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柴火哗哔剥剥地响着,映出月老庙中淡淡的喜气。
“婵娟,你要不要吃些东西?”屈恒侧脸看她,哟!还在发呆。
“婵娟!”
“啊?”她慌张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脸,立时吓了—跳。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笑谑。
“我……”婵娟紧张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其实我没有关系的,为了救师兄他们,我扮一会儿新娘子也不要紧,你永远都是我师父……”
“我可没当你是我徒儿!”见她委屈得红了眼,屈恒忙又加了一句,“我当你是我在青莲酒楼前遇见的小妹子,现在你是我娘子!”天哪,他都快脸红了,他可来从没说过什么绵绵情话啊!
“你不用因为拜了堂就勉强娶我啊!”她有些结巴,她一心想跟着师父,也知道自己是喜欢师父的,但从未想过嫁他什么的。
“没有勉强,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娶你为妻,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诚挚地望着她。
明亮的眼睛令她的心怦怦地跳,让她想起江源山下的初次邂逅。他的笑容温柔而俊雅,好看得不得了,而且没有一丝为难,是真正的欢喜。
她低着头,嗫嚅道:“要是你曾答应了收我做徒弟,那就糟了。”
“就算你是我徒儿,我也要娶,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不受人欺侮。”想起成淮的轻薄,仍不免心有怨气。
“那怎么行,人人都会笑你骂你!”她急切地叫道。
“随他们笑骂,有什么好在意的?”忆起她的生死相随,心里涌起一阵阵悸动,他柔声道,“还是,你不愿嫁给我?”
“我……我没想过。”她缩起肩,羞怯怯地好不惹人怜爱。
“你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明知她的心思,却忍不住起了逗她的意念。
“那个……”她怎么能说出口。
屈恒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知道,我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心却老得像个老头子了,你芳华正盛,我是配不上的,等我真正白了头发胡子,我会坐在青莲酒楼门口,回忆当年我心仪的那个爱哭的小妹子,我同她拜了堂,她却不喜欢我,不要我,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没人可怜,生了病没有人熬药,我日日盼她回来瞧我一眼,却终是没有等到,最后终于郁郁病亡,死了没有人管,被丢在路边,化成一堆白骨,还在殷殷期盼我心上的小妹子,那个刚同我成了亲,就要抛下我的娘子……”老天老天,他都不晓得自己这么能乱掰!
“才不会才不会!乱说,你才不会有那一天!”她水眸圆瞪,揪着他衣襟高声叫。
屈恒哧地一笑,伸臂抱住婵娟软软的身子,“好好,是我胡说,你别生气。”啊哟,他的娘子抱起来真舒服,又香又软,从来不知道姑娘家的身子居然会软绵绵的如同温暖的棉絮,纤巧地贴在他怀里,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婵娟满脸通红,手臂悄悄搂住他的腰,师父从来没真正抱过她,以往不得已的碰触总是透着生疏有礼,但现在是真的不一样了。她原只盼拥有一双温暖的手能牵着她,上天却慷慨地赐给她一具宽敞的怀抱任她依靠。
“你说过你要陪着我一同慢慢变老,你忘了?”他温柔地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脑里浮现出当初在山洞里那个柔弱的少女,那么认真而坚定地承诺着,让一颗懵懂不晓情事的心,从此慢慢向她靠近。
“没有,我记得,一辈子都不忘。”她声音小小的,带着羞涩,又有些轻颤。
“将来你想读书、习武、学习医术,什么都好,凡是我会的,只要你想学,我都教你……咳,你要有什么心里话,也可以告诉我,纵使我不能解决,听听也好。”就不必再同大树说了,他可以站如松、坐如钟地听她慢慢地说,聊多久都没关系。
咦,怎么又哭了?
她抬起泪盈盈的眸子,手指轻轻抚上他的下巴,哽咽着道:“以后你要扮老公公,我就扮做老婆婆,只是胡子不要贴太久,长了疹子又不爱好……”
屈恒握住她乱摸的小手,脸颊轻轻贴在她的鬓边,缓缓磨蹭着柔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不易容也不要紧,倘若又遇见梅姑娘纠缠不清,咱们就一同逃命。”
耳边痒痒的,让她禁不住想笑,想躲,却挣不开屈恒的怀抱。原来,再温和的人也有霸道的时候。
“你怕不怕?”屈恒在她耳边轻喃,从鬓边慢慢蹭到脸颊,想要亲近,却怕她像上次一样受到惊吓。
怕什么?她不明白,有师父在还怕什么?
“不怕。”她不明所以地答。
再蹭到唇角,温柔地贴上小小的菱唇,轻轻吮了一下。
婵娟完全呆掉,愣愣地看着他。
屈恒的脸红起来,咳了一声道:“夫妻亲热是必然,将来要生儿育女,总要肌肤相亲的。”他的娘子虽然学了一点医理,想来这些事还不大懂,既然承诺要教她,就不能够食言。
“那……那是不是还要……还要洞房?我,我不会……”天哪,她在说什么?
洞房?这个地方可不大适合。
他忍不住笑,“那件事不急,以后再说。”而且,依他们两个毫无经验的人来说,恐怕还要磨合适应一段时间。想起当初陈顺的话,他不由有些面红耳赤。镇静,镇静,他身为夫君,不能比娘子还害羞!
婵娟有些紧张,想了一想,“今后我还要不要叫你师父?”如果旁人听到,会不会生出事端?
“我们成了亲,就是夫妻,要叫相公、夫君,或是称我名字,我的字是平澈,你还记不记得?”屈恒轻执起她的指尖,眉眼含笑地柔柔轻吻。啊,他也拥有一位如花美眷了!少年时见到师兄师嫂浓情蜜意的,似乎也曾钦羡与憧憬过的,现在终于菱梦成真,十几年光阴恍若云烟,犹在昨日。
“记得记得,我都记得。”婵娟用力点头,“可是,师父……”她一掩唇,糟糕,唤错了!
屈恒柔声道:“没关系,日后总会慢慢习惯,况且,我会教你东西,你要私下里喊我师父,也不要紧,你高兴就好。”
“嗯。”她抬眸偷偷瞟了他一眼,小小声地说,“小时候在村里,各家的夫妻之间相称我是听过的,什么当家的,外头的,孩子的爹……”
屈恒忍俊不禁,笑谑逗她:“好,将来我们有了孩儿,起名叫小狗子,你就叫我小狗子的爹,我唤你孩子的娘,你说好不好?”
婵娟也红着脸笑,忽然柔柔唤了声:“相公。”
屈恒一怔,心跳逐渐加快,只见她眼波流转,盈盈凝视他,脸颊娇艳得如同绽放的花朵,又轻唤了一声:“平澈。”
他闭上眼,将她拥入怀中。为何,不过仅仅唤了声名字,却让他的心紧紧与她的相依相靠?
曾以为自己天性平和恬淡,也以为习惯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谁知寂寞是潜藏在心底的,有时无影踪,有时却忽然悄悄冒出头,渴望着能够有人陪伴,互依互恋,相随相守。
而不晓得从何时起,一个娇俏的身影不知不觉地进驻心头,待他渐渐看清,才蓦然发觉寂然已被牵念取代,并不断充盈着溢满于心。是依赖也好,羁绊也罢,他的心已被牢牢系住,不愿也不能分离。
婵娟咬了咬唇,轻声道:“这里是月老庙,我们拜一拜月老好不好?”
“好。”他柔声道,松开手臂,携她一同在月老像面前跪下。
婵娟双手合什,与屈恒相视一笑,她想了一想,犹记得他当初吟的那阙“六州歌头”,心念一转,闭目轻吟——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屈恒,心头怦动,凝望她一眼,见她款款拜倒,也跟着拜了一礼。
他站起身,正要牵她起来,却见她身子僵直,惊恐地递给他一个求助的眼神。
“怎么了?”他不禁凝然。
“有只虫,它……爬进我衫子里!”她一动也不敢动,慌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屈恒警告自己千万不要笑,“咳,它在哪里?”
“在背上……”蠕蠕而动的触感令她快要魂飞魄散。
屈恒镇静地解开她鲜红的嫁衣,慢慢脱下搭在自己臂上,又小心地拉开她亵衣后领,隐约见到一只多足的虫在蠕动,他皱起眉,猛地将亵衣扯下,一只细长的蚰蜒被甩了出去,落在婵娟脚边。
婵娟惊呼一声,立刻跳起来偎向他,蚰蜒爬得极快,一转瞬就溜得无影无踪。
她定了定神,忙抖抖他手里的亵衣,“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没了没了。”屈恒忙安慰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她纤美的锁骨,雪白圆润的肩头,还有嫣红抹胸下的小巧的隆起……刚刚撇开洞房的话题,老天就来考验他的自制力,可真是要命!
他努力别开目光,将衣裳披到她身上,清了清嗓子:“小心着凉……”话还未说完,庙外已传来话语声。
“你到底进不进?”是少年恼怒的叫声。
“不要!”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哭腔。
糟了!
二人慌张地对视一眼,屈恒忙七手八脚地帮她把衣衫穿上去。
“你再拧着性子,就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啊,不对,反了!快快快,翻过来……
“啊——”
惊呼声响过,八道视线尴尬地撞到一起。
“师父……婵娟?”尚寒的眼睛瞄向屈恒仍插在婵娟衣里的手。
屈恒飞快地将手抽出,跨出一步,挡在婵娟身前。
“呃……刚才有虫钻进她衫子里……”糟,欲盖弥彰!
有虫就是有虫,何必那么心虚?师父一向都很正直,不过偶尔也会说个小谎……咦,不会吧,师父脸红了?
“哦,有虫,有虫。”尚寒自觉顺着台阶下。
“笨蛋,你没看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夫妻亲热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极美的十四五岁少女叱他一句,“你还不放我下来?”
尚寒呆呆地放下怀里的少女,瞪着两人身上的大红喜服,喃喃道:“我听说师父要成亲,没想到娶的居然是婵娟!”
少女啐他一下:“不行吗?谁说师父不能娶徒弟的?屈大夫,你做得好啊!”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喜悦欢欣,是由衷的高兴。
“我又没说不行。”尚寒转头瞪她,一向斯文的脸上颇有火气。
少女红了眼,跑到婵娟身边帮她整理衣衫。
“咦,是你呀!”婵娟面上红霞未退,惊讶地望着当初在松江上带走尚寒的少女,“对不起,你的匕首被我弄丢了。”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重要物件……呜,婵娟姐,我上当了,尚寒好凶,老是骂我,我原以为他脾气挺好的,可是……呜,你介不介意我同你共侍一夫?”
“宣轻,你有胆再给我说一次!”尚寒暴跳如雷。
宣轻一溜烟躲到婵娟身后,“你看你看,屈大夫绝不会这样对你,所以我说……”
“你继续说,你最好一辈子躲着我,别让我抓到你!”他阴阴地瞪着宣轻。
“大师兄,你怎么可以欺负她!”婵娟看不过去,顾不上怕他凶凶的脸,挺身仗义执言。
欺负她?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可怜人啊!
尚寒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忽然转身朝屈恒跪下,“师父,我要娶她,麻烦您为我们主婚。”
“我不要嫁给你!”宣轻跳了起来。
“不嫁我?那你嫁给谁?”尚寒恼极怒吼,“你敢找别人嫁了,我就拆了那个人的骨头!”
婵娟吃惊地瞪大眼,这可是那个一向斯文有礼的大师兄?她明明记得大师兄的脾气极好,几乎同师父一样,可是现在……她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屈恒皱皱眉,“寒儿,你这样强迫人家不好吧?”
“师父!”尚寒咬牙低声道,“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怎能不娶!她是在闹脾气!”
屈恒愕然,勉强笑道:“你……你手脚还真快!”
“我……”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尚寒恨声嘀咕,“是我被她下了迷药,我才是被迫的!”可恶,他笨啊!一次还不算,居然后来又中招!
“我又没要你负责。”见尚寒瞪过来,她又赶忙噤口。
“给师父磕了头,就算成亲,纵然马虎,也顾不得了。”尚寒脸红了红道,“我怕她万一有了身孕,没名没分的,对她声名不好。”
“我才不怕人笑!再说,有了娃娃,我可以自己养,你又不喜欢我,何必勉强,是我强迫你,又不是你的错。”宣轻眼泪簌簌地落下,“你将来去娶真正心仪的姑娘,就当从来没遇见我,把我全部忘光光……”
她蹲下身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婵娟眼圈也跟着红起来。
尚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过去将她搀起来,帮她擦擦泪,轻声道:“遇上了就是遇上了,再假装没有也不会忘掉,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既然认定了你,就不会后悔。”
“我不是说笑的,你厌恨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娶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抽抽噎噎,哭花了一张精致的脸蛋。
“谁说我厌恨你……”尚寒顿了顿,“起先是有些气你的,后来……慢慢气就消了,你天性顽皮,我不会怪你,但是这亲是一定要成的。”
宣轻后退一步,哽声道:“要是用娃娃绑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我心里会难过,我不嫁你是为你日后着想,只要你今后平安快活,我就高兴满足了。”
尚寒又忍不住心头火起,挡住她欲往外走的身形,有些咬牙切齿:“我的日后我自己会想,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同我成亲,别的不用你费心!”
宣轻瞪起哭得红红的眼,恼叫:“不嫁不嫁!尚寒是个笨蛋!”她干脆扑过去,用力捶他,“笨猪傻瓜蠢蛋,脑袋里有虫!”
“啊哟!喂喂,我快被你打死啦!”尚寒气恼地搂住她乱挣的身子,“你明知我体弱多病,想趁早打死我好改嫁是不是?”
屈恒啼笑皆非,轻拉过婵娟,笑看一对闹别扭的小儿女。
“那个小姑娘虽然口里说不愿,心里一定很喜欢大师兄。”婵娟有些羞涩地抱着他一条手臂,抬头望了他一眼。
屈恒手臂一伸,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微笑道:“虽然我不介意你们各叫各的,但日后寒儿若唤你一声师娘,你却叫他师兄,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哦。”婵娟有些烦恼,“还真挺麻烦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将他也轰出师门?”屈恒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想了想,又不太可行,寒儿纵不是他徒儿,也是师侄,别人可以踢出师门,这个却踢不走。
“不要不要,我会慢慢改口。”她又望向屈恒,啊,还是有点羞,赶紧再低头,小声咕哝,“能不能让他别叫我师娘?我说不定会吓得跌倒。”
屈恒忍笑地用下巴蹭蹭她发顶,“那你自己同他商量。”
“哦。”婵娟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轻偎向他。
过了一会儿,不知尚寒在宣轻耳畔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她用力瞪,拼命地瞪,好似想把尚寒瞪穿几个洞,然后就被硬拉了过来。
“等等。”屈恒先止住正要跪倒的两人,将身上的大红喜服脱下递给尚寒,轻道,“纵使匆忙,好歹也像个样,咱们师徒同一天成亲,倒也算缘分,就用同件喜袍吧。”
婵娟也与宣轻到一旁换衣,随后屈恒将婵娟拉到身边,受了一双新人的拜礼。
夜已渐深,两个新娘窝在一处喁喁细语,一对师徒坐在火堆旁各自出神。
屈恒首先回神,他凝视着身边的俊秀少年,几乎还能清晰地记得他呀呀学语的模样。从师兄师嫂将尚寒托付给他算起,到如今已有十五个寒来暑往了。现今,这孩子连妻都娶了,师兄师嫂地下有知,可会含笑九泉?
“你越来越像你爹了。”
“啊?”尚寒一怔。
“样貌、脾气都很像。”屈恒微笑道,“这些年你跟着我,沾染了我的温吞性子,我都快以为你是我的亲生孩儿了。”
尚寒默然不语,他知道,师父才是真正天性温和恬淡的人,而他的斯文好脾气只是积年累月耳濡目染来的,实实在在的真脾性被遮盖在温文的表相下面,如今遇见宣轻,竟完全被掀了出来。
“你的性子同师兄极像,又倔强又傲气。”已知他与宣轻扯不断的痴怨纠缠,屈恒只能摇头苦笑,“遭了算计,难免面上心里过不去,但我想,倘若你心中并无半分情意,只怕也不会娶她。”
尚寒瞥了婵娟身边娇俏的身影一眼,闷了半天才咕哝一句:“是啊,我心软了。”
屈恒不禁轻笑拍他肩头,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外表再怎样沉稳,终究也仍是带着少年心性。
“师父为我操劳多年,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成了亲,我也安心些。”
屈恒怔了怔,这句话从徒儿口中说来,虽然有些好笑,但依尚寒敬他的心思,倒是情真意挚的。
想到一事,不免有些为难,但仍是要说:“你随我习医,应该知道,宣轻年纪尚稚,不宜过早有孕,这次还未得知,但今后须要小心。”
尚寒脸红起来,低声嘀咕:“她刁钻古怪的,我恐怕防不住她。”谁知她哪天又想出什么歪点子整他?!
屈恒失笑,“你心思向来机敏,不过遇上了她却稍嫌不足,就算她不顽皮淘气,少年夫妻也是情深难制,你最好还是常常服些药剂以防万一。”
尚寒笑睨他一眼:“师父就不必了吧?什么时候我能有个小师弟啊?”
虽然师徒俩偶尔也打打趣,但提及这种事,屈恒还是不禁赧然:“这个……我看婵娟也还小……”
“咳,师父,其实也不用害羞啊。”尚寒颇有些严肃的样子,“虽然我比师父小上几岁,又是后成的亲,但经验嘛,却算得上比您多那么一点点……”
“你给我停口!”屈恒忍不住笑,“咱们两个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保住你的娘子别跑了是正经。”
“我……”尚寒依然有些气恼,他不比师父的好脾气,宣轻三两句话就可气得他火冒三丈。他放弃这个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只锦袋,“宣轻从家里拿了紫云昙,说是给我医病,我经验不足,不敢妄动,眼下见了师父,自是再好不过。”
屈恒接过打开,不由一怔,紫云昙是医病治伤的圣药极品,世所罕见,他十几年也寻不到,这锦袋中却有完完整整的两株,真是难得之极。
“她从她叔叔那儿偷来一株,又在冰潭底采了一株,还险些丧了命。”尚寒怔忡出神,语气中不知是气是怜。
“她对你,真是情深意重。”屈恒轻声道,瞧见两个尚带稚气的少女已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我知道。”尚寒随他目光望去,见两人柔弱的身子相互依偎,睡容静谧而安详,惹人怜惜不已。
师徒俩相视一下,又同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各自转头,分别将外袍解下,覆在两个女孩身上。
“明日到了市镇,找一家客栈住下,慢慢给你治病将养。”
“是。”
两人再次对视,接下来怎样?各自拥着新婚娘子安心好眠?
当然不成。
师徒俩都是内敛含蓄、脸皮甚薄的人,对着他人同自己的娘子亲呢拥眠自然是不可能,庙里又无其他地方可躺——
“咳,今晚打坐休息吧。”
“……也好。”
……(*……(*……
人来人往的市镇上,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婵娟姐的,屈大夫的……”宣轻笑吟吟地分发银票。
“要叫师父。”尚寒皱皱眉。
“哦,师父,师父。”宣轻随口应着,“你们刚刚脱困,身上没有银两,这些先用着,不够再到钱庄去取。”
千两的银票?这孩子是哪来的财神爷?
屈恒轻道:“太多了,票面又大,恐怕不易花用。”
“那,换成散银好了,你们的衣衫要换,总不能穿着喜服到处晃。另外,有什么必要的物件买一买,余下的……好麻烦,我与尚寒去客栈打理,你们随意逛逛,不用太早回来。”叽叽咕咕地讲完,宣轻拉着无可奈何的尚寒一溜烟跑掉。
屈恒微笑着摇头,同婵娟一起去钱庄兑了散银,买了新衣换上,又想到银针已失,再去买了一套。
走在人群中,悄望牵着自己的温暖手掌,婵娟羞涩满足地抿唇而笑。
屈恒停下脚步,伫足在小摊面前。
“哎呀,这位客人好眼光,这只步摇上镶的是正宗蓝田玉,质地温润,毫无瑕疵,配上夫人的花容月貌,真是相得益彰啊!”小贩热络地招呼着。
“这件你可喜欢?”
婵娟连忙摇手,“不不,不用给我买花钿饰物,我又不常戴。”
“我说过要还你发针,你忘了?”屈恒温柔地看着她。
“不用还啦,又不值什么钱。”她忸怩地绞着手指。
“那,就算是我送你的,可好?”他柔声道。
婵娟偷瞄他一眼,他的笑容温文俊逸,极是好看。
“好。”她小声而羞涩地应,扯住他的衣袖。
步摇轻插入云鬓,流苏摇曳,映着她娇艳的脸庞,美不胜收。
“客官,您走好,再来光顾啊!”小贩偷偷慨叹,现在愿同妻子一起逛街,买东西送妻子的男人可是越来越少喽。
行至街尾拐角处,远远的有一道声音传来。
“等一等——”
两人疑惑转头,只见一道红影由远及近。
“天哪天哪,小师妹,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花眼。我从表姑姑那溜掉,一直在找你和师父师兄的下落,后来又听说师父成亲……咦,师父终于成亲啦!我还以为他准备一辈子孤老,与一堆药材为伴……啊,这位是……你的心上人?”
“夫君。”屈恒微笑着插了一句。
“夫君?”梅笑寒惊叫,“小师妹,你嫁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我还想把你和大师兄撮合到一起,这样师父就会留下你,也可以有人继续帮我洗衣煮饭……”
“大师兄也成亲了……”
“什么?”她再次惊叫,惹来路人纷纷侧目,婵娟忙将她拉到墙角,以防被人围观。
“那你岂不是要糟?师父好像仍不愿留你……”
“师父留下我了,是一辈子。”婵娟偷瞥屈恒一眼,见他柔和的目光正看过来,不禁羞涩一笑。
梅笑寒瞠目,“一……一辈子?”大师兄都不见得会跟一辈子啊,师父吃错药了?
“嗯。”婵娟笑看她惊讶的模样,“笑寒师姐,你躲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吃苦,谁帮你洗衣煮饭?”
梅笑寒有些颓丧地摆手,“别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重要的是你的夫君……”她瞄了瞄屈恒,“看来好像脾气很好,应该不会欺负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不过,他似乎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我最近被气得发昏,有点脑子不清楚。”
“师姐——”
“做什么?你干吗老扯我,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和我咬耳朵,你夫君又不是外人,不必怕他听到,你……啊啊啊!”梅笑寒手指颤着指向屈恒,“师父?你是说我们那个有胡子没脾气的好好师父?他他他……这么年轻?”
婵娟抚抚她胸口,平定她激动的情绪,“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梅笑寒心思马上转到:“那,你是说,师父成亲,娶的是你啰?”见婵娟满面通红,她喃喃地,“天啊天啊,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我今后岂不是要叫你师娘?你做了我师娘,怎能叫你帮我洗衣?那我,那我……”
“你是梅姑娘吗?”童稚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咦,小弟弟,你是谁啊?我可不认得你。”
“有位盲眼的公子托我跟你说,你若愿回去,他就听你的话去治眼睛。”
梅笑寒面目有些狰狞起来,“他爱治不治,我管他死不死!”
扎着小辫子的男童狡狯地看着她,“你不管啊,那就算了。”他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唉,他实在是好可怜哦,刚才说要去找他的心上人,自己往街上走,佣仆扶他,他也不肯,一不小心跌倒,碰破了头,流了很多很多血,说不定会死掉……”
梅笑寒脸色苍白地一把揪住他,忙不迭地慌叫:“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咦,姐姐,你好奇怪,你刚才不是说管他死不死的?”
她开始咬牙:“你再废话,我就让你跌破头,流好多好多血一直到死掉!”
好……好凶!小男孩害怕地吞了口口水,怯怯地指向街那面的茶楼,“他就在那里等你,他说……”
“师父,婵娟,快随我去救人!”没心思听这小鬼述完,她一手拉了一个,飞也似地掠向茶楼。
“喂喂,杨管家说你会给我钱的,钱呢?”男童站在原地大叫。
“喏喏,钱给你,别再喊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叫住他。
“啊,杨管家,你说我演得好不好?”男童笑嘻嘻地接过铜钱。
“不错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杨管家赞赏地拍拍他的头,“要不要到闻家来做事?你这么伶俐,说不定将来能当上管家哟!”
“才不要咧,那个姐姐凶巴巴的,可能我还没升到管家的位子,她就会掐死我啦。”他晃晃小脑袋,一蹦一跳地走远。
……(*……(*……
“二弟十七岁时突然失明,小妹是在九岁,而幼弟十二岁失明,请了极多的大夫来看也查不出病因,后来也就不再治了。”
“那是因为你找的都是庸医!”
闻笛声笑了笑,不理气哼哼的梅笑寒,径自又道:“反正家里也可供养他们,再说二弟已娶,小妹已嫁,都有人照顾,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虽然盲了近一年,但好歹看了这二十多年的世间,也算满足了……”
“满足个鬼,我不满足!你看不见我,就满足了?要你治也不听,说什么已有前车之鉴,不必白费心思,我干脆也瞎了,陪你一起满足!”梅笑寒又叫又跳。
“胡说,你也盲了,谁做我的眼睛?”闻笛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不是听你的话了嘛,你请来屈大夫,我好生感激你。”
“谁用你感激,反正我好心没好报,你也不领情!”梅笑寒仍是气恼,却放低了声音。
“咳,我方才看了令弟的病况,又听说贵府的情形,确实很有些蹊跷。”屈恒笑看一对有情人,“以前我四处游走时,也曾遇到相似的例子,那是因为夫妻双方血缘太近而使子女天生缺陷,或是某一方族中上一代传至下一代的遗传恶疾,本不宜生儿育女,却因不知情而殃及后代。”
闻笛声愕然,半天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爹娘是血缘极近的表亲,想必是因这个了,原还说亲上加亲,却不料弄成这般……”
屈恒叹了口气:“所谓亲上加亲,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姻亲尚可,有血缘的却极有可能出岔子,令弟妹的情形还待进一步查实,现在,可否为公子把一把脉?”
“屈大夫客气了。”闻笛声伸出手腕,放在桌上。
屈恒切脉片刻,循例问道:“公子当初失明时有何异状?”
闻笛声细想了一下:“不过小睡了片刻,醒来之后见了东西就不大清楚,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可是极感疲乏?”
“是啊,吃东西又少,还总觉异常疲累困倦。”杨管家在一旁插嘴,“大少爷极爱看书,都叫他不要睡在书房里了,就是不听,歇得不好,身子也越来越差。”
屈恒沉吟着:“公子脉象缓大,所谓四至之上,重则散而无力,应是受湿所致……”
“受湿?”杨管家大叫一声,“天哪,书房地面又湿又潮,大少爷偏贪凉,在地上足足睡了半个多月!”
“半月之久!”屈恒皱眉,“失明后可曾找大夫看过?”
“不曾,大少爷说定与其他少爷小姐相同,不必再看了……啊啊,梅小姐,你要勒死大少爷了!”
梅笑寒恶狠狠地揪着闻笛声的衣襟,一字一顿地骂:“你、不、看、大、夫,嗯?”
“我……”他怎么知道会这样?
屈恒忍笑瞥了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一眼,要来笔墨开方,落笔写了几个字,见婵娟探头来瞧,知她想学,于是边写边道:“应以白术为君,茯苓、陈皮为臣,附子为使,本来十余帖即可痊愈,但拖了许久,怕是要多吃几帖……”
两道身形立在他面前,影子映在他开方的纸上,他不解抬头。
“屈大夫,可否将令徒许配给我,今后由我来照顾她?”
“呸,是我照顾你吧,你没长脑子,怎么照顾别人……哎哎,你站稳些,师父在这边!”
“屈大夫,望您应允。”闻笛声双目没有焦距,却极是诚恳。
屈恒扬眉而笑,像是十分愉悦。
“好啊,我没意见。”
“师父,你应得太干脆了罢——”
……(*……(*……
夜深人不寐,高烛照红妆。
幽幽暗暗的房中,烛光跳荡不明,淡淡的酒气散发开去,四下里隐隐流动。
“阿轻好顽皮,明明自己也成亲,却偏跑去闹别人洞房,结果不小心跌了跤,差点吓死尚寒。”近些日子,她已习惯唤尚寒名字,反正自己年纪稍长,也不大为难。
屈恒轻笑:“想不到她真的有了身孕,依她的活泼性子,寒儿怕是有得要累了。”
婵娟叹了口气:“她那么小,还不算真正长大,就有了娃娃,我像她那么大时,还什么都不懂。”
“各人长大的环境不一样。”屈恒按了按额角,“你单单纯纯的,她却什么都明白。”
婵娟脸一红,将温热的巾子覆上他额头,小声嘟哝:“尚寒好可怜。”糊里糊涂地就被算计当了爹爹。
“还好才一个月,想来是第二次才有的。”屈恒颇是忧虑,“我瞧她骨架太瘦,恐怕分娩时会有危险。”
“那怎么办?”婵娟慌起来。
屈恒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现在还不必担忧,到时再看情形,是否要剖腹生产。”
“剖……剖腹?”她有些结巴。
“再说罢,现在还不是时候。”屈恒坐起,轻轻拉过她,“你别害怕,说不定将来还需要你帮忙。”
“我?”婵娟忙按他躺下,看着他微酡的面孔,“先别说这个,你又不会喝酒,怎么还弄成这样,是不是又有人灌你?”
屈恒苦笑,他酒量确实很差,喝上两杯就会面红耳赤,要说用内力将酒气逼出,却又太小题大作了些。
“你的衫子溅了酒渍,我拿去洗一下。”婵娟背过身,有些害羞,至今两人尚未同房,她一直与宣轻同睡,今日尚寒与宣轻补了礼,同梅笑寒一起办了喜事,宣轻却不留神跌了一跤,吓得尚寒寸步不离。
“好了。”
她转身取过衣衫,却一眼瞧见屈恒背上的疤痕,伤处已经愈合,长出新肉,不再像原来一样可怕。
她将衫子放到一旁,轻轻坐到床边,指尖不自觉地抚上伤痕。
屈恒身子一僵,忙转身握住她的手,见她有些泫然欲泣,不由叹息着伸臂拥住她。
“我害你吃了很多苦。”小脸埋在他颈窝里不肯抬起,暖暖的气息呵得他有些痒。
他柔声道:“哪有的事,若真是为你,我也心甘情愿,倒是日后你要为我生儿育女,吃苦的却是你。”
她的脸又红了,想起当日在溪边相遇,却又忍不住笑,悄声道:“还好当日在小溪旁的大石上,我没有掉下去,不然就糟了……咦,你做什么脱我衣裳?”
“娘子,当时是我糟,现在却是你糟了。”他轻笑,依着几分醉意,手滑进她衣里。
啊叼,不会吧!她还不会圆房啊!
“可是,你的衣衫还没有洗……哎哟,你干吗咬我?”她向后一退,却被他压倒。
“明日再洗也不迟。”他手指一弹,打灭烛火。
“可是,说不定阿轻在等我回房。”摸到赤裸滚烫的肌肤,忙不迭收回手。
“不会啦,傻气的小妹子!她拉着寒儿挤一张床,不然怎会把你赶来我这?”拉下幔帐,遮住一双缠绵缱绻的俪影。
“这样哦……”一声细喘声响起。
话语渐悄,旖旎却起,轻风微撩起重重罗幔,溜出一抹销魂绮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