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牢里是没有昼夜的,有的只是孤寂的等待死亡的到来,燕奕每天见到的只有来送饭的狱卒,狱卒是聋哑人,听不懂他说话,也无法回答他的问话,送完饭就立刻离开,只把他一人隔绝在暗无天日的石室里。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几天,一日牢房走廊外间传来开锁声,有人走进来,那么熟悉的脚步声,熟悉到一切都仿在昨日,燕奕心一跳,隐隐觉出来人是谁,却又不敢再多想。
脚步声很快来到了牢前,衣衫下摆干净淡雅,没一丝褶皱,显示出主人喜好洁净的品性,燕奕抬起头,见风四面容淡漠隽然,有些苍白,反而衬托出不沾丝毫尘垢的清亮,一如初识时他给自己的那份感觉。
也许从那时起,这个清雅冷峻的少年就走进了自己心里,所以明知他的存在将会是莫大的威胁,却依然信了他,把自己所有情感交托给他,甚至想到报完仇后,就离开天道,从此天阔天空,和他一起逍遥人间。
却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念。
四目相对,风四墨瞳里有一瞬间的怅惘,轻声问:「你好吗?」
很滑稽的问话,燕奕笑了,啐掉咬在嘴里的稻草,懒懒道:「一定没你好。」
风四穿了件月白长衫,青丝垂下,衬着他清亮容颜,宛然翩翩少年公子,看惯了他差服的模样,这打扮让燕奕眼一亮,心想他这次功劳不小,今后一定平步青云,那身差服是不会再穿了。
「石紫玉等人逃了,你别担心。」风四说。此刻很像他们初见时的情景,一个盗贼,一个官差,隔着铁栅相望,只是心境不同了,燕奕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惊艳戏谑,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嘲讽。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不会久待。」风四将左手提的竹篮放到地上,掏出钥匙打开牢门,走进来,将篮里的菜碟一盘盘摆放在燕奕面前,又拿出一壶烧酒,将酒盅斟满,他右手搭垂在袖间,似乎断了的筋脉并未接续,做事全靠左手,动作稍显笨拙。
燕奕扫了一眼饭菜,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却是自己喜欢的菜系,他还真是体贴啊,特意来探监送饭。
「你手筋怎么没接好?你立了大功,皇帝一定封赏丰厚,不会吝啬给你请太医吧?再延误下去,你这辈子就别想再拿剑了。」不想说那斜垂的手刺痛了自己的心,燕奕淡淡问道。
「没必要治了。」因为他以后再没机会拿剑了。
风四上前将扣住燕奕的手镣打开,只留脚踝上的铁镣,两人身躯相靠,闻到风四身上熟悉的淡香,燕奕一阵心烦意乱,冷笑道:「是没必要再治,风捕头首立奇功,今后一定封官加爵,根本不需要再使剑。」
「处决的时刻定了,就在明日正午,斩立决。」风四淡淡道。
燕奕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谋逆之罪也只判个斩立决,真像聂琦那伪君子的作风,其实不过一死,凌迟腰斩又如何?难道我会怕吗?」
风四默默看他,突然问:「你真是罗奕?当年兵部尚书罗殷之子?」
燕奕冷笑反问:「你不是都查得一清二楚才去通风报信的吗?当年永嵊帝忌我父亲功高震主,便诬他叛逆的罪名,若非我幸运逃脱,早在十几年前便死了!」
当年兵部尚书罗殷参与亲王叛乱,后叛军被镇压,罗殷也自杀身亡,这些事风四都已知道,现在他只是想听燕奕亲口讲出来。
「当年是非对错无人知晓,纵然是太上皇逼死你父亲,也与现在的皇帝无关,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曾说过用血记下的仇恨只能用血来偿!父债子还更是天经地义!」
「……抱歉。」沉静良久,风四将酒盅递过去,燕奕犹疑了一下,接住了。
风四自斟了一杯,仰头一口干掉,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想向皇上替你求情,可是根本见不到他,我不怪他,身为君主,他有他的难处……」
「还真是忠君护主啊!」燕奕冷笑连声,捏酒盅的手紧紧攥住,突然迎面一泼,烈酒尽数溅在风四脸上,「滚!」
酒水顺着脸颊流下,风四没有擦拭,只默默看着燕奕,而后站起身来,衣袂拂过,带着燕奕熟悉的淡香。他心神一恍,明日就要被处斩了,这是自己跟风四的最后一面,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都见不到了。
气血涌上,燕奕探手扯住风四,不顾他受伤的手腕,向前狠狠一带,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拥住,热吻落下,噬咬着他的双唇,他在掳取,也在发泄,属于风四的气息令他憎恶,但憎恶同时还有份深深的眷恋。
好想这个人,即使在被他毫不留情的背叛后,这几天里,他想的最多的不是自己一手创立的天道,不是自己的生死命运,而是风四,他的一言一笑便如刻刀深深镌刻在心头,这辈子都挥抹不掉。
风四的嘴唇被咬破了,铁锈腥气流淌在两人相接的唇间,血腥味刺激了燕奕体内的戾性,将舌探入风四口里,狠力卷住他的舌……
「咳咳……」
黑暗中传来风四剧烈的咳嗽声,将燕奕亢奋的心情牵引回现实,一种本能,他伸手想替风四擦去嘴角的浊液,却觉手背一凉,有水珠擦着他的手轻轻滑落。
「四儿!」心好慌,原本的快感一闪即逝,也许一开始他存有羞辱的念头,但后来就不是了,他只是很想念风四,想念到无所适从,所以就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表达,让他记住自己,让他明白自己是他唯一的男人。
火光一闪,风四将火摺子燃了起来,他表情很平静,只是手抖得厉害,火光随着他手的颤抖不断摇曳。
「既然血债只能血来还,就让我来还吧,忘记仇恨,这样你今后的人生才会过得快乐……」
四儿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还有以后?燕奕脑海一片混乱,只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正想问个究竟,冷风疾闪,颈处被手刀重重劈下,意识陷入黑暗之际,隐约感到唇上一凉,是风四双唇固有的清香。
神智在黑暗中沉淀了很久才慢慢转回,燕奕睁开生涩的眼,身子有些颠簸,辚辚马车声夹杂在雨中,原来他在车上。
「醒了?」石紫玉上前扶起他。
「我怎么会在这里?」脑袋尚有些昏沉,但神智已清醒,天牢那一幕仿似梦境,却无比清晰的刻在他脑海里。
「是风四救你出来的,他总算还有些良心,放心吧,我们现在已出了京城。」
行刺失败后,石紫玉和天道其它同伴侥幸逃出来,藏在城里一所旧居里,商量如何救燕奕,没想到风四会找上她,说能帮她救人,当时已无退路,她便抱着侥幸的念头信了,没想到风四真如约将人救了出来。
「他是怎么把我救出天牢,怎么送我们出城的?」石紫玉目光闪烁,令燕奕起疑。天牢不同于普通牢衙,即使有通天本事,也别想从那里劫人出来,更何况京城现在到处戒备森严,他们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出城?
「风四手上有通关玉牒……」石生话说一半,就被石紫玉用眼神拦住,对燕奕柔言宽慰,「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暂且离开,等风声平息后,再另想办法。」
「风四呢?」隐隐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继续想,燕奕冷目盯住石紫玉,她没答,倒是石生抢着回了话,「他说一起走太招眼,让我们先行离开,回头再跟我们会合。」
如果真是那样,他何必弄昏自己?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快掠过,最后定格在风四那张淡然解脱的笑颜上。
是这样吗?李代桃僵,替自己去赴死?不及细想,燕奕手一撑马车,从疾行的车上跃了出去,外面暴雨倾盆,瞬间将他的衣衫打湿。
石紫玉跟着追出来,撑伞替燕奕遮雨,却见他抢过属下一匹马,飞身跃上,石紫玉冲上前拽住马缰,气愤大叫:「你疯了吗?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为了一个出卖你的人,值得吗?」
「你们马上走,不必等我。」燕奕夺回马缰,看到石紫玉泫然欲泣的脸庞,他微一犹豫,低声道:「放弃我吧,替我好好打理天道。」
「主子!」石紫玉的唤声被疾驰骏马远远甩到了后面,燕奕没再回头,他知道以石紫玉的聪慧,一定可以体会自己的心意,也知道她可以撑得起天道这副重担。
尚是初春,天却意外的下起瓢泼大雨,天地间一片暗灰迷蒙,就如燕奕的心,骏马在鞭下疾驰,一点点追逐逐渐逝去的时间,也许他还来得及赶上行刑时刻,他不允许任何人把风四带走,即便是死神!
马匹在城口被拦下了,燕奕推开盘询的官差,徒步向城里奔去,城里的一草一木对他来说都无比熟悉,包括那个菜市口,十多年前,那里也曾血流成河。
瓢泼大雨将所有景物都罩上一层雾帘,冷寂街道在雨雾下影影绰绰,燕奕踉跄着奔到菜市口,拨开围观人众,冲了进去。
肃立官兵将观望的人群与刑场远远隔开,燕奕只看到远处高高架起的刑台,刽子手利刀扬起,向垂首跪在那里的人颈下狠狠砍去。
「四儿!」
似乎听到了他的唤声,风四抬起头,但随即便扑倒在地,燕奕只看到漫天血光,一颗头颅随利刀飞了起来。
眼前被血色弥漫,惊叫嘈嚷声随之远去,雨点暴打在颊上,竟觉不出疼痛,燕奕只看到黑暗在迅速向他围拢,不带丝毫犹豫的,狠狠刺进他的心口。
悠悠醒来已是日落,燕奕撑身坐起,看到坐在对面的石紫玉。
「我还是不放心你,就跟回来了,到达时,你晕倒在刑场下,官兵早散了。」石紫玉淡淡道:「这里是风四之前让我们住的院落,他说很安全,绝不会有人来查,所以我就带你来了。」
「雨停了?」出乎石紫玉意料,燕奕很平静,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外面雨声已停,明日一定会是个艳阳天,可他知道自己心里的艳阳再不会升起。
「主子,你见了风四最后一面,也算了了心愿,还是及早离开吧,莫辜负他为你赴死的心意。」
这份心意他宁可不要,他几乎可以救下风四,只差一步距离,为什么就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燕奕心中酸涩,不敢去回想刑场那幕,轻声道:「我饿了,帮我准备晚饭好吗?」
晚饭是石生在外面买的现成菜点,饭后,石紫玉带石生离开,出门时对燕奕道:「明日一早我就和弟弟出城,你要去寻死,我不会拦你。」门带上了,把一室寂静留给燕奕。
燕奕默坐在床侧,直到静夜沉下,才起身出门,事情发生的太迅速诡异,有太多他弄不明白的东西,所以他要去问清楚,哪怕是陪上自己的性命。
夜已深了,城门口有些寂寥,城墙上悬挂着犯人的首级,血迹模糊了脸庞,看不清楚,只看得出那瘦削的脸颊轮廓,燕奕心头一热,眼前景物模糊起来。
手筋断了却不救治,是一开始就打算要替自己赴死吗?这世上有那么多路可走,为什么一定要寻那条死路?为什么不乖乖等自己回去,却偏要查明真相,你不知道真相从来没有美丽的吗?
以风四的素性,在知道自己行止有异时,一定会去通报,那是身为捕头的责任,履行完职责,便替自己一死,算是还了自己的情,情义二字他都做到了,当真是来去无牵挂,可是,可曾为自己想过?当得知自己今后的人生是由他的生命续写的,自己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火把亮起,御林军顷刻间一拥而上,将燕奕围在当中,矛枪凛凛,指向他周身要害,领队侍卫喜道:「匪贼来盗首级了,皇上果然神机妙算。」
燕奕没有反抗,任由侍卫们上前将自己擒住,带进宫去。
聂琦尚在御书房批阅奏摺,听说有盗匪被生擒,立刻下旨押人觐见,进了御书房,侍卫压燕奕跪下见君,他却毅然不跪,冷笑道:「大丈夫只跪天地双亲,我为何要给昏君下跪?」
数日不见,聂琦依旧好整以暇的儒帝风范,见燕奕双怒含怒,暴戾阴狠,他淡淡一笑,挥手让侍卫给燕奕松绑,然后屏退众人,房中只留他们二人。
燕奕颇为惊异,对聂琦的胆量却也有几分钦佩,问:「你让侍卫退下,难道不怕我再刺杀你?」
「若朕连这份胆量都没有,还要这帝位有何用!」聂琦盯住燕奕,冷冷道:「朕自登基后,永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燕奕,你可以说朕与你有仇,但没资格说朕是昏君,倒是你的天道,匪类猖獗,扰民生息,甚至敢谋刺于朕,朕已饶你不死,你还敢在朕面前如此大言不惭!」
聂琦字字掷地有声,帝王威范赫然逼来,燕奕竟然语塞,恨恨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刺君,罪责在我的话,那么,当年我父亲忠君为国,却被诬陷叛逆,又当如何说!」
聂琦将桌上一封书简摔给他,道:「自己看吧。」
燕奕疑惑展开书简,只见上面写道:臣为官二十一载,枉负君恩,今为端亲王以家人为挟,为其调令兵符,陷圣上于险境,臣愧对先皇铭训,以死谢罪,恳乞圣上怜臣妻儿无辜,免其死罪……
眼眶渐渐模糊,接下来的字句已无法看清,燕奕将书简紧紧攥入手中,是父亲的笔迹……不,父亲绝不会做出叛君之事,这是皇帝伪造的书简……
「当年端亲王趁父皇临驾行宫时逼宫谋叛,并捉了你和你母亲,威逼你父亲使令符调兵,你父亲被迫同意了,后来端亲王兵败,你父亲自裁谢罪,只留下这封书信,父皇曾派人四处寻找你们的下落,却遍寻不果……」
「胡说,这都是你编出来的!」
聂琦冷笑:「朕要杀你易如反掌,何须编派谎言骗你!你父亲的笔迹你该当识得,朕已将当年过往告诉于你,信不信在你。」
「不……」燕奕用力摇头,当年的经历慢慢浮上脑海,自己和母亲去进香途中遭劫,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数日,等他们想办法逃出来后,却发现外面已是一片血雨腥风。
端亲王反叛被杀,株连无数,菜市口血流成河,告示的叛军名单上写有父亲的名字,还有寻找他们的布告,没办法,母亲带他远走他乡,他一直深信父亲是无辜的,是太上皇忌他位高权重,借端亲王反叛之名害他,没想到……
心头思潮翻滚,燕奕不知该不该去拒绝相信真相,这么多年的奔波劳苦,唯一支撑他生存的就是复仇,可是,现在他却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良久,燕奕终于缓缓道:「你要杀我,杀便是,何必找诸多说辞?」
「朕不会杀你,朕的皇弟已为你而死了,朕不会让他走的不安心。」对上燕奕疑惑的目光,聂琦冷笑道:「天牢,那是什么地方?若非皇弟从中周旋,你如何能逃脱出去?那通关玉牒又岂是一个小小捕快有本事弄到手的?」
「四儿他……」
「风四就是朕的皇弟,当朝四皇子聂瑞,你们幼时曾见过,难道你都忘了!」
铿锵之声宛若重锤狠狠击打在燕奕心头,能拿出通关玉牒,他早知风四非寻常之人,但绝没想到他竟是四皇子聂瑞,心房一点点被敲打,记忆总早已淡漠模糊的影像在敲打的刺痛中一齐涌上心头。
那日他随父亲进宫,在玩耍时碰到了正在练剑的四皇子,因为一句『你身子好香』的话,他鼻梁上挨了好强一记拳头,不过为表歉意,四皇子把父王赐给自己的玉坠赠给了他,他还记得那个粉妆玉琢般的人儿也是清亮亮的眉眼,刚毅的性子,可是没有风四那般冷漠,眼神中永远浸着无法化解的冰冻。
『既然血债只能血来还,就让我来还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父债子还,四儿希望能用自己的血化清他的仇恨,可是,可是……
看着聂琦,燕奕颤抖的声音问:「四儿就是小瑞?为什么我听说他因赵妃投毒一事被株连,被遣出宫不知所踪?我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一直保留着那枚玉坠,就是为了纪念小瑞。
「他受了很多苦,朕原以为他远离宫廷会快活些,没想到他会遇见你。」
当年风四的母妃因给二皇子投毒而被赐死,风四也被株连,关进了冷宫,关押他的侍卫宦官见他已失势,便以他母妃为要胁对他羞辱取乐,为探听母亲的下落,风四忍下了,直到聂琦担心他的安危,去冷宫看他,才惊见他被人欺负的一幕。
时隔多年,聂琦仍忘不了当日情景,当得知母亲早已被赐死时,风四惊怒癫狂的模样,长剑在手中奔走,掠下一道道血线,鲜血随剑刃不断向下滴淌,瞬间染红了冷宫,也染红了他的双目,他眼眸中不再有温情,有的只是阴森仇恨,还有冷漠,狠戾得像是地狱来的勾魂使者。
「他额上的那道疤……」听着聂琦的叙述,燕奕恍惚看到那个几尽绝望的少年在大殿上大开杀戒的场景,用血来陪葬那份屈辱,那份仇恨。
「是他杀戮后撞在鼎上留下的,当时要不是朕及时拦住,他已死了,后来他离开了皇宫,一走就是十四年。」
是生无可恋,所以才求死吗?也许从那时起,四皇子聂瑞就已经死了,存在世上的只有风四。可怜的四儿,母亲被杀,却无法报仇,皇帝有难,他还要出手相助,他心中的苦楚要比自己沉得多吧。
『无论什么时候,我是燕奕,我喜欢四儿。』
铮铮铭誓充满了讥讽,当自己在对他百般羞辱时,他是否也记起了这句誓言,想起黑暗中滑落手掌的那滴泪珠,燕奕心猛然一抽。
心房已乱,气血在周身乱窜,燕奕武功刚恢复不久,最忌心情激荡,只觉心口愈来愈痛,气息乱无周章的在体内沸腾,终于一股带着腥甜之气的热流涌入口中,他一狠心,硬是将气血又咽了回去。
「这几日他一直找朕,朕知他是想为你求情,所以避而不见,没想到他会替你赴死。」看到燕奕嘴角溢出的血丝,聂琦眼里闪过冷笑,将玉坠抛还给他,沉声道:「这是皇弟赠与你的,拿着它离开吧,朕不会杀你,但可以告诉你,三个月之内,朕必平服天道,你要抗衡,朕由得你!」
「皇上不必费心了,我回去后,自会解散天道。」真相听完,燕奕只觉心灰意懒,犹豫了一下,又问:「敢问皇上,能否将四儿的骨灰给我?」
「荒唐!四皇子乃金枝玉叶,岂能与草寇为伍?燕奕,你一日为寇,终身为寇,今生莫再想与皇家扯上关系!」
字字铿锵,燕奕听完后,恍惚一笑,没再说话,转身踉跄着走出去,夜风中传来剧烈咳嗽声,一声声,苍凉孤寂。
「燕奕伤了心脉,短期内是不会好的,天道势力遍布南北,如果真如他所说解散的话,也算去了你一块心病。」话声响起,一位身着淡黄衣衫的俊美公子从内室走出,杏眼斜挑聂琦,嘲笑道:「不费一兵一卒,便去掉了贻患,还把对手逼得吐血,看来你的伪君子功夫又增进不少。」
羞辱国君,该当死罪,偏偏聂琦拿这位公子毫无办法,方才的一脸冷峻换成了淡淡苦笑,「千裳,如果你换个说法恭维,我会比较开心。」
这位敢当众诋毁国君的不用说自然是皇后傅千裳了,他不放心聂琦留燕奕单独谈话,所以隐在内室,以防燕奕行凶,却不料看了场好戏,说起来,燕奕统领天下盗匪,也算是人中龙凤,却仍不比聂琦心机,傅千裳不由在心中暗叹,这天下能跟聂琦较量一番的伪君子,只怕自己今生是遇不到了。
聂琦胸有城府,工于心计,却只对自己的皇后束手无策,揉揉额头,正想哄他回宫,总管小五飞奔进来,对傅千裳小声耳语了一番,傅千裳转头看聂琦,「你那『已过世』的四弟刚醒过来,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风四躺在寝宫软榻上,神智还没从醒后的混乱中清醒过来,就听脚步声响,一个玉带长衫的俊美男子快步走到自己床前,掌刀斜挥,帷帐上的玉挂勾被击得粉碎,玉环叮当,落在地上。
这男子生的好美,他这一手功夫也很漂亮,风四只来得及想到这里,衣领已被揪起,男子冲他恶狠狠地道:「你记住,我叫傅千裳,生平有三不救——恶人不救,笨人不救,自杀者不救,三条里你犯了两条,要不是皇上为你求情,我绝不会管你,你今天欠我这一掌,要是再敢轻贱生命,我先一掌劈死你!」
「你是……皇嫂?」风四从未跟傅千裳见过面,不过看看旁边内侍总管熟视无睹,皇兄一脸无奈,也猜出了这位高人是谁,他苦笑道:「我记住了。」
「皇后息怒,四皇弟怎么会想不开自杀呢?」聂琦在旁边冷笑。
傅千裳一愣,凤目在聂琦和风四两人之间转了转,「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姓聂!因为他是聂瑞!」聂家的男人,除了那个不成材的小七,哪个不是奸诈成性?他情知明求自己,自己绝不会妥协,才以死相逼,他知道自己不会眼睁睁看他去送死,不仅不会看他送死,还要顺着他的心意放燕奕离开。
「你不要以己度人,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奸诈好不好?要不是我们及时得到线报,你弟弟早被斩首了!」
及时?那根本就是他提前布置好的眼线!没有他的默许,风四如何能顺利进入天牢,更遑谈偷梁换柱!聂琦走到风四床前,叹道:「你离开宫时,我说过我随时等你回来,可是你一走就是十四年,音信皆无,现在你回来了,却为了个匪首掀起滔天巨浪。」
「谢皇兄成全。」风四很想说其实自己这步棋一开始就做好了死棋的打算,对于天道匪患,聂琦早就欲除之后快,他对聂琦是否会出手相救根本没多少自信,他在拿命去做赌,所以等同自杀,不过看看那一地碎玉,风四打消了坦白的念头,皇后那巴掌还在那里悬着呢,他不怕受伤,却不想被甩巴掌。
当被刽子手按在刑台上时,他还以为自己这盘棋输掉了,没想到在刀落瞬间,他跪着的石板突然翻落,刽子手砍的其实是被翻板送上的另一个犯人的脑袋,不过手法太快,台子又高,除监斩官、刽子手和附近几名侍卫,没人能看到其中把戏,直到最后一刻他完全绝望时才出手相救,不用说,这是皇兄对他擅放燕奕的惩罚,现在他才明白刽子手的那番喊话是暗号,时间把握的分毫不差,自然个个都是皇帝的心腹。
右手被傅千裳抬起,不无遗憾地道:「我已替你接好筋脉,不过耽搁的时间太久,只怕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功力了,除此之外,你身上还有许多隐伤,这段时间住在宫里,我帮你好好调养一下。」
「谢皇嫂。」风四动动右手,虽然有些酸乏,但已不似之前那般疼痛,傅千裳的医术果然不凡。
「谢什么,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傅千裳很亲热地拍拍风四的肩膀,他看出他们兄弟有话说,便带小五离开,把空间留给他们。
房里有片刻的宁静,聂琦目视风四,光阴荏苒,转眼就是十几年,当年的青髻小童现在已长成俊美英挺的男子,鬓下那记伤痕模糊难辨,但他知道风四心中的伤痕仍在。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风四奇怪地看他,聂琦微微一笑:「盗跖已被斩首,天道即将瓦解,你是回宫居住,还是去追随燕奕,我都不会拦你。」作为兄长,这是他唯一能为风四做的,当年目睹了风四的遭遇,他对风四比对其他兄弟更多了份怜惜,刚才他已经帮弟弟出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路就要他自己去走了。
风四面露惶惑,他不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是为活而活,直到遇到燕奕,可是,去追随他吗?想到大殿对战时那双银眸里流淌的怨恨绝望,风四心一颤。
见风四茫然,聂琦道:「我以前曾听过一个故事,有间庙宇的老和尚会预言未来,从未出错,有个小孩子不信,便捉了只小鸟捏在手里跑去问他:『大家都说你会预言,那你说我手里的小鸟会死还是会活?』你猜老和尚怎么说?」
风四摇头,聂琦又道:「他说:『小鸟在你手里,是死是活都由你来决定,又何必来问我?』」他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对睚葑放到风四手中。
风四手一沉,冰冷从千年古器上传到他手中,一抹暗光在鞘上游走,带着古器固有的锋芒,他抬起眼帘,看着面前的兄长,手上一紧,睚葑呛啷一声,紧紧并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