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过后裴夫人会在某些场合的茶花会上,对着那些只带着闺女来的官僚太太们,优雅撩撩带精致刺绣花边的宽大袖子。“其实两个男娃娃也蛮好——稍微闹了些罢了。”

可裴若愚觉得不好。

这个念头自从他翻了一次房间窗户后,脚不慎正好踩到下面形状嶙峋的鱼池石头,而导致小腿肿的直到上私塾前一天才好。

而一直到很后来了,他都会鼓足勇气很无谓的走向苏延泽,大义凛然的伸出左手或者右手。

“那个,哼,给你打!”

苏延泽就就着和煦的朝阳或者恬淡的夕照仰起脸,看着他一脸臭烘烘的表情,湖一样清澈的大眼睛得意的眯起来。

私塾里已经走得没人了。

裴若愚因对不上对子活生生被先生打了一十二个手板,积攒在手心里的红都能艳过院子里的桃花了。

鼻子酸酸的,委屈跟不满加上火辣辣的疼狠狠摩擦着通红的眼角。刚才打板子的时候的确是因为苏延泽还在这里,自己硬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现在剩下自己伏在桌子上老大不情愿的去赶那‘罚抄书十遍’的结果时,却怎么都忍不住了。

毫无预兆的,一大颗眼泪啪掉在了纸上,把好不容易写好的那个‘桃’字化开一片,洁白的纸忽然呈现出一片乌青的印子,像极了外面泱泱欲黑的天。

裴若愚懊恼到死,他一把拽下那张纸揉成团使劲一丢。纸团三蹦两蹦恰恰停在了前面苏延泽的桌子上。跟自己是一样黑底暗花的桌面,反射着亮堂堂的光。

纸砚摆的整齐。那个插满笔的青花笔筒安静祥和的坐在桌角。

裴若愚冲那里望一眼,狡黠的笑起来。

私塾后面紧挨着就是一座小丘,头一眼望过去就看得见有条小溪自上面灌下来,白白细细一条线,穿过高高矮矮的灌木丛,再从他们讲学的草堂底下流出去。院子里的那几棵,是先生去年特地让人从后山上刨下来的桃树,而今已经争先恐后的,开出了繁盛的花。

初春的黄昏怎么说都还是有点凉。裴若愚蹲在溪边,将怀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苏延泽的细纹砚台,苏延泽的小羊毫笔,苏延泽的青花大笔筒……叽哩咣当一股脑的全被他用衣服兜了来,排队似的列在眼前。

身后桃花香甜得腻。碎雨一样的花瓣随了微风,洋洋洒洒落了少年一肩头。

裴若愚咬咬牙,噗通噗通几声之后,那些东西都沉了底。黄杨木的毛笔在水面上打了个优雅的旋儿,也瞬间被湍急的溪流卷至没影,只剩下墨迹浮上来。

裴若愚坐在原地,手放在水里不舍的提出来。微凉的水跟绸布似的,轻触着灼痛的皮肤,一霎那的舒适感沿了神经钻进心里。‘去井水里泡一下吧。’——那人那话,也许并不只是嘲讽而已吧?

他身子微微一抖,连忙撩起袖子,使劲往水里捞去。尖石,细沙,甚至是来不及逃走的鱼,掠过指尖的,唯独不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太阳已经被云淹没的只余下顶端还在,青灰的树干几乎要变成青紫色。裴若愚这才带着放弃似的落寞甩甩胳膊。‘苏延泽活该’到‘谁让苏延泽这么坏’从心里重新翻滚了整一个来回都始终无法让自己彻底释怀。“大不了今天给他打三……四下好了。”这么决定着,裴若愚站起扑扑身上的土,走开两步,又禁不住回头望上一眼。

花瓣落在水里,祥和伏在晶莹透亮的水面上。

一点斑斓,二点娇艳。

十遍书怎么都没能完成。裴若愚踢踏着小石子往府里走,边琢磨着该怎么扯谎,总不能说‘先生拖堂了’——苏延泽回去一说肯定就穿了。

再免不了又要跪上两个时辰。

穿过弄堂的时候却现了苏延泽。他正倚在弄堂口闲闲的翻着书。

竟然还没回去。

“你你你……”不禁瞪大眼睛瞧他。

苏延泽看他来了,就合死书。“我随便逛逛,走吧。”说完就回头将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

“干嘛?”裴若愚被他瞧的心虚。

“……没事。”苏延泽盯着他衣服下摆沾上的泥和藏在袖子里跟了一路还没掉的花瓣,摇摇头,扭脸先走了。

回去请安的时候,果然被问了‘怎么这么晚’,“先生今日讲的迟些。”而苏延泽一脸坦然的笑着答。

很明显的袒护。乖孩子苏延泽偶尔的撒谎竟然一点都不会脸红,包括他在弄堂口等自己那么长时间。

他应该跟自己水火不容的。

裴若愚不大相信地盯着他看。直到苏延泽扭过脸来跟他说‘喂你汤要洒了。’。

——这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

是感激还是讨厌。裴若愚敲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不怎么爽快,于是决定在苏延泽刚跨进房间时喊住他。

“喂!那个……”

“嗯?”丫鬟早已经点上灯,苏延泽站在桌前将一卷《诗经》展开,“我是不会帮你抄那十遍书的。”不容商量的语气。

“啊?”

“哦……鉴于某人有特殊情况,”苏延泽看看他的手,用指甲轻轻弹去笔上多余的墨汁,冲他展开‘我真善良’的微微笑。“今日的拳头全都记到明天好了。我不介意的~”

“……”裴若愚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握了握拳头,还是气呼呼的坐回了自己的暖阁里。抱着怀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一冲动将他那张桌子也一起给扔进溪里去。

夜逐渐深了。

苏延泽搁下笔,伸展伸展酸的胳膊。哈欠抽丝一样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而那边早就响起来了没心没肺熟睡的鼾声。他隔着灯影踮脚望了望,才放心的走过去想将刚写好的那几页纸放在他桌子上。

“苏延泽,你这坏家伙。”躺在床上的人边呓语边恨恨的捏着拳头,清晰的尾音未落,就一头又陷入了沉睡中。

苏延泽动作顿了顿,便毫不犹豫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梦很香很长。蛰伏在窗外的虫鸣伴着皎洁的月光开始了连续不断的此起彼伏。

什么时候埋下来的念想,静悄悄扎深了根。

此起,彼伏。

苏延泽今天打的毫不留情。一二三四五六,六下全结结实实砸在了肩膀上,一下没少。

裴若愚疼的呲牙咧嘴,连去私塾的路上都还在晃肩膀。“哎拜托你下次不要老打同一个地方!”裴若愚贴过脸去露出‘会疼死人的’的怨念表情。

苏延泽装没看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拿小青竹板点的苏延泽那空空如也的桌子上笃笃作响。

同窗们纷纷投过来无比疑惑的目光。苏延泽站在‘“莫非失盗啦?”,“瞎说私塾中哪有进小偷偷书的道理?”’等杂乱的议论声中低了头没说话。

坐在后面的裴若愚觉得自己此时应该笑得最欢畅了,他使劲撇撇嘴可就是笑不出来。

“哼!你收拾得可真干净!”先生知道这私塾里十几个全是京城中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唯独苏延泽一个是借读身份,不过也好在他平常有够优秀伶俐,否则肯定要是被撵出去的。但笔墨纸砚一样全无实在是对他这老夫子的大不敬。“你怎么不连桌子一同搬回家去?!”

接着四下里就传出来几声没忍住的‘嘻嘻’声,苏延泽红涨了面皮,他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做任何解释。

明明是成功的报复到了。

可裴若愚怎么都幸灾乐祸不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难受,在心里膨胀的无声无息。终于他定了定神,大义凛然的站了起来。

“先、先生!”

顿时所有视线的焦点全部转移到他身上来。“唔?”先生盯住了他。

“让、让他同我一张桌子吧。”声音到最后细的快没了声响。裴若愚满脸烫。

等到苏延泽从桌子的那一头坐下,裴若愚忙不迭的将自己的纸笔挪了过去。同时心里还在琢磨着要说些什么好。

是‘不用谢’还是‘不客气’。

在先生转过身去念书的时候,反倒是苏延泽先开了口。

“下次……”动静轻轻的,看不见他有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似有若无的翕动着。外头暖烘烘的光照亮了桌子一角。

“再扔东西的时候,记得别扔在溪流的上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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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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