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兵不时侵犯宋领土,尽管宋已偏安临安,还是深受其扰。霁宇在前些天接获军令,要北上驱剿金兵;他向来和她们无话不谈;苏家姊妹听完他的报告后,还是沉默著不说话。
“那……什么时候启程?”苏晴先开腔。
“后天,这次战事吃紧,我们得赶快去支援。”
“晴儿。”
苏云不带任何表情地转身向著苏晴,她便明了了,迳自走到药柜那儿,一边找,一边说:“明天你过来拿些金创膏,今天晚上我就可以配好,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不用了,我想早点赶去帮那些弟兄,所以,快些……明晚就走。”
“你若没时间过来,我送过去给你。”苏云一派平静的气息中,隐隐有著不容改变的坚定。“我送去给你。”
她又让他犹豫不定,魅惑了他。霁宇努力将异想天开的念头抛到脑后,淡淡地说会亲自过来一趟。
“喂,苏晴!”
不客气的叫喊,随著大门被粗鲁地打开而传进屋里,不用想,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你就学不会敲门吗?”
“有没有敲,我还不都要进来!”病情恢复迅速让他的霸道变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跟我走吧,娘有事找你。”
“找我做什么?”
“你来就是了。苏云,请你也一块儿来吧。”
什么嘛!对苏云讲话就这么客气。
霁宇要整理行李,没一道去懿王府,前来迎接的粼粼大失所望,等到她知道霁宇要上战场时,吓得花容失色。
“那不是要跟敌人打打杀杀的吗?万一宇哥哥……”
“傻子,国难当前,人人都怕死怎么成?”
他们待在懿王府美轮美奂的庭园,天竫将一颗颗冰糖莲子往嘴里送,教苏晴听得有几分不屑。
“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为国效命哪?”
“我想去,所以从大漠回来了。”他声调变软、变柔,像春风绕著她转,“可认识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这精致的凉亭倏地被尴尬的沉寂占据了,苏云在看她,粼粼也在看她,而天竫,正怡然自得地撑著下巴笑。苏晴气他的不对时、不得宜,更恨自己红热的双颊不争气。
这时,粼粼过分夸张地大叫,表示她忽然想起某件事:“哎呀!云姐姐,后天我想去骑马,你陪我去挑衣服好吗?我总拿不定主意。”
“好呀。”
苏云体贴地对妹妹笑笑,起身跟著粼粼走了,不顾苏晴求救的暗示。
“你娘跟那位贵客到底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只能转移话题了,苏晴面向前方的池塘。
“是丞相呢!本来不该先让你知道,可其实是丞相要找你,顺道到我们这儿来拜访。”
“他找我做什么?”
“八成是想请你医病吧,派去的人又被你一一挡掉,只好亲自出马喽!”
咦?有这回事吗?她回绝掉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记不住哪位名门贵族曾经来过。
“丞相知道我娘认识你,希望由娘当说客,请你帮忙。”
还算客气的嘛!官位这么高,架子倒难能可贵地放低,是值得一见。
“对了,你……十九天后有没有空?”
“啊?”她一头雾水地回身,十九天?“哪有人这么问的!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算算日子嘛!”他虽迟疑,却很坚持:“是初十。你忙吗?”
“还没想那么远,所以没预定要做什么。”
“那就是有空了。那天你再来王府一趟好吗?我派人去接你。”
“为什么?”
“我爹平时都在宫中辅佐朝政,那天他会回王府,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下一刻,她像在看怪物般地瞪大眼睛,随即抗议:“为什么我要见他?”
“我说过有天要娶你过门的,没先让爹娘见过怎么成?”
“谁说要嫁你呀?不去!”她倔傲地抱起双臂,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去。”
“喂!你……”急了,天竫忙离开座位,想了想,勉强退让一步。“好吧,不见我爹,那好歹……你要来王府见我。”
苏晴慧黠的视线自池塘中的莲花圆溜溜转移到他身上,睡莲安逸随波逐流,他却是窘迫的。
“为什么?我又没事找你,你若有事,就来竹屋找我。”
“我──啰嗦!要你来你就来啦!”他恼地对她吼。
“我偏不!”恐吓显然没奏效。“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也不踏进懿王府半步。”
“你──臭丫头!你怎么这么麻烦啊?那天是本小王的生辰,不能邀你来啊?”
生辰?苏晴微微怔了一下,忍了半晌,终于噗哧笑出声来。
“你要人家去参加你的生辰宴就说一声呀,干嘛扭扭捏捏的。”
“你才难伺候呢,干干脆脆答应不就得了,还要我开口请你。”
“你的鼻子还真的跟天一样高,自尊心那么强不累吗?”
“别的女孩儿都是温柔乖顺的,怎么你偏是个怪胎?”
正闹著,小厮过来传话,请天竫和他的朋友到大厅一趟。苏晴刚走下台阶就被捉住手。
“那么……你到底会不会来?”天竫的视线盯凝得跟他的手劲一样紧。“这回你可要好好告诉我,你答不答应这个约。”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人,也是因为那双真挚多情的眼眸吧?如果……“答应。不用派人来接我,我会自己来。”
他放心了,笑了,酒窝旋得更深更大;她想起自己还没动手测量过,就只是想起而已。
天竫带著苏家姊妹步入大厅。不减当年风华的王妃正与一位高尚风雅的中年男子在交谈,见到孩子们来了才打住。王妃先对他们亲切地招招手:“坐,别客气,这位是李丞相,他说今天的身份是客人,你们也就不要太拘束了。”
苏云和苏晴随著那声“李丞相”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角度,正巧能将丞相面貌看得一清二楚。年过四旬,岁月在他端正的五官加深沉稳沧桑味道,时间在两鬓结了霜。他也朝这里看过来,两方突发的内心撼悸犹如水闸门大开。
“苏云晴……”
就在丞相面露惊讶之色的刹那,苏云喃喃念出了三个字,似是名字,又好像不是。
苏晴则牢牢瞪视忽然摇摇欲坠的丞相,他受创般的诧愕仿佛更坚定了她某种信念。
“他知道,他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怎么了?”不只王妃,连粗线条的天竫也注意到姊妹俩的怪异。“什么名字啊?”
“你忘不了的,我们和娘长得一般像。”苏云此时也只针对丞相,一反往常,冷冷地开口:“我们的名字……就是娘的名字。”
“你们……是云晴的女儿?”
“娘说过,”苏晴加入对抗的阵容,浅浅咧起一抹轻蔑,“只要一见到你,就会知道你是谁,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死也断不了的血脉。”
一旁的天竫像鸭子听雷,却让姊妹俩不寻常的敌意给吓著了。
“喂……苏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是呀!会不会是认错人了?”王妃也开始忧心起这风雨欲来之势。“丞相只是想请苏姑娘帮忙。”
“帮忙?”她颦眉而笑,神情满是惊心动魄的悲伤。“惟净大哥说中了,有一天你会求助于我……而我,就等著这一刻袖手旁观!”
“晴儿……”这名字宛如毒药,丞相一唤出声,那张历尽沧桑的脸就加速苍老。“云儿,我只听说云晴死了,却不知道她还留下你们……如果我知道,绝不会不闻不问……”
“娘活著的时候你已经不闻不问了,我和晴儿,也不需要。”
“怎么?你坐上丞相的位子了?有几个女人做你的踏脚石啊?还是只有我娘一个?”
“晴儿,你这又何苦……”
他二度唤她,招惹一股无名火上腾,沸腾的烈焰在体内疯狂乱窜,她忍受不住,愤怒大喊:“别叫我!这名字是我娘的!别人只管叫我私生女!拜你所赐,我就叫私生女!”
“苏晴!”
场面失控了,天竫急忙上前架住她,一面向苏云求救,谁知苏云缄默不语。
“晴儿,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不要……;”
“别靠近我!你这臭男人!臭男人!”
她在天竫孔武有力的怀中不断挣扎,教他为这种发怒的行径看傻了眼。一时之间,苏晴挥开了丞相的手,侍卫立刻蜂拥而上,试图将攻击之人打压下来。天竫见状,迅速挥拳打倒一名侍卫,把苏晴夺了回来。
“住手!住手!”王妃气得直拍桌子,再这样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你们退下,竫儿、竫儿!你也不准动手了,带苏姑娘出去!”
于是,激动的苏晴被天竫硬拉著出去,丞相整个人失了骨架般地跌回座位,王妃则头痛地揉揉太阳穴,一时瞥见向来文静懂事的苏云,不禁要责怪她的冷眼旁观。
“王妃,我和晴儿……这辈子恐怕无法原谅那个人了,咱们身上的伤痕一天不消失,”苏云神情转为落寞,动手卸下背部一半的衣裳,教众人霎时瞠目结舌。“就永远记得他铸成的错,曾经那么深刻地烙印下来。”
她的背,原以为是雪白无瑕,不料竟布满怵目惊心的疤痕,白的、红的交杂,仿佛还看得到当年那阵残忍的鞭笞毒打,正犀利地为她生命刻上抹不去的阴影。
天竫还试图安抚挣扎中的苏晴,无意间瞥见她掀露的衣裳里头,恶心的伤痕多而密地爬满她的背部及臂膀。苏晴注意到他赤裸裸的错愕,连忙将上衣拉紧,安静下来盯著盛开的粉红花瓣,莲花灿烂美丽,而她却如此丑陋不堪。
“小孩……都讨厌来历不明的孩子,”她说起话似乎还是当初那位受了惊、打著哆嗦的女孩,“他们时常欺负我和姊姊,骂我们是野种。托他们的福,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不是单纯地因为没有爹,而是我们……被爹抛弃了、不要了……”
“不要那么说,现在你和苏云不都过得很好吗?”
“很好吗?曾经有那么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发著高烧的时候、肚子饿得不得了的时候……你不会懂的,那种宁愿一死也不要再受苦的念头……”
“别再说了!”
因为不忍,他不想再听,只将苏晴紧紧拥入怀中。她咬著唇,却止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那样巨大,那样酸楚,她无法招架。
“天竫,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好好宣泄一场,不再忍耐压抑了。你哭啊!哭啊……苏晴。”
紧紧闭上眼,她狠狠地、费尽力气地忍住濒临溃堤的情绪,然后抬头望著忧伤的天竫;她知道他难过,是因为自己不肯对他坦白,可这些年都走过来了,就算她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我很好,没事了,谢谢。”
天竫静静凝视著她,不再说话。那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道谢。苏晴不懂。
翌日,苏云到灵隐寺求个好兆头、平安符,苏晴陪著来,却不踏入庙宇一步,独自站在门口看著蝉声似雷的大树;偶尔视线飘进庙里头,却是冷淡的,甚至不齿,瞪著黑面神像直到路过的善男信女觉得奇怪。
白花花的阳光让七月的空气变得明亮干净,惟净微微抬起的面容让光亮镶嵌得璀璨耀眼。苏晴顿时看得出神,直至那抹温笃的笑意荡开,才将一切迷魅的魔咒解除。
“听说你看起来跟灵隐寺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是灵隐寺。是佛祖,是和尚。
“我只是站著、看著,没做什么。”她随口应了应,绕到他面前来。“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原本就很不错,一直都会如此,你是来看我的气色吗?”
她让此起彼落的蝉鸣充塞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陪姊姊来求个好签,霁宇要北上了。”如果说是来看他,他一定又会不高兴吧?
聊了霁宇一些事,又提到丞相是生父的事实。
“丞相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他是一国之相,总得为大宋著想。”
“我没那么好的情操,只要能让他为难,就可以了。”
“苏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惟净大哥,”她任性地与他温暖的视线交接,“你在,我就不需要父亲了。”
“我只是个会念经的和尚,什么都不能做。”惟净想起那天在湖畔拚命守住苏晴的小王爷。“那位小王爷……看得出来很喜欢你。”
“他的喜欢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喜欢就是这样,不需要什么道理,但求一个缘字。”
他像个为孩子解说的父亲,含笑抚琴。
苏晴很想知道,如果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感,又怎么会知道镂肌铭骨的缘呢?
“天竫啊……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一时冲动,时间久了,他自会看清楚。懿王府的小王爷跟我是格格不入的。”
“你想一竿子打翻整艘船的人?并非有地位的人,就无法同时拥有真正的情感;我想,小王爷他就是一个特例。仔细想想吧,如果你要他掏心掏肺,他会说个不字吗?”
不公平,他只想到了天竫,却对她无止无尽的思念视若无睹,太不公平了……“惟净大哥,一个人的七情六欲能有多少?我再没有剩余的情感回应他了。”
“苏晴,”带著愁的叹息,绵长地穿过蝉鸣琴声,俯伏在她面前乞求:“别让我绑著你。”
树上千万只蝉儿骤然一齐静止,苏晴睁大明眸,不知是因为这突来近乎耳鸣的静谧,还是那股自脚底往上窜流的寒意,她只觉背脊一阵彻骨的冰冷。
苏云到灵隐寺后院找苏晴时,惟净开始咳嗽;苏晴原本以为是喝了那杯龙井呛著的关系,却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发现一小摊血渍,苏云登时吓得语塞,苏晴则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
她失败了。那药没效?她调制好的药没效!
“惟净大哥……”她慌得脸色比他还苍白,紧抓住他直问:“惟净大哥,你教我!教我该怎么做!没有你我根本做不来,我没办法……没办法……”
“苏晴,”他唤得心疼,心疼她难得的手足无措,“有些事……连我也参不透,可生命就是这样,再珍贵的药草、再神奇的医术也阻止不了生命的来去,你明白吗?”
“不行!不该是这样!你教会我所有医药,我救活了数不清的人……没道理救不了你啊……”
她的指甲深陷惟净神圣的袈裟,想将他的人连同灵魂一并留住;苏云匆匆把她拉开,让赶来的小僧搀扶惟净回禅房去。
“惟净大哥……惟净大哥!”
才进前一步,苏云的手立刻拦住她,小僧们也纷纷回头打量这位过分担心的少女。苏晴无助地垂下双手,凝望他的身影消失在这阵蝉鸣中。
“惟净大哥快死了……”
苏云不禁放慢脚步,脑海掠过苏晴蜷曲著身子说话时的瞬息,她不得不深呼吸一口气,以驱走心里的恐惧。
“苏云,你来啦!”
开门时霁宇的清朗笑脸让她释怀了些,却又忧心这样的和谐无法持续下去,于是她匆匆递出苏晴调配好的膏药。
“用法跟以前一样,你随身带著。”
“替我谢谢苏晴一声。”霁宇收下后,察觉到些许阴影潜伏在她清丽的面孔,“怎么了?”
“晴儿说,惟净大哥生了病,是绝症,恐怕他……”
“这么严重吗?苏晴她……也没办法?”
“她正在想办法,但是……与其担心惟净大哥,我更担心晴儿。”只要心神不宁,她就习惯去咬手指甲,现在想起苏晴更是于心不忍。“最近她睡得极少,整天都在研究药草,不吃不喝也就算了,还拿自己的身体去试,有一次我见到她吐得惨,却拦她不住。”
“这也难怪。她还小的时候,惟净大哥就疼她疼得紧,教她药学、教她识字,现在苏晴当然会拼了命去救他。”
他信手把她放在嘴边的手拿开,苏云这才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都快出发了,我还说这些害你担心……”
“别这么说,丞相和惟净的事接踵而来,我本应留下帮忙的,可是……”
如果留下,我的存在对你而言能有任何意义吗?
“其实,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要上战场,比我们辛苦多了。”
有的,只是现在说不出那代表什么。或许太迟了,因为在你告白的时候我不懂得回应。
他们陷入沉默,千头万绪在彼此的注视中,剪不断、理还乱地缠绕。
“宇哥哥!云姐姐!”
粼粼清脆宏亮的声音先到,远远的路上就朝他们俩招手,身旁还有一位脸色不佳的青年,是小王爷。
“宇哥哥,我刚祈来了一个平安符,就赶著拿来给你!”她掏出一个红色锦袋,好生开心地晃到霁宇面前。“喏!你带著,保你一路平安。”
苏云见状,悄悄将握著平安符的手藏到背后。
“你们怎么知道我家?”
“我们刚从晴姐姐那儿过来,问她的,不过她看起来好忙,没怎么理咱们。”
因为感受到热腾腾的怒气,苏云不禁对一直闷不作声的天竫多加关注。
“小王爷,晴儿又跟你吵架啦?”
“没有,那丫头根本理都没理,就把我轰出来。”
不得已,苏云把惟净的事和苏晴的心情告诉他。天竫始终静静地听,他的神情愈渐幽沉,透著一丝不平之气与哀伤。苏云不得不住口,因为这些事对他打击似乎超乎想像中的大。
“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她绕过天竫身边走开,却听见身后一声叫唤,回身见著天竫清郁的脸孔。
“麻烦你,替我转告那丫头一声……初十那天一定要来懿王府。”
“……好,我会的。”
“苏云,等等!”霁宇快速跟上她离去的步伐。“我还有事忘了说。”
她再度停下,对上他反问般的眼神,不解地问道:“什么呀?”
“你是当真不给,还是怎么著?”霁宇的手灵巧地溜窜到她身后,一把抽走了那只平安符,然后洋洋得意笑著:“每回的惯例,今天也别想赖。”
他知道了……苏云迎著转凉的风恍然大悟,原来霁宇和她,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得彼此,犹如风,虽然透明无形,凭著内心的感动,就能了然于心了。
“那……照著我们的惯例,等你回来把平安符还给我,那时候我……”
那时候她会怎么样?
苏云不寻常的欲言又止令霁宇心生疑惑,疑惑那一线曙光浮现在她深邃的眼瞳。
“宇哥哥!”
粼粼又叫他了,苏云收回呼之欲出的怦悸,再次向他道别:“等你回来之后再说吧。”
他目送苏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为了听她说那句话,他势必要再回来。
过了几天的一个午后,苏晴捧著一只小坛往灵隐寺去;这回寺中僧侣不愿通报惟净出来,顽固的态度惹得苏晴生气。偏偏到了禅院外头又被挡住。
“你们老说他身体不适,到底是怎么个不适法,要说清楚呀!”
“施主,惟净师父需要静养,这儿又是禅院,请施主止步。”
她正欲开骂,没想到院里头有几名小僧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嚷嚷道:“不得了了!惟净师兄又咳血了!大夫……快请大夫来!”
苏晴一听,当下推开小僧们要闯进去。
“施主!施主!不成呀!施主!”
“我就是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要让我进去看病,还是让惟净归西?”
刚入门不久的小师父们不知是被这番话点醒,还是让苏晴出奇的气魄给慑住,一一让路给她。
丝毫不见半点血色的惟净已经昏过去了,苏晴交代他们把那坛药按部烹煮,自己则用银针在他几个关键穴道上针灸,过了半刻,惟净慢慢恢复了意识。
“苏晴?你怎么……”
“你要怪我、骂我都等会儿吧,小师父要找大夫,我就来了。”
“这怎么可以?你快离开,我已经好多了。”
她仓皇地摇摇头。“我配好了药,赶著给你服下,你试试,一定有效的。”
“苏晴……”
他又叹息了,一如慈悲的长者为了她的任性而痛心、失望,苏晴听得难过欲泪。
而此刻的懿王府中,丫鬟听从王妃的吩咐,赶著跑到王府外头,对翘首眺望的天竫说:“小王爷,王爷请你进去,说……这是您的生辰宴,小王爷不能不在场。”
“少啰嗦!滚!”
于是丫鬟被赶了回去。门口大敞,宴会的热闹喧哗不时传出,间杂懿王爷勃然大怒的咆哮。天竫索性忿忿地甩上门,背靠著它,体内的力气似乎一下子全部消失无踪,只剩忧痴的视线还能锁定缥缈的远方;最后,深深地合上双眼。
不知又过了多久,仲夏气温下降了些,苏晴摸摸汗湿的额头,窗外吹进的晚风非常舒服,只见一轮微缺的月亮高挂,原来已经入夜了。
为了佛门清静,住持决定让惟净暂时到苏家疗养。苏晴伸手探探惟净的脉搏,露出轻淡的笑意,有效了,她苦制的药有效了!高兴之余,身后传来细小的开门声,她顺势起身回眸。
“天竫?”
眉宇间蹙锁的那缕愠恼与伤心交杂的情绪令她不安,她……忘了什么?
“你为什么没来?”
啊!
“我──”苏晴惊醒般地睁大眼。“今天是你生辰……”
“不管是不是我生辰,你为什么没来?”他爆发地大吼。
这一回苏晴真被他吓著了,也吵醒昏睡中的惟净。风虽是动的,空气却是胶著。
“我不会辩解的,我是真的忘了。”
天竫狠狠地咬紧唇,恨透了她的诚实、她的冷静。
“你是为了这和尚才爽约的?”
“惟净大哥病了,我不能丢下他去参加你的宴会,虽然这算不得好理由,可我就是不能。”
“你喜欢他?”
他问得伤楚,却像利刃犀利地划开一直暧昧不清的帘幕。苏晴深深呼吸,承受灵魂被切割的剧痛。
“是啊……”她将实话说出来了,可是,为什么这强烈的心酸不减反增呢?
天竫愤怒地抡起拳头,挣扎片刻,又放下,掉头走出门外,苏晴连忙追上去。
“天竫!”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低沉怒吼,苏晴伤心欲绝地抱著头──“不能说呀!我怎么能说……惟净大哥他是……是……”
“你根本就不能爱人!因为丞相的关系,天下所有男人都被你们隔绝在外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你们?”
“难道不是吗?所以苏云不敢接受霁宇的情感,而你……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男人!”
苏晴踉跄一步,被他的话给一箭穿心而怔立原地。
“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沉默中他提出长久以来的疑问。而她仍无法抉择。
“是的。”心,又疼了,疼得感受不到半点空气。“天竫……”
“……别那样喊我,”他阴郁的侧脸结了霜,泛著冷光。“我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他是小王爷,就此同她划清界限了。
天竫走了,苏晴依然不动,无形中高筑的墙令她再不能跨越。
惟净硬撑著虚弱的身子来到门口,苏晴纤瘦的身影孑然孤立在夜幕中,宛若一叶小草,随时会因为风吹雨打而倒下。
“别净看著,追上去,苏晴。”
“不用了,这样也好。”
“那么你为什么哭?”
她全身一紧,惊愕地伸手触摸湿润的脸颊。“咦……”
“自从你娘过世,我就没见过你这般难过,连丞相出现时你仍一样坚强,为什么这时候哭了?”
为什么?她凄凄惶惶的目光逡巡无人的夜晚,冷飕飕的风又来了,却又好像不存在。
苏晴梦游似地跑到篱笆之外,抬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徒留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消失在幽黑夜色中。她凝著,掉出眼泪,顺著竹篱缓缓滑下去,痛哭失声。
或许是药效的关系,惟净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他不断劝苏晴跑一趟懿王府,努力了几天才说服她。临行前苏云要她带著伞,天特别地低,云潮滚滚打西边涌来。
“啊……苏姑娘。”
王妃和蔼的笑容瞬间化解她进门时的紧张,打过招呼后,便听话地坐在王妃身边。
“真抱歉,来见你的是我这老太婆。”
“不,您别那么说。”那天竫呢?
“那孩子最近谁都不见,府里的东西被他砸得乱七八糟,怎么?你们闹僵啦?”
“这次是我不好,我是来道歉的。他生辰那天……我失约了。”
王妃表示明了地颔首,一边示意她喝茶,一边说:“我知道他邀请的贵客是你,可如果那天你来了,是不是桩好事呢……”
“怎么说?”
“你知道那孩子性子冲,我行我素,那天他一直对王爷说要介绍一位重要人物给他认识,要王爷再多等会儿,我想要是你真来了,或许还觉得为难呢。”
她可以想像,那又急又冲的天竫净巴著王爷多待一会儿的情景。
“天竫虽不见我,可他在吧?”
“是啊。怎么?”
苏晴迳自离座,原地走了一回,蓦然对著屋子大叫:“天竫!我知道你在!我在西湖那儿等你,不见不散!你听到了没有?”
这一喊,教王妃愣地把拿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待苏晴向她行礼告别之后,王妃不自禁笑了出来──“这会儿你要怎么办?看来苏姑娘的脾气跟你一样拗呢。”
内廊,天竫自里头走出来,不顾王妃意味深长的讪笑,若有所思地凝视方才苏晴坐过的位子。他还是忍住了想冲出来见她的念头。
天空乌云密布的关系,天色暗得特别快,苏晴已见不到自己投映在桥上的影子;一轮夕阳完全没入天际,她绝望地望著厚实的云层,轻轻闭上眼,忽然感到一点冰凉滴落在自己脸上。
“请问,您是苏姑娘吗?”
懿王府小厮装扮的人,她认得。
“王妃要我赶来通知您,小王爷他不会来了。”小厮匆促地说,想要早点避开这场雨。“小王爷刚刚已经离开王府,北上去了。”
“去哪儿呢?”
“加入军队呀!金兵南犯,小王爷要过去帮忙,王妃拦他不住,就要我赶紧告诉您一声。”
那么他也跟霁宇一样……到战场上去了?是为了躲她?为了与她彻底地一刀两断?战场到底在哪儿,她其实不清楚,只觉得是与这里南辕北辙的世界,一个极其模糊的地方。
大雨,倾盆而下,白茫茫笼罩了整座西湖。
苏晴低下头,看看自己淌著水的指尖,摊开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戒在雨中不减光采;苏云硬是要她送给天竫,当年丞相送给她们母亲的定情之物,留下来了,苏云认为这是回报给天竫最好的礼物。
“可认识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他走了,温柔的语音仍清晰穿过声势浩大的雨,在她耳畔盈盈绕绕。苏晴轻轻掩住耳朵,任由雨水不停在身上窜流;如果这场雨能淹没自己,是否……就能照著天竫的意思,他们远远、远远地相隔两地?
宋军与金兵愈来愈激烈的战况,每日都会张贴在大小城乡用以公告百姓。平常苏云因为担心霁宇的安危,每回出门总会绕道去看看公告,有时宋军告捷,但处于劣势的时候居多。
“没有……”将伤亡名单紧盯了两遍之后,苏云终于松口气。“没有霁宇的名字。”
而苏晴还挤在人群里观看,等到整颗心放松下来,才退出人潮外,撞见苏云微微笑著。
“你在担心小王爷的事吗?”
“唔……”被一语道中,她极力撇清:“才不是,我是……我也是担心霁宇啊!”
“骗人,之前霁宇去军队,也没见你这般紧张他。”
“老朋友嘛!担心是自然的。”
谁知她们回到竹屋没多久,李丞相就到访了,姊妹俩让他一个人进来,其余人马全留在外头。
“没什么好说的,不管要医什么人,我都不会帮你。”
苏晴与他对坐,云淡风轻的神情。苏云则在墙角做绸伞,偶尔瞧瞧他们说话的情形。
“晴儿,你恨我,我心里明白,可是国难当前,咱们的私人恩怨能不能暂放一边呢?”
“那关我什么事呢?”
干嘛提起国难这么严重的话题?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宋将领骁勇善战的不多,金兵不断南侵,难保我们的大将都能平安无事,只要他们一倒下,大宋就岌岌可危了。”
“你要我……去医治那些大将?”
“是的。”
她细细盯凝丞相严肃的面容,忽然冷笑一声,摇摇螓首。“你或许真是以国家为重,丞相,可我苏晴……从没受过你教化,不懂得尊君爱国。”
“晴儿。”她缺乏一分热情的性情著实令他寒心。“听说你救活了宗泽大将军,难道不是……”
“那时候我需要钱,当年这竹屋被人放火烧了,我和姊姊需要一笔钱来重建。丞相,你请回吧。”
他万般无奈地叹口气,临走之前幽幽然说:“你以为战况还不算太坏吗?接近边疆战区音讯全无,死伤不知道有多少,朝廷报的……也只有战事不吃紧的地方而已。”
“咦?”姊妹俩不约而同抬头,苏晴更随著他站起身。“你是说,真正的死伤情形连朝廷也不知道吗?”
“没错。”她们突来的关心教他纳闷。“怎么?有你们认识的人也在军队里吗?”
有的,霁宇和小王爷。
苏云一大清早就上灵隐寺祈福,她合掌冥想的侧脸比以往更加专注。
“我喜欢的人是你。”
一把铃兰自她松开的手掌脱落,苏晴举目观望头顶上光影交错的树荫,静静聆听超越时间、空间而来的轻声细语。
“怎么了?”
一旁,惟净稍稍搁下佛经,她回过神,蹲下去捡拾散落的铃兰。
“我要给懿王妃做强心药,她心力不济,所以……”
“我是问你,刚刚……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夏末的蝉鸣又来了,只是有些有气无力,苏晴侧过身,在惟净清明的眼眸之下,她一如赤裸裸的婴孩般无所遁形。
“我应该什么都不想的……”
“苏晴,人的心……是管不住的,心飞去了,人还留在原地做什么呢?”
“不应该飞呀,它应该是心如止水的……”
“如果它不是如止水,那么就试著让它安静下来吧。去试试,苏晴。”
她畏惧地摇摇头,手中铃兰又快拿不住。“不行,我不放心你,而且我……”
“那位小王爷的情况可不比我安全呢。”他和煦地笑,像极鼓励雏鸟勇敢离巢的母鸟。“我教给你的医术,若是能医治你心里重要的人,岂不是太好了?”
“惟净大哥,他是吗?”
“那要问你自己。苏晴,难道他从来不是吗?”
金色光线自叶缝间洒下,她觉得体内所有冰冻的角落都在融化,只得咬紧唇,忍住泪水盈眶,心扉抖颤。
“我去了,结果会是好的吗……”
“你不去,永远都不会知道。”
搁在他膝上的佛经被风吹动了几面书页,随著它页页翻飞,铃兰也漫天散了开来;苏晴拎起裙摆追著跑去,像乘了风,又像长了翅膀,很快就跑出惟净守望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