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州,翠湖。
这折腾人的工作再一会儿就结束了。
方昔安伸手在汗津津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在这艘装载满米粮的货船张望了一下,没望见任何一张熟面孔,他再次松了口气。
虽已是初秋时分,然今日顶上火辣的日头还是热得让人站不住脚。
“有劳方爷了。”工头清点完角落堆成小山的麻袋,露出笑容。
他虚应两声,疾步往绳梯走去,底下一声大喝,令他脸色骤变。
“小方!小方!”
这两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完全压过码头里的沸腾人声,正急着下船的方昔安猛然一脚踩空,握住梯子的手,无法抑止的颤抖起来。
老天啊老天!求求您……
“小方小方啊!”吼声似劈下的迅雷,一下子便扫到他身后。
“温……,温老大。”对上了一张粗犷的胡子脸,方昔安不觉打了个冷颤。
“我说小方啊,咱们几年没见,你替帮里出这趟小差也不通知我一声,可真不够意思。”温海抱怨着,身手矫健的朝他豪气一拍,全没顾虑到对方是否承受得住。
“没有的事,温老大说哪儿话。”抚着隐隐生疼的臂膀,他笑得苦涩。“实在是在下还有些重要的私事未了……”
“哎,你那点事儿不差这么点儿时间。上船来,我泡壶茶,有要紧事请教你。你肚子里有学问,替我拿个主意!”
方昔安再次打个冷颤。不能怪他反应太大,三年前,他曾应翠湖帮总舵之令,在温海执掌的海记分舵里待过一段时间,算是对温家的事了解不少。
那段时间虽不长,但其中经历,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让他毕生难忘。
“外头吵,进来说话。”没给机会拒绝,温海已把他推进船舱。
见大势已去,方昔安垮下脸。
“温老大要谈的……,可是喜绫儿?”
提起独生爱女,温海原本笑咪咪的一张脸突然凝住。
“除了她,天底下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温海烦恼。小方呀,她今年十九,十九了!唉。”语毕,温海表情更扭曲了。
“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每瞧她一回,想到她可能赖在我海记里吃喝拉撒一辈子,我……我、我这条老命可真要短上一截儿呀。”
方昔安哭笑不得的听着温海抱怨下去。
“你还记得吧?几年前,我照你说的,花了一笔钱替她招个丈夫,没想到却错招了个闺女儿!”
温海一顿,接着唉声长叹,彷佛想吐尽这些年来说不出的怨气。
“我当然记得。”方昔安一怔,不知怎地也叹气了。想起那位女扮男装的薛家姑娘温柔细致的模样,若非当时初进海记,被分舵的人事搞得灰头土脸,以他还算机灵的心思,肯定早掳获美人芳心,也不会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就是这样我才气!”把拳头往桌上狠狠一砸,温海沮丧得大叫。“她同人家一般年纪,薛丫头如今早替佟家开枝散叶。半年前,夫妻俩还带着一对白白胖胖的娃娃上船来与我请安问福,老子听了,心都揪了!我的喜绫儿啊,唉唷喂喔……”
抱怨在长吁短叹中告一段落,就只差没说清楚讲明白,他的独生爱女温喜绫,仍是整个苏州城的滞销货。
“那薛家姑娘认了您做干爹,他们的娃娃,自然也算您的外孙,温老大这么想,不就心宽了吗?”
“那可不一样!”温海不依的摇头。
“再怎么着,喜绫儿也是我温家唯一的骨肉,薛丫头再怎么孝顺,她的娃娃终究不能姓温呀。”
说到底,还是传宗接代的执拗,方昔安只好从另一头劝。
“说不定,喜绫儿不嫁人也是件好事……”
“你这什么话!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像什么!”温海怒道。
“我还没说完呢。”被喷得一脸唾沫,方昔安委屈的拭脸。
“不嫁人,一辈子陪着温老大,孝顺体贴温老大,也是件好事。”
“陪我干什么?!老子好手好脚、身健体壮,再活个三十年也不成问题。她一天不嫁人,就一天惹是生非,这么下去,老子才会短活三十年呢!”
“可是……”
“没可是了。小方啊,你就好心一点,替我盘算个主意嘿。”
“但是……”
“朋友一场,我都这么求你了!”
“不过……”他仍在死命挣扎。
“有客人啊!”爽朗的声音如旋风般绕进船舱来,方昔安抬眼,站在眼前的,是个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睁大眼瞪视他半晌,哈哈一笑,完全一副熟稔口吻––
“哟!方昔安,是你呀,咱们好久不见啦!”
打完招呼后,便毫不掩饰地张嘴哈了个深及喉咙的大呵欠。
方昔安自椅子上弹起又落下,是惊叹,也是惊骇。几年前他认识的温喜绫便是这副模样,说实际点,除非她再投胎做人,要不然,以她那清秀的五官,无论再如何妆点打扮,也无法跟绝色这两字沾上边。
但昔日初识她时,那言行举止起码还有那么丁点儿丫头似的刁钻可人;这几年来,她的身量抽高,圆圆的脸蛋也拉长了些,但姑娘家面对男人应有的羞涩与温柔……方昔安不自在的垂下眼,无关风度,他必须实话实说––这会儿见到的温喜绫,完全是个男人了。
“久违了,喜……,喜绫儿。”他结巴的说。
“哎!好说好说。”
“妳昨晚去哪儿?”温海横眉竖眼的问。
“我在阜雨楼。他奶奶地一夜没合眼,真是累死人!”她伸个懒腰,一鼓作气跳上椅子、盘起腿,坐定后立刻像散沙似地摊平。
这完全像男人的粗野动作,再一次吓住方昔安。
“又是那个姓梁的寡妇!”温海吼道。
“人家两天前又生了个娃娃,你这老头什么时候听过寡妇生娃娃了?”
“就是寡妇生儿子,才不正经!”
“我的朋友,你哪个中意?”不知是不是没睡饱,温喜绫看起来虽是懒洋洋地,但回应温海的声浪可不小。
此情此景,如一枚火药同时炸开三年前的记忆,方昔安暗自叫苦,但双脚却是牢牢钉在地上,寻不着能开溜的理由。
“就是那些不正不经的朋友,妳才变成这副德性!穿衣说话没一件象样。妳跟薛家丫头也算手帕交,看看人家如何温柔贤德,妳心里头就没半点想法吗?”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高兴,自己跟她做手帕交去,关我屁事!”
“关我屁事?!妳这不肖女,跟妳老子这么回话,不怕天打雷劈!”
“劈死我倒好!懒得理你!”她恼火地跳下椅子,甩门走了。
看见温海满面挫折,方昔安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抬眼瞪着舱顶,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温老大,我真的该走了。”
“看她的样子,你有什么想法?”
“啊……?”方昔安张口结舌。他能有什么想法?人家姓温,又不姓方,方昔安心里恼着,但嘴里却像是塞了黄连,只能苦笑。
“半年前,我底下一个伙夫喝醉酒与人起了争执,对方吃了闷亏,私下找了一伙人,约在城西要报仇,两方人马一见面便打了起来,我听到这消息,马上就去处理。”
听着温海突然把话转了向,方昔安的心思也跟着绕开。
“帮主不是曾经明令,翠湖帮众个人的私怨不能动用众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温海不耐地切断他的话。“我说的重点不在这儿。对方人手可比咱们多上一倍,但我没担心会吃亏,因为当时喜绫儿也跟去了。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把两个比她还高还壮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方昔安张口结舌,回想温喜绫那风吹就倒的纸片似身材,仍无法置信。
一眼看透方昔安的疑虑,温海急着解释:
“别说你不信,我要是听说的,也会把它当笑话。可我是亲眼目睹,我那丫头一屁股压在那个混蛋的肚子上,朝人家脸上挥拳时既准又狠,等我跳上去拉开她时,连那个小伙子原来长啥样子都不知了。”
这番话再度让方昔安背脊僵直,艰难的咽下口水。
“小方啊,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您、您……该另请高明。”他打了个寒颤。
“怎么另请高明?能问的能请我全试了!”温海说着,一反方才的强势,眼底惶然涌起无限哀愁。
“我真的无能为力。温老大,不好意思,我急着把事办妥,明儿个我要出趟远门。”
“啊?”温海一呆。“去哪儿啊?”
“扬州。”
“哦……”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温海难掩失望。
“不好意思,温老大,您保重,咱们日后再叙。”虽然心里对温海还有那么点儿歉疚,但上岸的那一刻,方昔安着实松了口气。
翌日。
“小方!”
才走出客栈,一见温海那满是热情的笑脸,方昔安心里直喊要糟。
“我晌午后就要走了。”他强调的说,期望对方能知难而退。“温老大的忙,我真的办不上。”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温海上前紧握他的手,语气很是激动。
不太对劲啊……方昔安僵着笑,声音小了。
“什么意思?”
“昨天跟你聊了那么多,心里头还是不舒坦,所以上街去逛了逛,结果哎,嘿嘿,让你猜猜我遇着了谁?”
“啊?!”
“一个算命先生。”温海砸着拳,张嘴哗啦啦地朝他笑开了。
“他瞧我心事重重,便跟我聊了几句。说也奇怪,这位大师可真神通,他初到苏州,完全不认识我,居然知道我有个女儿!”
温海握住他的肩,大力一摇。“听我说呀,小方!”
“那算命师父跟我说,我这丫头的命太硬,苏州这儿的风水不合适她,如果要求姻缘,就得往北行。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马上想到你,哎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方昔安原先还不明了,当对上温海越说越精亮的笑眼,他脸色都白了。
“不可以。”他虚弱的说。
“可以的。”温海搓着下巴,哈哈一笑。
“单凭算命之说,未免太愚昧了!万一喜绫儿此行不似您想的,那又该如何?!”方昔安忍无可忍的大叫。
“小方,别跟我争,我是真没法子了。你是个好人,就帮我这个忙!她与你同去,要是能在今年顺利出阁,我温海少不得你一个大礼。”
我愿意包个更大的红包给你,只求您别找这种差事折腾我。方昔安在心里哀嚎。
见他没回应,温海笑开了,扯着他就往码头走。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走吧走吧!”
“我没……,我们去哪啊?”
“跟我那丫头说一声,绝不耽误你,晌午照时出发!”
海记。
“开!”温喜绫脚踩上桌,丹田有力的大喝一声,掀开碗盖,然后哈哈哈的笑了开来。
“豹子啊,通赔!愿赌服输,这银子全是我喜绫儿的啦!”
满怀兴奋之情,偏遇上此情此景,只激得温海当下想一头撞死。
生出这种女儿,不应是一个父亲该有的现世报。温海眼眶含泪,忿忿的想,他这辈子没造过什么孽,唯一一桩,也不过就是强迫了孩子的娘,然后就生出了这混世魔王。就算是罪罚,也不该凌迟了十九年还断不干净!
“妳跟薛家丫头处得这么好,怎么就不学学人家轻声细语、温柔婉约!赌钱逛窑子样样都来,妳气死我就甘愿了!甘愿了!”温海咬牙切齿,自墙角抓起扁担,毫不留情地扫向温喜绫的脚踝。
幸亏得她眼明脚快,要不真被抽个正着,肯定要痛上半天出不了门。收银子的同时,温喜绫忍不住对父亲的行径皱眉。
看到头头动怒揍人了,赌钱的伙夫一瞬间作鸟兽散,无赖点的,还不忘拿走桌上没被收去的碎银子。
原来吵翻天的甲板,此刻空荡荡的只剩三人。
“喂喂喂!你们愿赌要服输嘿,怎么耍诈!大李你要滚,也把银子留下来!”温喜绫气呼呼地喊。
“真该拿把镜子让妳照照,看妳这副鬼样子!”温海咆哮。
自父亲嘴里嚷嚷出来的这些话,不多不少也听满三年了,别说温喜绫听得耳朵长茧,海记里记性好一点的,恐怕都能倒背如流了。
温喜绫没顶嘴,她忙着数算手里的碎银子。
“马上回房!把妳常穿的那几件衣裳拾掇拾掇!”
她捏住银子,狐疑的瞧着温海,这才看到父亲身后的方昔安。
“没刮风没下雨的,好端端没事收什么衣裳?”
“叫妳收就收,哪这么多时间蘑菇!”
“这么没头没脑的,我懒得理你!”
温海气急败坏的跳上去,一把揪住她,咬牙切齿的吼出:
“小方要上扬州办事,我让妳跟他走一趟,见见世面嘿!”
好不容易扳开父亲的手指,温喜绫痛得直咧嘴,口气也毛了:
“你讲话就讲话,非要这么手来脚去吗?!”
“妳去不去?!”
“现在?”
“难道等过年?!现在就去收拾!”
“一定要吗?”她不情愿地拉长声音。
“没得商量。”温海冷冷的说。“要嘛妳就走这趟。要嘛,妳就立刻滚出海记,死都别回来!”
见父亲把话说得绝裂,端看他差点拧断她耳根子的力道就知道不对劲了,凶煞煞的表情有着她没见过的决心,温喜绫按捺下火气,不死心的问:
“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吗?你中邪啦!”
“去!啰嗦什么!”
“不给个好理由,不去!”
“你他奶奶的!妳在这儿太自由了,无法无天无人可管了,让妳跟着小方上扬州见见世面,磨磨妳那蛮牛性子!”
什么烂理由……温喜绫抬起左眉,用力呼口气,又抬起右眉。
父女俩一触即发的火爆气氛,早把方昔安吓出大串汗水。
“不去!”她吼道。“不想我留在这儿,我住阜雨楼去!净说那些废话,没人听得懂!”
“给我去!”温海跳上前,两根指头又朝她耳朵揪,这回温喜绫利落的闪到方昔安身后。
“不去不去就不去!你这老头糊里胡涂,我不理你!”
“死丫头,不肖女!”温海气急,扑上去又要打她。
两只雷公喝喝骂骂左右包夹他,吼叫与飞溅的唾沫溅得他一脸湿,方昔安不知哪儿生来的勇气,突然双手举高,仰面大喊:
“不要再吵了!”
温家父女停了争执,转而看着他。
“喜绫儿,听妳爹的话,跟我去一趟扬州。”
“没事去哪儿作啥!”她扭头瞪父亲,咽下还没出口的粗话。
“去––”
知道温海出口没好话,方昔安及时捂住温海的嘴,示意他忍耐。
“像妳爹说的,去见见世面。妳长到这么大,从没离开过苏州,外头世界很大,多少好玩好吃的妳都没见识过,跟我去一趟,值得的。”
温喜绫紧捏的拳头松开,方昔安一席话打动她了。
“好吃的?”她挑眉。
温海待要开口,见方昔安频频对他使眼色,硬是憋下那口气,不说了。
“当然有。扬州美食,可是大大出名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应该没那熊豹子胆骗我,看在有好吃的份上,我跟你走一趟。”
见她进房去了,温海咧嘴笑了。
“还是你有法子,小方。”
方昔安拭去额上一片汗水,整个人顿觉乏力。
“这么突然,换作是其它人也不能接受,不换个方式说服她,她会听吗?女儿是您的,怎还不知晓她的牛脾气?”
温海不搭腔,声音突然一改方才的戾气。
“我笨啊,要是我脑袋灵光些,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在为她操那一千一百万个心,眼前她肯跟你去,我也别无所求啦。”
“我还是觉得温老大单凭算命师之语,太过贸然了。”
“小方啊你不懂,就算是江湖术士贪我钱财与我胡诌,只要是为她好的,我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听温海这么说,方昔安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一个是天下父母心,一个是任谁也拉不动的蛮脾气,他心里清楚,自己天性里的柔软个性是压不住喜绫儿的,要不早就遂了温海的心愿,做他温家的女婿。
总是一个人过日子,心里从没踏实过,喜不喜欢已是其次,处得来就好,可缘分这种事,实在强求不来。
况且,依喜绫儿的个性……。
当朋友还行,至于相守一生,光想象日后只要一言不合便抡起拳头相夫教子……,方昔安突然打个哆嗦。
年过三十,不切实际的梦还是少作的好,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会好好照看她的,温老大别担心。”
“我哪担心她!这趟去,你带她去见见世面,最好能让她吃点苦头,受了委屈开了窍,回头,她才会认认分分的嫁人。”
扬州。
与他接头的线人失约了。这对丛杰来说,情况实在异常。
而天空落下的这场大雨似乎也没有体恤他的心情,一整个下午,从四面八方泼洒下来,执拗的狂打着他头上的屋檐,水花四溅。
即使罩紧斗蓬,整个人缩在石阶上,雨水仍是将他全身淋得湿透;偶尔他会换个姿势,表情像眼前灰蒙蒙的石板路一样漠然。
舒适的大床和美味的食物就甭谈了,丛杰抿着唇,心想,眼前若能有一盆火暖手,就很幸福了。
如果不是手上这件窃案仅差这么点儿线索就能有所突破,依他平日的性子,哪肯浪费时间在这儿干耗!
冷啊,真冷。他咕哝。想他习武多年,皮厚肉粗,都觉得这湿气寒得刺骨,更别说一般老百姓会在这种时候出门了。
该死的二尾子!拿钱办事竟敢不守信,迟到这么久……。正当胡思乱想之际,一股浓郁的香味突然盈满鼻间,一直滴在他脸颊上的雨水也停了,用荷叶裹住的几个热包子出现在他眼前。
那热呼呼的香气,搅得丛杰的胃一阵痉挛,目光似也变得迷蒙了。
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憔悴脸庞。
他怔住!绝不是包子太过美味诱逼人的缘故,也不是给包子的人长得奇形怪状,实在是因为,施舍这种事,本该是你情我愿,但眼前这少年却像是被硬逼着,非常不乐意似的。
包子里掺了毒么?还是味道馊了?丛杰狐疑地瞧着包子。
味道像刚蒸出来的,很香哩!
“该走了!”巷口有个男人提高音量喊。
“请你吃包子!东西要趁热,冷掉就难吃了。”少年心浮气躁的喊。
什么时候请人吃包子需要这般强势了?
浑身湿透的丛杰,心情一样地不痛快;为了与线人接头,扮成乞丐已够窝囊了,这陌生少年还想怎么样!?
这种大眼瞪小眼的耍狠乐趣,温喜绫向来乐在其中,但这一次,她却显得有心无力。
全是水土不服害的!十九年来,她从没到过苏州以外的地方,原本期望这趟扬州行可以实践她想象中的美食之旅,谁知进城不过半天,便弄得她上吐下泻,一身狼狈。
就像手上这刚出笼的包子,尽管香味诱人,却是只能闻不能塞进肚子,教一向嗜吃如命的她怎么甘心!?
狠下心把热包子送人,但眼下这个乞儿却似乎比她还生气,那表情像是她羞辱了他一般。
“不吃算了!不识相,活该饿肚子!”忿忿地把包子扔进他怀里,温喜绫打着伞,脚步虚软的走掉了。
看着香软白嫩还烫手的包子,丛杰毫不迟疑地咬下一口,原因无它,用食物毒杀一个没没无闻的乞丐太费事,他没什么好怕的。
老天!这肉馅和得肥瘦适中,口感扎实,分明就是扬州美食排名第一的钱家包子!听说出笼时还得排队才买得到,看来他运气不错哩!
不过……,看着少年消失的巷口,丛杰还是好奇:发善心的人怎会有这么难以割舍的痛苦表情?
客栈里。
“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客房里,方昔安替自己倒了水之后,习惯性的问上一句。
两天以来,对倒在床上动惮不得的温喜绫,他最常说的便是这句话。
本以为她食量惊人,身体应该强健如牛,哪知道她一进城便上吐下泻,吓得他急忙找大夫,殷勤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毕竟受人之托,就怕温喜绫有任何闪失,回头对温海不能交代。
“我出门后,你乖乖的在房里别出去,店小二会送粥来。”
“不吃不吃!”温喜绫扯下被子,对着方昔安一阵横眉竖眼。“躺了两天,不是喝水就是吃粥,能饱肚吗?去你的!”
“是大夫要你禁食清肠,可不是我的意思。”方昔安嘀咕。
“不能吃,也别净逼我喝水吃粥!我喝得一肚子火!”
“不喝就是,生这么大的气。”他委屈的低语。
“我就气!什么不能进食!是要饿死人么?我……”她嗓子噎了。
“怎么了哎?”
“什么怎么哎!”她突地抬起头,一对眼睛灼亮亮地瞪他。“我肚子饿死啦!饿翻啦!饿扁啦!还能怎么着?你这个笨蛋!”
“……”
被这么近距离一看,方昔安突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平时她太粗鲁,他早该注意到,眼前这丫头有张弧形优美的嘴唇,当她不做作大咧咧笑起来的时候,唇边还有个迷人的小酒窝……
“看什么?我要吃东西啦!”她喊。
“你就不能忍忍吗?”
“不能!”她大叫,掀了被子,一掌推开方昔安。“今天一定要吃够本,饿两天了,就算再吐死拉死,我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
“你啰唆哎!”她怒瞪他,这不让他的心又飞快跳了起来。
“我……我、我、我是为你好!”
“去!不理你!”她站起身,整个人头晕目眩,站也站不稳。
“你、你莫要这样!”他心急,却不敢伸手去搀她。“你连站都站不好呢,就说要多躺着嘛。”
“我站不稳是因为这两天净喝那些汤汤水水,不是天杀的水土不服!”
若不是想保留点力气出门去,温喜绫肯定要痛揍这个迂腐不堪的书呆子一顿。她捏紧拳头,不断的吸气吐气。
“你忍过这餐吧,等我的事办完,我肯定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还要到晚上,不行!我会饿死,我一定会饿死!”
“你想得太偏了,没这么惨啊。”
“就有这么惨!饿死的可不是你这书呆子,我自己去!不麻烦你。”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的。”
“去不去一句话,你哪来七八十条肠子这么多话!”
他脸色为难。“喜绫儿,这个十年一次的古兵器交流会可不是普通的展览,我盼了好些年,才有这么一个大开眼界的机会。”
“你莫名其妙!我又没挡你,咱们各走各的,我要我的阳关道,你吃你的毒菇粥,回头客栈里碰面就是了,哪这么多废言!”
“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方昔安哀鸣。
“懂那意思就好,呆子才计较这么多。”
“喜绫儿,我不能放你单独乱跑——”
“狗屁!我能照顾我自己。”
拉不住她,方昔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怎么就说不通啊,错过这一次,我得再等十年啊!”
“不懂啦!”她恼怒的低吼。
“当然是你不懂,你要懂了,就了解我在说什么了。”
一讲起此行他带来的珍爱收藏,方昔安眼眸闪烁着光芒,抛去对温喜绫突生的些微情意,他拿出准备带出门的大锦盒,将之打了开来,里头全是一块块形状不一的高级丝绸,绸布包裹着许多色泽不显眼的小刀匕首。
小心陈列后,方昔安开始说起这些小刀的来处及典故。
一反平日木讷少言的个性,一开口,方昔安便滔滔不绝,曦哩哗啦半个时辰没听过。
刚开始温喜绫还能认真听,但饿到灼痛的胃,令她的脸色也来也难看。
“……还有这把匕首,比方才那把前朝出土的更珍奇,这是出自唐朝一位知名宰相所珍藏,不提上面精湛的雕工与花纹,光就年代来看,已是弥足珍贵了。”
“说了半天,这些刀的主人都死了呀?”她插嘴道。
“当然哎。”
“你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花很多钱和时间搜集到的。”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摇摇头。
“所以你到扬州,就为了这些死人玩意?”
为她最后的那句话,方昔安猛然收口!这些兵器称得上是他毕生心血与珍藏,如今却被她评得如此不堪,方昔安激动异常,免不了又气起温海。
全怪自己耳根子软,帮了温海这狗屁倒灶的忙。眼前这女孩有张迷人的小嘴又如何?她说的话,随便一句都能呕死人!这趟扬州行,看来是不用想有什么经历了,他没被活活气死、躺进棺材送回翠湖已经很上算了!
盛怒中,方昔安颤抖着手自袖底抓出一把碎银子递给她。
“去去去!横竖我管不了你,随你去找你想吃好吃爱吃的玩意儿。这样十年一回空前绝后的兵器交流会,遇上你这门外汉,说破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啊!不能吃的玩意,在我看来都一样。”她耸肩,收好银子,取了件外衣穿上,出房门前停下脚步。
“对了,你在哪儿交换这些死人玩意儿呀?”
“那不是死人玩意!”他大吼。
“随便啦!你在哪里交换这些呀?”
“问这做什么?”他气闷的问。
“我吃饱了好去找你呀,呆子!”
“满福堂。”
“嗯,知道啦!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嘿。”
小心包裹好桌上的古铜短剑后,方昔安瞪着被掩上的房门,想起温喜绫闹脾气时那灼灼发亮的眼神,他叹了一声,突然什么兴致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