的曾经喜欢过你,眼下我却对你已全无昔日感觉,你又何必再强求?”
微微苦笑:“就当我之前已被你打死在雪地中,你莫再执迷了。”
红尘呆呆地望着他,呆呆地听着。良久良久,摸上自己的脸,眼泪慢慢渗出眼眶,滑过抽搐的嘴角。
“君无双,你骗我。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啊,哈哈……”
头一仰,竟不受控制地边落泪边笑了起来,拍打着自己面颊:“你把我的脸弄成你的模样,要我一辈子都看着你,记着你。你自己却把我忘了。君无双,你好狠!”
所有积压经年的委屈再也无从隐藏,随泪水奔流。
“你害得我爹娘惨死,眼看我被一帮禽兽污辱也不来救我,抛下我去跟个女人成亲,夺走了我的脸,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了。可你呢?你居然说一句没有感觉就想将从前一笔勾销?君无双,你的心呢,究竟去了哪里?”
指着心口,惨笑道:“你当初还说,如果日后对我负心,就叫我尽管杀了你。呵,你说,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啊!”
君无双长叹一声,举袖拭着红尘满面泪痕。
紧紧扣住了他手腕,红尘嘶声道:“你快说,你刚才讲的都是假的,都是气话,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快说啊,无双!”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泪眼模糊,君无双也说不上心里涩涩地是何滋味。指尖在红尘脸上摩挲许久,终究还是收回了手,歉然摇首。
“于情于理,我都该还你容颜。可惜,我半点也不记得,你原来长什么样子?”
红尘眼一阖,面色惨白如纸。
无双竟然将他忘得如此彻底,连他的一线影子都拒绝再留在脑海……
他,只是无双眼中的陌路人。
“你……走罢。日后勿再擅闯入宫。”君无双远远望见伏羿已送别了二公主,正往水榭回走,不禁皱眉。若让伏羿见到与他面貌相同的红尘,岂非又要轩然波起?
见红尘依旧直立不动,他暗自叹气,拾级而下。走到半途又旋身,凝睇红尘血丝隐现的双眼。
沉默,似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
久久,君无双一拂银袖,行云流水般出了水榭。清幽的喟叹随风缱绻。
“还有,尽早离开射月国,别再跟那幽凤舞勾结,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我若不走,你会杀我么,君无双?”对着水银色的优雅背影,红尘喃喃道。
君无双背一僵,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凡想阻我大业,危及我所爱之人,我自然不会轻饶。”
遥望君无双出园迎上伏羿,并肩私语亲密无间。红尘强撑的笔挺身形终于难以支持,倚着玉案滑坐在地。
无双……
重重一搓绢书,顿化碎屑片片,铺落一地。像被顽童撕下的蝶翼,破碎残缺,在风里颤栗、抖动……
被抛弃的宿命……
“大业?所爱?呵……我在你心里,永远也不是最重要的。可你,却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你知道吗,无双?”
红尘抚摸着明镜般的案面映出的熟悉脸容,轻轻笑。五指抓住桌角一折,拗下一片碎玉,锋利的断口抵住额,微微的刺痛。
这张脸的主人,已经弃他而去。这张脸,不过是一个永远的痛楚印记,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碎玉慢慢从额头往下割,划过眉心、鼻梁……
近乎麻木的疼。
心一横,就待力划到底。一段枯枝突然破空射至,正中虎口,碎玉脱手掉地。
瞪视纵进水榭的华服男子,红尘腾地站起,狠狠握起双拳:“你又暗中跟来干什么?少管闲事!”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不无惋惜:“你自己的脸,竟也下得了手么?呵,你难道打算就此放手,任那负心人逍遥快活吗?连我都替你不值。”视而不见红尘铁青面色,仰天打个哈哈:“我若是你,一定杀了那负心之人。”
红尘胸膛不停起伏,深深吸口气,寒声道:“你不必枉费心机来挑拨离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篡位大计,恕我无意再参与,就此告辞。”最后一点希望已随绢书粉碎,他也没必要再和幽凤舞虚以委蛇。一按栏杆翻身跃落。
幽凤舞眼里杀气一现,冲着他背影冷笑道:“我当你是个人物,才诚心诚意邀你共襄大举。原来却是个没血气的窝囊废,看着旧情人同他人卿卿我我,只会躲一边作践自己。难怪那君无双要舍你而就伏羿,哈哈!”
明知是激将法,红尘心头仍似被利箭射中,剧痛难当。一声怒吼,又窜回榭内,一把揪住幽凤舞衣襟,竟将他双足离地提了起来。
“我和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在这里胡说什么?信不信我一掌劈了你!”胸口一团悲痛正无处发泄,他双目血红瞪着幽凤舞,衬着眉心正中那道血迹未干的伤痕,煞气慑人。
换了第二个人,说不定早吓昏了过去。幽凤舞反而一翘拇指,赞道:“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段兄,幽某说句心里话,你若对那君无双仍余情未了,就该拿出胆色将他抢回来才是。”
“抢回来?”红尘恍恍惚惚地重复了一句,摇头苦笑:且不说无双的身手远在他之上,即使能用计留住无双,却又如何唤回他失去的记忆?
“我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陌生人,抢回来又有何用?”黯然闭目,手底一松,放开了幽凤舞。
幽凤舞掸了掸衣襟,从容道:“段兄此言差矣。世人谁不是从陌生到相识、相知?你难道没自信让那君无双重新对你生情?”
心田如闪电划过,豁然一亮。红尘浑身遽震。
知道自己劝诱奏效,幽凤舞窃喜,趁热打铁:“只要段兄愿意继续合作,幽某定当助你一臂之力。”嘴上说得漂亮,腹中却冷笑两声:等夺得宝座,头等大事便是杀了这不识抬举的红衣男子。
纵然热血沸腾,红尘终究不傻:若幽凤舞真的大权在手,哪还会将无双交给他,留下后患无穷?捕捉到他身上隐隐戾气,更是了然于胸。刚想断然拒绝,但电光火石间,脑海灵机突涌,顿时改了主意,无声笑了笑:“多谢幽兄提点,醍醐灌顶。在下这就去中原邀人助阵,待准备妥当,再来与幽兄会合。”拱手一揖,飘然离去。
想不到自己一番怂恿,段红尘居然自告奋勇替他去招揽兵马。幽凤舞得意非常,倒是半点不怕他会一去不返。那慢性毒药发作起来,段红尘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非爬回来向他求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