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动作快点!拖拖拉拉地在干什麽?”玄正不耐烦地大吼,因为萧榭提水的动作实在是慢得惊人。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萧榭的鞋子是特制的,专门用来锻鍊脚力,表面上看来是普通的布鞋,穿在脚上却像有千斤重。萧榭第一次穿的时候,差点连脚都抬不起来。虽然每天服用牧天调制的药膳增强体力,动作仍是慢得有如乌龟。
僧侣们对此自然是加倍看不顺眼,怨言不断。但是只要一有人找他的碴,马上就会发生突发状况转移对方的注意,例如说水烧开了,或是长辈召唤之类的。
就像现在,玄正正打算好好修理萧榭的时候,忽然“哎哟”一声,腹中剧痛如绞,疼得他忘了萧榭的存在,捧著肚子直奔茅房。
萧榭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情不知是沈重还是轻松。某个卑鄙好色的魔王虽然有千般不是,办起正事倒是很尽心,而且还尽心得让人吃不消。
每天夜里,刚敲过一更,当僧侣们都熟睡後,他就会溜出僧房,骑上等在外面的银狼,到银狼谷里去接受严苛的锻鍊。
牧天平常虽然总是笑容可掬,公事公办起来却是毫不怜香惜玉,冷酷得让人无法想像。萧榭每晚的第一项训练,就是穿著沈重无比的鞋,沿著山脉的棱线来回跑一趟。若是嫌他跑得慢,牧天就会派银狼在後面追他,萧榭一旦被追上,银狼就会一口咬在他肩上,然後萧榭就得拖著鲜血淋漓的肩膀继续跑完全程。当然等他跑完後,牧天就会治好他的伤。
接下来是练习呼吸吐纳。做这种练习不用花体力,只要静静地坐著,照牧天教他的方法呼吸。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可麻烦得紧。因为牧天会不时制造许多状况来干扰他,让他无法专心。比如说在他背後忽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或是让泥人在他眼前跳舞或比剑,有时还作势攻击他。而在萧榭身上,爬著一条懒洋洋的蛇,只要他呼吸的律动正确,蛇就会静静地睡觉;万一不幸呼吸乱了,蛇马上就会醒过来狠狠咬他一口。萧榭事後总是认为这一课是最辛苦的。
练完了呼吸,接下来就是学拳法了。牧天教拳法的方式跟一般人也是大大不同,他可不会一招一式仔仔细细比划给他看,而是直接叫他跟泥人对打。这简直是要萧榭的命,他手无缚鸡之力,那些泥人又是力大无比,动作快如疾风骤雨,萧榭连看都看不清楚,更何况对战?每天都是从头挨揍到尾,没有半点反击馀地。他虽然自小挨揍惯了,但是这些泥人的力道绝非几个小和尚可比,每次总是把萧榭打得七荤八素,生不如死,一心只盼练习快点结束。
然而,当牧天重新换上温柔的笑脸,走出来宣布当天的练习到此为止时,萧榭又会由衷地希望继续练习。
就像现在,正当他好不容易觉得好像看清了泥人的某些招式,正在欣喜时,牧天开口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去洗个澡,然後就可以用膳了。”
萧榭真的很怕听到这话。他的确需要洗个澡,腹中也饿得很,但是他知道,等吃过饭後,被吃的就是他自己了。
带著满怀的无奈和恐惧,萧榭走进了浴场。就像牧天其他的房间一样,这浴场也是无比的富丽堂皇。青色的玉石砌成像小湖一样大的浴池,总是将水面上漂浮的各式花瓣衬托得更加丽。每一根柱子上都悬著一盏薰香灯,缓缓地吐著幽香,配合恰到好处的水温,不但能舒解萧榭酸痛的身躯,更能让他忘记所有的烦忧。
萧榭靠在池边,享受这片刻的放松。想到待会将要面临的遭遇,更加不愿起身。泡了许久,终於觉得有些闷,这才站起来,缓缓走向池心。走了几步,发现水面上,除了他自己制造的波纹之外,还有另一道涟漪,从背後荡过来。这表示,有东西在他身後,不声不响地下了水。
萧榭猛然惊觉,正要回头时,已被从背後紧紧抱住。
一个声音在耳边故作温柔地说:“我还以为你在水里睡著了呢。”
萧榭惊魂甫定,又感觉到背後的人也是一丝不挂,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拚命挣扎著:“你……你出去啦!我马上就好了。”
牧天伸手将他搂得更紧,两人之间几乎全无缝隙,笑道:“何必这麽急?既然你这麽喜欢这浴池,就泡久一点吧。况且我也来陪你一起泡,不是更有情趣吗?”
“情趣个头……”萧榭想开口反驳,但是话语马上被袭上胸前的手指打断,他惊喘一声:“呃!”
牧天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手不住在他身上放肆著,愉悦地感觉到萧榭在怀中不住地颤抖著。
如果这时萧榭身上有条蛇,他一定会被咬得体无完肤,因为他的呼吸越来越紊乱,胸口的起伏也是一阵阵加剧。
不愿承认自己这麽容易就被挑动,用力咬牙试图保持清醒;但是这种方式只会让他更清楚地感觉到,牧天的手放在脆弱的地方,加进了力量,富有规律地狎玩著;耳边是他的唇舌,一会儿呵气似地轻咬,一会儿又灵巧地舔舐;萧榭身体深处的火焰不由自主地再度点燃,理智也一寸寸地溶解……
牧天伸手环住他,柔声说:“哎呀,太激烈了吗?真可怜,累成这样。”说得好像自己跟这种情况完全无关的样子。
他掬起池水,将自己的萧榭的身体重新冲洗乾净,便将萧榭拦腰抱起,带出了浴池,然後拿了一条大方巾将他裹住,自己披上一件袍子,将他抱进祠堂里。
祠堂中早已摆好了丰盛的菜肴,神智恍惚的萧榭一闻到香气,也立刻清醒了过来。
牧天此时就像个热情的东道主,不住殷勤地为他布菜,还热心地出言指正他吃东西的方法。
“哎呀呀,别喝得这麽猛啊。这道莲子羹哪,应该要先端起来吸一口气,好好享受它的香味,再轻轻啜一口,才能充分品嚐它的鲜味……”
萧榭饿得快昏倒了,恨不得三口作二口将食物塞进肚子里,哪有心情管这些繁文褥节?心里嫌他烦人,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身上只包了条方巾,要是吃得太猛,一不小心把方巾扯掉了,不就得白白让这大色魔眼睛吃豆腐吗?越想越不妥,只得耐住性子,细嚼慢咽地吃著,没想到真的滋味大增,每一口都彷佛神仙美馔一般。
牧天显然是觉得这样埋头吃饭有点无聊,又叫出两名婢女来奏乐助兴。一个吹笛,一个弹筝,曲调轻快活泼,让人听了连心情都飞扬起来。
萧榭情不自禁地被乐曲深深吸引,却又忍不住开始自我厌恶。半个月来,他从头到脚都被牧天彻彻底底地玩了个够,心中对牧天的憎恶早已沸腾到最高点;但是他却怎麽也抗拒不了牧天精心安排的种种享受,美味的菜肴、种种别出心裁的消遣,连卧房里那些千变万化的壁画,也总是让他挪不开眼睛。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开始渐渐堕落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一定要赶快学会该学的东西,去做他真正该做的事。要是稍有松懈,自己就会沈沦在这恶魔手里。
吃饱喝足了之後,乐曲也正好终止。牧天为了帮助消化,又点了两名泥人侍卫到平台上比试拳脚。萧榭看两个泥人身手矫健,打得如火如荼,再想到自己仍是天天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气往上冲,大声说:“你教武功一点也不用心,到现在我还是什麽也没学到。”
“是吗?”牧天气定神地说:“我倒觉得你学了很多呢。别的不说,你今天不是已经看清楚泥人的招式了吗?”
“!”萧榭一惊,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看得出来,但他还是不服气地反驳:“看清楚有什麽用?那些招数我一招都不会!”
牧天摇头:“一般人学武,得要从六七岁起就开始扎马步,打下基础,一套拳法每天不间断地练习,练个七八年,才会稍微练出些成绩。你起步已经晚了这麽多年,第一要紧的就是锻练体力,培养反应能力和速度,不管别人用什麽招数来攻击你,都能自然而然地抵挡,这才是正途。不然的话,如果要一招一式地学,你得练几十年才能出师啊?”
他见萧榭脸色阴沈,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说半年教好你,就一定是半年。但是前提是你得信任我才行啊。”
要我信任你,可比要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啊。萧榭心想。一面口中不自主地叼念著:“半年……到时候我皇兄早就没命了。”
“谁说的?”牧天的语气轻松得不可思议。
“他在陇山被抓了啊。照海说的。”
“那麽照海有没有告诉你,几天之後京里又来了消息,说抓到的其实是替身,你老哥老早就开溜了呢?”
“!”萧榭心里一震:“你说的可是真的?”
“光用说的你一定不信。明天你打扫照海禅房的时候,留意一下左边书架第二层,从右边数来第五本经书里,是不是夹著京城来的信。要是没有,我就把这几个泥人全吞下去。”
萧榭在绝境之中,骤然听到这个大好消息,心情激动无比,再加上刚吃过饭,觉得全身热烘烘地,头脑发胀,看到泥人已经比试完毕各自归队,便走出祠堂透透气,牧天随後跟了出来。
夏夜的凉风吹在身上,确实是心旷神怡,但是萧榭完全平静不下来。他现在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冲到哥哥身边,越想越觉得半年的修业期限实在太长了。
望著分成二列,毫无动静的泥人,脑中想起一事:“你也是用同样的办法教泥人功夫的吗?”
“泥人根本没有脑袋,怎麽教?我只要轻轻吹一口气,他们自然就会变成我要的样子。”
萧榭大声说:“那你也对我吹一口气不就行了吗?为什麽还要花这麽多时间?”
牧天摇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你知道这『一口气』里带有多强的妖力吗?这些泥人根本撑不过三个月,时间一到就会碎掉,更何况你是血肉之躯?泥人坏了可以重捏,要是你烂成一堆肉酱,连我都救不了你。”
萧榭冷笑:“你何不乾脆直说,要是这麽快解决,你就没得玩了呢?”
牧天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只是不知何故四周忽然冷了起来,好像夏天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一样:“你的意思是,我在故意拖延你的时间吗?”
萧榭忍不住心中一凛,几乎要冲口说出:“不,我不是这意思。”但是骄傲的个性不允许他示弱,而且他对牧天的不满也实在快到极限了,咬著牙冷冷地说:“牧天魔王的御意,又有谁能猜得著呢?我可不敢胡说呀。”
牧天缓缓地朝他走来,感觉就好像一大片的冷空气朝他压过来一样,逼得他几乎不能呼吸。牧天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说:“你说的没错。搞不好下一刻我就改了主意,施个咒把你拴在床上,从早疼爱到晚;或者是乾脆把你做成傀儡,完完全全任我摆布,这些都是很有可能的。”
“……•”萧榭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退後一步。
牧天伸出手,抚摸著萧榭的脸颊:“我已经许下了诺言,萧榭。的确我不一定会遵守,但我也可能偶尔讲一下信用。只不过,要是你坚持不相信我的话,就等於给了我食言的理由。你可千万要好自为之啊。”
萧榭恐惧得全身发抖,但是心中也更加不快:“你有什麽好不满的?我哪次不是乖乖任你摆布?”
牧天又笑了起来,四周的气温开始回升:“没错,你的确是很乖。”凑上前去在萧榭耳边轻声说:“而且表现越来越好了。不管是在地上(练武场)还是地下(卧室里)。”在萧榭为这句话羞得面红耳赤的同时,他的手再度伸进方巾里,开始揉搓萧榭胸前的小点。
“嗯……”萧榭忍不住轻呼出声。
在身上肆虐的大手顺势一扯,拉下了萧榭身上唯一的布料,另一只手褪下自己的袍子,将少年纤细的身体压倒在地上。
几个时辰前还杀气腾腾的练武场,现在却弥漫著淫靡的气息。
第二天,萧榭抓住机会偷偷溜进照海禅房里,果然在牧天说的那本书里找到了萧闵写给照海的密函。内容是说陇山之役,官兵一时不慎,让贼首萧辕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走,现在朝廷正加强追捕中;要照海好好看著萧榭,绝不能让他跟萧辕联络云云。
确认了这个好消息,萧榭精神大振,修练起来也更加起劲,完全不在乎任何辛苦,甚至还主动向牧天要求增加更多练习。而这些新的锻鍊,居然在不久之後,就意外地展现了成果。
说来讽刺,这有一半要归功於玄慧等人。由於玄敏失踪造成的混乱,他们一直没什麽机会欺负萧榭,顿觉生活乏味黯然无光,因此玄慧在众师弟的殷殷期盼下,出了个主意。
那天晚上用完膳,萧榭照例负责收拾每一桌的碗盘。通常众僧都是吃完饭後就一哄而散,让他一个人收拾;但是这次居然每个人都留下来,而且还很好心地帮他把每一桌的碗盘集中起来叠好,然後就在萧榭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把碗盘一叠叠地塞在他手上(“来来,王爷,这给你。”“一口气拿进厨房比较快!”)。没一会儿萧榭手上的碗盘就堆得比他的头还高,不但完全看不到路,而且只要他稍微晃动一下,碗盘铁定会当场全部落地摔成碎片。
萧榭知道他们存心要看他出丑,忍不住气往上涌,却又有些兴奋。就有那麽巧,牧天最近刚为他设计了一项新的锻鍊:两手摊开,各捧一叠小碟子,从一道离地八尺,长约五丈的独木桥来回走五趟。回想这几天的练习,再看看恶僧们给他出的相似的难题,心中涌起一股让他们好看的决意。
深吸一口气,捧著碗盘,抬脚朝厨房门口走去。他还有另一项优势,那双练脚力的特制鞋那天刚好沾到酱油,所以他换了一双普通鞋子,一整天都觉得全身轻飘飘,走起路来全不费力气,因此碗盘虽重,却一点也难不倒他。
他边走边缓缓呼吸,牧天教他的呼吸法可以帮他稳定心神,并且随心所欲操纵体内的真气。他将真气集中在手掌心,碗盘便像牢牢地黏在他手上一样,完全没有摇晃。
不料走了几步,到玄慧身边的时候,右脚却绊到玄慧故意伸出的脚,晃了一下,碗盘堆也开始松动。众僧个个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心中如小鹿乱撞。
眼看就要连人带盘笔直落地,萧榭在这紧急的时刻,左脚飞快向前踢出,用力踩下(正好踏在玄慧脚背上)稳住身子,同时抽出一只手,按住倾斜的碗盘堆顶端,双臂一转,将整叠碗盘打横捧住,手劲稳健,中间几十个盘子悬空,却没有一个掉落。萧榭左脚放开,痛得脸色发青的玄慧这才抽回了快被踩断的脚。
众僧当然是大吃一惊,玄正不死心,走到萧榭背後,口中说著:“王爷,很重吧?来来,我来帮你一把。”伸手就往萧榭右肩推去。
萧榭听到他靠近,心中早有防备,玄正一伸手,他右肩往前一倒,全身顺势往左转了一圈,让玄正扑了个空,差点跌个狗吃屎。
玄正爬了起来,发出一声怒吼便往萧榭冲来,背後的玄慧也痛到忘了他平日动口不动手的惺惺作态,一拳朝萧榭後脑挥去。萧榭脚下使劲,纵身往旁边一跃,玄慧的拳头便撞在玄正鼻头上,玄正则整个人压到玄慧身上,两个人摔成一团。
在众僧的惊呼声中,萧榭得意地冷笑了两声,轻松愉快地走向厨房。不幸的是矮头陀久等萧榭收碗盘,又听到外面吵闹,大发雷霆从厨房冲出来问是怎麽回事,而被他推开的门刚好就撞在萧榭身上,当场一阵匡锒声,前功尽弃。
不用说,萧榭当然又被修理了一顿,而且被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工作。全部的人都就寝了,他还在刷马桶。但是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光是僧侣们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就值得他刷遍全寺的马桶了。最重要的是,这次经验证实了一件事:牧天教他的东西真的是有用的。
由於心情太过愉快,他手上忙著,口里竟不由自主地哼起歌儿来。忽然间,背後响起一声暴喝,让他吓得差点摔进马桶堆里:“你在干什麽?”
一回头,只见矮头陀满脸怒容地瞪著他。
萧榭大惑不解:“我在刷马桶啊,还是你叫我刷的!”
“我是问你哼的那首歌!是在哪里学来的?”
萧榭更疑惑了:“这首歌有什麽问题吗?”
“我在问你话!”
萧榭想了一下,觉得那曲子没什麽大不了,八成是在牧天那里听到的。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便随口敷衍:“不清楚,大概是小时候在宫里听到的吧。”
矮头陀没再开口,只是瞪著他。他的整张脸完全扭曲歪斜,嘴里好像随时会有獠牙冒出,双眼赤红,憎恨的火焰在里面燃烧,似乎恨不得扑过来一口咬死他。
萧榭心中一惊,矮头陀平常是对他很凶没错,但是这副狰狞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为了以防万一,手上紧握住刷子准备当作武器。然而矮头陀什麽事也没做,只是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萧榭回到银狼谷的时候,牧天显然早已看到了晚餐时的插曲,而且十分不以为然。
“真行啊,嗯?才学了一点皮毛,就等不及要炫耀了,是不是?”
萧榭被这句话激得满脸通红,大声反驳:“又不是我存心要卖弄的!是他们来惹我啊。”
“那你就顺他们的意,让他们好好笑你一顿不就得了?七年都这样过来了,还差这次吗?”
“我……我凭什麽要白白让他们欺侮?”
牧天冷冷地说:“学武的大忌,就是功夫还没到家就拿出来乱用。你想想,万一你真气运用不当,把两只手废了怎麽办?万一你脚扭伤怎麽办?在山上还有我帮你医治,哪天下了山,你就瘫在路边等死吧。”
“功夫学了就是要用!而且又没发生什麽事!”
“当时没出事不表示以後就不会有事。你想吧,一个本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短短半个月间忽然变得身手如此矫健,光明寺那些人能不起疑吗?再加上最近才刚发生你哥哥脱逃的事情,换了我是照海,一定会加强对你的监视,每天把你盯得死死地,搞不好关你禁闭都有可能。别忘了你本来就是他们看守的人犯。”
萧榭一阵心惊。他说得没错,再加上玄敏失踪事件现在仍馀波荡漾,玄正仍是不时用怀疑的眼神瞅他,今晚这一闹,以後想必是更没完没了了。他心中开始懊悔自己莽撞,在牧天面前却是死也不肯开口承认。
牧天静静打量著他,彷佛看出他的想法,脸上表情稍缓,说道:“其实也没什麽好担心的,大不了别住在寺里不就得了?我看你乾脆就住到谷里来,保证照海一辈子也找不到你。况且这样一来你也有更多时间可以修行,省得整天让他们呼来喝去。”
萧榭一怔,这方法他倒是没想到,而且还真的颇有道理。他根本没理由要继续留在光明寺里当奴才,如果搬到谷里的话……
念头一转,随即怒气狂涌而来:“哦?搬到谷里?这样一来就可以从早到晚伺候你了,是不是呀?”
牧天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只是双眼稍微瞪大,随即又眯了起来,然而萧榭在这小小的变化中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禁心中一紧:完了,这下真的惹毛他了……
没想到牧天居然笑了起来:“好,好!随时保持怀疑,这是好习惯,值得奖励。既然你这麽说,我就不多事了。不过呢,日後当一大群和尚像苍蝇一样整天在你身边到处飞的时候,就请你自己解决,我是绝对不帮忙的。”说著便招手唤泥人过来开始修行,自己则转头走回祠堂。
萧榭看著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刚吞了一肚子的石头。
然而牧天走到祠堂门口又回过头来,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今晚在食堂里的表现很好。”
什麽?萧榭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他刚才不是才骂过他莽撞的吗?
“先训我一顿再来夸我?你这什麽意思啊?”
牧天轻松愉快地说:“该训话的时候就要教训,该夸的时候也是一定要夸。你进步很快,为师非常欣慰。”说著便走进去睡大觉去了。
萧榭哭笑不得,想开口却又闭上,过了一会儿才朝门口大喊:“我才不承认你是我师父!”这时泥人刚好一拳挥过来,把他打得四脚朝天。
想到自己老是被牧天耍得团团转,萧榭心里实在呕极了。本来想跟他提起矮头陀的怪异举止,转念又想:“这麽点小事犯得著跟他商量吗?搞不好他还真当我少不了他哪!”
牧天虽然做了那麽悲观的预言,然而之後那几天,情况并没有那麽糟。照海和其他的高僧们忙著准备去法音寺说法,根本没时间看管他;而矮头陀在第二天仍是像平常一样,凶巴巴地大呼小叫,维持著他最正常(依他的标准来看)的状况。
这一天,照海等人出发去法音寺,一大群人去送行,寺里空荡荡地。萧榭照例和矮头陀在厨房里忙著,说得明白点是萧榭在忙,矮头陀翘脚坐在茶几旁,对著萧榭的後脑勺发号施令。
忽然间,萧榭听到背後传来一阵口哨声。是矮头陀在吹口哨,锐利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吹出了一支小调。萧榭以前从来没听过他吹口哨,心中狐疑,却没回头,手上也没停,免得他开骂。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矮头陀吹的正是那天晚上自己边刷马桶边哼的歌儿。只不过他当时心情好,把哀伤的小调哼得兴高采烈,矮头陀的口哨声却又吹得加倍凄厉。
矮头陀开口了:“好了,先歇会儿。倒杯茶给我。”萧榭依言倒茶给他,然後照惯例自己也倒了一杯,在桌旁坐下。
“这曲子,”矮头陀说道,萧榭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刚才吹的小曲:“你说你是在宫里听到的?”
萧榭思索了一下。他本来以为是在牧天那儿听来的,想想却又不太对,牧天给他听的向来是轻快雄浑的曲子,绝没有这种哀伤凄凉的小调,没一会儿终於想起来:“对了,是以前宫里专门在赏月的时候奏的。”
“哦——赏月啊?”萧榭感觉到他拖长的语调中有种东西,又冷又硬,让人浑身不舒服。
“是啊。”忍著心中的不适感,冷冷地回答著,把茶一口喝乾,打算站起来结束这话题。矮头陀又开口了:“这是江苏的民歌。我是江苏人。”
“是吗?”关我什麽事啊?
“你父亲来江苏巡幸的时候,特别中意这曲子。”
“咦?”听他提到亡父,萧榭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我父皇……”
矮头陀点头道:“那时你还没出世,你父亲带著你母亲和一大批皇亲国戚下江苏。那时候呢,我在总督府里做个小小的知事。他来玩了五天,就花掉江苏五千万两银子,徵收一千亩良田盖宫殿,带走三百二十个秀女,顺便处死了我一家十口。”
萧榭听到最後一句,吓了一大跳,忍不住便冲口说道:“为什麽?你做了什麽事?”
矮头陀重覆他的话:“我做了什麽事?我做了什麽事?”猛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把萧榭跟杯子都震得跳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倒楣站错了位置,跟了个贪赃枉法的上司,正好被他抓去背黑锅而已!”
他的脸再度变得狰狞无比,脸旁一条肌肉不住地抽搐抖动,两片嘴唇大大咧开,露出咬得咯咯响的牙齿,双眼暴突出来,萧榭清清楚楚看见上面布满了血丝,他心中一凛,忍不住开始後退。
“你那个昏君老子,”矮头陀从齿缝中出声,话中夹著磨牙的声音:“拿到案件连审都不审,就批了个『斩立决』。我运气好,连夜改扮和尚逃跑,他居然就斩了我全家。我爹娘、弟妹、老婆还有孩子……”
他的脸上开始浮现一片诡异的紫红色,随即扩散到他的整张脸,让他的脸越来越像佛殿里刻的夜叉。萧榭不知是否太过惊骇,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嘴上还是不得不为他父亲辩护:“这个……王法如山,你要是没有证据翻案,我父皇也只有依法行事……”
“是吗?我看是他忙著享乐,没心情管这些事吧?”紧握住茶杯的手开始发抖,茶水几乎要泼出来。
“我父皇已经过世了,你跟我说这些也没用啊。”
矮头陀脸上拉出一个歪斜的笑容:“是啊,他死了。那时我在这厨房里,听到他被自己弟弟杀掉,我真是开心得差点飞起来。整整一天我都止不住笑,哈哈哈,狗皇帝死了,哈哈哈哈……”
他尖锐沙哑的笑声刺激著萧榭的耳膜,震得他头晕;听到他污辱自己父亲固然愤怒,但是眼前这人的狂态更让他心惊,他决定先别跟他冲突。
矮头陀止住笑,又恢复了冷澈的声音:“然後皇上又把那狗皇帝的儿子送上山来,还要我看著你,真的差点把我气死;可是转念又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差事派下来就得做,发再多牢骚也没用,况且跟你这屁事不懂的小鬼计较,实在也犯不著。所以我把一肚子气全忍下来,七年也就这麽过了。可是,那天晚上听见你哼歌儿,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萧榭顿时觉得四周冷了下来,而矮头陀眼中射出的光芒,也像冰一样冷。这时他脑中开始晕眩,视线逐渐模糊。现在他很清楚,这决不是害怕或紧张的关系。他心中一凛,瞪著自己的茶杯,和矮头陀那杯一口都没碰的茶。
“那个狗皇帝,只顾把在江苏听到的曲子带回宫里赏月作乐,他自己在江苏做的龌龊事全不记得!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让他这样死实在太便宜他了!”
“你……”萧榭全身无力,头重得快要掉到桌上。心中痛恨著自己:白痴萧榭,你到底要给人下几次药才会学乖?
矮头陀站了起来,声音已经变成了沙哑的嘶吼:“从那晚之後,我就发誓,我绝对要报仇!报仇!我要把那姓萧的狗贼的血脉全断光,先杀你,再下山去杀你那个哥哥,把你们两个的脑袋扯下来祭我的亲人!”
语声甫绝,他便扑向萧榭,贲张的十指紧紧得勒住了萧榭的喉头。
“呜!”萧榭气息停窒,眼前金星乱舞,想扳开他的手,奈何中了迷药的身体完全使不上力。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脑中开始被一大块黑鸦鸦的雾气占据,意识开始飘离身体。
忽然间,脑後响起一声怒喝:“醒醒!死在这里像话吗?”
眼前彷佛出现两道绿光,让萧榭神智倏然一明,立刻放开紧抓矮头陀手臂的双手,挤出全身真气,双拳抬起猛击矮头陀两侧太阳穴。
矮头陀惨叫一声,松开了手。萧榭从眼皮缝中看见他不住抱头哀嚎,然後听见“哇”地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了他身上。然後四周开始天旋地转,他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到一股噪音逐渐包围了他。刚开始还很细微,然後就越来越响亮,听起来像是一群发疯的蜜蜂在嗡嗡叫,随即听出是一群男人七嘴八舌的交谈声,萧榭本来已在晕眩的脑袋被这声音一吵,更加刺痛了。
吵死了。
吵死了!闭嘴行不行啊?
然而那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又生出了一个响亮的拍击声,接下来他觉得脸颊好痛……
硬撑著睁开眼睛,终於明白被拍的正是他的脸颊,玄正一面不停地打他的脸,口中叫著:“喂,醒醒!快给我起来!”其他和尚们则围在旁边交头交耳。
“……”萧榭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头仍然在痛,胸口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说不出话来。
玄正见他清醒,立刻开始盘问:“喂,这里是怎麽回事?矮头陀上哪儿去了?你说!”
萧榭四处张望,看见厨房里正是一片狼藉:桌椅碰倒,茶杯碎裂,地上满是水渍。矮头陀却不见了。
“讲话呀!矮头陀呢?”
萧榭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厨房搞成这样你会不知道?那你怎麽会躺在这里睡觉?”
睡你个头啦!”我中毒了。矮头陀对我下药。他……他要杀我……”
“胡说!矮头陀没事干嘛要杀你?”
萧榭拉下领口,露出颈上怵目惊心的指痕:“那你说这是什麽?是我自己弄的吗?”说著再也忍不住反胃,哇地一声将早餐全呕在玄正身上。
玄正立刻一把推开他,跳了起来。其他人也全像见了鬼似地,退离萧榭数步。
玄慧看著地上的水渍和几个模糊的脚印,说:“矮头陀大概是跑出去了。”指派几个师弟跟著脚印出去找,然後回头盯著萧榭,说:“现在呢,问题来了:矮头陀如果真要杀你,为什麽又要跑出去?还有,最重要的,”他口气变得极冷:“你对他做了什麽?”
他指著萧榭胸前,萧榭低头一看,看见衣襟上沾著一大片发黑的血迹。
矮头陀的下落始终没有找到,也没发现尸体。萧榭认为他可能是被自己重击受伤,神智不清之下跑了出去。至於他最後跑到哪里呢?
牧天轻描淡写地说:“他高升了。”
的确是高升,高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