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斯塔茜,你要在三明治里夹什么肉?”凯茜捧着一堆冷藏食品从冰箱边倒着走了过来。她突然一转身,与特雷撞了个满怀。
他眼看要撞上,但却无法及时避让。
“哦,天哪,对不起!”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说。
几个滑溜溜的塑料袋装食品从她手中滑了出去,落到两人之间,谁也无法立即走开。特雷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抓袋子,右手中的咖啡杯一阵乱晃。
他本该就让那些袋子掉下地的,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瑞士奶酪和一袋火腿,同时也触到了凯茜的右乳。
“天哪,对不起。”他说。
凯瑟琳慢慢挪到长餐桌前,把那些冷藏食品一古脑儿放在上面。她嫣然一笑,双颊泛起两抹红晕,谢天谢地。
今天早晨她一副十八岁姑娘的模样,头发向后梳成了马尾式,脸上没涂任何化妆品,清新可人。她上穿一件过大的宽松无领长袖衫,下着牛仔裤。
“好啦,”她说,“真把我给撞醒啦!”
“对不起。”该死,他脸上也泛起了红潮。他已记不起上次露出赧颜是什么时候了。那是在六年级吗?抑或在三年级……
他不愿去想她的身体摸上去多么柔软,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即这次偶然的身体接触是他丧妻以来与女人贴的最近的一次。他拒绝承认自己情感上的激动,不愿分析自己心里突然产生的慌乱是否出于渴望、需要或者诱惑。他已认定,自己对凯茜的感情属于兄妹式的。
他迅速改变了话题,“非常抱歉。昨晚取消我们的面谈实属迫不得已。”
“没有问题,”她简短地说,“谢谢您留下了便条。”
“我得去办公室,回来时已经很迟了。我想大概已经两点半了吧。”特雷解释说,“我们与一个重要客户谈成了一个很大的软件项目,最后期限早已确定。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让大家不分昼夜地连轴转。昨天出了点问题,项目经理回家庆祝她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所以我只好去代替她。”
她在为道格做三明治。此时,她抬起头,望着他莞尔一笑,“您真会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上帝!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评价过。他耸了耸肩,说:“如今,任何结婚十年的人都该有一夜的自由。”
“我永远也不会结婚,因为大家都对它期望过高。”斯塔茜一副独特的标准黑色装束。今天早晨她还配上了一副同样阴沉的愁容。她站上滑板,端着碗和一盒近来最喜欢吃的混有干果的燕麦片,向厨房的餐桌滑了过去。
“你能不能把那个东西留在门边?”特雷对女儿说。
她没有回答。他其实也没指望她会那样做。
她又滑回了长餐桌,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橘子汁,给自己倒了一杯。
日复一日,早晨是一天中最难受的时候。像特雷一样,斯塔茜和道格都不是早起的人,准备上学的忙碌可能充满着真正的危机。
“哎,斯塔茜,”凯茜热情洋溢地说,“你想在三明治里夹什么?烤牛肉还是火腿?”可能是标准的英国口音使她的声音听上去格外令人愉悦,抑或她在早晨显得特别欢快,充满生机?
斯塔茜坐在桌边低头吃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她头都没抬就说:“我不要午饭。”
“太糟了。”特雷说,“不管你要不要,你都得吃午饭。”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不过,这些日子里,他与女儿在一起时似乎总会有些摩擦,有些不愉快。他看着这孩子总不免感到有点灰心失望。
“给她火腿和奶酪。”他脸色阴沉地告诉凯茜。
但是,凯茜却依然一副欢快的样子,不理会那充斥在屋子里的紧张气氛。“怎么样,斯塔茜?今天就夹火腿和奶酪?”
“我吃素。”
“但是,你昨晚还吃了阿妮塔的炖肉……”
“今天,”斯塔茜粗鲁地说,“今天,我吃素。”
上帝,帮帮我吧!从斯塔茜好斗的表情和凯茜突然张大了的眼睛,特雷意识到他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对不起。”他说。该死!他今天早晨没做别的,只是在道歉。“好吧,斯塔茜,那就带奶酪三明治吧。”
“我是严格意义上的素食者。”面对他那副茫然的样子,她又补了一句,“不要奶酪。”你这个蠢货!她没说出声,但是,隐含的意思却一目了然。
“好吧,那就带色拉吧。”他尽量模仿凯瑟琳欢快的样子。这时,他转过身对凯瑟琳说:“我们有莴苣吗?”
“当然有,”凯瑟琳的笑容充满温情,令人愉快,相形之下,斯塔茜脸上却冷若冰霜。“色拉,马上就来……”
道格手脚并用地一蹦一跳进了厨房。特雷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肩膀绷得更紧了。他正要怒吼,命令儿子站立起来走路。就在此时,凯瑟琳在他脚上重重地踩了一下。“哎呀!”他叫了起来。
接着,他注意到,道格一看到地板上他最喜欢的碗就突然停了下来。那是一只塑料狗食盘子,上面印有海盗字样,碗里盛满了一团团硬邦邦索然无味的狗食。
哦,现在倒很有趣了。特雷从来就没有尝试过将道格的游戏推向极致,用真狗食来喂这个孩子。
道格脸上的表情十分滑稽。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特雷发现他儿子扮狗比做人更加轻松自如这个事实有什么好笑的话,那么,此时道格的面部表情就更好笑了。
“早上好,道格,”凯茜声音欢快地对他说。宽松无领长袖衫上印着玛丽·波平斯。“今天早晨你是当小狗呢还是做小男孩?我为小男孩买了特别好吃的东西,不过,要吃的话,你得坐到桌子边上用调羹吃。”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桌上为道格准备了座位。在道格的座位前面,是一罐牛奶和一盒甜麦片。
道格的眼睛瞪大了,许多星期以来第一次,至少是特雷听到的第一次,他喊了一声,“甜麦片!”接着,他爬了起来,跑向桌子,顺顺当当地坐到了座位上。
更加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头。斯塔茜这时从早餐上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当然,她的微笑是对着凯瑟琳的,而凯瑟琳也冲着小姑娘笑了,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
很清楚,她们共同策划了这场甜麦片活动。
凯瑟琳指甲上涂着黑指甲油,这明白无误地显示,她至少在女儿的陪伴下度过了一部分晚上的时间。特雷颇为满意,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感到满意。
他倾了倾身,靠近凯瑟琳,压低声音说:“你没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去买东西吧?”
她惊讶地投去一瞥。“当然没有喽,我让人送货上门的。”她也靠近一点说,“对不起,刚才踩了您的脚了吧?”
她身上散发着异香。这是香皂与柔和清香的护肤水混合在一起产生的幽香。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他能够数得出散布在她鼻梁和两颊上的几颗雀斑。这几颗雀斑将她的脸衬托得更加妩媚可爱。到底为什么她从不用化妆品把它们遮盖住呢?
“那么晚了,你是怎么让杂货商愿意送货上门的?”他问道。她的眼睛呈淡淡的蓝灰色,虹膜外有细细一圈颜色较深的部分,近乎黑色,眼睫毛浓密,富有光泽,而且……
特雷突然意识到他们站得太近了,于是向后退了一步。
“是没办法让他们送货上门,”她回答说,伸手盖上斯塔茜装色拉的塑料饭盒的盖子。“但如果动动脑筋,就会有办法。打电话订一块比萨饼,比萨饼送来时,可以对来人说,如果他在十点钟前帮忙买一盒甜麦片,他就会得到二十美元小费。”
“我会还你钱的。”特雷对她说。他倚靠在长桌上,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咖啡。“其实我是想告诉你,请你记下支出的清单。”
“当然可以。”她又冲他微微一笑,“今天早晨您看上去很潇洒。我猜穿这套衣服是要去办公室吧。”
“谢谢,没错。”他用手指梳过头发,对她的恭维竟感到一阵兴奋,真有点莫名其妙。“我要开一整天的会。”
她麻利地扣上道格的紫色午饭盒,“今晚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在九点钟回来,”他说,“正好赶上我们谈话的时间。”
“哦,”凯茜的笑容消失了,“不回来吃晚饭?”
“我有个会要开得很迟。”
他使她失望了。她竭力不表现出来,但是他确实令她失望。显然,她有某种期待,这很可能因为,大多数家庭一天至少有一次共同进餐的机会。
不过,苏德兰家族并不属于大多数。长期以来一直如此。
“我们得走了,”斯塔茜恳求道,“道格,去刷牙,快!你有股狗的味道。”道格一溜烟消失在走道里,这时,斯塔茜又向凯瑟琳展示了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他以为这是在赞扬他呢!”她站上滑板向门口滑去,“我先出去上车。”
“带上午饭,”凯瑟琳说,“不要忘了向爸爸说再见。”
“再见,特雷,”斯塔茜拖长声音说,“今天一定要去赚很多很多的钱,因为上帝知道,我们已经拥有的四十亿是远远不够的。”
“在我们国家,”凯瑟琳说,“我们一般只在谈话中间使用冒犯别人的话。见面招呼与离别再见时通常不说冒犯的话。简单说一句‘一天快乐’就行了。还有,你可以认为我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每个人早晨都需要拥抱一下。”
斯塔茜的笑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将通常用在特雷身上的敌意转向了凯瑟琳,而且变本加厉。“我不要!”话虽如此,但她还是迟疑地瞥了一眼特雷,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太可笑了。”凯瑟琳粲然一笑,温柔地说,只当斯塔茜在开玩笑,“我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不能从拥抱中得到好处的人。”
斯塔茜眯缝起眼睛,特雷觉得自己很紧张,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兆头。斯塔茜的脾气太像他自己了。她的情绪变化也酷似自己。其实,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他的影子,可怜的孩子。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她看看凯瑟琳,又看看特雷,然后目光又落到了凯瑟琳身上,脸上竟绽开了笑容。不过,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笑,而是一种精明狡黠的笑。特雷只得打起精神,强作欢颜。
“这样的话,好吧!”他女儿说,“如果早晨真的每人都需要拥抱的话,那么,你们就先来吧。”
特雷看看凯瑟琳,凯瑟琳也看了看特雷。他相信两人眼里都流露出震惊。
嗯……
凯瑟琳的脸刷地红了,多么令人称奇!接着,她哈哈一笑说:“不过,我并不是家庭成员。”
“哦,”斯塔茜说,“我明白了。这么说,你并不真的认为每个人都需要拥抱。你的意思是,有些人需要拥抱。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不在其中……”
“不,那并不是我的意思。其实,我也非常需要拥抱,但是,我这是第一天在这里工作,更不用说我与家乡、与家人相隔十万八千里了。我只期待得到你和道格的拥抱,就这么回事。”
“我们对拥抱提出了挑战,”斯塔茜告诉她,“苏德兰家族赞成飞吻,我们尽可能地避免身体接触。需要时,我们就握握手,因为握手会提醒我们这是在做交易。”
斯塔茜走过厨房,在离特雷面颊约一米的地方,给他来了个夸张的飞吻动作。“一天快乐,”她绷着脸说,“今天把你的恶意收购控制在三个以内,好吗,爸爸?”她抓过滑板出了门。纱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哦,天哪。”凯瑟琳说,“对不起,我……”
“她没有错,”此时还不到七点半,特雷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作为一个家庭,我们……缺乏亲情。”
“好吧,”凯瑟琳说,“作为一个家庭来说,如果在这点上并不特别愉快的话,那么,您就该想方设法对此作一些改变。飞吻固然有它的用途,但是,它不该用于家庭成员之间。”她推开厨房门,探头对着走道说:“道格,即使你一颗颗地刷牙,也该刷好了吧。快一点,不然我们就要迟到了。”
特雷目送凯瑟琳逼着儿子出了门,杯中的咖啡这时也喝完了。
“晚上见。”她对他说了一声,一副礼貌周到的模样。
凯茜可能教会他们如何拥抱。这个主意非常吸引人,但却十分荒唐。很有可能他们大家都已无可救药。
不过,特雷想起来了,到今天早晨为止,凯茜来了还不到一天时间,斯塔茜脸上就露出了微笑,而道格也开口说了话。
他的新保姆真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如果说有谁能够创造这个奇迹,那么,除了凯茜·温德没有别人。
特雷的塔楼办公室亮着灯。
凯瑟琳在轻手轻脚地关上道格的卧室门时,可以从那俯视着中心庭院的拱形窗户上看得出来。
毫无疑问,道格是她见到过的最不善言辞的孩子。除了早饭时说过的那几个字外,她一天中听他说过一回“是的”,两回“不,谢谢”。不过,他给了她一堆书,让她晚上睡觉时消遣,当然喽,都是与狗有关的书。
她最后来到了通向特雷的塔楼的楼梯上。春夏两季天气暖和的时候,穿过庭院直接上楼会快得多……
夏天她是不会在这里了。或者春天她就已经走了。除非特雷的生意伙伴比尔·刘易斯真是她失踪的哥哥,只有那样,才可能有理由常常来此拜访。
她感到自己由衷地希望那是真的。
凯瑟琳在阿尔布图书馆里度过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阅读有关那位神秘莫测、令人困惑的比尔·刘易斯的所有地方消息。她研究了几张模糊不清的新闻照片,试图在这个男人脸上找到与皇室成员相似的地方。他的年龄正好对上,这点没有疑问。身高体型好像也没问题,肤色更是一模一样。
据社会新闻版报道,比尔·刘易斯似乎经常光顾一家高级餐厅和一家名叫拉特派克的夜总会。他是阿尔布考古协会和当地探险者俱乐部的成员。他还连续好多年为大哥大姐组织的新墨西哥分部广泛地集过资。
明天,凯瑟琳将会花上一天时间去打电话,设法找到某个知道比尔·刘易斯下落的人,没准能找到他在探险俱乐部里的朋友呢。在这点上,既然特雷认为他好像已经到什么地方旅游去了,她就该押押这个宝。
如果比尔真是她失踪已久的哥哥詹姆斯王子,那么,他已经做了许多会让她和家人都感到自豪的事。
如果他不是的话,那么好吧,她就像劳拉说的那样,做了件劳而无功的事。但她坚定不移地对自己说,退一万步想,就算放任自己到苏德兰家来是完完全全在浪费时间,她也会从工作中享受到休假的快乐。这是一个不必时时被人称为凯瑟琳公主殿下的休假,而以往她每次出门都无法避免。这确实是休假,尽管苏德兰家族成员之间关系紧张。
坦率地说,凯瑟琳很喜欢斯塔茜。在小姑娘无礼的外表之下,可以看到一个才智出众、反应敏捷、异常敏感的女孩,一个渴望走出高楼深院的女孩。道格是个最可爱的小东西,凯瑟琳已经彻底爱上了这个男孩以及他假扮的那条狗。至于他们的父亲……
凯瑟琳在图书馆的时候,也已经读到了特雷和他的妻子海伦娜的故事。
海伦娜是美国上层社会的标准美人,一位风姿绰约、身材优美的金发碧眼女郎。她与特雷真可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凯瑟琳在社会新闻版上看到他俩婚礼的消息,还看了他们两个孩子出生的新闻。她浏览了一系列有关特雷蒸蒸日上的计算机软件业务的文章,有关他与比尔·刘易斯合并的报道,还有数不清的关于苏德兰家族的故事。
最后,她找到并仔细阅读了海伦娜的讣告。这篇讣告特别长,包含了一帧照片,列举了这位女性生前所做的种种善事,但是,只字未提她的死因。
千真万确,只字未提。
仿佛某天早晨,她突然停止了呼吸,原因不明。
凯瑟琳深深地吸了口气,敲响了特雷办公室的门。
“门开着。”
特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转身看到他从卧室出来,正走下楼梯。他此时仍然穿着早晨穿的那套昂贵的意大利西服。不过,领带已经松了下来,衬衫的第一个纽扣也已解开。这并没有使他显得邋遢,而是在凌乱中透出潇洒漂亮。
“请进。”他说。
但是,她却踟蹰不前。这时,特雷从后面伸出手拉开门的碰锁,推开了门。
她抬腿迈进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只感到茫然,没有一点知觉。对她来说,没有必要如此紧张。这只不过是公务会谈,仅此而已。持续时间可能不会超过五分钟。她会迅速地汇报道格和斯塔茜这一天的情况,然后就离开这里。
其实,甚至可能完全没有必要坐下。
“我不敢肯定要告诉您点什么,”她简洁地说,“道格和斯塔茜与我仍处在互相了解的阶段。”
“我能给你拿点什么喝的吗?”特雷向吧台走过去,“来杯酒?”
酒。
“哦,”凯瑟琳说,“不!我,嗯……谢谢,不过真的,我只在特殊的场合喝酒。”
他转身面对她,就像电影中的理想的约会场景一样。他真的是集财富、权力和魅力于一身。当然,他还有电影明星般的容貌。
这不是约会,当然也不是什么梦幻。
不行,她不能晕乎乎地喝酒,然后开始展开想象的翅膀,狂乱不羁地去幻想。不用,非常感谢!
“这难道不是特殊场合?”他问道,“你的新工作第一天结束?”他用手指了指房间另一边,“请坐。天知道,这一天也够长的了。”
在他办公室较远的角落里,凯瑟琳看见一个表面松软的沙发和几只看上去不那么奢华时髦但却舒适宜人的椅子。他指的是那个方向,还是他办公桌前那些比较严肃的椅子?
她不想作任何假设,只是原地不动地站着。
“给我来杯姜汁苏打水吧。”既然他好像决意要让她来一杯什么,那么,就来一杯这个吧。就在他倒苏打水的当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上衣在宽阔后背上绷紧的样子。“请不要见怪,不过,不管场合特殊不特殊,明天早晨我都得早早起床。更糟糕的是,我还得让道格起床。您知道,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六岁男孩黎明时不肯醒来,也不肯出门。”
“道格不太喜欢上学。”特雷递给她一杯苏打水,她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刻意避免了手指的接触。
“那可太糟了。尤其是考虑到他还要读……十一年书?”
“是啊,而且还有四年大学。除了没有把他从学校召回家来学习外,我们已试过了所有办法。”特雷领着她向会客区走去,“不过,我确实在想,他需要与社会沟通。这你明白,他该接触其他孩子。”
他把一碟椒盐饼干放在长沙发前的咖啡桌上。“请自便,”他继续往下说,“原谅我在谈话时嘎吱嘎吱地嚼东西,不过,晚餐时,我一直忙于工作,而中饭可是很久以前吃的了。”
他昨晚只睡了一会儿觉,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如果照他早晨说的,昨晚他两点半钟才到家,今天早晨起床、梳洗,七点过后就已准备好上班,那么特雷昨晚很可能只睡了大约四小时。
凯瑟琳在一张椅子边上坐下,因为看上去特雷有意坐长沙发。“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到厨房去谈。那样的话,我可以为您做点晚餐……”这难道不是住家保姆该做的吗?她不敢肯定。不过,仔细打量一下就可发现,特雷很显然已经疲惫不堪。无论是不是她的分内工作,她都会心甘情愿地为这个男人做一块三明治,或者用微波炉给他热一点阿妮塔为她和孩子们做的晚饭——美味通心粉和奶酪。
“不用,”他说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谢谢,不过,我只想在一个地方坐上片刻。今天实在太紧张了。一开始就是冲突,我不得不开除一个效率低下的人,他不服,我差点打电话叫保安。这件事十二个小时前才结束。”
凯瑟琳禁不住问道:“难道您还没有超越事必躬亲的阶段?”如果她读的报纸没错的话,那么,苏德兰—刘易斯公司价值相当巨大。
他坐直身体,呷了一口杯中酒。“我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抱怨似的。我工作是因为……好吧,是因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在、能力所在。我擅长策划,并且善于管理这个企业。要让我把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简直比杀我还难受。”
“其他事情”是否包括把时间花在孩子们身上?凯瑟琳不敢问出声来。另外,他只不过缺席了两顿晚餐。连续两天不在家吃晚饭可能是一种巧合。
“斯塔茜在不断向我打听感恩节晚餐的事。”她告诉特雷。
他抬起手,在粗密的短髭上摸了一下,脸上表情并不十分快乐。“哦,上帝,那就在下星期了,是吗?”
“是吗?”她问,“我不敢确信,因为这是美国的传统节日。斯塔茜认为是在下周四。从明天开始还有一个星期。”
“是的,”特雷叹息道,“我母亲要去夏威夷看几个朋友,所以这个假期就我们四人在家。虽然……”他又呷了一口酒,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似的,“我想与你好好谈谈这件事,好像还是一如既往为好。”他放下酒杯,眼睛直视着她,“你已经要求过好几次,希望大家共进晚餐……”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目光却依旧直直地盯着她。“我与斯塔茜在一起好像总会发生点不愉快的事,引得我怒气冲冲。而每当这时,道格都会十分不安,我们大家仿佛无法沟通似的……其实,我一直在有意避开晚餐时间。”
“哦,天哪!”凯瑟琳轻声说。
他点了点头。“我和一些人谈过,向一些专家请教过。他们认为,让斯塔茜拥有那个空间或许是个好主意,不过,说实话,我不知道会怎样。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会表现得多么可怕。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逃避倒很像放弃,不过……”他摇了摇头,“这听上去很可怕,不过,倒是为我不回家找到了借口。”
他又坐回到长沙发上,用手指压在鼻梁上,好像头痛欲裂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但这些说给别人听时,一定非常可怕,对吧?”
凯瑟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好。所以,她选择了说真话。“对,既然您知道这些道理,那么,您也该从心底里明白,逃避您自己的孩子可能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么,我该做点什么呢?抓住她,把她摔在地上,强行要求她不准再如此粗鲁无礼?天哪,凯瑟琳,好多次我不得不一言不发,两眼狠狠地瞪着她。每当这时,我的血压就开始升高。”
“不过,那只是部分问题所在。”她说,“您难道还不明白?”认识到这点时她哈哈一笑。“您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像一个精神上的拳击手,每次一见到斯塔茜,您就立即进入那种状态。”她身体又向前挪了挪,“比如今天早晨,还记得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特雷擦了擦眼睛,“我真不记得了。是不是那种‘今天你穿的到底是什么’,或者‘你要穿成那种样子出门的话,除非等我死了以后’?”
“非常接近,”凯瑟琳说,“与穿衣服无关,不过您确实批评了她,特雷。原因是她在厨房里滑滑板。您没有对她说早安,您其实根本就没有和她打招呼,开口就告诉她,您希望她把滑板放在门边上。您那眉头紧皱的表情和僵硬的肢体语言明确无误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本周内她已经把事情搞糟过一百次了。”
“你说什么?”他问道,“我就不该批评她吗?”
“如果您不想让她在屋子里滑滑板,那么就定个规矩,让她把滑板放在车库里。”凯瑟琳劝道,“如果她疏忽忘记了,您先向她说声早上好,因为她是您的女儿,您深深地爱着她并且很高兴见到她,您把昨天夜里做的有趣的梦告诉她,因为您知道这会使她开怀大笑,接下来,您对她说,‘哦,顺便说一下,你好像忘记我们订的规矩了,是吗?请把滑板拿到门外去,好吗?’这时,您笑容满面,斯塔茜也会明白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
“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特雷喃喃地说。
“我曾读过一本非常好的书,涉及到关系问题。”凯瑟琳告诉他,“这是人们常常身不由己做的事情。比如,一首歌让你感觉很美妙,往往是因为在你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发生了很美好的事情。你明白,‘哦,亲爱的,他们在弹奏我们的歌呢!’但是,人们也把事情与糟糕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我记得读过的那个例子涉及到夫妻关系。蜜月一过,他们就开始吵架,大多数人显然是为金钱而争吵。反复无常的话题,不是吗?不过,要解决这个问题确实并非一日之功。两人经过一天并不轻松的工作后回到家,另外,小吉米在日托所还遇到了麻烦。他们没有接吻问好,而是立即重新开始为钱争吵。如果他们经常这样,钱的问题可能会有一天解决,但是,他们仍然一进门就开始争吵,因为,他们已经把相互间的见面与所有的愤怒、痛苦、失意以及紧张联系到了一起。这可是两个发誓互敬互爱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在下意识中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一见到对方的脸就感到非常厌恶。”
“哦,上帝!”特雷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那就是我的所作所为吗?我是说在处理与斯塔茜的关系上?”
凯瑟琳点了点头,“我想是的。您说过,一看到她您就感到紧张。那种紧张感很可能是双向的。即便不是这么回事,由于斯塔茜生性十分敏感,至少她也会受您的影响变得紧张。不过,这也不全是您的错。她并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孩子。我发现过她在估计什么样的反应最使您心烦意乱,然后就冒险一试,接着,冷静地坐观您大发雷霆。”
“这么说,我该做什么?”他自问自答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做一些改变。我得看着她,不要发火。我眼睛看着她,心里想‘这是我的女儿,我爱她’,而不要总想‘这是我的女儿,我要拧断她的脖子’。”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是,凯瑟琳知道,特雷不是那种轻易被困难吓倒的人。
“您还需要暂时控制一点,尽量少批评,”她建议道,“无论什么时候您见到斯塔茜,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即使是些很高兴见到她之类的话。”她嫣然一笑,温柔地说,“您还可以偶尔试着对她露出笑容,而不必总是对她怒目相视。”
特雷两眼紧盯着凯茜说:“上帝,你一定认为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不,我认为……”她眼睛朝地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迎着特雷的目光看了过去。目光里充满了温情,两颊泛起他已熟悉的淡淡的绯红。
早晨见面后不知什么时候,她把那束成马尾状的头发解开散披在肩上。好一头亮丽的、浓密厚实的栗色头发,闪着光泽,摸起来一定非常非常柔软。
特雷右手拿起酒杯紧紧握住,左手悄然抱住右臂。用手去摸保姆的头发是不端的品行,即便他确实只把她当作小妹妹对待。
“我认为,您有改善与斯塔茜关系的想法,简直太妙了,”她柔声说道,“更不用说您决定采取行动,打算下功夫真正改善关系了。太多的人甚至连试都没试过。”
凯茜认为他太妙了。这可能是因为满满一杯酒下了空腹的缘故,但十分可笑的是,她的话确实使特雷感觉非常好。或者可能因为他突然看到了希望,所以变得如此过于自信。多少年来第一次,他实实在在考虑到了明天,感觉到尽管希望不大,但他和道格以及斯塔茜仍然有可能真正从海伦娜死亡的阴影中毫发无损地走出来。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到桌上。“要想留住你长期工作的话,我得怎么做才行?”他问道。
他的话使她感到了意外。她摇了摇头,莞尔一笑,心里十分明白,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请务必当真,”他倾身向前,试图证明自己的真诚,“我不是在开玩笑,凯茜。请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使你呆长一点,哦,七年怎么样?待到道格上中学!考虑一下经济和其他方面的补偿怎么样?一周中你需要几天或几晚休息?一年需要多少周假期?至于住房问题,你知道,我们可以在这里为你安排一个私人套房,就在这座楼房的两翼中挑一套。而且,如果你将来要结婚,你的丈夫也可以住在这儿。”
凯茜真的大吃一惊,“苏德兰先生……特雷,我……”
“我记得你说过还没有男朋友,不过,如果你在家有什么关系特别的人,我可以把他接出来,给他找一个工作。”
“没有什么关系特别的人。”她说。
“无论他是干什么的,请你相信,我都会为他在苏德兰—刘易斯公司找到工作,而且……”
“没有关系特殊的人,”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提高了许多,“真的!”
特雷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如果我想要什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争取得到的。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是因为真的太需要你了……”
她把目光收了回来,向下看着放在腿上的紧握的双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汇是多么贫乏。
“为我工作。”他迅速补充说。不过,就像几天前一样,幻觉中的凯茜又一次如闪电般映入他的脑海,只见她在他的床上,浓密的棕色美发散铺在枕头上。
错了,错了,错了!见鬼,这念头到底从何而来?因为酒吗?可能,不过,他那天晚上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喝呀?
特雷的目光也移向别处,惟恐她会从他眼中看出他内心深处暗藏着的那个令人厌恶的意念。他在想方设法吸引她留下来长期工作,而不想把她吓跑,不再回头。
她的坐姿高雅而斯文,双膝紧紧靠在一起,后背挺得笔直,两肩自然向后,仿佛仍然穿着那天面试时穿的旧式贵妇人套装。在他潜意识里出现的不仅仅是她那美丽的胴体,还有她那裸露修长的双腿环绕在他身上的情景。如果她能够解读他的内心思想的话,一定会感到极度厌恶的……
就在这时,凯瑟琳说了句,“哦,天哪。”哦,天哪!
特雷两眼凝视酒杯。小妹妹,还记得吗?她是一个极其甜蜜可爱的姑娘,没错。但是,他对她的感情是兄妹式的。至少,他们大多数时间是这样的。
他偷觑了她一眼。是的,她确实有着修长的腿,非常非常美丽而修长的腿。
这双美丽而修长的腿从来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缠绕过任何人。这双美丽而修长的腿属于一个与他不是同一类型的娇媚可人的年轻女人。
他感到兴趣索然,苦涩不堪,而且产生了玩世不恭的念头。他突发奇想,还不如沉溺于纯粹的肉体关系中去,不涉及思想与灵魂。他要不断地进行狂热粗暴而不承担任何义务的性生活。
可爱的凯茜·温德,嗯,若想知道她的需要,可没有像他在纽约大学和哈佛大学挣学位那么艰难。毫无疑问,她需要的是美妙温柔的性爱,一种全身心的密切配合,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她需要的是充满爱意的喁喁私语和海枯石烂心不变的誓言。她需要的是从此以后快乐至永远。
可她不知道快乐只不过是个神话,而永恒是一种谎言。
真该死,他一直感到自己比较正派,但是现在,他竟然几乎迷失了心性。
至少,他已不再因为凯茜温柔热情、落落大方,不再因为她有一头美发、一脸妩媚的笑容而产生把她钉到墙上的冲动。
上帝,他是一个大大的笨蛋。
他抬起头来,发现她正凝视着他。
“您没事吧?”她轻声问道。
“我累了,”他说,“对不起,我……帮我个忙,好吗,凯茜?”
“当然可以。”
“请你考虑一下,”他说,“你知道,就是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事。”
他最终会让她明白,在这件事上他是多么认真。接下来,就有可能说服她接受他的建议。因为每个人都有价码,即便凯茜自己并不清楚,他也会迟早弄清她的价码是多少。
“恐怕考虑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好处。”她怀有歉意地告诉他。她的眼睛具有非凡的魅力。
“不管怎么说考虑一下吧,”他说,“你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去提出你的要求,无论多么过分也没有关系。”
凯瑟琳爽朗地笑了起来,说:“您真不知道我会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
“其实,”他说,“考虑到你的推荐人之一是王室成员,我确实可以猜到几分。嗯,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你怎么结交上公主的?”
两朵红云又飞上了她的双颊,“这要比您想象的容易多了。”她说,“遇上她们……纯粹是出生造成的。”
“你母亲或父亲为皇室工作,还是做其他什么事?”
“是做其他什么事吧。”她告诉他。说着,她站起身来,显然有些不安,不愿继续往下谈论她自己。“我可能得去看看斯塔茜,是她上床睡觉的时候了。”
特雷也站了起来,抬腕看了看手表。他这才意识到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正如你所知道的,这位公主对你评价极高。”
实际上,这很滑稽。凯茜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缕烟,从那门缝里飘然而去。“我很高兴,”她半天才说出话来,“请您原谅,先生。”
不知怎的,他已经使她惊慌失措,竟情不自禁地又以先生相称。
他陪她向门口走去,“我明天上午还有一个早会。不等你把孩子们叫起床我就会出门。祝你好运,我明天会在五点钟前回到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两眼充满了期望说:“好的,那么我们就等您吃晚饭?”
嗯。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懊恼,因此,她微微一笑,接下去语调柔和地说:“我猜您又不会回来吃晚饭吧。”
“明天晚上有一个慈善组织的晚餐会。我头脑一发热,就答应了我母亲要去参加。实在对不起。现在已经太迟了,要反悔就不太合适了。”
“那么,星期五怎么样?”
她一副满怀希望的神情,特雷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坏蛋。
“我需要几天清理一下日程安排,”他承认道,“有些东西我是无法改变的,星期五的晚餐会就是其中之一。”
凯瑟琳眼中的希望之光显然黯淡了下去,特雷明白,她已不再像几分钟以前那样认为他是个有情趣的人。
“我会这样做的,”他告诉她,“我会回来共进晚餐的。而且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我答应你。”
“不要答应我,”凯瑟琳对他说,“答应您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