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陈迹

九 陈迹

顾盼脸上渐渐透出一种奇特的光彩,不知为什么,眼波流动之中,竟似神采飞扬!

“那个穿着灰色布衣的挺拔身影,不见丝毫动摇,只那么一站,便是渊停岳峙,虽千万人亦不可夺!”

已而一顿,语气越发的抑扬顿挫起来,直欲断金截玉。

她道:“顾先生笑叹:‘解药?这毒,名字叫蚀骨相思,天下无药可解。’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用真气远远送出,分明是要叫顾夫人知道。便见他缓缓回头,深深看了顾夫人一眼,面上竟不见半分喜愠之色。只一眼,就又回过头,再也没有看过来。顾夫人眼中噙泪,也不说话,把两个孩子一个负在背上,一个抱在怀中,提气飞奔而去。”

“……那天晚上,山头静极,风却极大,数十丈外还能听到峰顶的打斗声。顾夫人脚下越奔越快。突然间,她陡地扬起头,厉声长啸起来!啸声中,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只觉脸上一片冰凉,有种像水一样的东西滴落在她的小脸上,顺着脖子滑进了衣领——她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这一瞬间就懂了生、懂了死,懂了离别……——那孩子手上默默用力,把顾夫人抱得更紧,直到指尖都泛着白色……”

“等到了集凤峰下,她把孩子放在峰下路边的草丛里,自己又折身往山上奔去,才奔出几步,猛听得一声大笑陡地响起,在群山之间轰然震响!倒像是在与她先前的啸声彼此作注。顾夫人身形一顿,缓缓回头,只见透过云层照下的黯淡月光里,一个人影从集凤峰顶一跃而下,转眼,就没在了黑暗里。顾夫人身躯一晃,竟似再也站不住,软倒在地上……她痴痴看着峰顶,良久,才走回来,伸手把那女孩脸上的泪痕拭去了,说:别哭啦,别哭啦……可她自己……她自己却……”

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苏妄言叹了口气,接下去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虽然凤显平极力隐瞒,可是没多久,顾晋之夫妇被峨嵋剑客所害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凤显平使诈骗了自己的女儿女婿,把顾晋之逼落悬崖,但凤楚和两个儿女却就此失去了踪影。所以过了不久,就有人说凤楚为顾晋之殉情自尽了;又有传言,说凤楚和她的一双儿女其实也已遭了凤显平的毒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顾晋之死了,凤楚失踪,那最有可能知道宝藏所在的,就是凤家的人了。于是凤显平一家,一夜之间就成了众矢之的,不到三年,便死的死、散的散了……”

顾念恨恨呸了一口,顾盼却静默半天,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声佛,奶声奶气地道:“阿弥陀佛,真真是恶有恶报……”

韦长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笑不出来。

苏妄言再度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又开口,却道:“顾夫人当日那封家书,其中有几句话,直到今天,我也还一字不差的记得——”

他说着站起身,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猛地站定了,缓缓念道:“余生以来,父母爱惜,扶抱提携,贵若珍宝。而今离家远走,竟不能承欢膝下,生育之恩未谢,养育之恩未报,情何以堪?儿实不肖!儿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诸兄弟姊妹。犹记当日去时,小弟阿兰尚幼,学步后院时或扑倒,于是动辄大哭:‘阿姊抱我!’儿在东厢闻之,每每弃剑废书出视。一旦离家,则往往挣起于睡梦之间,口中犹呼‘阿兰勿惊’,然天未白,月无光,更漏无尽。醒耶?梦耶?辗转反侧,茫然若失。又忆及蜀山夜雨,檐前铁马,于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晋之待我以诚以真,何忍遽相离弃,而令彼孤苦以终?儿不得已!呜呼!今我夫妇亦实无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难。然稚子何辜?必令其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他慢慢念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倒不像是在记诵顾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从胸臆肺腑之间直抒而出,说到最末一句“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更是一语未竟已三叹,直如金石掷地,铿然作响。

顾念与顾盼痴痴听着,眼眶渐渐泛红。

韦长歌叹道:“顾夫人这封信字字恳切,哀婉动人,就是木人石心读了也该动容。偏偏她的亲生父亲、同胞兄弟却是铁石心肠。”

半晌,顾盼挣扎着问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是他的亲女儿、他们的亲姊妹……”

一时间,韦长歌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五岁的女童,他避开顾盼带着询问的目光,沉默着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灯点着了,望着跳动的灯火呆立了好一会,慢慢走回座位。

顾盼沉思着,忽而轻轻呼了口气,侧着头,落寞一笑:“这么多年了,这个世界的事,我却还是不明白……”

苏妄言迅速扭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漠然应道:“‘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人心如水,交道难论。便是如此了……”

顾盼闻言轻轻点头,随即却猛地抬起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封信,连我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其中的内容又是谁告诉你的?”

苏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诉我的。”

顾念顾盼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齐声问道:“是谁?”

苏妄言闲闲道:“还是你们先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们两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前因后果,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亲眼所见?”瞥了顾盼一眼,笑道:“顾夫人的眼泪真的那么冷么?她抱着你走向门口的时候,当真静得能听见心跳么?是她的心跳,还是你自己的心跳?”

两兄妹的表情同时一滞。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众人一起回头,韦长歌听了听,讶道:“有八个人正朝这边过来,一老七少……脚步沉重……而且有点迟疑……出了什么事?”脚步声停在门外,一行人小声商量着什么,继而有人啪啪扣着门。韦长歌看了看苏妄言,又看了看那两兄妹,起身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手里拄着根拐杖。几个壮年男子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后。看见韦长歌,那老人明显吃了一惊,吃吃问道:“你……你是?”却又像是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反而探头看向屋里。顾念“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叫了声“孙爷爷”,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过京城,专门来看我们的。孙爷爷,你找我娘么?她还没回来呢!”

那老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却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韦长歌,迟疑道:“你……您是顾家的旧识?”

韦长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韦,跟他们去世的父亲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异,又不住瞟着站在一旁的顾念,心里起疑,放低了声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顾念,顾念仰首甜笑,老人也冲他笑笑,拉着韦长歌衣袖,转身颤巍巍地走到一边。

那老人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认识他们两兄妹的父亲,那可再好不过了。”韦长歌忙道:“出了什么事?”老人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试了好几次,踟躇道:“前村的人带了信来,说有个女人无缘无故死在路边,有人认出那死了的女人就是小念和小盼的娘。”

韦长歌不禁愕然,但却不吃惊,也许他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老人把话说出了口,脸上像是轻松了许多,碎碎念道:“听说是还带着行李包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小念、小盼都在家里,顾大嫂又怎么会一个人出门呢?难不成是想……”下面的半句便吞回了肚子里,摇了摇头,感叹道:“造孽啊!”他对韦长歌笑了笑,脸上道道丘壑却都苦涩地皱到了一起。老人道:“唉,顾大嫂死了,这事儿,大伙商量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两个孩子……唉,他们在这儿又无亲无故的……您既然认识他们的父亲,那干脆就麻烦您进去告诉他们吧!”

韦长歌心里一时百味陈杂,点头应了。

那老人露出点勉强的笑意,道:“大伙儿现在先去前村,把尸体抬回来,其余的事,咱们回来再说吧……”

韦长歌道:“那就有劳老人家了。”

那老人看着透出亮光的屋子,连声叹气,转身招手叫过那一群人,带头出去了。那七八只火炬渐渐移远,在田埂上排成一行,迤逦地去了。

韦长歌转头看向那小小的农舍,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动,会走,会活生生地出来应门、和他说话……

他回到屋里,苏妄言投过询问的眼神。韦长歌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他们一会儿会把‘顾大嫂’的尸体送回来。”视线却轮流看过顾念和顾盼。苏妄言目光一闪,瞬间了然。韦长歌出去的那一会,顾念已经坐回了墙边的小木凳上,顾盼也已盘腿坐在妆台上。两人皆是波澜不惊。

顾念道:“你看,我早说过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顾盼嘻嘻一笑。

她的笑声轻而短促,但这轻轻的,短促的笑声,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打在了韦长歌的心上。不觉疼痛,却激起了翻腾的怒气。韦长歌面色陡沉,不及思索,冷笑道:“好!好!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凤家的后人个个都不把人当人看!这难道也是顾先生顾夫人教的么?”

顾念噌的跳起,怒道:“你说什么?”

韦长歌冷哼一声就待发作。他迎上一步,正要开口,却听得左面苏妄言的呼吸,盛怒中,四肢的血液都沸腾到带了麻痹感,偏偏那细小的呼吸声听得真切。转瞬之间,心底思绪千回百转。韦长歌脸色连变了几遍,终于隐忍不发,只冷冷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又退了一步。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他的脸沉在阴暗中,有如晨星的眼睛笔直地望向桌上忽长忽短的火光。

顾念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说凤家的后人,那是什么意思?又关顾先生顾夫人什么事?还有,那封信的内容,你们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顾氏夫妇的事又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

韦长歌正要答话,苏妄言霍然立起走到他身边,浅笑道:“你只想问这些?”

顾盼慢慢站起,站在妆台上俯视着韦苏二人,森森道:“哥哥,你怎么不问问他们,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苏妄言反手拉住韦长歌右手用力一握,示意他不要出声,笑吟吟道:“这些问题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们。如果我们没猜错,在凌州,跟那个自称顾夫人的女人一起去找桑青的就是你们兄妹俩吧?接着,和桑青一起出现在蓬莱店的是你们,杀了花和尚的也是你们。说得明白点,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峨嵋山头遇到的就是你们,你们就是三十年前顾氏夫妇的那一双子女!顾夫人凤楚流的是凤显平的血,她的儿女虽然不姓凤,可仍然是凤家的后人。养不教,父之过,儿子女儿不成器,难道不是做父母的错?至于那封信……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既然小妹妹不欢迎我们,我们还是这就告辞了吧!”拉着韦长歌作势欲走。

“站住!”

顾念和顾盼一齐厉声喝道。

顾盼尖着嗓子道:“话没说清楚就想走?没那么容易!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妄言道:“不敢。只是这里面,我们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的,想要请教二位。”

“你要问花和尚和桑青的事?”

“不错,还有桑青之前的那个顾大嫂,我们今天看见的顾大嫂——还有三十年的顾氏夫妇。”

顾盼连连冷笑,轻飘飘地道:“你倒知道得不少……你可知道,你提到的这些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苏妄言道:“我刚刚已经知道了。”

顾盼盈盈一笑,眼中陡现杀机:“我既然杀得了他们,也就能杀了你们。”

苏妄言扫了眼顾盼指尖,轻描淡写地道:“你手上那根头发断了……”

他说了这句话,连顾念都是脸色微变。

苏妄言一笑,道:“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一进门,听说那女人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妆台找梳子。起先我还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用这根头发杀死它主人的,是不是?你们通过头发来杀人,花和尚没有头发,所以你们只好亲自追到蓬莱店去杀他。不过,你们既没有我们的头发,我们也不是花和尚,要对付天下堡韦长歌和洛阳苏妄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顾盼脸上阴晴不定,许久方道:“你不信我能杀你?”

苏妄言淡淡道:“也许你能。不过,要是我们俩死了,有一个人的下落,你们也就永远别想知道了。”

兄妹二人闻言同时扭头看向对方,神色惊疑,半晌,顾念期期道:“她、她在哪里?她怎么样,还好么?”

苏妄言气定神闲,慢悠悠把两人看过去,末了,轻轻一笑:“她?你们问的是谁?”

顾念迟疑了一下,紧紧闭上嘴。

苏妄言道:“你们住在蓬莱店的那天晚上,花和尚问你们的也是这个问题吧?同样的话,同样的问题,却不知道,你们问的是不是也是那同一个人?”

顾盼顾念只是不答,但眼睛却都死死盯着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又是戒备、又是害怕。看见这样的目光,韦长歌没来由的怔忪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只有现在,顾念和顾盼脸上的期待、眼里的忐忑,才真正是这两个孩童应该有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顾念讷讷问道:“你说你知道,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也许……也许你是在骗我们……”

苏妄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走回去稳稳坐下了。

韦长歌却突地道:“有一件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是一块普通的炭石,但用来生火,却可燃之不尽。生起的火光中,还有光影闪现,十分怪异。这东西,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顾家兄妹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待他说完,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韦长歌一顿,一笑,走到桌前。他挑了挑灯芯,火焰顿时腾高了寸许,屋里便渐渐明亮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团小小的物事,把那东西轻轻放在灯下,接着解开了层层叠叠裹在外面的天青色锦锻——

顾家兄妹同时惊呼,顾念更朝着那东西直扑过去。

——那一方劫灰,静静地躺在灯下,几近深邃而冰凉的黑。

顾念跌跌撞撞爬上凳子,呆呆看着劫灰,半晌,他用指尖轻轻一碰,便像是被烫伤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又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劫灰捧到了面前。顾盼像是这时才惊醒过来,经由妆台前的圆凳跳到了地上,飞快地跑过来。她个子矮小,看不到桌上的东西,急得团团直转,大声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哥哥却只是看着眼前的东西,仿若未闻。顾盼急得大叫一声,抬头哀求地看着韦长歌,韦长歌心一软,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到桌上。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顾念颤声问道:“你们真的见过她了?你们……你们真的见过她么了?!……那,那那封信也是她告诉你们的?——不错,只能是这样,否则还有谁会知道?”镇定了一下,抬头看着顾盼,顾盼微一点头。

顾念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都告诉你们。”

韦长歌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一派自如,跟苏妄言交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坐下了。

顾念默然片刻,叹道:“唉,这许多事,也不知究竟该从什么地方说起……”说罢不断摇头,看来大是老成。

顾盼竟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顾念想了想,突地道:“我和顾盼……我们,我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韦苏二人相视惑然。

顾念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打断自己的话:接着说道:“你们没有猜错,三十年前花和尚在白水寺遇到的就是顾夫人,而那两个跟在她身边的孩子,就是我和顾盼。可是,我们虽然叫她娘,却不是她亲生的。而顾先生,也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我和顾盼,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说到这里,两兄妹不约而同又都叹了口气。

苏妄言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顾念苦笑着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了我,或者,我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和顾盼就在那个地方了……”

他满是怀念地描述道:“那地方一年到头,那里都笼罩着一层薄雾,一切都在迷蒙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混沌。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多大,我只知道不管走多远,不管再怎么眺望,前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永远都没有边际……但那个地方却也十分的美丽——四处长着晶莹剔透的树,地上拖曳着的藤蔓一直缠到树上,所以,藤上的花会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倾泻下来。那些花的果实,甜得像蜜一样。偶尔,有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地面上五彩缤纷的沙石就会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头顶的天是蓝色的,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天上有一种会飞、会发出怪声音的东西。沙石下是一层厚厚的坚硬的黑色石块,在上面走路的话,就会发出空空洞洞的大得吓人的声响,还有的时候,它们会自己燃起来,烟雾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和画面一闪而过……”

“除了我们兄妹,那里再没有别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和顾盼两个人,彼此做伴,呆在那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但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却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也许,那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宝藏了吧?!”顾念重重咬着“宝藏”两个字,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却又旋即被一种深深的感叹代替了——

“我们就是在那里遇到他们的。”

“你是说顾先生和顾夫人?”

顾念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顾先生和顾夫人是真的去过那个宝藏!”苏妄言问道:“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顾念道:“说来,这又是巧合了。那次爹跟娘一起回家,原想求凤显平承认他们的婚事,但凤显平却对他们二人百般羞辱。娘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就对爹说,既然已经尽了力,不能如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在门口拜别了父母,就跟爹一起下山了。”他们既然已经承认了他们就是顾氏夫妇的两个儿女,便连称呼也变了,只是却仍不愿叫凤显平一声外公。

“下到半山,山腰里突然涌起白云,不断上涌,很快就到了脚下,接着就淹过了脚背、小腿……渐渐的,整个人都被围在了云里,头顶、脚下、手边,到处都是云。娘是在峨嵋山上长大的,这样的景像也不知见过多少次,知道这不过是金顶云海的先兆,也不吃惊,拉着爹的手,在云里慢慢朝前走。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但那天,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处身在宝藏之中了。”

顾盼突地感叹道:“那天发生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那么亲切,爹爹又是那么挺拔——他站在我面前,我得拼命仰起头才能看得清他的脸……唉,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

“那时候,我听到人声也是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到世界上竟还有别的人!”顾念微笑道:“那地方那么大,偏偏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大概就是缘分吧?!我坐在地上,只知道呆呆看着他们。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也一句都听不懂。他们见怎么问都没有反映,就要走,这时候,是你拉住了爹的衣摆——”

顾盼盈盈笑道:“是啊,那会儿我看他们要走,也没多想,不知怎么搞的,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摆,死也不肯松手!——幸好我抓住了……”说罢,一偏头,小小的脸上竟有种少女特有的羞涩。

顾念道:“爹见你死死拉着他,又是好笑又是困惑,回头跟娘说了几句,就朝我伸出手来。这次我明白了,他是问我要不要跟他们走,于是我抓住了他的手……就这样,顾先生顾夫人成了我们的爹娘,他们给我们取了名字,带我们一起回到外面。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娘就指着眼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告诉我们是什么,教我们喊‘爹’、喊‘娘’。我们慢慢学会了说话,知道天上会飞会发出怪响的是鸟,树上结的是花;知道那种黑黑的石头叫劫灰,而地上发光的是宝石……唉,那些日子,可真是开心……”

说到最后,却怅惘起来。

他怔怔出了好一会神,才又道:“他们进去宝藏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出来的时候却已经雨雪霏霏。谁能想到,在那地方不过短短片刻,外面的世界竟已经是季节流转,时光飞逝?!爹和娘震惊之余,也就感叹流光易逝,浮生若梦,从此便带着我们兄妹归隐天池之畔。粗茶淡饭,一家人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可几年过去了,我和顾盼却始终还是刚从宝藏出来的样子。爹和娘虽然没提起过这件事,但他们暗地里也在着急。终于有一天,娘忍不住了,她摸着顾盼的脸说:‘妹妹的牙齿,怎么好几年了,却一直没长出来。’爹正在灯下看书,愣了愣,放下书道:‘小念也是……’接着,又让娘别着急,说‘我倒巴不得他们永远都是这小孩子的模样,一辈子无忧无虑,不必去理会那些个烦心事。’说完,对我和顾盼笑笑,娘却重重叹了口气,怔怔道:‘真能这样当然好。我只怕,有一天我们老了、不在了,他们却还是这样子。到时候,又有谁来照顾他们?’爹听了她的话,脸色暗沉下来,过了好久才说‘你说得不错,我们是应该替他们想想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透过门缝看到外间还亮着烛光,迷迷糊糊中,知道他们是在商量我和顾盼的事。第二天起床,爹娘已经打点好了行李,说要再去一次那个宝藏——他们本想在那里找到能让我们和普通人一样的法子的,可当我们回到峨嵋,却再也找不到宝藏的入口了……”

顾念一顿,黯然长叹:“我们没有找到回去那地方的路,也再也没能回家——回天池的路上,我们到过宝藏的事被人知道了,一夜间,人人都在追杀我们,打探我们的下落!他们个个都要逼爹娘说出宝藏的下落,殊不知,却是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宝藏究竟在什么地方!可这些话有谁肯相信?”

韦长歌道:“所以,顾先生和顾夫人才带你们回集凤峰求助……”

顾念默默点头,想起在凤家的那个晚上,不由红了眼眶。

韦长歌沉吟道:“但我看顾先生和顾夫人素日行事,着实叫人佩服,想来不该是贪图富贵的普通人。刚才你也说,他们带着你兄妹二人归隐天池,过的,是粗茶淡饭的日子。但传说中当年顾氏夫妇却是因为一夜暴富,才被怀疑到过那个宝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顾家兄妹都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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