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在爹爹后院淘了几团云彩,僻了一方地,挑了个潮湿阴凉处撒了几颗芭蕉子,不过片刻功夫,那淌着烟水的湖石假山旁便平地拔起了三两棵青翠芭蕉,阔叶舒展,怎么看教人怎么喜欢,我现今这栽花种草的技能倒也不辜负花神之女的头衔,挪了张竹椅在叶荫下,我端了杯清水预备调息入定。

「锦觅仙子,火神殿下门外求见。」才坐下,洛湘府守门的仙童便上来报。

我闭着眼睛挥了挥手干脆道:「不见。」想想不但半分没有长进反而减褪稍许的灵力,饶是我性子再平顺也不免几分懊恼。

小仙侍前去回绝,我听着耳畔汩汩泉水声,运了运气再次入定,过不一会儿,仙童去而复返,「火神殿下说今日无论如何要见得锦觅仙子,否则便常驻洛湘府门外。」

这凤凰……怎地好端端一夜之间便从清高堕落成了无赖?如此说话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今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爹爹去了、润玉仙倌去了、月下仙人去了,总之神仙们包括天帝似乎都去了,凤凰却怎么还未去?

「如此,你便与他说我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见他。」我酝酿了个还算对称的句子让守门童子去回复。复又调息入定,半晌,未见仙童回报,想来凤凰已然走了,心下稍稍舒畅,收势敛气睁开双目,猛然却见凤凰脸容泛白立在我面前,仙童抱着拂尘绞着手指左右为难站在一旁,「火神殿下……锦觅仙子……」

凤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那小仙童立刻恭敬地一扫拂尘躬身下去,我磨了磨后槽牙,威信这事果然与灵力相辅相成。

凤凰与我对视片刻,目光炯炯像是欲透视什么,我有些情绪,看了他一眼便别开眼去,他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肩头,我讶异抬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忐忑之后更加奇怪。

「妳怨怼我自是情理之中,昨夜……我破诫了……」

凤凰平日里艳丽倨傲的长眼此时水光凛凛,颜色意外地生动柔和而坚定,唇未启笑,嘴角却石投静湖般浅浅荡漾过了那对百年难见的梨涡,腮上被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我目瞪口呆地猜测那莫非竟然难道是羞涩?

似乎为了掩我耳目,他忽地俯身将我纳入怀中,许久之后,一片柔软轻轻落在我的发顶心,「不过我却不悔,即便昨夜重来,即便我半分未醉,我亦会如此。」

他的手心温暖,轻抚了抚我的背,我身上的痛乏顷刻烟消云散,「锦觅,我的心妳是知晓的,便是妳恼我、便是妳怨我,我也断然不会让妳与夜神联姻!」言语跋扈张扬,再次望向我的眼睛却不安地逡巡在我的脸孔上,彷若寻找些什么支撑。

莫名其妙!

我推开他,不知怎地失了平素的镇定,抬脚便狠狠跺了跺他的脚尖,「毁人姻缘者入地狱,我自然是要嫁给夜神的!」

芭蕉宽阔的叶面随风起伏了一下,遮蔽了暖融的旭日,叶荫泄得凤凰面上一片暗沈,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我踩踏,安静得骇人,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低低道:「入地狱又何如?」继而,睥睨一笑,「这天地之间岂有我旭凤惧怕之物!」

凤凰脾气喜怒不定,只片刻,他又面色一变,陷入一团浓郁的忧伤之中,眉间轻愁,「妳居然这般对我说……昨夜过后,我兴匆匆满怀希冀前来,而妳给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宣誓要嫁给夜神……」他捏了捏鬓角,「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妳。」

我一惊,蓦地记起他两次欲取我性命。

最后,我们不欢而散,凤凰临去大雷音寺前投给我的一瞥却教我心头莫名一颤,溺水般一滞,我看见他晶莹的瞳孔后面住着无措的迷惘,像是一个小小男孩才有的伤心。

我怔怔然在后院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三竿,门外小童来报说是太上老君开炉放丹,请水神爹爹前去品丹,我心下奇怪,今日难道老君未去听禅?便是他老人家未去听禅,也不该忘了爹爹断然是外出的。

转念一想,老君平日里除了炼丹研药理不问世事,常常一入丹房便不知辰未寅卯春夏秋冬,忘了今日何日倒也不奇,便对那递拜帖的仙侍道:「水神今日往西赴大雷音寺听佛祖开坛讲法,未在府中。」

那仙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哎呀,可不正是,我家老君闭关刚出,却又记错时日了。」继而踌躇片刻,为难道:「一炉丹药无人品评鉴赏,老君却要沮丧了,不知锦觅仙子可有闲暇?请不来水神,水神之女前来,小仙也好与老君交差。」

我想了想,反正左右也无事,老君丹房闻名遐迩,所炼丹药不是起死回生便有延年益寿登仙升佛之奇效,我正可趁此机会前去拜会见识见识,便道:「如此也好。就请仙者前面领路则个。」

那仙侍躬了躬身,领着我往东面去,我驾了朵水雾跟在后面。到得一处府邸,我沿着曲折的回廊往里行,却越行越生疑窦,照理说老君甚喜八卦道行,其府中布局定是照着阴阳八卦四相而变,而这回廊阵型,我却觉得生疏,行了半日,倒像是一个异族的图腾。

正疑惑着,那仙侍在一扇双页橡木门前停了下来,门无雕花,严实厚重,没有半分天界的雅致风趣倒有些似凡间的切肉砧板,仙侍笑意盈盈叩开门对我作了个「请」的动作,我一足踏入其中欲看清内里,却被后背一个狠戾的蛮力使劲一推,脚下一个踉跄,跌入门中。

身后哐啷一声,闭门沉响,我心下咯噔一下。

抬首,但见一片精致的鎏金薄纱衬塔绸裙裾,随着那个背对着我的端庄高傲身形回转过来,在其身后旋出一捧迤逦的花蕊形状。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回廊的布局正是鸟族的图腾。

「锦觅仙子,可教本神好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原来,今日这戏唱的是「请君入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天后云鬓高耸,自上而下看着我,便是这般俯视,高傲的下巴也不曾垂下毫厘,仅是眼尾恩赐地稍微垂下些许。

唉呀,被骗了、被骗了!

我从地上爬起身,掸了掸衣襬,一拍额头,「哎?本是要去瞧老君炼丹,不想那领路仙侍不识路竟将我误领至此处,打搅了天后,实在不该,锦觅这就告辞了。」我一个作揖脚不点地就往门边退去,岂料未至门檐便被一道金光结界触手一刺,弹回身来。

「今日确是炼丹不假。」天后鼻端哼出一声冷笑,「只不过,并非老君炼百草……」拖着曳地的裙襬,她缓缓踱了两步,「本神一直好奇,不知锦觅仙子真身究竟为何圣物,不若,趁着今日良辰炼上一炼?也好教本神开开眼界。」

我这才看清自己现下所处之处乃是一个八卦轮盘之上,八卦阴阳两极,天后立于阳极之眼,而我则被结界拘于阴极之半,轮盘周遭为一圈潺潺清水环绕,水中,三两火红鲤鱼款款摆尾,悠游其间。

我摸了摸发簪,触手的粗糙之感教我心下一惊,是了,前些日子因着爹爹嘱咐,我已将凤凰的那支寰谛凤翎给收了起来,眼下只别着根普通的葡萄枝,身无一物护体,却教我如何同天后斗法。

「天后玩笑了,上回九霄云殿之上,水神爹爹不是已然昭告诸仙锦觅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天后轻蔑一嗤,「当年梓芬那妖女凭着几分姿色诱天帝、惑水神,谁又知晓妳父究竟何人?想来那洛霖水神心中也未必能笃定确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至今无人见过妳这小妖孽真身,今日本神便要验上一验。」

说话间,她手上便赫然变出了一只青玉耳坛,轻托坛身一个翻转,坛口朝下,其中所盛之物细细覆流而出,汇入周围环绕八卦轮盘的清水之中,我闻见一股浓烈的醇酒之香,想来那坛中所装乃是天界至烈之酒。

但见酒水交混静静流泄,无甚异样,然当交混之酒水流经一尾红鲤处,腾地一声,一股殷红火焰顷刻之间升腾而起。原来那安静游动的根本不是什么红鲤,而是一枚枚摇曳的火种,连珠爆竹一般,枚枚火种遇酒即燃,九九八十一颗,仅稍许,八卦轮盘周围便升起了一圈的围栏火墙,将我们包围其中。

我额际一跳,只觉浑身燥热,五内渐起滚沸之感。

「业火分八十一类,萤火、烛火、薪火想来对于锦觅仙子来说无甚作用,时辰不多,我们便从第四级醇酿之火起试,如何?」天后将手中空坛轻轻一掷,哐啷一声砸在八卦正中,火势更盛。「当年,妳母亲挨到了最后一阶红莲业火之最,毒火,却不知妳却能撑到第几阶,本神十分期盼。」

观音娘娘、佛祖爷爷!这天后果然毒辣,我本盼着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岂料,有些人天性便是歹毒。真人之出性本恶。莫说我是片水作的霜花,便是我是颗货真价实的葡萄也禁不住她这前任火神用业火烤我,这哪里是试探我真身,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坚定执着地斩草除根。

眼下逃跑已是痴心妄想,只能撑得一刻是一刻,我利落地用微薄的灵力护住气舍穴、膻中穴、百会穴、风池穴、天柱穴,运气在周身驻起一道气墙,抵御那绵密不绝的热气。

虽然我灵力薄弱,却不想那灼灼火舌舔至我所驻气墙处,却像被兜头盖脸斩了一斧的猛虎一般迅速地萎蔫了下去,不得再近我身,教我有些意外欣喜。

还未缓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得天后在火海之中冷冷一笑,抬手一挥,那一池酒水瞬间便成了滚滚沸油,火焰颜色渐浓,油星沫子溅射四散,直扑我门面而来,「第七道业火,滚油之火!」

我自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真气,加固周身结界,却不想,那迎面溅来的油火似一道道恨戾马鞭抽打在结界之上,丝毫无萎顿之势,反而黏附于气墙表面,越烧越旺,瞧着教人心惊肉跳。

天后眉尖一动,似乎有些意外,「原来,妳竟真是那洛霖所出……」

我却没空理会她纠结我究竟是天帝生的还是水神生的,只见那火星绵密袭来,步步紧逼,将我围拢期间。我方才看清,原来我所驻气墙乃是水汽所成,水虽可灭火,却是普通之火,油比水轻可浮水上,故而油火半分不惧水,反而附着水上越燃越烈。

适才这水汽结界灭了酒火,现下却反成了我的累赘引火烧身,想来天后便是凭着我有几分控水之术断定我是水神所出的。

并拢三指放于嘴前,我大喊一声:「破!」瞬时,水墙应声破裂,四散开来,那本来依附水墙将我围困的油火亦登时消散。然去了燃眉之火,亦去了护体之水,眼下,环绕八卦转盘的沸油烈焰热气滚滚袭来,我周身顷刻大痛,有如鞭笞,灵台之间有一缕水烟缓缓逸出,被火气瞬间吞噬,蒸腾无影踪。

「咳、咳咳……」我跌倒在地捂住胸口,不能抑制地大咳出声,最后勉力凝了凝神,方才勉强开口道:「天后……天后若是现下焚了我的灵元五内,怕是……怕是也一道杀了火……火神之子!」

天后面色惊变,「妳说什么?」

我颤巍巍抬了手,指了指眉间印堂,「这里,有二殿下的元髓成形……不出……不出十年……十年……」

「不可能!」天后凌厉将我打断。

我孱弱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如何……如何不可能?我与火神……已然双修……双修过。」

天后站在妖艳摇摆的火焰中心,脸色沉如翰墨,双手紧握,不知是气是怒,是惊是疑。

我舔了舔表皮开裂的双唇,添上一句,「如若……如若不信,不妨来探……来探我元灵……」

常人有言,虎毒不食子,却不知虎毒食不食孙,不过周遭火势确实稍稍减弱了些许,我大喘出一口气。但见天后立刻举步跨过八卦两极之界,来到我身旁蹲下,举手便来探我腕间脉象元灵,「妳这妖孽,竟敢勾引旭凤……」

我垂目咬牙,使尽全力击出一掌,与天后掌心对掌心正相对接!火可焚水,我就不信水不能克火!我堂堂正正一个精灵,最讨厌有人说我是「妖」了!

掌风出处,划过一道凌厉的雪白弧线,似利剑开刃之光携了雷霆万钧之势攻向天后,不是别他,正是极地之冰三九之雹,尖锐的冰刃直指天后掌心劳宫穴刺去。

天后面色一变,欲收回右手,却已然来不及,这天地恍若静止的一瞬之间,忽听得她突然启口,喃喃念咒,右掌心腾然跃起一簇火苗,红莲一般舒瓣展叶盛放开来。

红莲业火!我疾疾收手,在仅距毫厘便要触碰她掌心的剎那,险险收回手掌,被自己已然放出的全力击退三尺,震得胸口翻腾,不知骨头是否碎了。

天后却仅被我擦过的冰刃掌风削去掌下一块皮肉。捂着溢出的一丝鲜血,她豁然起身,面目扭曲勃然大怒,「妖孽!妳竟妄想弒戮本神!自不量力!今日,便是妳灰飞湮灭五灵俱散之日!」

观音娘娘、佛祖爷爷,这生死一线之间,我却有些怨怼噗哧君,若不是他与我说双修过可以生娃娃,我也不会想出这么一个下下之策,胡编乱造出这么套话把天后给骗过来杀她。

原本或许烧死之后,还可以指望留一缕小魂魄去阎王老爷处轮转一番,投胎作个低下的凡人,现下看来却是要被灰飞湮灭半点渣滓不剩了。

我颤颤闭了眼,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

天后掌心正中,红莲业火扶摇怒放,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双眼灼痛如针刺,本能阖上干涩的眼睑,额际划过一道疾风,满头发丝散乱开来,听音辨位,天后已扬起右掌直拍我头顶百会穴。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猛一抬头,但见一人穿过冲天火光立于十步开外处,火势滔天,漫天盖地铺延而来,于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我已五感渐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挺拔的轮廓,不辨何人,朦胧间觉着那声呼喝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一般惊骇失措。

面前天后急速回身,「旭……」话音未落,隐约见一道纤细光芒滑落,正击中她尚未来得及回旋,空门大敞的后背,伴着一声痛苦闷哼,天后被什么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随着她本能地收掌护心脉,压于我发顶的红莲业火瞬间撤去,消散了那夺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气,瞇着眼对着远处那双细长的凤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来人,刚刚放缓的心律又一下提了起来,清晨此人阴骘的言语犹绕耳畔:「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妳。」

看来,今日终归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我心下一横,忍着胸骨剧痛,封了体内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一穴,闭气敛息,狠下心干脆利落地上下犬齿一合,咬住口内腮肉,登时,一股血腥在腔中弥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我皱了下眉,原本半撑于地上的手臂失却最后支撑之力,身子侧倾,终是倒落尘埃之中,遂了二人之愿。

死了。

良久,安静得诡异。

「锦觅?」凤凰一声不是疑问的轻问似被一口气剎那梗在喉头,极尽飘缈虚幻,倒像被抽了经脉去了心肺一般,游丝一线,片刻静默后,听得他用再清淡不过的调子平铺直叙道:「妳杀了她。」

纵是这般无风不起澜,丝毫没有凌厉气势的一句空旷陈述,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点滴入肺,便是我这般诈死之人臂上亦险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后咳了一声,不知是伤的还是心虚,音调有些不稳,片刻后便回过神来,怒叱:「你竟为了这么个妖孽对自己的母亲出手?」

周遭不复炙烤难当,倒有些许凉风过,不晓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来,我的神智也慢慢寻回了一丝清明,这才幡然顿悟适才击中天后后背的正是凤凰的一支凤翎,如此说来凤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为此伤了天后……我一时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为了她出手,然则,不过点到即止。」仍旧是往日流水溅玉的声音,只是益发地掏空一般无平无仄,「而母亲,却是为了什么下此狠手置锦觅于死境?」

「让开。」凤凰的言语冷静得骇人。

「你……」天后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气到了极至,「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就是这般与你母亲说话的?何况此女么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诈死?」

我一惊,本欲藉诈死逃过此劫,若这恶毒多疑的天后恐我诈死再补上一掌,那可真一命呜呼了。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听头顶天后冷哼道:「便是死了,这尸身又留有何用?」一股业火灼热再次压迫向我。

凤凰却无答言,只觉着周遭气流有变,少顷,却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未睁开眼,我却彷佛看见凤凰发丝纷飞袍裾张扬立于风眼正中,冷面垂目双手渐拢,薄唇紧抿,舌尖有咒,仅须臾,那咒语便携着刺目金光,彷若挣脱暗夜的第一道旭日芒荆飞射向天后。

天后大概从未料到凤凰会真对她出手,察觉头顶气息,她正疾疾收回业火,筑起结界抵御,与此同时,不晓得是本能或是为自己的儿子所激怒,竟击出一掌相迎。

虽察此掌力不足伤害其亲子凤凰,我却心中一坠,左肩袭来一阵莫名的切肤之痛,脑中一瞬之间白茫茫一片。

「荼姚……」

凤凰与天后两相斗法,强大的灵力铿锵撞击声中突兀插入一个低沉的声线,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极。不是别人,正是天帝。

天后想来分神大惊,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击,身子弹飞开来,我嗅到一缕润湿的水汽。

与此同时,我诈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冰凉彻骨的手轻柔地抚上了我的脸,小心翼翼,梦呓一般:「觅儿、觅儿……」是水神爹爹,身边似乎凤凰亦靠了近来,只是气息紊乱错杂,不言不语。

似乎周遭还有一人体息,均匀纾缓、淡雅绵长,我正揣测何人,便听他开口道:「仙上莫急,形未灭,且时辰不长,魂魄应未散尽,况,我知晓觅儿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终是用沉默淹没了后半句未尽之言,原来是小鱼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这般齐全?

一滴、两滴、三滴,有三颗沁凉的水珠滑落我的颊畔,其中一滴落在了我的唇上,顺着唇间缝隙渗入口中,饶是我口中血腥正浓,舌尖也尝到了淡淡的咸涩,不晓得何人竟为我落了泪,虽然总共只有三滴,却教我心中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欢欣,自己亦觉着怪异。

正犹豫是否要继续诈死,忽闻静默了许久的天帝沉声开口:「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自己,妳只是脾气急了些,言语不饶人,心地绝不坏……若非今日润玉收到下界作乱急报,急急将我唤回,若非亲眼目睹……不曾想,妳竟这般心狠手辣!荼姚,妳已身作天界至尊,还有甚不足,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被爹爹打伤的天后想来伤势不轻,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鲜血,笑了一声,好不凄风惨雨,倒像上一刻被业火焚烧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陛下问我为什么,呵呵,我亦想知晓是为了什么?天后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须臾入过陛下之心?荼姚虽为神,却同普天下女子别无一般,要的不过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个人,可曾看见过一星半点其它人?」天后自嘲一笑。

「连那般卑微低下的一只红锂精,只因有个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舍了一年之久的垂怜,陛下可曾想过我?可曾想过一个作妻子的感触?可曾体会得到那种用目光时时追随一双永远看不见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亲……」是凤凰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悲凉。

天后被他一唤却突然语调狰狞起来,「锦觅这个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让她像当年梓芬一般为祸天界迷乱众人心!」

爹爹本来正运气为我护体救心脉,此刻却忽然将我的「尸身」轻柔移入了小鱼仙倌的怀中,仅嘱咐了一句:「为觅儿护住魂魄。」

「是。」小鱼仙倌接过我,运起真气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气息绵密温和,入我体内只不过转瞬,便教我一下觉着胸口不那么疼痛了。

「弒吾爱、戮吾女,此仇不共戴天!」爹爹语调森冷,杀机毕现。须臾之间,寒冰凛冽,大雪铺天盖地纷飞而来,听得爹爹三掌连推,掌风横扫,从不知晓那个慈悲在怀却淡漠天下万物的爹爹,会有这般怒火滔天的时刻,我一时愣了。

不想三掌势出,除了一声天后胸口发出的痛鸣,紧接着听见的却是凤凰的一声闷哼。

「仙上……咳……仙上之仇旭凤愿带母受之……只求留我母亲性命……」我胸骨一抽,睁开了眼睛,但见凤凰胸口赫然插着两片晶莹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将其染红……

「觅儿……」只觉着耳中嗡嗡,小鱼仙倌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浑然不晓。

「旭凤!」天帝施法震出那两片血色霜花,将唇色青白耗尽气力阖眼昏过去的凤凰伸手拖住,睚眦怒视倒于一旁的天后,「梓芬竟是为妳所害?」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来人!将天后押入毗娑牢狱!削去后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

「锦觅……」

「锦觅。」

「锦觅?」

「锦觅!」

翰墨入水,大团大团稠得化不开的浓重之中,总有一人模糊的影像挥之不去,各式表情走马灯一般地轮番交替,时而冷漠倨傲、时而哭笑不得、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哀伤疏离。

纵使语调变换,念白却不变,自始至终只有我的名讳锦觅二字,待我每每欲看清此人面容时,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开来,踪迹难寻……

「觅儿、觅儿。」

有人轻拍我的面颊,我倏地睁开眼,大汗淋漓,后背布帛黏腻贴身,胸口尚且怦怦起伏,气息不定。

「可是又梦魇了?」水神爹爹清凉的手抚过我的额际,带来一阵轻风,身上那汗津津的燥热之感登时褪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身边。」

爹爹坐在床沿倾身揽住我的肩背,哄三岁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动作简单,却有效地纾缓了我的不适。

自从我被天后用业火大伤心肺,诈死又诈尸之后,连日以来便是爹爹这般衣不解带地照拂我,煎药送服亦从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从睡梦中惊醒也总是爹爹不厌其烦地安抚我。我精神气色稍好的时候,爹爹便准许小鱼仙倌过来陪伴我,每每前来,小鱼仙倌便温和地握着我的手,输些调理凝神的真气于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临走时也总是不舍地一步三回首。

二十四位芳主亦来探过数次,脸色极是难看,甚至有一回,看门仙侍报说天帝同月下仙人一并来瞧我,爹爹却以「小女体匮神乏」为由给回绝了。

这些于我,是全然新鲜陌生的体验,过去在水镜之中,我偶尔也会因修炼岔个气走个火什么的身体病弱上几日,老胡却总是在我复原多日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端详我蜡黄的面色,送些文不对题的安神催眠的草药来。

而最近一回岔气则是借住在姻缘府里月下仙人给我送了一屋子春宫图当夜,翌日,狐狸仙瞅着我黑重的眼眶,欢天喜地道:「觅儿昨夜没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宫图闹得春心萌动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脸喟足,语重心长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强筋健骨益寿延年。」

虽然我还没来得及看他那些所谓的秘藏珍版之图,不过也不好打断他这番手舞足蹈的喜庆,便从善如流地默认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灭了四千余年,倒也十分地习惯滋润,并不觉着有何不妥当,这回多了个水神爹爹、多了个未婚夫婿将我轻拿轻放捧在手心悉心呵护,新鲜之余难免生出些其实死一死也不错,不妨多死几次的感触。

眼见着我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渐渐恢复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梦魇却一日未断,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盘桓入梦,不知是何缘由。

今日爹爹喂我吃过药汤后,递与我一柄利器,状似柳叶、细长锋薄,双面开刃,寒光凛凛,细细一看却剔透晶莹。

「此刃乃翊圣玄冰所制,锻造之时,我已将体内半数修为尽炼其中,觅儿将它随身带着,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有个防身之物。」

半数修为?爹爹说的举重若轻,而我却瞠目结舌,爹爹为了护我周全,竟不惜将自己的半数修为舍弃!难怪爹爹近日脸色惨白,连往日那点淡淡的血色都没了踪影,一次失了这许多灵力定是教爹爹元气大伤,说不定连元神也伤了一些……

「爹爹,将来觅儿一定好好孝顺你。」怔怔半日,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盼着自己来日修入仙籍后可报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摸了摸我的额顶,笑得恬淡清雅。

入夜,爹爹终于在我的劝诫下回去修养生息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将那柳叶冰刃贴身放置后,从枕下摸出一个金灿灿的据说也可以防身的东西,对着烛火看了半日,就是凤凰的那根金贵的寰谛凤翎。

不晓得这鸟儿现下如何,来来往往探望之人都不曾提起过,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几乎见不到喜好闲嗑牙的仙娥,故而我受伤至今全然不晓得凤凰那日受的伤好是没好。

琢磨了一下,于情于理似乎我都应当去瞧一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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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锦上不添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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