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丝飘飞,在湖面荡开层层涟漪。莲初站立廊下栏前,茫茫然张着手掌,接住瓦檐滴落的连串水珠--冰凉透骨的寒意……
自那天打了散易生一拳后,散易生就宿去了书房,不曾再在他面前出现过……那一拳,是不是真的伤了散易生的心?
无力垂下手,莲初低头,默默看着水中载浮载沉的飘萍。蓦然听到回廊尽头杨管家的大嗓门。
“小武,快去杂役院找那姓君的浑小子!爷正在书房等着见他呢!嘿,你叫他放机灵点,可别在爷跟前乱说话……”
未尽的咕囔随脚步远去,莲初长发微微动了动,脸色一片阴郁。
……
“到了,爷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屋去吧。”小武打着油布伞,带君无双来到书房门前就止了步,回头又轻声叮嘱他几句,便自行回去向杨管家复命。听说这几天两位主人正在怄气,他可不愿进去当出气筒。
又要见那个疯狂的男人……君无双不觉有些发冷,但随即一咬嘴唇,挺起了胸膛--堂堂太子,岂会对叛贼示弱!
敲了数下门,却听不到屋里动静,便试着轻轻一推,房门原是虚掩,登时半开,望见书房里未燃灯,比外间雨天更暗三分。散易生就坐在书案旁,闪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进来!”
一扬下颌,君无双昂然踏进书房,走到他身前。散易生也不说话,只直直盯着他,半晌,突地伸手朝他脸上摸来。君无双忍不住一抖,却没有闪避。但散易生只是解开他发髻,将他头发披散双肩,又左右打量了一阵,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样就最像你了,莲初……”
君无双闻言,原本稍为放松的心又悬起,感觉散易生手掌慢慢沿头发摸上他眉眼,更是如针芒在背,若不是来之前皇姐有过吩咐,他早就拔腿飞奔出去了。
“……莲初……”
散易生眼神渐渐迷离,抱住了幽暗中清雅如莲的少年,轻轻吻着他唇瓣。灼热的呼吸喷上脸颈,君无双僵直了背脊,双手在袖里握紧拳头。忽然嘴唇传来一阵剧痛,散易生竟大力咬噬着他双唇。
惊怒之余,君无双不及思索,一拳朝他挥去,袖底在暗中扬起一道寒光,飞快划过散易生骤变锐利的眼眸。
散易生冷笑一声,似乎早已预料,微一偏首,让过了刀锋,同时抓住君无双手腕用力一拗,匕首“当啷”落地。
“我还正在奇怪,你今天怎么变得如此听话呢?果然另有图谋!”散易生此时面上,再也看不到丝毫痴迷,仍紧扣着君无双的手,嘿嘿笑道:“是你那贱人姐姐叫你来杀我的么?她可真是不择手段,为了报仇,连自己弟弟也舍得赔进去,呵--”重重揪起君无双头发,将他拉近,讥笑地看着他惊惶愤怒的神情。
“以为我对你有意,你就有机可乘了?你姐弟俩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露出一贯的阴柔笑容,双手却猛地扼上君无双脖子,狠狠收紧:“早知道那贱人不会死心,居然要你来引诱我。哼哼,等杀了你,我再收拾那个贱人!”手下用力,君无双满脸发紫,身体慢慢软倒。他瞧在眼里,一阵解恨,冷笑道:“原本看在你像莲初的份上,只要你乖乖地不搞鬼,我或许还会好好疼你。你却偏来惹火我,可别怪我。”
正待下死力掐落,半掩的房门被踢开,一个女子尖叫着冲入。
“畜生!快放手!放手--”
洛滟拳头雨点般打在他身上,一边叫骂不停:“无双说过你对他不怀好意,还真不假。那天你在湖边没得逞兽欲,现在就想掐死他吗?快放开他,畜生!”蓦然一口咬住他胳膊。
散易生吃痛,甩开洛滟,怒道:“死贱人,谁让你跑来书房的?”心头有气,早吩咐家丁,不许洛滟擅离杂役院,也不知后院那些下人是怎么看守的,竟让她溜了进来。
正自暗恼,门口陡然间响起一个清柔却不带起伏的声音:“是我带她来这里,不可以么?”纷飞雨丝里,水色衣衫已半湿,同湿发一起贴着肩背,冷冷的眼光比雨更寒……
莲初?!
散易生手一松,君无双滑倒地上,大口喘息。洛滟上前抚着他背心:“没事了,没事了,皇姐已找到人来救你了,那个畜生不敢再对你无礼的。”嘴上安慰,仅存的独眼里闪过得意的笑。
叫君无双行刺是假,其实是在拖延时间,找莲初来书房……领悟到洛滟的用心,散易生顾不上再骂,忙去拉莲初:“你别听那贱人胡说八道,莲--”
“别碰我!”莲初厌恶地避开散易生的手,望向君无双,那天在湖边也未细看,此刻渐暗暮色里,少年发黑肤白,像初生莲华,纯净无双……
美貌、年轻、纯净……莲初泛起一缕自嘲--这些他都已不再拥有。
默默转身欲行,散易生心越慌,从背后搂住莲初:“我什么都没做,是真的,我心里只有你啊!我只喜欢你--啊--”倏地迸出一声大喊,他松开双手,缓缓扭转脖子,看向身后。
“我叫你喜欢他,叫你喜欢他……”
鸡皮鹤发的脸扭曲着,洛滟用力拧转尚插在散易生背后的匕首:“看你死了,还怎么喜欢他?哈哈……”
凄厉的笑充满每个人的耳孔。散易生回过头凝视着一脸震骇的莲初,动了动唇,血丝即刻淌落。
“……莲初……我,只喜欢你……”重又伸出双手,还想再抱住莲初。
“你还敢说!!!”洛滟疯狂大叫,突地拔出匕首,又狠狠一刀刺下。
“啊啊啊----”
似已呆滞的莲初猛然狂吼,紧紧抓住洛滟匕首。血光飞溅中,几截手指断落在地,他却似半点不觉疼痛,夺过匕首远远抛开,一把揪着她就往墙上撞去。
“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每说一句,就将洛滟的脑袋撞一下,墙壁不多时已染上点点血花,洛滟血流满面,仍不住口地笑骂。君无双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直至听洛滟声音渐弱,才如梦初醒,扑上去拼命扳莲初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开。
正纠作一堆,外面人声嘈杂,杨管家领着数名家丁赶来,却是听到书房打闹声过来一看究竟。见状不由愣住。
“无双,快,快逃!”洛滟头被撞得几乎裂开,神智倒还清醒,忍痛一推君无双:“快逃,记着留住性命,替我报仇复国!”
“皇姐--”
“快走!你不听皇姐的话了么?!”
洛滟一声厉喝,君无双不敢再多说,见门口被家丁堵得水泻不通,便从窗户里翻了出去。杨管家也回过神来,忙大呼小叫地唤人上去分开兀自扭打在一起的莲初和洛滟,又叫人去将君无双抓回。
君无双匆匆奔出别院,便听身后有人紧追不舍。他至今还从未跨出院门一步,眼下更是慌不择路,只知一味狂奔,也不晓得跑了多少里路,天色已全然变黑,终于见不到追兵。
心神一得松懈,才发觉双腿酸涨到麻木,也不管地上泥泞,就坐了下来。雨仍朦朦飘飞,四下荒凉,连棵躲雨的树也找不到,他腹中又饿,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皇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散易生一身是血,还对着莲初不住地说喜欢,真是像疯子一样……还有莲初,没想到那平日看似温和的人竟有那么大力气,抓着皇姐死不放手……
脑海里乱哄哄地像走马灯般转个不停,最终还是牵挂着洛滟。十四年来,他未曾试过皇姐不在身边的滋味,眼下孤独一人,身处荒郊野外,只觉空虚无助到了极点,眼圈微红,几欲掉泪,终究忍住--皇姐一直教训,身为太子,决不可在人前人后怯懦示弱。
抑住抽噎,胡乱抹了抹脸上雨水,君无双慢慢站起身,得离别院越远越安全。一片黑暗雨幕中,他也辨不清方向,只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坑坑洼洼的泥水路,走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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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阳光拨开云层,照得碧空青翠如洗,一扫之前数日阴湿。夹山官道上的泥坑也渐干,只有车轮碾过时压出两道浅浅印痕--
车厢侧身的织锦布帘忽地挑起,红衣少年探出头,漆黑星亮的大眼骨碌碌望着车外景致,欢然道:“娘亲,雨停了!”回头抱着斜倚绒垫的中年美妇,笑嘻嘻道:“娘亲,我可以出去和爹一起骑马了吧?”
美妇一笑,还没说话,车帘一掀,前面马上的男子弯下腰,伸手一捏少年脸颊,笑道:“当然可以,现在就跟爹去打些野味来,吃完还要抓紧赶路。这几天一直下雨,已经耽搁了不少路程,爹可不能误了任期。”
听说能打猎,少年一声欢呼,跳出车厢,招手叫车后侍卫牵过一匹坐骑,翻身上马,一挥鞭就朝路旁密林冲进。
“红尘,小心点!”
美妇喊了声,少年却已纵马入林。她白了男子一眼:“你还不跟去看着他,红尘要出了什么事,我就--”
“遵命,夫人。”男子不待她说完就一笑放下车帘,嘱侍卫好生看护夫人,也跟着进了林子。
“又没中!”
垂下弓,红尘气鼓鼓地盯着飞快逃进前边草丛里的野兔,转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父亲鞍后已挂了好几件猎物,嘴嘟得更高--他的箭术真有那么滥?他可是以箭术称雄三军的神箭将军段飞焰的独子啊!
就不信射不中!搭箭上弦,耳边听到身侧草丛一响,立即旋身、拉弓。
箭嗖地飞出,他也看清了“猎物”,不是想象中的山雉野鹿,竟是个满身泥污的少年。
“快闪开啊!”
红尘比吼声更快地从马上直扑过去,少年本似已吓呆了,见他大叫着扑来,反射性地一躲,箭险险擦身而过。红尘也撞了上来,收不住势,连少年一齐跌倒草丛里。
“还好,不怕!不怕……”
谢天谢地,没射中人!红尘一边安慰少年,一边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听不到少年说话,他好奇地一低头,触目的脸庞泥水点点,脏得出奇。他出身官宦,哪见得如此肮脏,不禁皱起眉头。但对上少年眼睛,却是清澈得像水晶般,纯净动人。
“……你的眼睛真美……”
红尘由衷赞道,突然觉得少年一点也不脏了。这时又觉察自己还压在少年身上,连忙爬起,拉起少年,不好意思地一摸头:“没有吓到你吧?”朝策马近前的段飞焰一吐舌头,斯斯艾艾地叫了声爹。
君无双摇了摇头,赶了连夜的路,本就疲倦不堪,虽适才吓得不轻,却也没精力去与这莽撞少年啰嗦。何况这少年……他望望段飞焰那身武将装束,是朝廷官员么?皇姐说过,凡在伪朝为官的也都算是他贺兰皇朝的乱臣贼子。脸色不由变了变,好在满面泥尘,也看不真切,但眼里仍是掩不住流露浓浓戒备。
段飞焰看了他几眼,见他眼带敌意,倒也不放在心上,料想这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看到生人不免胆怯,也不再理会他,只怕夫人久候不耐,便叫红尘快回。红尘应了声,正要上马,忍不住又回头:“你真的没事?怎么都不说话?”
君无双唇一动,话未出口,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红尘一怔,随即指着他哈哈大笑。
笑什么?君无双瞪他一眼,转身要走,蓦地手臂一紧,被红尘拉住。他忿忿扭头,正想呵斥,映入眼帘却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原来你是饿了。”红尘笑着拉他走向马匹:“我请你吃东西,就当赔礼罢,如何?”
明朗的、仿佛连日光也黯然失色的笑容,鲜红的、如同火焰一样热烈的人……有一刹那,君无双几乎觉得周围什么都消失了,只有那张笑脸占据了整个天地……像被蛊惑似的,他无意识地点点头。
见他点头,红尘也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抱着他上了马,驰出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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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好吗?”
红尘一手支颐,坐在君无双对面,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倒似比自己吃更舒服。又从火堆上取下一条烤得喷香的鹿腿,拿银刀割了一片,蘸上盐巴递给他:“喜欢就多吃点,你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
君无双原是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皇室风仪,风卷残云消灭了一大块鹿肉,见红尘面前食物未动分毫,只觉自己方才吃相太过难看,一摇头,便不再去接。红尘甚是失望,举起鹿肉在他眼前摇晃:“你真的不要了?”装模作样地用力嗅了嗅,大声赞道:“好香,好香啊,你真的不吃了吗?”
忍俊不禁,君无双噗嗤笑出声来。红尘眼一亮,欢声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见君无双脸上又是泥浆又是鹿油,他抬起袖子便拭:“你的脸好脏,哎呀,别动,别动,我帮你弄干净啦……嘻嘻……好多泥……”
又是那个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君无双呆呆望着,竟忘了闪避。红尘又哪里帮人擦过脸?袖子抹来抹去,反将君无双的脸抹得一块白,一块黑的,他自己看看都笑了起来,君无双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这个少年,虽然不说话,又脏,可他就是觉得很可爱,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跟水晶一样……红尘有些着迷地盯着君无双的眼眸,突然拉起他双手:“对了,你家人呢?你要是只剩一个人,不如就跟我一块走吧,我爹娘都很好的。”
只是初识,这太阳般火热的少年竟要挽留他?!还笑得如此坦率、真诚!君无双震了震,一阵迷惘。自小便听皇姐说人心难测,绝对不可以轻信他人!可眼前的少年,却叫他无法拒绝,无法怀疑……
但皇姐的话,又怎么会错呢?!君无双猛地甩了甩头,抽回双手。
“你不愿意?”
红尘大感失落,正想再劝,边上车厢里传来沁夫人一声轻唤:“红尘,过来。”
替红尘擦着手上鹿油,沁夫人撩起布帘,瞧了眼坐在火堆旁一身脏兮兮的君无双,纤细的眉微微蹙起:“红尘,你是将军之子,怎么去和这贱民混在一起?”
“娘亲,你说什么啊?”红尘惊讶地叫了起来:“他只是脏了一点,洗个澡不就得了?孩儿见他好可怜的,娘亲,你就答应留他下来,给孩儿作个伴吧。”
“不是娘亲不肯答应,可他来历不明的,娘亲不放心。”沁夫人摸摸红尘沮丧的脸,叹了口气。为了严守红尘的身世秘密,她十多年来一人包揽下红尘里里外外的生活起居,连个书童丫鬟也不得接近,更莫说是同龄玩伴了。见红尘愀然不乐,她心下也觉歉然,但仍不得不硬起心肠。
“娘亲也知道他可怜,可他看来蠢笨的很,连话都不敢说。娘亲怕你跟他在一起也变得胆小没出息,红尘,娘亲是为你好……”
沁夫人娓娓道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君无双听见。
一直绞着衣角的手骤然停顿,君无双咬紧嘴唇,霍地站起大步走开火堆。
“喂,喂,等等我--”
红尘大叫着追了上来,满脸歉疚:“对不起,我娘亲不是故意说你的,她,她……”舌头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看君无双直直站着一言不发,他小声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好了。”
身躯微一僵,君无双旋即摇首,又迈开步伐。天下之大,总会有他容身之所。
“等一下!”红尘一把拉住他,身子一错,挡住了后面沁夫人的视线,摸出腰间贴身收藏的一串玛瑙红珠链:“给你。”
晶莹的还带着体温的珠链塞进手心,君无双惊讶地抬头,就见红尘笑如煦阳。
“我身边也没带其它值钱的玩意,只有这个可以帮你换些银两了。我娘亲的话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啦!”凑上君无双耳畔,嘻嘻一笑:“你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灵活,又怎么会笨呢?”
眼光落在君无双白净的耳朵上,终究小孩心性,“啵”地亲了一口,大笑着跑了回去。
摸着还有些暖暖痒痒的耳朵,君无双眼底也慢慢浮起笑……
奔了两步,红尘突又回头:“啊,我都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段红尘,你呢?”
“……我叫--”
“红尘,快过来,走了!”段飞焰的大喊盖住了君无双的声音,沁夫人也唤了他一声。
见催得急,红尘也不敢再耽搁,朝君无双挥了挥手,便奔回坐骑,上马与段飞焰并肩齐驰,官道上顿时扬起一路烟尘,遮住了众人身影。
“我叫君无双……”
轻轻地重复着,目注卷裹在烟尘中的红衣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君无双才缓缓转过身,很小心、很仔细地将珠链揣进怀里,贴住了心口--暖洋洋的,太阳的气息……
今天的阳光也似乎格外暖和,照在身上,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说不出的舒畅……
迎着太阳,君无双高傲地扬起头--没错,他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红尘,绝不会看错!他也绝不会让他失望!
“我君无双,一定能匡复贺兰皇朝,成为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