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快死了。”我看着天花板,说。
我没有在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不会死!”大哥厉声说,他的表情认真得可怕,“有我在这里,不许你死!!”
“别说胡话。”我说。
“闭嘴闭嘴闭嘴!!!!”大哥大吼,“你不会死……从现在开始不许你说死字,你听到了没有!!?”
我笑了。
----------------------------------------------------------------
这世界上,我有许多想要追求的东西---------有形的,以及无形的。
在这些东西当中,我总会有很多得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可以。
于是恶意在无奈的心里长啊长啊,长成一棵树,破出我的胸膛,张着血盆大口拼命吞噬,撕咬。
----------------------------------------------------------------
“这里面,藏着一件东西。”手抚上自己的胸膛,我说,“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在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里了。”
大哥看着我,眼中盛满令人厌恶的温柔。
“我一直,一直地想要将他从这里剔除出去,所以我努力地去忘记,非常努力……”可是,那是徒劳的,“他还是在那里,纹丝不动。”
门口向起轻微的高跟鞋的哒哒声,门开了,梨月走了进来。
“于是我渐渐开始痛苦,迷惘,他会在那里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是我不明白那理由是什么------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理由。我变得讨厌去审视自己的心,因为那里面会有我不想看见的东西,我也不再去仔细思考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因为那会让我发觉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驼鸟吗?是的。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直到--------直到--------”
***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
暧昧难明的雾变成了黑雾,我从那天起再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曙光。
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可是你们自己却不明白。
梨月走过来,高跟鞋在地上轻轻敲打,发出卡哒卡哒的声音。
走到我们面前,她停下脚步,一手垂着,另一手紧紧捏着挎包的吊带,脸上,毫无表情。
“找我来做什么?”她说,“报表还没有做好,我得快些回去。”
大哥转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站起来:“是这个季度的报表吧?我去做就好了,你留在这里陪之扬……”
“我为什么要陪他?”她的声音呆板板的,没有抑扬顿挫,却携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大哥对于这一点,完全没有注意到。
“因为之扬他说要你……”
“又是‘之扬说’啊……”她冷冷地勾一下嘴唇算是笑容,“你真是好啊,只要之扬说了,你马上就可以把什么都给他啊……”
“梨月?”
“之扬说这个……之扬说那个……之扬想怎么样,我就得陪着他怎么样吗!”
“男人,真是冷酷的生物。”梨月说。
挎包在她手中划了一个半圆形的弧,萎缩在墙角里。
“梨月!”大哥沉声唤她,拉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拽出去,“有事的话咱们出去说……”
“为什么要出去说!”梨月用力挣脱他的手恶狠狠地看着我和大哥,“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的混蛋男人有什么不可以当面说!!优之重你给我搞清楚!我是你的女朋友——现在连女朋友都不是了——不是你用来讨好你弟弟的工具!!”
尖利的,直刺人心的语尾在狭窄的空间里四处弹跳,反反复复地砸在我的头上。
“我可不是木头……我是人!我是个女人!!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没有痛的感觉……”
我以手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来,大哥见了,忙过来把枕头竖起,垫在床头上让我靠着。
“梨月,”我轻声叫她,“你究竟想说什么,梨月。”
泪水从她美丽的眼中溢出,滑下脸庞,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她开始讲述了。
从她知道自己爱上大哥开始,一点一滴地讲述。
跟随着她的话语,我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触摸到了她最深的心里潜藏的东西。
-------和我心中会破胸而出的,一样的东西。
深爱着……
跟随……
拥有……
谎言……
被利用……
被欺骗……
痛苦,彷徨,伤害,哭泣,嫉妒,憎恨,虚伪,不能放手——
——我,是罪魁祸首。
“不要说了!!”大哥狂吼,“全都是你自己在胡言乱语!!”
“我说错了吗?”梨月丝毫也不让步地对他喊,“凭什么我就要成为你们之间的牺牲品!就因为我爱你就可以毫不在意的利用我来逃避你对他的感情吗?!”
某种东西像风暴一样排山倒海地想我袭来,我的心刹时间就被涨满了。
“闭上你的嘴!你给我出去!”大哥暴怒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强行往外拖。
梨月拼命挣扎,本是服贴地盘在头上的长发散了下来,一缕一缕地披在肩上。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最清楚,”她用脚狠狠踢上半开的门,娇小的身体挡在锁上,不让大哥拖她出去,“你敢说你曾经对他这样大小声过吗?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呵护到令人恶心的地步吗?你敢说你没有在床上情不自禁地叫出过他的名字吗?!优之重,你这个虚伪到让人想一刀刀剐了你的王八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
梨月抚摸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颊震惊地望着大哥,仿佛不相信他竟然会真的出手打自己。
“优之重……你好……你真……好……”转身拉开门,梨月捂住嘴狂奔而去。
门外,几个病号模样的人在轻声议论着什么。
大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门,表情一片茫然。
“关上门。”我说。
大哥机械地伸手关上了门。
“梨月的包没拿,大哥你快拿了送还她。”我说。
大哥看一眼萎缩在墙角的包,没有动。
“大哥。”我叫他。
他走了几步,站在我的床边——一直站着,不说一句话。
“她说的,不是真的吧?”我说,“梨月她,一怒之下说谎了,对吧?”
大哥还是不说话。
往下看,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第二指节相搓-------每当他心情有剧烈挣扎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到。
我的天啊。
“不是真的吧……”我闭上了眼睛,“不可能吧……”
------有一个暗恋许久的人--------
是我。
-----------------------------------------------------------------
恶意并非只长在我心里而已,只要随便撒下一点种子,它就会四处开花。
可是我们不明白,还是在不断撒播伤害,于是恶意便嫁接在一起,生出了畸形的果。
-----------------------------------------------------------------
在大哥强制性的坚持下,我接受了化疗,据那医生说这样一来即使不能根治,也至少可以阻止它继续扩散。
大剂量化疗药物的作用实在是太可怕了,那期间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头发也大把大把地脱落,而最痛苦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呕吐——天眩地转,没完没了的呕吐。(脑部发生肿瘤时,可以导致颅内压力增加,发生视乳头水肿和喷射状中枢性呕吐。)
为了减轻肿瘤对于脑组织的压迫症状,除了化疗药物外,我每天都要快速静滴甘露醇,而我的血管太细,只要稍一加压就会渗漏,必须重新建立静脉通道。
几周过后我的双手双脚就都布满了针眼,就像吸毒的人一样,光是看而已,就让人恶心。
大哥把我的病情告知了二哥,姐姐,以及远在国外的父母,似是一眨眼而已,除工作忙地分不开身的父亲外家人就都到齐了。
我不愿长留医院,在医生的允准下,我回到了家里,输液之类的事项也有专门的护士每天来为我做,我只要遵从医生的嘱咐定期去医院复查就好了。
一切似乎都很遂顺,全家人都回来了,我的病情也好象控制住了,我没有什么好再不满的了……
但是,大哥呢?梨月呢?
他们两个人,到哪里去了?
“你大哥和梨月又在忙他们那破公司的事呢呀,”母亲劈里啪啦地说着,对于大哥不沾家这事极为不满,“只不过是个小主管而已,公司又不是他的,整天拼死累活的又能有他什么好处!梨月也真是的,就知道和他一块儿拼命,每次我一提结婚的事情就推三阻四,说什么事业第一,家庭第二,那好呀!大家都去搞现代化建设去吧!都不要结婚,都不要小孩,让我们这些老头老婆等孙子等死吧……”
每到这时候,我那个整天戴着厚厚镜片满脑子只有生物工程的二哥就会灰溜溜地跑掉,姐姐则坐在一边精心地修饰着自己的甲——她是个手模特——对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这就是尘封已久的家的感觉,温暖,和谐,也有时不时的鸡毛蒜皮来点缀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生活不对,总觉得有问题。
——我所爱的人不再靠近我了。
是这个原因吗?
你们知道总是在身边的,你必不可少的东西不见了,是什么感觉吗?
——空虚感。
好像要掉进深渊一般的空虚感。
我终于掉下去了。
我想。
那天梨月跑走之后我多次向她提出要见个面,但她一直都用各种理由对我避而不见。
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同意做那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手术后,她才同意与我见上一次。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家里人除了我之外全都出去了,门铃叮当叮当响起来的时候,我慢慢地走出去,为她开门。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带着她常有的,温柔的笑意,冷淡地看我。
“我想我没有必要再进去了,”柔和的嗓音,冰冷的语气,炎热的天,隐隐有一丝寒气,“我不会为那天的行为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咱们之间无话可说,我就是来说这些的,再见。”
她抬脚欲走,我唤住她。
“梨月!我还没有说话呢。”
“我不想听。”
“梨月!”
“你很烦啊!”
“你爱大哥的话,就必须听!”我说。
她猛地顿住身形,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你……这是在炫耀!?”
“炫耀?”我微笑了,“该炫耀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看得出来,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快死了。”我说。
她的肩忽然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还剩多少时间,可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又说。
“你想说什么?”她说。
“你拥有生命,”我说,“你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强壮的生命,你拥有你该有的一切——可是我——你看我,我还剩下什么?我能拿什么来与你相比?他还要活下去的,能陪伴他一生的人是谁,能随他一起到最后的人是谁,还需要说吗?梨月?”
“他不会要我的。”梨月拢一下长发,说。
“他会。”我说。
“他不会,”她说着笑了,笑容很凄凉,“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伤害你的人,他没来杀我我已经是很幸运了,哪里还敢想那些。”
“他会要你的。”我肯定地说,“绝对会的。”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低下了头:“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我说。
她苦笑:“为什么你到了现在还要说这种话,你喜欢的明明是……”
“我‘喜欢’你,”我说,“‘喜欢’!”
她笑了。
她返身向自己家走去,到了家门口,忽然回头望我。
“其实我早已知道你的病情——比所其他有人都早,包括你拒绝治疗的事。”她说。
“是吗?”我淡笑。
“可是我没有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那是因为我……”
“梨月!”我打断她,说,“梨月,我喜欢你,别忘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
有时侯,恶意也可能结出甜美的果实哦。
只是,如果你不能抵抗它的毒性的话,那第一个果实,就是你所尝到的最后的美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