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美妙了!
温喜绫细细咀嚼着,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空了两天肚子清肠胃,纵然此刻手中拿的不过是味道平平的饽饽,但是……哎,就是好吃呀!
买些好吃的给方昔安吧!他给的碎银子,经她精打细算,还剩许多呢。
打定主意,温喜绫在街上打听了满福堂所在,买了一推零零散散的小吃点心,走进了满福堂。
这座大宅盖得气派,却没有想象中门庭若市。高高的大门紧闭,门口没半个招呼的人,温喜绫在矮阶上徘徊了一会儿,抬手扣了扣门,没想到两扇大门却这么顺势被推开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而前方大厅,正面侧面几扇门全都紧紧关着。温喜绫扯开嗓门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她沿着大厅走过去,看到的几扇花窗也被上了木栓,推不开。
温喜绫突然觉得烦。
“不过就是些古人留下的锈刀烂锤,有必要这样神秘兮兮吗?”
她抱怨着,顺手拿了块酥饼往嘴里放,绕道而行,穿过一座月洞,在转角处看到了后门。
从后门走进满福堂,迂回的长廊上竟也没半个下人。这样晴朗的好天气,偌大的花园里处处虫鸣鸟叫,与安静的大宅于形成强烈对比。
她脚步加快,终于找到连接正厅的偏厅小门,一进门,竟瞧见方昔安就坐在里头,垂手掩肚斜靠在椅上,闭眼睡着的姿势有些僵硬。
“方昔安,好吃的来了!”她小声喊道,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方昔安没睁眼应答。
“嘿!”她又喊一声,拍了方昔安一下。
这一拍力气也不算大,方昔安整个人却朝她身上栽去,温喜绫手上的食物随之泼洒了一地。
方昔安两手一松开,赫见小腹中插着一把小刀。
温喜绫惊喘,放下方昔安,掀开正厅与偏厅中间的帘子,眼前的情况更惨,地上大摊大摊的鲜血,四处横躺着尸体。
她往另一边的偏厅跑去,竟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她蹲在尸体之中,手上触着一柄还在淌血的短刀。
凶手!
没有多余时间让她婆婆妈妈,所有震惊难过此时全抛诸脑后。
温喜绫奔回偏厅,拔起方昔安小腹上的刀,在错觉中似乎听到一声呜咽,不及细想,她就冲了回去,喜的是那男人并没逃跑之意,反而不怀好意的迎上前来。
温喜绫持刀扑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一次撂倒;虽然手上这柄小刀不够长也不够锋利,但她自认俐落的身手足以弥补这些不足。
男子对她突如其来的攻击有些手忙脚乱,纵然动作够敏捷,但髻下的长发仍是被削去一大截。
“凶手纳命来!”她吼道,反手刺向他脑门。
这是什么跟什么?丛杰又闪又躲,心里不免懊恼。在第一时间赶到凶杀现场,面对十多具死状甚惨的尸体,心情已是跌落谷底,现在竟被一个陌生少年当成凶手在追打!
十年公差生涯,被认作坏人,还是头一遭。
“快住手!”他喊,偏头扭身,脚步踉跄,这一招躲得更险。
“死到临头,废话还这么多!宰了你这恶人替我兄弟偿命!”
真是够了!丛杰寻了个隙反击,并在最短是时间内打落她手上的刀。
失去武器,温喜绫一点儿都不惊惶。眼下她吃饱睡饱,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加上替朋友两肋插刀的决心和毅力,就算这个恶人手上有再厉害的兵器,她仍是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思虑这些的同时,温喜绫仍是犹豫了一下。杀这恶徒容易,但杀了他之后呢?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不能让方昔安死得不明不白,总得知道这个混蛋姓啥名谁,又为何要杀人吧。
朋友便是一个义字在先,他日为方昔安作坟立碑时,总好有个交代。
这个想法令她失去先机,温喜绫停顿间,手臂已让对方牢牢扣住。
“你这个冷血该死的混蛋!”她咬牙道,反手扣住他的腰,伸腿勾进对方膝盖后头,使了一记过肩摔,将他抛向前方那扇门板。
一阵乒乓作响,木栓坏,门板破,灰尘四处飞,丛杰趴在门槛外的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这招搏击近乎完美。丛杰摇头晃脑,竟无法马上站起,只能灰头土脸的瞪着少年瞧。
温喜绫确信这个男人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哼,这招可是用尽她肚子里那一整块饽饽的力气。
老天!真够累人的。温喜绫上前俯视那张躺在脚边的脸孔,接着一脚踩上对方胸口,口气轻蔑。
“你这杀人凶手,我这就捉你去见官——”
她话还没说完,丛杰便扣住她脚踝,使力一扯,温喜绫双手在空中乱挥,这一次,换她摔得眼冒金星,正要开口怒骂,对方已经曲膝压在她身上。
原以为占了上风,丛杰却没料到少年一手曲指成勾,一手紧握为拳,突然对着他的头与脸即使一阵猛烈的揍、掐、撕、扯。
他妈的真是离谱!怎么有男人会用此等女子的泼辣打法?丛杰既痛又气,先前一击,虽然难堪,但起码还有他钦佩之处,但是这一着,真是够让人生气的。
忍无可忍,丛杰狠狠朝少年脸上挥去一拳。
左脸正中这着,痛得温喜绫弓起膝盖,直觉朝他最脆弱的部位撞;基于方才被抓脸的经验,丛杰早料想到这招,没等她出手,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太可耻!真是太可耻!这家伙还算是个男人吗!用指甲揠他抓他也就算了,居然还用这么下三滥的方式来对付他!
丛杰越打越气,越想就越气不过。好啊!这个浑球攻人下体,可见他还不了解男人哪儿受创时会有多严重,他何不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有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注意一定,丛杰手掌摊开,用力朝她下腹抓去。
只是,少年那儿平坦如一片石板,上头空空如也,根本抓不到什么应有的鼓起物,更别说听到对法哭爹喊娘的鬼叫了。
丛杰呆了,待他发现情况不对时,温喜绫趁此机会,再一次拱起膝,狠击他胯下,丛杰惨叫一声,整个人脸色发白地弹了出去。
啊、啊!天呀!天呀?痛!他一定是死了?
朱红色大门在此时被撞开,待丛杰再睁开眼时,那个少年已经被赶来支援的衙役抓住了。
“抓我干什么?瞎了你们的狗眼!那个人才是凶手!我亲眼看见的!”被扫在公差手中,温喜绫一阵鸡猫子鬼吼。
“哪来的刁民,才瞎了你的狗眼!殴打官差罪加一等,回头绝对有你苦头吃了!”
殴打官差?温喜绫瞪大眼,却因牵动嘴角的肿胀而痛得猛吸气。好疼啊!这混蛋死定了,居然有胆子在她身上动拳头,这笔帐非讨回不可!
“大人,这个刁民该如何处置?”一名衙役询问。
“先……带回去审问。”丛杰咬牙切齿的说。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种痛,真是痛彻心肺呀!可恨的是,他不能当着所有下属的面哀嚎出来。
“你这凶手!凶手!”温喜绫挂在一推男人中间又踢又甩,偏偏丛杰站得远,她脚又不够长,即使再怎么努力把自己弹踢出去也踢不着他,恨呀!
为什么他没注意到这少年嗓门虽大,却有那么一点异于正当男子的尖锐?丛杰忍痛一拐一拐的上前,越看越起疑。
为什么他刚掐他脖子时没注意,这喊得十气中足的喉咙近乎滑入细致的花办?丛杰伸手扣住他脖子,那细致肌肤下的血管如春日小溪,确实没有喉结。
丛杰脑中顿时空白成一片。这是个女人!这个没多久前把他摔得像坨烂泥、还抓得他满脸伤痕的少年,竟然是个女人!
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向来执法严峻、刚正不阿的总捕丛杰,是从来不打女人的。
打了她也就算了,毕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但他居然还在绝对不该乱碰乱摸的地方用力抓下去……
此时此刻,胯间难忍的刺痛似乎也正往上传至他头顶,然后爆开。
温喜绫趁势啐了他一口唾沫,还张嘴想咬他。丛杰连忙缩手,见她那副不杀他誓不为人的凶悍眼神,他突然瑟缩了下。
从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家!丛杰甩开与案情无关的想法,不再理会她的叫骂,走到偏厅,探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凌乱零食小吃。
今天该算是他这一生里最不可思议的一天,这样残忍的屠杀,一名陌生、行事却乖张的姑娘,还有他不曾有过的狼狈模样,全都发生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午后。
“丛大人,这刁民该怎么处理?”
“单独关着吧。”他皱眉。
“可是……大人,这刁民好生大胆,不但口出恶言,还诬蔑大人,何不先把他眼今天才抓大的那些打群架的游民关在一起,给他点苦头吃?”
见识过她疯狂乱来的拳脚功夫,要真把她跟那些游民关在一起,事情才糟呢!无端滋事的游民虽然恼人,但还罪不致于该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泼妇打死吧。
“单独关着!快带她下去,这么大吼大叫,方圆百里都要被惊扰了,这么着咱们要怎么查案子?”丛杰不耐地吼道。
不明白头头哪冒出来的火气,那名衙役悒悒地拖着少年走了。
县衙地牢。
“你们这些混蛋!混蛋!”
被强押拖进地牢的一路上,温喜绫的叫骂声不曾断过。她骂尽毕生所知道的难听辞汇,那声浪把关在牢里的犯人都惊动了,睡着的全醒了,醒着的全站了起来,每个人不约而同的往前挤到牢栅前争看这一幕。
“你这死刁民,吵死了!”强押住她的衙役重击她后脑勺,大声咆哮,另一名官差打开单独的牢房,两人合力把温喜绫连踹带骂的踢进去。
“你才是混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有杀人!你们这些昏官、笨蛋、猪脑、臭龟、死鱼、烂瓜!”
虽是头重脚轻地栽在一推气味令人作呕的干草里,温喜绫仍不忘在那个衙役上锁之前,朝他身上再呸上一口唾沫。
“你这狗娘养的死刁民!回头瞧我怎么整治你!”被吐了唾沫的衙役似乎赶着去处理什么事,只气得回了温喜绫一句狠话,便匆匆上楼去了。
“老子天高水长就等你!有本事你现在来!”温喜绫的怒吼声在地牢间回荡着。
“厚……”
这无异挑战官威的举动换来许多细碎不可思议的低喃,温喜绫抬起头,一一对上贴在栅栏后的惊异目光。
“看什么看!他奶奶的,没看过人啊!”她气咻咻的瞪回去。
骚动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牢里回复平日的死寂。温喜绫拍落了几根沾在衣服上的干草,脸颊上难忍的肿胀疼痛令她忍不住又吐出一句粗话。
方才一时冲动,打人骂人的她什么都没想,此刻被关在牢里,换了个地方,终于让她静下心,这才看清衣服上沾了不少鲜血。
回想起来,她这一生中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干草堆上传来的浓浓排泄物恶臭和她身上拍不去的血腥味,令她胃里直冒酸水。
可不能吐呀!温喜绫咬牙切齿地这么告诉自己。开开心心吃进肚子里的好东西,要真吐了可划不来!
而且,吐完还会饿肚子,此刻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就是饿肚子。
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莫名心慌,温喜绫很想哭,可也明白眼泪对眼前的情况毫无助益;再者,她从来就不是靠眼泪渲泄情绪的人。
以前让她懦弱到想哭的,是面对方昔安突如其来的死去。
这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了!她还记得早上他把碎银塞给她时,那气咻咻的表情呢!怎么才到下午,他竟带把刀子滚回老家去了。
真是倒楣!倒楣透顶!
喃喃的咒骂声中,她抚着青紫的脸,含泪沉沉睡去。
所有的善后工作直至第二天午夜才告一段落。
待仵作验完最后一具尸首时,丛杰的腰几乎累到要折断。
朱红大门上了封条,直到最后一批人离开了,夜色中的满福堂,仿佛还飘着没褪尽的血腥味。
丛杰坐在封条下的台阶上,仍理不出半点头绪。
从各地前来参加这个兵器交流观摩的玩家共有三十多位,个个一刀毙命,他们随身参展的古玩兵器,全不翼而飞。
如此杀人夺物的残忍行径,实在令人发指。
扬州城数十年来不曾有过这么重大的刑案,尤其受害者大多来自外地;而提供满福堂作为展览场所的主人,又是扬州本地有名的富绅,扬州府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破案压力。
身为总捕,丛杰自然是站上了火线的第一人。
早在第一时间,他已下令在扬州各个大大小小的出入水陆口不下关卡,细细盘查进出城的陌生脸孔,但到目前为止,仍一无所获。
毫无进展的案情,令他不禁怀疑起,这些匪徒与为数不少的兵器是否真的平空消失了。
牢门被打开时,温喜绫仍趴在干草堆中呼呼大睡。
丛杰遣走守牢的衙役,站在天窗下仔细瞧着这个天外飞来的怪人。看她咕哝几声翻过身继续睡,丛杰竟有片刻的困惑和怀疑。
没见过哪一个罪犯在入狱后还能睡得如此香甜的,而且还是个女人。
还以为把她关上个两天,就算不哭哭啼啼,至少也会有些恐惧或后悔。
显然,他低估了她。
丛杰抱胸注视着她好一会儿,终于蹲下推了推她。
“嘿,你也该醒了吧。”
温喜绫翻过身,仍是睡意深浓,知道丛杰提高音量,她睁开眼,一见到他,所有困盹顿时消失。
弹起身子,空腹的痛苦让温喜绫摇摇欲坠,但她却摆出了备战姿态。
自地牢上天窗斜斜射进的薄薄日光,照在这间窄小的牢房,干草堆上尘烟飞扬,让视线更加惨澹。然而,这样愁云惨雾的景象,对照她拿忿怒生气的脸,却是亮得令人晕眩。
丛杰有些困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在牢里关了两天,她浑身每一处是干净的,蓬乱的头发沾着几根干草,半张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瘀伤,说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但这些,却无法遮掩那对炯炯发亮的眼。
天!真是让人着迷?
如此朝气蓬勃的一个人,她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着迷间,没防对方突然一掌挥来,虽然即使把脸偏过,还是被她狠利的指甲划出一条血痕。
丛杰朝后跳了好几步,狼狈的抹掉脸上的血。可恶可恶可恶!之前被她又抓又捶的伤还没全好呢!
这种表皮伤虽然死不了人,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女人撒泼出来的,他底下当差的虽都识趣不提,却也够他尴尬好几天了。
“可恶!”一击不中,温喜绫龇牙咧嘴的,却不知是在骂谁。
“你还想在这儿住下去是不是?”丛杰嗓门也大了。
“全是你这冷血混蛋害的!”
丛杰一怔!他是气糊涂了,竟忘了眼前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姑娘,纵使她一身男装,但她那副霸气凌人、满口粗话的举动总让他轻易就忘了这件事。
她确实是个女人。
男人万万不该跟个女人在口舌上争长短;争来争去,不死也半条命!
周遭混杂的声音蟋唆作响,地牢里其他被关着的人也都醒了,却没有人抱怨被打断好眠,多数犯人甚至紧靠铁栏,任脸上像压饼模那样压着也不在乎。
每个人皆睁大眼,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两人。丛杰扫视过四周,内心突然激愤不已。此情此景,简直是蠢到极点!
他竟成了众人的笑柄!
“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泼辣蹄子!”丛杰怒声骂道,反手捉住她。
“啥蹄子?”温喜绫听明白了那话里的羞辱之意,更加的横眉竖眼;尽管被对方扣得牢牢,她的嘴却没闲着,仍在高声叫嚣;“你这昏官、笨蛋、猪脑袋、白痴、王八、死人骨头、下三滥!”
“厚……”所有犯人再次从栅栏后发出无意义的声音,有几个甚至开始用崇拜的眼神紧盯着温喜绫,只把丛杰气得青筋暴突。
“少说两句吧!你这疯婆娘到底还想不想出去?”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她静下,丛杰松了口气,只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她更强烈的挣扎和诅咒。
“你好样的!总有一天,你会宰了你!”
“好,我就等着那一天。虽然搞不清楚你男女不分是为了什么,但眼前我没掀你的底已经很上算了,你可别再闹了!”说着,用力把她推出地牢,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出衙门,温喜绫左右张望着,突然停下脚步。
“带我去哪儿?”
见她不耍狠了,丛杰也松开手。
“见个人。”
“不见。”她眯着眼,十足叛逆的瞪着对方。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由得她如此傲慢摆谱?
“你不见?”他看着她,发冷的声音显示再次被激怒。
“就是皇帝老子也看不见,除非让我填饱肚子。”
“什么?”丛杰挑眉。
“先吃东西。不让我吃饱喝足,王母娘娘也不见!”
“牢里没给你送饭?”
“送你个鬼!”
这粗鲁的回嘴让从杰泄了一肚子气。
这两天,底下的人确实跟他报备过,说这男人婆在牢里醒了便喋喋不休的骂人,一开口便是半天没停嘴,吵得所有犯人怨声连连,连看守的公差都受不了,因此决意饿她两天,好挫挫她的锐气。
好吧好吧!毕竟是他把她弄成这样的,不过是顿饭而已,赔她也是应该。
“你想吃什么?”
“猪脑啊你!当然是能吃的、好吃的。”她冷冷啐他。
他双臂环胸,由下而上打量她好一阵子,直到扫过她脸颊那半边青肿,那是被他拳头痛击所造成的。
丛杰的嘴角没来由的抽搐了下!要是教他习武的师傅知道了他动手打女人,肯定会从坟地里爬出来活掐死他。
但他又不是故意的,丛杰在心底喊冤。
“你要不要把自己整理一下?”
“不用。我只要吃东西。”温喜绫甩头,将头发上、衣服上的干草随意拍掉,全然不在意自己有多么难看。
丛杰眨眨眼。他应该觉得有趣的,毕竟眼前这家伙是他生平遇过最不可思议的怪胎。
“你不觉得丢脸就好。”
“我可没做坏事,丢什么脸!”她一挺胸膛,模样竟比他还不屈不挠。
丛杰懒得再说,随即朝城里一间最有口啤的饭馆走去。
见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温喜绫按住饿到几乎要被烧穿的胃,咬着牙忍着不掉下泪来。
要不是她够讨厌这个人,要不是她天生一副反骨倔强,她早就为这空空如也的可怜肚子嚎啕大哭了。
进了餐馆,丛杰叫来满桌菜肴,本来还想利用吃饭的时间问清楚一些事,但她的吃法,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大盘大碗里的菜,就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吞食得干干净净。
原本他还有那么点儿食欲想举筷,但亲眼目睹了她对食物毫不保留的狂热,让他根本忘了应该吃点东西这件事。
最后,竟连送到他面前的一杯热茶都让给了她。
看着那瘦得跟纸片一般薄的身材,丛杰实在担忧——她会不会跨出店门槛那一刻突然倒下——活活撑死。
也许他还会因此而被列为头号嫌疑犯!
放下筷子,喝完热茶,温喜绫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眯着眼,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似的,接着粗鲁的打了一声嗝。
这一震天价响的饱嗝,终于让丛杰回了神,他张嘴欲言,一次、两次、最后还是忍着,当作没听到了事。
“我、吃、饱、了。”她宣布。
你这种吃法,我看也看饱了。他在心里如此应着。长吁了口气,似乎也想把她带来的无限烦恼吐个干净。
“那天你去满福堂做什么?”
“找方昔安。”
吃饱了,心情也好了,温喜绫的口气和顺许多。
“呃……”丛杰挑眉。
“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她啜了口茶,脸上表情不知是落寞还是难过。这两天来经历的变故太大,超出她所能承受;虽然与安昔安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这一路相处下来,他对她的照顾之情,让她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很不能接受。
“他为什么会被杀呀?”放下杯子,温喜绫皱眉问道。
“暂时还不清楚。这两天官衙才把受害者的身份清查完毕,你朋友可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
“几把破刀哎!说了一堆什么古人啥年代留下的,我全听不懂。”
“那几把你所谓的破刀都不见了。”
她哦了一声。
店伙计上前,看到一桌空盘空碗,掩不住满脸惊讶,笑咧咧的奉承着:“丛爷带来的公子,不但生得俊,还有一副好食量。”
她哪儿俊了?丛杰瞄过那张青紫掺半带伤的脸,还有那挂满干血加几根干草的衣着……说是疯婆子、丑八怪还差不多。这伙计眼浊就算了,却连马屁都拍得让人不敢领教。
“算帐吧。”丛杰吩咐。
“是的,这一桌,总共十两银子。”
丛杰点点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表情在瞬间青白了几回。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向来是一人饱全家饱的他,从来没在怀里揣着超过五两以上的银子。
“你肚子不舒服啊?看你刚没吃多少嗳。”温喜绫懒洋洋的问。
此时此刻,他着实厌恶她的多话,丛杰瞪她。
“到门外好好待着,别乱跑。”
温喜绫摊手,大概是吃饱喝足了,对他的怒喝也不以为意。
再转向店伙计时,丛杰的气势一下变得疲软。
真想哭!一个陌生丫头竟让他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的跟店家赊账。
庆幸的是,这饭馆里从老板到伙计都是熟人,还不致于把他这么丢脸的事传出去。
“你好了没?我可要走了!”她在门口喊。
丛杰在柜台前对老板强笑,转头朝她走去,脸色在瞬间绷得死紧。
虽然老板够体恤,如愿让他暂时欠着这顿饭钱,但踏出门槛的瞬间,丛杰还是觉得自己背后就要被那蔑视的眼光射穿。
丢脸啊丢脸!他丛杰在扬州也算是个名人,这回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臭着脸在大街上走了几步,丛杰突然冒出一句不太搭的话。
“你真的吃饱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从不浪费食物的。”温喜绫自豪的说。
“是吗?”他挑眉,没接话的意思,但她接下来的回答却令他瞠目结舌。
“当然!在这里,除了曾经送给一个不识相的乞丐几个包子外,我可从没浪费过食物。”
煞住脚步,丛杰扭头,古怪的瞪着她。
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他妈的就有!他仿佛听到空中降下一道声音这样回答他。
莫怪他早觉得她眼熟,原来……
“干嘛这样看我?”温喜绫昂首,不客气的瞪回去。“我说的是实话。再说,这跟你也没关系。”
“是吗?”他冷哼,转过头去,却为这巧合想掩面哭泣。
两人在街上绕了几绕,最后走进一座位于深巷里的宅院。温喜绫忍不住闷,抢先问了。
“这什么鬼地方?”
“嘘。”丛杰转头瞪她一眼,伸手在门板上忽轻忽重的敲了五六下。
许久,一名个子瘦小的男子出来开了门,温喜绫一见他,忍不住横眉竖眼,这人不就是那个饿了她两天的坏蛋吗!
才要冲上前,丛杰却扣住她,将她往宅里的长廊里推。
“别拉我……”温喜绫抗拒着,被丛杰拖过两座月洞门,走进一处四周檀满槐树的天井。
天井里有个小房间,飘散出一阵浓稠的药腥味,呛得温喜绫停下脚步。
一个满面白胡子的老者从偏房边咳边走出来。
“江佬,他还好吗?”丛杰关切的问。
“好……咳咳咳。”江佬点点头,领着他们走进那间小房间。
“熬过今天晚上,能张得了口,咳咳咳,一会还死不了啦。”
“谢谢你。江佬,辛苦你了。”丛杰显然松了口气。
“少找这种麻烦差事给我就算谢我啦!”老人推开框着黑纱的小花窗,天井外清亮的光线一泻而入,江佬这才看清丛杰身后的温喜绫。
“这娃儿是谁?”他眯着眼问道,一双严重下垂的眼肆无忌惮的在温喜绫身上转。
丛杰耸耸肩。他以老天这名发誓,要不是为了厘清这桩强盗杀人案的线索,他真的、真的非常不愿意知道这尊瘟神是谁。
“啥娃?死老头乱说话,小心给你一拳头!”温喜绫口气变了。
“哟唷!好大的口气。”江佬瞪大眼,原本委靡的神情突然变得精光四射,那干魇的嘴角突然咧出笑容,露出几颗残存的老牙。
“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丫头了!”
“别叫我什么鸭头鸡头,本少爷可听不懂!”温喜绫低吼。真给这城里的人气死!他们是眼瞎还是耳聋?在苏州城翠湖里混这么多年,就从没有人敢当她的面这么叫!
见她这般无礼,丛杰才要制止,但江佬开心的笑容让他收了口。
不明白老人这么愉悦的心情所为何来,丛杰只知道,识得江佬多年,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江佬自朝廷里卸下太医一职后,便隐居在此;整个扬州城里,哪个人不敬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就偏偏这个外地来的死丫头没头没脑没一点儿教养,一见面就出口成脏乱骂人。
“有意思有意思。”江佬笑了,完全不在意温喜绫越来越沉的脸色。
“老头子很久没瞧过这么有趣的人了,杰哥儿,这丫头不错!”
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断了温喜绫想破口大骂的念头。
“可是喜……喜绫儿吗?”
那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叫声令她奔上前,当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方昔安,温喜绫张口结舌。
“你、你没死啊?”
方昔安虚弱的点点头,露出一抹可怜兮兮的笑容。
“瞧,能开口了,这儿可没我老头子的事了嘿。”江佬替方昔安检查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走出房间。
“绫儿,能……再见到你,真……好。”
温喜绫太震惊了,想笑,口气却掩不住惊愕。
“怎么可能呀?明明就瞧见你死了!”
“我……我还活着,别咒我。”方昔安喘息着,微弱的抗议。
“如果不是有人把他肚子上那把刀太快拔出来,让他血流太多,早在昨晚就该醒了。”江佬在天井外嚷着。
“是哪个王八蛋宰了你?他长得啥模样?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我……我还能说话,还没死咧,你别咒我。”方昔安哑着嗓子,如果不是失血太多没力气,他肯定会被激到弹跳起来。
“你动也不动的,肚子上又插着一把刀,自然是当你翘辫子了,我还想替你立碑哩。”
“我……我还活着,别说……别说那个字哟!”方昔安哀嚎。
“我没咒你呀,你死了我自然要替你报仇!”
单看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真是够了!丛杰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他再不出声,恐怕这唯一幸存的证人就要被她莫名其妙的给气死。
“他目前需要休息,你过两天再来吧。”说罢,他拉住温喜绫,一个劲的把她朝门外推。
“这两天,我要待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要住哪儿。”他冷冷的说。
“都别吵了,住我那儿,就住我那儿。”江佬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他外貌垂垂老矣,但耳聪目明,虽然一直站在外头摘花弄草的,却把他们的对话全听进去了。
“我老头子住一间大宅子,下人一堆,寂寞的得,小丫头来陪我。”
“陪你个鬼啦!跟你说了别喊我丫头,死老头!”她龇牙咧嘴的一阵吼,就只差没跳上去揪人,对对方一顿拳头。
“你有点教养行不行!”丛杰忍无可忍的开骂了。
“我很有教养了,是这个老头子笨得跟猪一样,听不懂我的话!”
“包吃包住哟,不收你任何钱。”被人指着鼻子臭骂,江佬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吟吟。
温喜绫突然静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江佬。这提议听起来挺好的,但会不会是个骗局呢?
“喜……喜绫儿,你跟他们去吧。眼前这样,我也没法子照顾你呀!他们都是衙门的人,不会……不会骗人的。”方昔安闭目休息,虚弱地开口。
“包吃包住,不用做什么吗?”她问道,不怎么相信的在江佬与丛杰之间游移。
“你不信我,还敢随便吃我一桌子菜?”对她的反应,丛杰又恼又气。
“那是你欠我的。”
噗!我欠你的?这一回换丛杰龇牙咧嘴了。
“我欠你什么呀!”
“你没凭没据、没头没脑地关我两天,差点饿死我,难道不欠我?”
是呀是呀,我欠你的。我那男人重要部位莫明其妙地被踹了一脚,你就不欠我吗?关你两天也算欠你,你干脆说我从上辈子就开始欠你的!他瞪着她,在心里暗骂。
懒得再跟她斗下去,丛杰一甩头,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
五天过去了,在各个水陆口安排的关卡并没有发挥任何效果,案情在方昔安清醒时曾露出一线曙光,但随即归于死寂。
接获通知的死者家属陆陆续续赶抵扬州,认尸时少不得一阵哭天抢地,而干下案子的盗匪仍旧逍遥法外。
盗匪一日不落网,扬州城里有点小钱的官绅商贾每一天都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对县衙施加压力,而这压力逼得丛杰日日在城内各地巡查,不敢有丝毫懈怠。
官衙内外,一片士气低落。
这日,卧床许久的方昔安终于恢复体力,能接受短暂询问。
丛杰不敢拖延,两人在房间内相谈许久。
“那天我才到满福堂,见大伙儿都在正厅相互交流心得,人太多了,我险些透不过气,便独自进偏厅休息,哪晓得才坐下来,就听到前厅有人大喊强盗,我起身想去探个究竟,就见那群匪徒突然冲进来,冲着我肚子就这么一刀,还抢走了我最心爱的宝物。”
说到激动处,方昔安伤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可有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样?”
“没呀,太快了。”方昔安垂下眼,那神情在丛杰看来像有些心虚。
“当时偏厅里没其他人?”
“我没特别留意,我在忙其它的事。”方昔安才讲完,耳根子便红了。
“好吧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满福堂招待的点心看起来不错,我私自留了一些要给喜绫儿,怕人瞧见,才去了偏厅。”方昔安说着,脸更红了。都怪他心肠太软,才会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
丛杰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认识温喜绫在先,他当然有理由怀疑方昔安;但,丛杰推翻了这种可能,因为当时偏厅的地上确实散落着许多被踩碎的糕点。
“喜绫儿呢?”方昔安问。
“我没让她来。”
“哦……”
“会干扰我问案。”他解释,没忽略方昔安失望的表情。
方昔安点点头,有谅解,也有尴尬。
“这几天,可都麻烦丛大人照顾她了。”
“不。”
“那她?”
“她在江府。”丛杰点点头,突然抿嘴苦笑。天知道,不过几天时间,那个男人婆已经把整个江府搞得鸡飞狗跳了。
光是针对姑娘或公子的称呼,就把伺候她的丫头骂跑了三四个;几个在江家寄住的老亲戚也受不了她直来直往的脾气,连袂在江佬面前告状。
也不知江佬是什么想法,总是在听了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甚至还有流书……
“他们可辛苦了。”方昔安突然说道,打断他的思绪。
丛杰因这句话回了神。
“她那倔脾气,肯定为江老爷惹来不少麻烦。”
看着方昔安唉声叹气,丛杰终于会心一笑。
“这段日子为了查案,我没再见过她。”
“其实喜绫儿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糟。”
“她很爱吃。”丛杰就事论事地说。
方昔安点点头,虚弱的笑了。
“别净瞧她脾气坏的时候,其实,她就跟个大孩子一样,没什么心眼,只是有话就说、有事就冲的个性常常过头,我带她来的这一路上,也常被她气到犯愁。”方昔安蹙着眉头,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兵器交流那天,她本来是要跟我去的,后来因她说了一些话惹恼我,我才让她出去逛逛。现在想起来,真替她捏了把冷汗,还好没让她跟来,要是她有个什么闪失,我对温老大可没法交代。”
“她拳脚功夫不错,多她一个,说不定你能全身而退。”
“万万不可。”方昔安连连摇头。
“我受温老大所托,带她上扬州见见世面,怎能让她有任何差池。总而言之,她是绝对、绝对不能出事的。”
这番叙述令丛杰想起在牢里见到温喜绫的那一幕。他无法否认的是,在那当下,他确实曾为她那蓬勃的生气着迷过。
“我的确好奇她的出身,还有你带她到这儿的理由;不过,问这些并没有其它意思,毕竟这跟案情无关。”
沉默了一会儿,方昔安闷闷的说了。
“其实告诉丛爷也无妨。因为这件事,我可能要麻烦丛爷了。”
“呃?”
“我想麻烦丛大人送喜绫儿回苏州去。”
“苏州?她来自苏州?”丛杰呛了一下,无法相信的眨了眨眼。
都说苏州姑娘说话温柔娇婉,似柳条似水波般,可温喜绫……
丛杰看着方昔安,心里忖道:这年头老实人也说谎话吗?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方昔安哭笑不得。“说实话,她在整个苏州城里人尽皆知。喜绫儿的爹是翠湖帮里掌理输通物流的分舵主,个性憨直,没什么学问,打小就放任喜绫儿在水手伙夫和搬运工人堆人中长大;她会变成这样,其实不能全怪她。”
丛杰恍然大悟。
“我带她上扬州,是想试试能否在这儿为她求得一桩好姻缘。”
如果不是椅子太稳,丛杰真的会狂笑到摔下椅子,还可能会狠狠翻个大筋斗,但为了顾及方昔安的面子,他只能忍住再忍住。
那个食量大如牛的男人婆想求姻缘?叫她重新投胎还比较快吧!这世上会有哪个笨蛋敢冒着生命危险娶她?丛杰想到这儿,肚子憋得发疼啊!
看到丛杰那既惊奇又忍耐、不断力持严肃的古怪表情,方昔安垮下肩头。早该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怪自己耳根子软,才会闹出这种笑话。
“她也这样想吗?”丛杰问完,才想起方昔安是受人所托。想来也是,以温喜绫那火爆脾气,怎可能会折腰求这种事。
“她爹也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都十九了,她爹不想在身边养个老姑娘,给人看笑话。”
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教成这样,早就是个笑话啦!丛杰在心里恼怒的想。此时此刻,竟有些气起那温家老爹。自己的亲生子女,再丑再糟都还是该疼爱、怜惜,哪来这么肤浅的面子问题!
“可叹我弄成了这样,短期内不能远行,因此才想请大人走这一趟?大人?”
“哎。”他回神,尴尬的点头。
“您答应了?”
“我……”他想出声拒绝,但方昔安苍白的脸色和恳求的眼神,让他硬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这件案于一日未破,上头不可能让我离开的。”
“噢……”方昔安失望的低喊了一声。
“这样吧,我派个人……”
“那就再好不过了。”方昔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对丛杰微笑。“丛爷真是大好人,在下就先谢过了。”
看着方昔安躺下、合眼休息,丛杰才意识到自己允诺了什么。
他默默起身,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