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玫瑰盛放

第二部 玫瑰盛放

我见到黄玫瑰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岁了。

黄家有丧事,她自外国回家,事后并没有走,留了下来,想装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帮忙。黄振华建筑师是行内著名的风流人物,后辈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无不听从。

见到黄玫瑰的时候,我震惊于她的美貌。那是一个雨天,赶到黄宅的旧房子,因塞车的缘故迟了廿分钟,我又忘记带伞,冒雨奔上楼,淋湿半条裤子,急急的按铃,门一打开,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张得大大的合不拢,因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认为女人得以气质取胜,可是见到门内站的这个女人,我却惊艳,不能自持。

我应该怎样形容她呢?

她当时很疲倦,一打开门便倚在门框,一张脸微微向上扬,带种询问的神色,那皮肤白得晶莹,眼角下有一颗痣,眼睛却阴沉沉的黑,头发挽在脑后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绸长衫,襟前别一朵白花。

她的美丽是流动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习惯这种目光,只静静等我开口,过半晌,我说:“我叫溥家敏,黄先生叫我来的。”

“呵,请进。”声线如音乐。

我随她进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宽松,一路飘拂,旗袍的下摆贴着小腿,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脚下一双紫色绣花拖鞋,绣着白丝线花。

她坐下,将手摆一摆,非常优雅地招呼我随便。

女佣人递上一盅茶,走开。

她点枝烟,吸一口,低下头,像是在打量如何开口,奇怪,我们要谈的只不过是装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态却婉转低回,像是有千言万语的表情开不了口,整个人像一幅图画般好看。

雨渐渐下得急了。

屋内却是静寂一片。

她用手托着脸,凝眸一会儿,然后开口:“大哥说,这屋子应当拆掉与建筑商合盖一座大厦。”

她说完这一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没头没脑的停下来,我俯身向前细听下文,湿裤子黏在腿上,非常暧昧的一桩感觉。

雨哗哗地下,露台外的细竹帘子啪啪地扑着墙壁。

我遭了迷惑,在这阴暗的老式厅堂内,我对着一个陌生美丽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灯低垂,因风相碰,轻轻“叮叮”作声,呵,我居然巴不得时间可以静止,不再移动一寸,女人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我深深震荡。

她抬起眼来,缓缓说:“我想把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从何开始,溥先生,你要帮帮我忙。”

她站起来带我参观屋子的间隔,我随在她身后。

老房子总共有十零廿间房间,她都带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后,听得她说:“你替我想一想,这里该怎么改建与装修,但这间书房请不要动,这间书房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我唯唯诺诺。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深如两潭子水,她说:“我以前竟没有发觉,我在这间屋子内,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间。”声音底下有无限的忧伤。

这样的美女竟有这么多的哀怨,我不置信。

离开黄宅的时候,我已没有借口再留下来。

见到黄振华,我无法控制情感,流畅地将我对黄玫瑰的感觉倾诉出来。

黄振华背着我,仰起头看他写字间墙壁上挂着一幅唐寅的扇面。

过半晌,他转过头来,以大惑不解的声调问:“请你告诉我,玫瑰到底有什么好处,使得你们前仆后继的上前线去牺牲?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且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们想想清楚。”

我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白。

黄振华随即摆摆手,“算了算了,她再美丽也与你这种后生小子无关。”

我不以为然,“什么后生小子?我今年三十一,比她还大一岁。”

“又怎么样呢?你已对她痰迷心窍了是不是?”

我觉得尴尬,“这——”

他大力敲一下桌子,“玫瑰真是我心头一条刺!”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黄振华是建筑师中的美男子,风度翩翩,才识丰富,一向是女性们崇拜的对象,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孤芳自赏,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现在头发有点斑白,更加有一种中年男人的魅力——事业有成就了,又正当盛年,非常有风度,同性见了都从心中佩服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他失仪,但今天他却语无伦次,大发牢骚。

显然他也觉得自己失态,咳嗽一声。

我说:“我没想到她那么年轻。”

“她是我的小妹。”黄振华说。

这时候黄太太推门进来,见到我便笑说:“怎么?家敏,你去过老房子了?”

“是。”

“你觉得如何?”她笑问。

“很好的一座房子,大有作为。”我说。

她点点头坐下来。黄太太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城里那么多女人,就数她有格,她与黄振华真是天作之合,无懈可击,一对璧人。

我说:“我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

“玫瑰,你见到玫瑰了?”她问:“是的,她现在是房子的女主人了,母亲把老房子传了给玫瑰。”

黄振华说:“最理想的做法应是拆掉它盖大厦,以母亲的名字命名。”

黄太太温和的笑,“玫瑰做事全凭感性,不可理喻。”

我希望从黄太太那里得到有关黄玫瑰的消息,因此说:“我们出去吃杯茶。”我挽起她的手臂。

黄振华笑道:“你这小子,当着我面与我老婆噜苏。”

我说:“我承认自己是你的晚辈,不错,我在你附属的写字楼工作,但我不是一名小子,我已经三十一岁,记住,黄先生。”

黄振华笑说:“是,我会记住,溥先生。”

黄太太问:“你跟我喝茶作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黄振华说:“家敏,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我说:“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拉着黄太太出去。

黄太太一边问一边笑,“你这孩子是怎么了?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纸黏在额角头上,每分钟都告诉人你已经三十一岁。”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么话,说吧。”她很爽快。

“关于黄玫瑰——”

“玫瑰?”她凝视我,神色略变,“玫瑰怎样?”

我笑问:“为什么一提到玫瑰,你们的表情就像说到洪水猛兽似的?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吗?”

“不,她是个可爱的女人。”黄太太吁出一口气,“太可爱了。”

“我也如此认为,我一生人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风情万种……”

“咪咪呢?”她忽然问。

“咪咪?咪咪跟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然。

“你应当记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敏。”

我说:“我们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黄太太说:“家敏,说话公道一点。”

我心虚了,“可是……可是……”

“家敏。”黄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膊上,“家敏。”

“玫瑰已经结了婚吧?”我终于再抬起头来问。

“早结了婚。有一个女儿。”

“几岁?”我问。

“快八岁。”

“长得好吗?”

“跟玫瑰一模一样,”黄太太微笑,“这里有一颗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着魔一般回忆,“一颗蓝色的痣,像是永恒的眼泪。”

黄太太承认,“她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曾经一度她想放弃这项事业,但她现在回来了,母亲去世后,她再没有顾忌,她告诉我,她决定离婚。”

我说:“啊,她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个人。”黄太太说。

“怎么会!”我诧异。

黄太太长叹一口气,“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着这句话,然后问:“那么你呢,你与黄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家敏,我们也有我们的故事,说不尽的故事,”那微笑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与他都迟婚,都是经过一番来的,最后虽然得到归宿,因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凄凉,像我,老有种不置信的感觉,十年了,天天早上起来,我都凝视着黄振华的脸,不信自己的运气……”

我侧耳聆听,非常感动。

“这世界并不是我们想像那样,”她说:“振华来了,但是来晚了十年,其中夹着十年的辛酸,说也说不尽,你与咪咪不一样,你们一早便有终身定矣的感觉。”

“不,黄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说:“当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时候,我与咪咪之间已经完了。”

黄太太震惊:“家敏!”她几乎没落下泪来,那种大祸将临的神色,我在黄振华的脸上也曾经见过。

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近玫瑰?”

“谁也没有不让你接近她,”黄太太说:“但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懂得她长得美,但这城里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并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是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许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后行。”黄太太说。

“我知道。”我说。

“家敏,有什么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么叫感情?”

黄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人才懂得感情。”

“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聪明人。”黄太太说:“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伤害咪咪。”

“我省得。”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不,你并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你已经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她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书房中练习梵哑铃,我忽然顽皮起来,“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门,嚷着:“SHUTUP!”开心得要命。琴声停了,门被打开,大哥皱着他双眉,“你回来了?”他低声问道。大哥的声音永远低不可闻,我一生中人从未听过他提高一次声线。

“大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

“你有什么事?”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已。”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已。”

“大哥,这次是真的。”

“然,”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敏,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淡淡的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么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敏,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压在我心上,我非要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灵魂到天不吐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阳,脱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凝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唇,与那颗永恒的泪痣,欲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阳天,女佣人来开门,她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替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荡。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满足,我缓缓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廿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索性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FILLECOMME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被夺,靠在露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熟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束在脑后,鬓脚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敏?”

我欢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敏,她如此亲切的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黛尔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刀叉全属银制,她取起茶杯说:“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有一个时间,在养了孩子之后,胖得简直不像话,吓死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个狠心——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轻笑,“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对她们就会狠心。”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听她说话。

“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

“啊是,黄先生已将屋子图则给我,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我说。

“自然,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权交给我装修?”

“全权,除了那间书房。”

我想问为什么,但终于忍住,怕得罪她。

我说:“我把图样设计好了,交你过目。”

“你对旧书画熟不熟?”她问。

“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怎么?想买点字画?”我非常乐意帮助她,“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贵哩。”她说。

“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斋。”她绕着手,靠在门框边。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绕着手,一副娇慵相,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说:“我去换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虽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显得舒服熨贴,十分美妙,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双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边。

“你开什么车?”

“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根跑车。”我说:“今天不下雨。”

她说:“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也未免太热了。”

我涨红了脸。

她微笑,“下雨呢?开什么?”

“开日本小车子。”我问:“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她说:“坐我的车子吧。”即使是一个命令,也千回百转,说得似恳求。

我无可抗拒,身不由己的踏上她的车子。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尽我所知,一件件解释给她听。

她问:“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溥心畬的画那么便宜?”

“这可是要问专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错,可以买。”

“用来装饰公寓?大哥会说我不敬。”她笑说。

我们又去逛了嚤啰街,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说:“配家里那两盏,就比较壮观,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换句话说,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开车送她回家,约好一星期内给她看草图,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但这次却舌燥唇干,手足无措,她一点头,我便会雀跃,她如果摇头,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应了我。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不能自已。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呆呆的想方才的情况,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

我怵然而惊,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恋爱,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鼻子发酸,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形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爱过她,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们没有恋爱,爱情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

我转个身,石像似的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压得渐渐发麻,但是不想转动。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可怜的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可怜,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多么不公平,但我却为这种痛苦欢愉。

大哥下班回来了,如常深色的西装,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见到我躺在那里,诧异问:“怎么没出去?”

我不响。

他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仍然不响。

女佣人过来,“二少爷,电话。”

我呜咽道:“我不听。”

“家敏,”大哥笑说,“你怎么了?”

“二少爷,是一位黄小姐。”女佣人又说。

我整个人跳起,扑倒图画室去,膝头撞倒一张茶几,我抢进去抓到话筒,听到玫瑰在那边“喂”的一声,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紧闭眼睛。

“是,是我,有什么事吗?”我柔声问。

“明天那个约会——”玫瑰说。

我的心吊了起来,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你说是否方便?”

我一颗心又回到胸膛,“当然方便。”

“那么好,明天见,家敏。”

“明天下午准四点我来接你。”

“谢谢你,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这颗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大哥的声音,“你怎么了,家敏,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

我没有张开眼睛。

“黄小姐是谁?”他坐在我身边。

“黄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种俗艳?”

“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它应该只艳不俗。”我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次该死,”我又流泪,“这次我爱上了她。”

大哥点点头,“时辰到了。”

我不响。

“是黄振华的妹妹么?”

“是。”

“黄振华有年纪这么年轻的妹妹?”大哥问:“他从来没提过。”

“她一向在外国,结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说:“这倒不是问题,有孩子也不打紧。”

“当然不要紧,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我说:“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能够握到她的手,又想进一步拥抱她,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紧张莫名,我完了。”

“那么离开她,”大哥说:“你跟咪咪在一起快乐得多。”

“不是这样的,”我说:“与咪咪在一起,没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没有极端的快乐。”

“那么勇敢点去接受这份事实。”

我不响。

“吃饭吧。”

“吃不下。”

“整日价情思昏昏。”大哥说。

“你少取笑我。”我说。

第二天我呆坐写字楼中,想到的无不是玫瑰的一言一动。自黄振华处取了老房子的蓝图来细看,我要为她把这间房子装修得美美伦美奂。

下班时间我赶到黄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过我那辆摩根跑车,因此我开了哥哥的麦塞底斯。她并没有叫我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穿一件白色衬衫,贴身的黑色细麻裤,细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着两轴画。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画,我看她。

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点即明。

在罗老先生与她的对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国的十年,读了三张文凭:法律、纯美术及欧洲文学。她是个职业学生。我诧异于她丰富的学识,然而她一点点知识分子的矫情都没有,纯真如一个孩子。此间有许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为受过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请我们喝中国茶,缓缓地冲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这么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视她的脸微笑。

我说:“老先生善观掌相,玫瑰,你有没有兴趣?”

她天真地摊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辞,略看一看,便不肯说话。

玫瑰问:“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掌很好。”老先生说。

玫瑰问道:“还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运?我以为男人才有桃花运。”

老先生哈哈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知道他不肯多说,不禁担心起来。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钿嵌银丝屏风,我趁机问罗先生玫瑰的掌纹。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种女子,任何男人都会认她为红颜知己,事实上她心中却并无旁骛,一派赤子之心,这位黄玫瑰小姐,便是这样,你莫自作多情。”

我说:“我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惆怅,“我的追求有没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计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们告辞了吧。”我说。

老生先站起来送客,“你那两幅画我留下细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与玫瑰向他告别。

她问我:“什么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尴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说你男朋友多。”

她才说,“我并没有男朋友,我离婚也不是因为第三者。”

“那是为了什么?”我禁不住问。

“与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

玫瑰微笑得非常凄凉,“认识那天开始。”

“为什么嫁他?”我吃惊。

“因为……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这句话好不熟悉,黄太太也说过的。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选择,我能够做的,不过是那样。”

“他也同意离婚吗?”

“我已下了决心,他不同意亦无用。”玫瑰淡淡的说。

“为何拖了十年?”

“因为母亲的缘故,为了使她开心。”

“多么大的代价。”

“我丈夫……他其实待我很好,我们两人兴致不同。”玫瑰就说到这里。

与黄振华说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饰他的感情,骂妹夫是“土蛋”。

他说:“永远衣衫不整,穿那种样子暧昧的衬衫,人家领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领子,人家时兴小领子,他的领子忽然又大了起来,真恐怖。”黄振华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说到这里,忍不住紧紧皱住眉头,“裤子有点喇叭,皮鞋有点高跟,总言之,说不出的别扭,跟了玫瑰十年,连这点门槛都没学会,真是一项奇迹,我衷心佩服他居然还照活不误。”

我听得张大了嘴。

黄太太笑说:“振华对他是有偏见的。”

“更生,你说句老实话,方协文怎么配黄玫瑰,在一间美国银行任职,十年来就是坐那个位子——幸亏要离婚了,否则简直为‘鲜花牛粪’现身说法。”

“振华!”黄太太微愠,“你说法好不粗俗。”

我看着黄振华的朗凡丝衬衫、圣罗兰西装、巴利皮鞋,全身浅灰色衬得无懈可击,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我正颜说:“我预备追求玫瑰。”

黄振华说:“单身男人有权追求任何女人,我只能劝你保重。”

我低头说:“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黄太太叹口气。

“她并不是我的梦中女郎,”我踱步,“我做梦也没想到有那么可爱的女人。”

黄振华摇摇头,“如出一辙。”

“什么如出一辙?”我问。

“没有什么。”黄太太说:“有件事我想说一说,方协文决定赶来挽救这段婚姻。”

“什么时候?”我失声。

“下个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惊问。

黄振华摇摇头,“玫瑰决定的事,驷马难追,她是一个凭直觉做人的人。”

黄太太看着我说:“这也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运是悲惨的,我这颗心,迟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黄太太既好气又好笑,“你们这班猢狲,平日一个个孙悟空似,活蹦乱跳,一看见黄玫瑰,却不约而同全体崩溃,现世。”

我叹口气,收拾文件。

天气渐渐有点凉意,我驾车上班,扭开无线电听,红灯的时候头枕在驾驶盘上,无线电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说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噢呜,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缩。这样下去,我是迟早要得心脏病的,我苦笑。后面车子响号,我如梦初醒,再开动车子。车子不听使唤,朝玫瑰家中驶去。

她来开门,见到我说:“呀,家敏,你时间怎么这样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刚洗了头,长发都包在毛巾内,鬓边有水珠,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衣,脸上那一点点化妆品都洗掉了,却显得非常稚气,比真实年龄又少好几岁。

“怎么样?”她笑吟吟问:“什么事?”

我声音有点哽咽,我说:“想见见你而已。”我靠露台边坐下,任阳光晒在背上,将下巴托着。

她温柔地解下头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发撒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缓缓梳直。

她的黑发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

我听见自己细声的说:“玫瑰,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声,一边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隔了很久,她说:“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冲动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声,“我的感情才不冲动,不然我早就结婚了,多少女孩子绕着我兜圈子,我也不见得是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但这些年来我都未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情,认为没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现……我不会承认我感情冲动。”

她微笑,“你说的话我都爱听,女人都喜欢听这种赞美,但恐怕你没有看清楚我的为人吧,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为什么如此说?”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孩子将近八岁,最近在闹婚变,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学无术,除了打扮花钱,什么都不会,我甚至不能养活自己,就会靠家人生活,我自觉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

“胡说,玫瑰。”

“以前你们还可以说我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她伸伸懒腰,毫不遗憾的说:“现在我都老了。”

我说:“但愿你会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远着呢,她并没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一只洋娃娃般动人,却毫无思想灵魂,但现在,她的一双眼睛就是一篇引人入胜的诗歌。也许十年前认识她,我会约会她,但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爱上她。她错了。

她说:“家敏,我非常欣赏你的个性,但现在就谈到爱情,未免言之过早,我们做个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说:“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类,万劫不复。”

“你是个任性的男孩子,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这种例子我也见过。”

我赌气,“你这一生人就是忙着被爱,请问一声你可有爱过人?”

“也太小觑我了。”玫瑰静静说:“当然我爱过人,而且没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惊,“你没有得到他?”这是不可能的。

“你以为我是什么,无往不利的神奇女侠?他不是不爱我,但是他过于自爱自私,他情愿被爱而不愿爱人,因此与别人结婚了。我效法于他,但不久就发觉爱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爱除有窒息感以外,就净得沉闷,我决定离婚。”

我呆呆问:“那个男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说过了,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她说。

“他干什么?”我酸溜溜问。

“家敏,我约了朋友,现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约了大哥吃饭,你要不要来?”她站起来。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温柔的说:“我全明白。”

她不说还好,说了我益发心酸,她在过去那十年中,不知应付过多少向她示爱的男人,这种温柔体贴的安慰之词是她一贯的手法,我做梦也未曾想到骄傲的我也会沦为那些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我为自己伤心。

在车中她问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么?”

“跟公务局打官司争地。搅脑汁将国际银行改建,但电脑室搬之不去,夜夜为它失眠。还有设计新飞机场……”

“可怜的大嫂,嫁给一具机器。”她笑。

“黄太太跟他很处得来。”我说。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说:“女人都有这样的幼稚病,于是男人们都跑去做建筑师律师医生,诗人们酸溜溜的诬蔑女人拜金。”

她说:“其实不是这样,男人身任要职时的工作美足可弥补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倾心她这番新鲜的论调,多么聪明的女郎。

她说下去,“其实我大哥有什么好处呢?他的优点全部都写在一张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实是他毕生的幸运,许我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门专业本领与数个衔头,什么都没有。”

我不服气:“他还是黄振华,著名的黄振华建筑师。”

“那不是已经印在名片上了吗?”她笑。

她下车时拍拍我手背,“好好做事。”当我是一个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儿,她随我握着,像一种好心的施舍。

见到她不开心,见不到她,亦不开心。我这生这世就是这样过了。

我看着她背影,才开车回写字楼。

黄振华铁青着脸教训我,他说他从不管职员私生活,只要他们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会开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万机的溥家敏此刻一筹莫展,黄振华的得意门生不但辜负了师傅,也辜负了他自己。

然后他叫我坐下来,苦口婆心的说了一个故事给我听,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个叫周士辉的男人,女主角是黄玫瑰。

“那人还活着,你要不要见他,欣赏他那落魄样?”

我动了气,“黄振华,你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么贫乏,你除了名片上的衔头,一无所有!”

他怔住,缓缓的把头转过去,慢慢说:“那么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毙在感情海。”

我说:“至少我有胆量去爱,你呢?诚然,你没有痛苦,但是你有没有快乐?黄振华,别告诉我成功地搬迁国际银行的电脑室会给你带来快乐。”

黄振华的脸色变了。

我低声说:“对不起……我出去工作,我会设法控制自己。”

“那么一会儿与玫瑰吃饭,你最好别去。”

我的心牵动地痛,“让我去,”我苦苦哀求,“这是最后一次。”

黄振华则转了头,懒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桌子面前,麻木地取起工作做,周士辉与我不一样,他有家室,而我没有,想到这里,我安乐不少。我叫女秘书过来记录了好几封信,打开文件夹子,如火如荼的应付业务。

中午时分,我不敢出声,但黄振华走到我身边,冷冷道:“还坐着?该吃饭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充满眼眶。

黄振华轻轻说:“你兄弟俩没父没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感情并不是一切,你以为我不懂享受?你以为我不欣赏爱情?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有固定的责任,你想想清楚。”

我顿时哭了。

这么大一个男人当众流泪,平时仰慕我的女秘书们看着我,目瞪口呆。黄振华摇头太息。

那天午饭,我坐在那里无精打采,不发一语,玫瑰如常的美丽,黄太太暗暗照顾我,陪我说话。

玫瑰戴着一只孔雀毛耳环,配黑色的上衣与裙子,一个女人美丽到这种地步,就会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与一般陌生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伤神的想,只不过玫瑰记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尽量收敛自己的感情,黄振华赞许地将手搁在我肩膀上。

午饭后回写字楼,我狠狠地工作了一个下午,下班时分人们都陆续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里。

咪咪来找我,她的语气充满感情,眼睛里全是关怀,爱怜地亲吻我唇边的短髭。

她说:“真是个乖孩子,工作这么卖力,胡髭竟长得那么快。”

我哽咽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明快的说:“看电影,我们去看张彻的新武侠片。”

我侧转头,“我不去。”

“什么,赶功夫?”

“是。”

“黄振华苦苦逼你工作?”她柔声问。

“是。”

“那可恶的黄振华,但我原谅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乱的点点头。

她取过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时候并没有关照咪咪。我迟早要令她生气的,迟不如早。

到家大哥还在练琴,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极而睡。

我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黄宅的设计图,交到黄振华桌子上,不往黄宅去找玫瑰。

我已没刮胡髭多天,不眠不休,烟比大哥还抽得凶,整个人在短短五天内瘦了一个圈,眼内都是红丝,咬紧牙关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来看过我,我冷淡她,将头靠墙上,闭着眼睛,对她不理不睬。咪咪以为我工作辛劳,遭遇难题,虽然不高兴,却并不埋怨。她实在是个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脸,皎洁的心灵,但我的心已飞向远处。

黄振华轻轻与我说:“事情总会过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认的可人儿,你也应该满足。”

我拿红楼梦里的句子回他:“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事情并不容易解决,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只好这样解释,就在黄宅动工装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现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到她,非常震惊,瞠目结舌,一时间分不出是幻觉还是真象。

她却已抓住了我的手,摇两摇,轻声说:“家敏,你怎么整个人不见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灵如何轻得起这样一击,顿时粉碎成一片片,我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决定死在她的绿罗裙下,说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顾,心境反而安静,我认了命了。

“你怎么瘦了?”她问我。

我随口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瘦人憔悴。”

她温柔地笑,“你这孩子。”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下了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建议。

我说:“八点钟我来接你。”

玫瑰离开以后,黄太太来了。

我低低地向她诉说一切。

她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只细细声说:“你去吧,快乐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单身男人,她又快将离婚,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

她叹口气,“我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我觉得快乐,”我坦白的说:“是那种回光返照式的快乐,我知道玫瑰不会爱我,她来找我,也不过是不介意有我这个伴而已。”

“祝你幸运。”黄太太黯然。

“黄太太,你快乐吗?”

“我?”她抬起头,“我与振华都善于控制感情,我对恋爱的看法与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好的,我却觉得这是种瘟疫,倘若能够终身过着无爱无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恋爱实属不幸。”

我轻轻答:“那是因为一般人并不恋爱,到了时候他们结婚生子,毫无选择可言,遇到条件略高的对手,苦苦追求一轮,他们便自以为在恋爱。”

黄太太黯然说:“那么一般人还是很快活的。”

当天晚上,我的快活并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发,刮清胡髭,换上我最好的浅色西装,精神抖擞,去见黄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细细的钻石链子,脸上刻意化妆过,美艳不可形容,头发修短至肩膀长度,用一朵花别在耳朵后面,蜜色的皮肤柔软光洁,足上一双白色凉鞋,脚趾搽着浅玫瑰红。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长地走过来,我轻轻拥她在怀中,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了。

我整晚握着她纤细的手,与她共舞,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享受一个快乐的晚上,我在恋爱。

当晚有月色,我们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并没有出声,于是我们一直走,走向永恒,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后我们在一家小店内喝酒,我的唇还没有碰到酒精,就已经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门框,双手叠在胸前,无限娇美,眼下那颗痣仍然似一点眼泪。

她轻轻说道:“老房子装修好了,再请你进去坐,这里是哥哥的家。”

“再见。”我依依不舍。

“明天见。”

“明天我来接你。”我说。

第二天玫瑰并没有在家,黄振华陪她去接女儿,我扑了一个空。

我只好回写字楼忙正经事,每隔一个钟头去查问一次,黄太太答应玫瑰一回来便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恳求黄太太替我说几句好话,让玫瑰准我见一见那个小女孩子。

中午时分,黄太太告诉我,他们在家用午膳,我说马上赶到,黄振华接过电话,说只准我请一小时的假,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责备我。我顿时羞愧起来,我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他已经放弃我了。我刚预备出门,咪咪来找我,约我与她午膳。我无选择,告诉她我没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视我,一声不发,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并没有发怒,她低声说,“我再是个笨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让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够辛苦的,也经过苦苦挣扎,但此刻你已经决定放弃我,我不怪你,人们当然只做对他们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头,却不肯放她走。

“我很爱你,家敏,但我决定随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会发觉,在这两个星期内,我确是为你消瘦,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

我抬起头看她,发觉她真是瘦得厉害,这大半个月来,她容忍我直至毫无转圆余地。

“再见,家敏。”

“咪咪——”

“别担心,我总在这里等你的,我不会阻碍你。”她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往黄家途中我心情郁塞,直到看见小玫瑰。

是黄振华来替我开的门,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子,约七八岁大。

黄振华喜形于色,他弯腰对那小女孩说:“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并没有叫我,她抬起头看我一会儿,然后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后去。

我呆住了,这简直是玫瑰的缩影嘛,连眼角下的蓝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着跑出来,她穿着一套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衫裤,脚上一双绣花拖鞋,见到我熟络的说:“家敏,见过我女儿没有?”

我看到玫瑰,心头就绞紧。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红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摇曳,她左腕上戴着两只纯金麻花镯子,我从未见过装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无穷无尽地发挥至无限量。

我坐在一角尽情的欣赏她。

她走到我身边来,“家敏,你不高兴?怎么脸色这样坏?”

我低着头,“是的,我跟一个朋友闹翻了。”

“是女朋友?”

我点点头。

“是——为了我?”

我又点点头,“她没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转头就走。”

玫瑰讶异,“多么潇洒。”

“是,”我的眼睛红了,“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别,而且骄傲,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骄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这一点,我这个人最暴戾,我遇到这种事,非得搅得两败俱伤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么都会获得原谅。”

“真的吗?”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遥远,“家敏,你容忍于我,对我好,不一定代表每个人都如此,你们都以为我在感情方面是无往而不利的吧,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刚想答,小玫瑰跑了过来,伏在她母亲的膝盖上抬头看我。

我对她伸出手,她犹豫一刻,握住我一只食指。

我苦涩问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么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么,因而微笑答:“忙着捣蛋、恋爱、读书闹事。”

黄振华在一角大声说:“喂,过来吃莲子百合汤。”

“大哥不那么生你气了,”玫瑰笑说:“他这个人,有鸳鸯情意结,但凡有男子与我比较谈得拢,他就认为人家在追求我,于是装就一副舅老爷的嘴脸来欺侮人家——真是各人有条脑筋出了毛病。”

她说得这么诙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玫瑰又说:“女朋友那里,解释一下就没问题了,别为我的缘故有什么误会,划不来,家敏,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贴在脸边,还未来得及说话,黄振华又嚷了起来——

“喂,冰冻的百合汤搁热了就不好吃,你们在那里绵绵叠叠的说些什么呢?”他非常不耐烦。

我悄声对玫瑰说:“我对你……是真的。”

玫瑰怜惜的看住我,刚想说什么——

黄太太把百合汤端到我们面前来,黄振华赌气领着小女孩到书房去看连环图画。

黄太太问我:“家敏,你好吗?”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说完也跟着进书房去。

黄太太惋惜地说:“咪咪是城里罕见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担心她会嫁不出去,我担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会爱上你。”

我喝着甜的汤,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带涩的香甜像我对玫瑰的爱。我淡淡的问:“她的择偶条件究竟是怎么样的?”

“那有什么准则?不外是一个遇字,”黄太太说:“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们。”

“黄太太,”我抬起头,“依你看,我是否爱上了玫瑰?”

黄太太叹口气,“那自然是,你这个症的征象再明显没有。”她笑:“头眩、身热、心跳、寝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来世界上真有爱情这件事。”

黄太太点头,“是。一种瘟疫,足以致命,别忘记罗密欧与梁山伯。”

我躺在黄家的沙发上,我不想做他们,他俩不外是一口浊气上涌,死了算数,格调实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谁,做庇亚翠丝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说:“黄太太,你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黄先生福气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为我比一般女郎略为精彩,”黄太太笑,“黄振华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这一类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B-2A)+5B,他于是满意了。”

“他自己是什么?”我笑问。

“他认为他自己是微积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家人说话之活泼,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黄振华出来骂,“你这小子,不学无术,就见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还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个人元宝大翻身摔一个觔斗,痛得眼泪都流出来。

笑中带泪,没有事更凄酸了,除了天边月,没人知。

我始终提不起勇气约咪咪出来,想想又委曲了她,往来这么多年,无声无息一句对不起就把人家丢在脑后,连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写信,撕掉一整本信纸都写不成,呕心沥血解释不了我心中的千言万语,呆呆地坐在书桌前。

这封信是一定要写的,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叠信纸出来,伏在桌子上,过半晌才写了半页纸。一直写到天亮,总算把信寄了出去。相信我,做这件事一点快乐都没有,非常痛苦,虽然由我主动抛弃她,我可称为胜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时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简直没睡过。”我说。

“为了黄玫瑰?”他微笑问。

“是,为了她。”

“这是一种痛苦的享受,”他坐下来。

我递茶给他。

我说:“我可不比你,控制得那么好,修炼有素。”

他声音很平静,“这种事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许有一天,遇见了那个人,我会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们冷三度。”

他轻笑数声。

“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应活在今天,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头,眼睛看得老远去,用手支着后脑,他说:“有什么通不通,你早点结婚,生九个孩子,便就解决了难题。”

“你呢?”

“我?”他不说下去。

大哥这人,不知有什么不对劲,整个人充满消极的味道,使我担心。我说:“为什么一定那般执着呢,女人只要爱你,肯与你生孩子就好。”

我说:“大哥,你不能要求他们与你懂得一样多,神仙眷属是很难得一见的,你数得出璧人吗?”

“有,眼前的黄振华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烟。

“黄振华这厮,”我笑道,“他的运道真好。”

“他们也是迟婚的。”大哥说:“老黄这个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见他的理想。”

“有时候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说。

“我不需要那样的感情。”他说。

“你爱梵哑铃一辈子,它又不会跟你结婚生子……真是,七万美金一只琴。”我说。

大哥微笑,他一贯的纵容与忍耐我对他的指摘,他说:“那跟你买一辆摩根跑车有什么不同?”

我强辩,“女孩子欣赏摩根跑车为多。”

“我实在不等女人欣赏我。”大哥说。

“呵,那么口硬,以违反自然为原则。”我说:“将来你终于娶了妻子,我就把这话重复给你听。”

“那敢情好。”他站起来。

“你又去练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会来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说不定她摸错了门,”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进去换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黄振华见到我,自然而然的发起牢骚来。他说玫瑰的丈夫方协文无论如何不应允离婚,现在赶了来与玫瑰谈判,这早晚人恐怕就要到的。

我知道黄振华对这个妹夫的厌恶,故此采取中立。

我现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骄傲,不屑去踩低方某这个人来抬举自己,毫无必要,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当天我想约见玫瑰,但她告诉我实在抽不出空来,我只好作罢。

驾车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说:现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应又如何呢?我永远不会知道,从此之后,我与咪咪是陌路人了。

大哥比我早回家,他的烹饪手艺一向高明,做了一大锅喷香的罗宋汤,连女佣人都击节称赞,我一边吃一边叹息,像什么话呢,精懂拉丁文的大律师,练琴之余,在厨房一展身手……活该娶不到老婆,太抢镜头了,普通一点的女人,哪敢往他身边站。

这几年他并没有特别显老,却比往日更加清秀忧郁。

他问我汤的味道。

我嬉皮笑脸的说道:“汤不错,你几时学缝纫呢,我有几条牛仔裤要改一改,还有,快凉了,帮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说:“今午咪咪找到我那里,直哭了一小时。”

我放下汤,一阵阴霾遮上心头。“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流泪,我最怕女孩子落泪,心都碎了。”他摇摇头,“这种事岂真的无可避免?”

“她真的没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没有祝福你,对不起,她没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来就走了,真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说:“如今连这样的女孩子也难得。”

我不敢作声。

“不过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说。

“大哥,”我感动的说:“这些年来,是你教我养我,你的命令我一定听从,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听。”

“胡说!”他沉声道:“我为什么要令你不快乐?”

我连忙陪笑说:“是,是,我不过说说而已。”

他已经回书房去了。

我叹一口气,觉得太难讨好这个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声大作,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门外讨糖果,女佣人去开了门,玫瑰站在门外。

我“霍”地站起来,“玫瑰!”

她气急败坏,“家敏,我刚自老房子回来,他们把我的书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马上赶了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什么都可以动,独独那间书房——”

“不不,你放心,他们只是移一移那面墙,那书房是不动的,你千万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个孩子似拍拍胸口,“吓坏我。”

她的头发束成条马尾,一条窄脚牛仔裤,一件宽大白衬衫,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一额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划去汗。

我低声说:“你说过什么,我都牢记在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该放心于我。”

她温柔地笑,倚在门框。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双旧日本拖鞋,衬衫内没有胸罩,美丽的胸脯若隐若现,我忽然别转了头不敢再看,面红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圣诞舞会中与女同学跳舞,第一次拥抱异性,感觉相仿,呵玫瑰玫瑰,我为你倾倒。

她侧侧头,问我:“谁在弹琴?”有点诧异,“我从没听过如此感情丰富、冲动、紧张的乐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乐家?”

“不,他是大律师,但是九岁开始练梵哑铃,他是个怪人。”我耸耸肩。

“那乐章是什么?”

“你没听过?那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之楼台会一节,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诉她已经许配马家了,乐章绷紧哀艳——虽然大哥说听音乐不能这样子理性——”

音乐已经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后凝视,我转过头去,看见大哥站在书房门口,他什么时候打开了门。

我咳嗽一声,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这是玫瑰,黄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梦初醒,轻轻说:“黄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声,真俗套——黄“小姐”。

但是玫瑰却说:“溥先生,你那琴声……太美丽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个知音人了。”

大哥没有回答,他凝视玫瑰片刻,说声“宽恕我”,转头就回书房。我只好代他解释,“我这大哥生性孤寡,别去睬他,来,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长得不像你。”玫瑰说。

“你也不像黄振华。”我微笑。

“通常人们形容秀丽的女子为‘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见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这种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说。

“他结了婚没有?”

“从没结过婚。”

“可有女朋友?”

“没有女人配得起他。”

“从没有同女人走过?”

我摇摇头,“没人会相信,从来没有,我怀疑他仍是处男。”忍不住又微笑。

“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睁大眼睛,“我们只不过是血肉之躯的。”

“我与他不一样,我这个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特别是美丽的女人。”我坦白的说:“美丽的女人永远令我心跳。”

“他难道不觉得寂寞?”玫瑰问。

“谁?大哥?他?有一个时期,为了让我读大学,他工作很辛劳,根本无法结识女朋友,后来事情搁下来,他致力于音乐……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这个人非常高贵,永不解释,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为了我,他颇吃了一点苦,但我的生活却被他照顾得十全十美,为了我他没有结婚,现在我自立了,他却又失去机会,我猜他决不愿娶个十七八岁的无知少女为妻。”

“但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

“她们哪里懂得欣赏他,”我说:“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终目的不过是坐一部司机接送的平治房车。”

“这样的愿望倒也容易达到。”玫瑰微笑。

“于是大哥也没有与女人走,他是异常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你知道吗,每个星期天早上他练字——”

“练什么体?”

“瘦金体。”

玫瑰沉默。

我们趁着月色在浅水湾喝咖啡。

我滔滔不绝对玫瑰诉说关于大哥的事。

“——女人们又不高兴去钻研他的内心世界,她们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职业——如此而已,他的好处不止印在卡片上的衔头,况且大律师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衔头,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电话。”

玫瑰叠起手,将下巴枕在手上。

“渐渐他就不去找对象了,几次三番对我说,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又不能帮他,他越来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并不沉默。”

“为什么?”我诧异。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声里。”玫瑰问:“你没听出来?”

“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你留意听一下就知道了。”

我侧头想了一想,玫瑰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又细,呵呵,她听懂了大哥的琴声。

过一会儿她说:“方协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谢谢你,家敏。”

“我会支持你。”我说。

方协文这个人,正如黄振华所形容的一般,是个绝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边幅,笨,迟钝,连普通的社交对白都没说得通,夹在黄家一群玲珑剔透的人当中,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处,他大概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更加放弃,不住地用一条皱腻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国人那种光滑的人造纤维料子的西装。

方协文的西装领子还宽得很,胡乱缚条领带,足有四吋阔,一双皮鞋的头部已经踢旧,袜子的橡筋带松开来。

香港一般的银行小职员都还打扮得比他入时、整洁,但他像所有在外国小镇住久了的华人一般,言语间还处处要透露他的优越感,一切都是美国好,美国人连煎一条鱼都好吃点,美国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并不耐烦与他争执,何必呢,他是一头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兴,管我们什么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惊玫瑰竟会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十年。

方协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关系,从头到尾,他是局外人。

真如黄振华所说:“小玫瑰竟会有这么一个爹,气数。”

方坚持不肯与玫瑰离婚,他还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静,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方:“我不离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没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离婚。”

我可怜方协文。

他还想说什么,黄振华已经阻住他:“方协文,一个人见好要收手,玫瑰已经付出给你,她一生光阴中最好的十年,请问你还有什么不心足?根本她跟你在一起是一个错误,你应当庆幸你有过与她共同生活的机会,适可而止。”

黄振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铁青,黄太太在一边暗暗摇头。

玫瑰站起来,“家敏,麻烦你与我出去兜兜风。”

我陪她把车驶往石澳。

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以一种极端迷茫的声音说:“怎么我会跟这个人结了婚?怎么又会跟他共度这许多日子?”

我并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说起这件事。

我说:“月老是很恶作剧的,专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这些年来,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大哥喝着矿泉水问:“你现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这样的福气吗?”

大哥不出声。

“你认为她怎么样?”我问。

“美丽。”

我点点头,“令人心悸的美,三十岁了还这么美。”

“三十岁是女人最美丽的时间。”大哥说。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为知道她马上要凋谢了,额外凄艳,我简直受不了这一击,她的皮肤略为松弛,轮廓却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态,仍然带点天真的语气——但愿我有资格看着她老。”

大哥不出声。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说:“大哥,也许你会不耐烦照顾一个这样的女子,但——”

大哥打断了我的话,他站起来出门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里,许他不赞成我与玫瑰来往,因他自己过着冰清玉洁的生活,对别人的感情纠纷并不表示同情。

方协文被赶到旅舍去住,黄振华气愤这个老实人给他无限的烦恼。

黄太太觉得黄振华太势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黄振华说:“我倒情愿她嫁给你,可是她不会肯,她不会给她自己过好日子。”

我微笑,我愿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问女佣人,佣人说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没外出了。

跟谁?女佣人不知道。

我一个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苏打。会不会是咪咪有话跟他说?多年来他当咪咪是妹妹一般。

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现在怎么了?跟什么人走?

看完电视新闻,捱到吃晚饭,觉得无边的寂寞。

离开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们志趣相投,青梅竹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妻子,我们俩轻易可以白头偕老,过着平静愉快的生活。

平静愉快做人不应再有苛求,但是我竟会放弃咪咪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虽然没有身败名裂,却也焦头烂额,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迁就于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见玫瑰乃是我毕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带一抹红润,像是喝过酒来。

我意外问:“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吗?”

他柔软的头发有一绺搭在额角,他轻轻抚平,带点犹豫。

“不想说拉倒,”我笑,“咱们兄弟最好对调,从此以后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动活动。”

“我要睡了。”

我深深叹口气。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称得上动人的男人,他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与忧郁,细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发出来,无可抗拒,但这个商业社会的人粗心大意,他的优点乏人发掘。

黄家的老房子装修进行火速,我出去看过,已经办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维持着原来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特别舒服,书房却没有动,一面墙改过,近屋顶处,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气氛。

我很满意。

工人告诉我一星期后可以搬进去住。

这一连串日子内的变化大过以往那十年,都是为了玫瑰的缘故。

一连好几天,我想约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问黄太太她是否出门去了,她又不说。

“她人在香港,但这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她。”

“是否因为方协文给她麻烦,她避着他?”

黄太太沉吟,“不会,她从不怕方协文。”

“她不会怎么样吧?”

“自然不会,你放心,她仍然回来睡,不过早出晚归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请她与我联络一下。”我说:“黄振华叫我到夏威夷开会,我要去十天。”

“好好的做事。”她劝我。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玫瑰也没给我一个电话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个美女行事与常人一般,故此寂寞的上了飞机。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时间清晨打电话找玫瑰。

黄太太来接的电话,我将她在梦中惊醒,因此道歉。

黄太太说:“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语气间有点犹豫。

我顿时多心起来,“你们有些什么瞒着我?”

黄太太笑,“你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问。

“没来由,你叫她一刹间嫁谁去。”

“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我说。

“多多享受夏威夷风光。”

“闷死人。”我说:“游泳与晒太阳最好分开两天做,否则一下子做完了没事做。”

“别这样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宠坏。”

“回来再见。”我又带一线希望,“老房子那边电话是否仍然旧号码?”

“你算了罢你,早上四点三十分扰人清梦。”黄太太说。

回到香港那天,黄太太来接我飞机,她一贯地清爽,一袭白麻布西装。

我愉快地张开手,“黄太,”我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来的时候她不在家——怎么样,公事进行得如何?”

“别一副老板娘口吻。”我问:“今天晚上约玫瑰出来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顶多叫我另谋高就而已,你们夫妻俩,一向没安好心眼。”

黄太太很沉默。她驾驶技术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并不惊险,女人开车,就是这个样儿。

黄太太忽然问:“你爱玫瑰有多少?”

我反问:“你认为有多少?”

“我只知道你已经为她放弃了咪咪。”

“不只那样。”我抬起头,“我爱她多于我自己。”自觉声音非常悲凉。

“她有否说过爱你?”黄太太小心的问。

“没有。”

“你是否会以她的快乐为重?”

我转过头瞪着黄太太,忽然暴躁起来,“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玫瑰到底怎么样了?”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你先回去吧,洗个澡,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好,我一小时后到。”我说。

我提着行李上楼,取出锁匙开了门。

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吧,屋内静寂一片,只除了音乐声,我摇摇头,大哥这人,偶尔有时间在家,也必然要听音乐。

我放下箱子,朝书房走去,书房门并没有关拢,哀怨的梵哑铃轻微地传出来,我看到大哥坐在安乐椅中——慢着。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谁?

我如五雷轰顶!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扬着脸凝视着溥家明,溥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玫瑰,为什么黄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与玫瑰在恋爱,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转头就走,行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镇静,我到车房找到自己的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直驶往黄家,我将车速加到极高,冲黄灯、偷弯路。

我已经死了,现在控制我的行动的不过是我的神经中枢,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死了。

车子铲上黄家花园的草地停下来,我奔到大门前按铃。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啕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翻翻覆覆的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的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的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的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份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的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汨汨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好啊。”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以时日,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的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黏了在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的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两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挨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落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哪里,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的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叠好,收进皮箱里。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约会玫瑰?”大哥低声问。

我连忙作一个诧异的表情,“是吗,她?”

“是的。”

“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我记得你曾经对她颠倒不已,家敏。”

我拚命的笑,“大哥,颠倒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艺术家、浪漫的傻子,放着会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虚无缥缈的去追求一个叫我服侍的女人,这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视我。

我耸耸肩,“你知道我,爱玩的脾气是不改变的,老不肯为爱情牺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过我——”

我说:“喂,大哥,我养九个孩子,你可是要负责替他们取名字的。”

“九个?”大哥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皱眉头,“真的那么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这么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这几名,聪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摇头。

“这样就成家立室了。”我说道:“香港多少独身女郎要暗暗落泪。”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拢天窗吧。”我闲闲地说。

大哥犹豫片刻说:“我也正与玫瑰商量这件事。”

我暗暗想:那我是做对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说:“可是那个方协文实在是难缠,他现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纽约,天天跟在玫瑰身后,非常麻烦。”

“暂时避开他,你们上巴黎,不见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说。

“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玫瑰并不肯把孩子还他。”

“婚是离了是不是?”我问:“他终于答应离婚?”

“就因他终于愿意离婚,玫瑰反而不忍对他太苛。”

“他这个人就是麻烦而已,是个很窝囊的家伙,不见得有危险。”

大哥转变话题,“我们不说这些事,你也好久没见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妇带出来见一见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说。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黄府,黄太太代我检查,她问:“怎么全是毛衣没裤子?”

我那可怜的头靠在窗口不出声。

无线电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我不欲谈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

我轻轻的问:“谁开了无线电?”

“我。”黄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黄家全家、我们两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饭。

咪咪大方镇静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模样,直至她看到玫瑰,她与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妆得容光焕发,金紫色的眼盖,玫瑰红的唇,头发编成时下最流行的小辫子,辫脚坠着一颗颗金色的珠子。配一条蔷薇色缎裤,白色麻纱灯笼袖衬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镯子,叮叮作响。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画片中举步出来。

而大哥一贯地白衬衣黑西装,以不变应万变的玫瑰。

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俩是一对璧人,应该早认识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牵动。

黄振华皱眉,“小妹,你出来吃个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华会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说:“我只会打扮,这是我唯一的本事,学会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黄振华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只这样,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陪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认识的男人最好的一个,好自为之。”黄振华说。

“是,大哥。”玫瑰说着侧侧头,情深地看着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头。

“还有你,家敏,”黄振华说:“你要善待咪咪。”

黄太太来解围,“振华,你别倚老卖老了,噜里噜苏,没完没了,才喝了杯茶就装出发酒疯的样儿来。”

黄振华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说:“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气。”我强自镇静。

她又跟咪咪说:“我跟家敏,真像姊弟似,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兴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闪闪生光的钻石项炼,要替咪咪戴上,“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黄太太笑说道:“光天白日,戴什么这个,脖子上挂着电灯泡似的。”

玫瑰却带种稚气的固执,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并不反对,于是就戴上了。

我只能说:“很好看。”吻咪咪的脸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去取机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拨动钻石,然后她说:“她是那么美丽,连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诱惑,铁人都溶解下来。”停了停又说道:“她那种美,是令人心甘情愿为她犯罪的。”

我心烦躁,因而说:“这与我俩有什么关系?”

“她与溥家明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不似活在这世界里的人:谪仙记。”

我们终于取到机票,一星期后动身往加拿大了。

我们累得半死,婚宴请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艳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纱裙令全场人士瞩目,倚偎在大哥身边,整晚两个人都手拉着手的。

黄振华对我笑说:“我一直以为溥家明是铁石心肠,”非常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原来以前是时辰未到。”

礼成后送客,搅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还没脱衣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发觉咪咪已替我脱了皮鞋,她自己总算换过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觉得无限的空虚清凄。

呵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边躺下。咪咪转一个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说她一到那边,就要睡个够,她说她吃不消了。

事实上她在飞机上就已经熟睡,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于是像所有的丈夫们一样,为妻子盖上一条薄毯子,开始看新闻杂志。

做一个好丈夫并不需要天才,我会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区咪咪与我去找房子,咪咪说着她流利的法语,与房屋经纪讨价还价。

屋价比香港,便宜得可怜,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讲价的,但我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妻子。

我们看中一幢有五间房间的平房。房子的两旁都是橡树,红色松鼠跳进跳出,简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说:“买下来吧。”一年来一次都值得。

“九个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装根拉链。”

“辛苦你了。”

“你养得起?”她笑问。

“结婚是需要钱的,”我说:“没有这样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们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问。

“我尽我的能力供养关怀他们,若他们还不满足,或受感情折磨,或为成败得失痛苦,那是他们的烦恼。”

咪咪抱紧我的腰笑起来。

一个月的蜜月我们过得畅快舒服,咪咪对我无微不至,天天早上连咖啡都递到我面前,我还有什么埋怨呢,心情渐渐开朗,生命有点复活。

每天早上我都问她同一的问题:“你怀孕了没有?”

她每天都笑骂我:“神经病。”

我俩乐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发财,胡乱在哪里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来,咪咪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争名利的女人,她会得迁就我,我们就此隐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发不可收拾,我便写了一封信回家,告诉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进邮筒时我想,他毕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与我有血缘的人,我千怪万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个明媚的早上,我与咪咪在公园中散步。

她问我:“你快乐吗?”

我答道:“我很高兴。”

“你快乐吗?”咪咪固执起来,犹如一条牛。

“不,”我说:“我不快乐,快乐是很深奥的事。”

“你爱我吗?”

我拍拍额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问这种问题,你喜欢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说声我爱你又不费吹灰之力,你何必坚持要听见?”

咪咪笑而不语。

“黄振华从来没有疯狂地爱过苏更生,可是你能说他们不是一对好夫妻吗?谁说我们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声。

“女人们都希望男人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么快乐呢?”

咪咪抬起头看进蓝天白云的天空去,她微笑。我最怕她这样微笑,像是洞穿了无限世事,翻过无数觔斗,天凉好个秋的样子——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已经认了命了。我叹口气。

我情愿她骂我、撒娇、闹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与男人就像两兄弟,缺少那一份温馨,作为一个朋友,咪咪与黄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终身伴侣……我看了看咪咪。

红楼梦中有句话叫做“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现在明白这句话了。

于是我也像咪咪般凄凉地笑起来。

两夫妻这么了解地相对而笑,你说是悲还是喜。

我握紧了她的手。

“你留在这种不毛之地——怕是种逃避罢。”咪咪说。

“是。”我说:“求求你,别再问下去。”

“好,家敏,我答应你,我永远不再问问题。”

咪咪说:“你明知说一两句谎言可以令我高兴,但你坚持要与我坦诚相见,因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后做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为聪明误一生?”她又笑。

“本来是。”我说:“我们都为聪明误了一生。”

能与妻子如此畅谈,未尝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面搁一封电报,电报上说:“急事,乞返,黄振华。”

我问:“什么事?”

咪咪想了一想:“黄振华本人是绝对不会出事的,他原是个精打细算、四平八稳的人。”

“那么是玫瑰的事,”我说:“玫瑰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亦不会是玫瑰的事。”咪咪说:“黄振华做事极有分寸,他不见得会拿玫瑰的事来麻烦你。”

“推理专家,那么是谁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说。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问:“大哥有什么事?”

“接一个电话回去!快。”咪咪说。

我连这一着都忘了做,多亏咪咪在我身边。

电话接通,来听的是黄太太。

我问:“我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想见你。”

“出了什么事?”

“你赶回来吧,事情在电话中怎么讲得通呢?”

“大哥有没有事?”

“他——”

“谁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没事,家敏,我心乱,你们俩尽快赶回来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咪咪接过电话:“黄太太,我们马上回来。”她挂上话筒。

咪咪取过手袋与大衣。

“你做什么?”

“买飞机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谁也没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干吗?”

“有人不对劲。”咪咪说:“我有种感觉他们大大的不妥。”

“谁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关我事。”我赌咒。

咪咪静默。

我说:“好好,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刚刚预备开始我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头问:“你的旧生命如何了?”语气异常辛酸。

我搂一搂她的肩膀,“我们一起走。”

订好飞机票我们再与黄太太联络,她在那头饮泣。

我觉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黄太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物,即使黄振华有外遇给她碰上,她也只会点点头说“你好”,倘若她的情绪有那么大的变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飞机上我觉得反胃,吃不下东西,心中像坠着一块铅。

咪咪也有同感,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冷冰冰的。廿四小时的航程不易度过。

我说:“我只有这个大哥……”断断续续。

咪咪不出声。

“大哥要是有什么事——”我说不下去。

我用手托着头,一路未睡,双眼金星乱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终于到了飞机场,我们并没有行李,箭步冲出去,看到黄振华两夫妻面无人色的站在候机室。

我的心几乎自胸腔内跳出来。

我厉声问:“我大哥呢?”

黄太太说:“你要镇静——”

“他在哪里?”我抓住黄太太问说:“你说他没事,你说他没事的——”

黄振华暴躁地大喝一声,“你少安毋躁好不好?从来没看见你镇静过,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没读过书,一点点事又哭又叫!”

“振华——”黄太太劝阻他。

咪咪挡住我,“我们准备好了,黄太太,无论什么坏消息,你快说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只能活三个月。”黄振华说。

咪咪退后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站都站不稳,耳畔嗡嗡作响。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脚步浮动。我听见自己问:“大哥,有病?只能活三个月?”

黄太太垂下泪来,“是真的。”

“什么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双腿发软。

“他没告诉你,他一直没告诉你。”黄太太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与他结婚。”

“大哥在哪儿?”我颤声问。

“在家。”黄振华说道。

“玫瑰呢?”我说。

“在我们家。”黄振华说。

咪咪说:“我们回去再说,走。”

坐在车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种种心灰意冷的所作所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没对我说,他只叫我赶快结婚生十个八个儿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将头伏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黄太太呜咽说:“到底癌是什么东西,无端端夺去我们至爱的人的性命?”

黄振华喃喃的说:“现在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玫瑰与家明。”

我也不顾得咪咪多心,心碎的问:“玫瑰怎么了?”

“她无论如何要嫁给家明,她已把小玫瑰还给方协文,方协文已与她离婚,带着女儿回美国去了。”

我呆呆的问道:“她竟为大哥舍弃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黄太太说:“家明只想见你,可是你与咪咪一离开香港,我们简直已失去你俩的踪迹,直至你们来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黄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来就好了,家敏,我发烧已经一星期了。现在医生一天到我们家来两三次。”

到达黄家,我顾不得咪咪想什么,先找玫瑰去。

推开房门,她像一尊石像似的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动也不动。面色苍白,脸颊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站了起来,“家敏!”她向我奔来,撞倒一张茶几,跌在地上。

“玫瑰!”我过去扶起她。

她紧紧拥抱我,也哭不出来,“家敏。”

我按住她的头,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带一种控诉,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受伤似的声音。

咪咪别转了头,黄振华两夫妻呆若木鸡似的看着我们两人。

我说:“玫瑰,你好好的在这里,我去找大哥,务必叫他见你,你放心,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一定得听我的话。”

玫瑰眼中全是绝望,握着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说:“我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头,轻轻与我说:“我爱他,即使是三个月也不打紧,我爱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黄太太说:“玫瑰,你去躺一会儿,别叫家敏担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离开她的躯壳,她“噢”了一声,由得黄太太抱着她。

黄振华向我使一个眼色,我跟着他出去。

他说:“我们去找溥家明。”

我喉咙里像嵌了一大块铅,一手拉着咪咪不放。

咪咪眼泪不住的淌下来。

我翻翻覆覆的说:“我只有这个大哥——”

到家我用锁匙开了门,女佣人马上迎出来,“二少爷,大少爷不见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爷请二少爷进去,客人一概不见。”老佣人要强硬起来,就跟家主婆一样。

我说:“这也是外人?这是二少奶!”

咪咪连忙说:“我在这里等好了。”

我既悲凉又气愤,随佣人进书房。

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瞒着我?”我几乎没吐血。

“以你那种性格,”他莞尔说:“告诉你行吗?”

“大哥——”

“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大哥说:“瞒不过她。”

“你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他很镇静,“或许更快,谁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说: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结婚,那就不必了。”

“她爱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烟,“我也爱她。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你早知道了。”我说。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爱她,家敏,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他若无其事的说。

“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伤痛的问。

他拉开抽屉,“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说了。”

“玫瑰想见你。”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

“她很爱你,她愿意与你结婚。”

“她的脑筋转不过来,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个月之后,我真的会死,她真的会成为一个寡妇。”大哥说。

我说:“我想她不致于有这么幼稚,你不应轻视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头,“她迟早会忘了我,家敏,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大哥——”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了!”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陪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的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的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的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的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住,”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文西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的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拚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阳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阳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闭上声音。”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这样一对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谁都有资格活下去,玫瑰比谁都有资格为他生孩子。

黄昏,玫瑰亲自下厨做精致的小菜,重质不重量,通常只两三碟,色香味俱全,简直吃得人把舌头都险点吞下肚子里。

大哥有意无意的撩拨玫瑰生气——

“最近盐恐怕是贵得很了,真得省着点用,这菜所以淡了。”

玫瑰会扑上去打他。

他会叫道:“嗳嗳嗳,两个人加在起七十余岁,别尽胡闹,这会成为小辈们的笑柄,嗳嗳嗳——”

只羡鸳鸯不羡仙。

黄太太一日静静与我说:“见了他们,才懂得什么叫爱情,如此的盲目不羁,惊心动魄,我们只不过是到了时候结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么事一有比较,高下立分。”

咪咪说:“然而他们把时间浓缩了,他们的时日无多。”

“我们呢,”黄太太苦笑,“我们之间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一百岁?谁不与时间竞争?明天可能永远不来。”她的声音无限苦涩,“此刻我认为自己根本没活过。”

“你与黄振华——”我瞠目结舌。

“我与振华——”她仰起头,“振华是个永恒性心平气和的人,除了事业,一切都是他的附属品,他生命中并没有爱情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却是妄想追求爱情,”黄太太问:“我老了吗?已经没有资格谈这些了吗?并不见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的听着,十分意外。

“振华给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顾,”黄太太微笑,“一般女人会觉得他是个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个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别人幸运,我自己双手也能够解决生活问题,因而有时间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黄振华不能满足我这一点,我有什么留恋?我无谓再迁就黄振华。”

我呆呆的问:“你的意思是——”

“我想离开黄振华。”她温和的说。

“什么?”我跳起来,“你与黄是城里公认的理想夫妻呀。”

“城里的人?”她淡然的笑,“城里的人知道什么?我岂是为他们而活?”

咪咪沉吟了一会儿,“黄先生知道这件事没有?”

“没有,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无意造成更大的混乱。”

我们明白她所指,她始终是个好妻子。

我震惊,对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动摇。

“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并非珠联璧合的一对,我迁就他得无微不至,”黄太太说:“他的口头禅是‘我们不如……’数百个‘不如’下来,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为他的影子,于是他满意了,丝毫没有发觉这是我一个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听。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认为夫妻之道必须互相迁就。现在见了家明与玫瑰,才晓得不是那回事,我并不快乐。也许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为什么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只能活一次。”

咪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心中不是没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为我受的种种委曲,将来会不会如黄太太般发作起来?

黄太太深深叹口气,“我并不要求世人原谅我。”

咪咪冲动地说:“我原谅你!”

“当初嫁黄振华……是因为要争口气——你们以为我完了吗?早着呢。一口气,”她哈哈的笑起来,“多可笑。”

“你是爱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爱他,但自始至终,他未曾爱过我,未婚前他舒适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没想到这一千多日我浪费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们还年轻,你们不明白这些说不完的故事,我虽然老了,我也还有我的故事。”

咪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后身,黄太太。”

黄太太摇摇头,“家敏懂得感情,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但不是振华,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浑身无懈可击,但他不懂得爱情——”

“这点我同意。”我说。

黄太太说:“多么不幸。”

黄太太的悲剧是她要在已成事实的环境中追寻理想。

真没想到他们这一对也会出毛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是一项艺术,简直是盖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

将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着的人要分开。

黄振华对我诉苦,味如黄连。

女人,他说他不明白女人,十年了,他与苏更生是公认的最佳夫妻,现在她与他冷战,搬到书房去睡,半夜三四点还在听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第二天起身后却又若无其事。

黄振华说:“她爱我,这女人到现在还非常爱我,但她却舍得如此对付我,我确是不明白这女人的心。”

我说:“或许她认为你不爱她。”

“我不爱她?”黄振华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爱她还会娶她?她十年来就控诉我不爱她,女人们都祈望男人为她们变小丑,一个个为她们去死,她们没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们是要做寡妇的。”

我不敢出声。

“不是我说,玫瑰纵有千般不是,她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与男人争论这些事,玫瑰的头脑最简单,爱就是爱,她又不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不把爱放在天平上量,你说是不是?”

我心中温柔地绞痛,玫瑰怎么同呢,世上有几个玫瑰呵,我们都是凡人,凡人中苏更生女士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性情中人了,黄振华不能如此说。

黄振华说:“女人!没读过书的女人像红番,读过书的女人又要干革命。”

可爱得无懈可击的女人如玫瑰,命运又这样坏。

她决定与大哥到巴哈马群岛去度假,我们一起劝阻。大哥已经要每周定期到医院去吃药打针,离开熟悉的环境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大哥豁达的笑,认为不打紧,“不去巴哈马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十年,现在还不能作随心所欲的事?等几时?真的想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等待来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着大哥,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后颈,当大哥是一个小孩子。

他们两人那种视死如归的自若,决非假装,因此更加使我们害怕震惊。我们看着他俩上飞机。

大哥临走时跟我说:“家敏,家中书房里的几只琴,很值一点钱,不要当烂木扔掉,可以将它去换数辆法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车。”他笑。

我听在耳中,心如刀割,紧紧拥抱他。

玫瑰穿着七彩的花衬衫,三个骨开叉裤,梳一条马尾巴,大圈耳环,热带风情,一点没有伤感。

大哥笑语:“比起玫瑰,我简直是黑白新闻片拷贝站在特艺七彩歌舞片身边。”

玫瑰笑得前仰后合,咪咪也陪着笑。

他们终于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轻男女,只是他们没有将来,他们不会白头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你那么疯狂地爱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声。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咪咪由衷的说。

我说:“我也认为如此。”

“我们之中哪一个人,能够忠于人忠于自己,又同时勇敢地活下去?无论对谁,她都于心无愧,甚至是方协文,她给他最好的十年,她给他安琪儿似的女儿,”咪咪说,“她从不计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学她,比骆驼穿针眼还要困难。”

我在心中叹气。

我说:“我们幸运,可以在感情领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单为三餐,从早做到晚,大雨滂沱时挤在密不通风的公路车上,他们更加不能找到机会将伟大的人格发扬光大……”

我说:“咪咪,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上帝并不公平,生命是一种幻觉,我唯一的年轻有为的兄弟要离我而去了,我束手无策,而公司左侧街角的那个老乞丐,他将继续蹲在灰尘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个角子,你能解释这种现象吗?”

咪咪别转头,不出声。

隔了很久,她说:“家敏,我有孕了,我们第一个孩子将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肠百结中看到一线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们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问我。

“叫小明,小小一点像家明就够了。”我说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们的孩子也不必太聪明,稍微一点点聪明就够了。”

“在小处着眼有什么不好呢?”我说:“做小人物才快乐呢。”

黄振华夫人显然不这么想,玫瑰与家明离开后三天,她便向黄振华提出分居的要求。

黄振华没料到有这一着,他震惊至精神极度紧张,无法应付工作,不住的问:“为什么?为什么?”

黄太太维持缄默。

黄振华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与你搂在一起死,以便证明我对你的爱?”

黄太太收拾一只小衣箱要离开。

黄振华崩溃下来,“更生,求你不要离开我,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黄太太苍白的说:“你不明白,振华,你始终不会明白。”

我与咪咪为了做中间人,跑去坐在那里听人家夫妻相吵相骂,无限难过。

“我知道,你要我对你无微不至,你在开头的时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没有那么做,你就记恨,我没有在约会的地方等你一小时,你就——”

黄太太抬起头,看着黄振华,黄振华忽然不说了,他叹口气,“我在大事上总是照顾你的。”

“大事?”黄太太说:“几时第三次世界大战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会带着我逃难,可是振华,这十年来,上班我一个人去,下班我一个人回来,中饭你没有空,晚上你有应酬,生了病我自己找医生,振华,在不打仗没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要见你的面也难。”

我低下头。

黄太太说:“我仍然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你的阳光太高太远,照不到我身上,黄振华,我配不起你,你另觅佳丽去吧。”

黄振华说:“更生,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黄太太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振华。”

黄振华说:“更生,我劝你三思,如果我们都要分开——”

黄太太不再言语。

黄振华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子来,跟我们无限悲凉的说:“我活得太长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黄太太仍然不说话。

直至他走,她不再说话。

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我只觉失望,他俩甚至不是早婚的两夫妇,这样的一对还要分开,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头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说:“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饭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头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关系破裂了,有一种特制的夫妻牌万能胶水,黏一黏又和好如初,你少担心呢,满街都是恩爱夫妻,孩子们不停的被生下来加强他们的关系,你少担心,家敏,我们就是最好的榜样。”

咪咪哭了。

那是因为我变心之后她并无勇气离开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绝我之后做到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界。

千疮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与玫瑰在三星期后回港。

玫瑰走出来,大哥用担架抬出来。

玫瑰面色很坏,但是坚强镇定,眼睛有一丝空洞,她握紧着我的手。

在车子里她对我低声说:“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很快乐。”

我点点头。

大哥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一直处在休克的状态。

在医院病房中我们两夫妻与黄振华三人轮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里。

她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件宽大的白衬衫,一条褪色牛仔裤,常常捧着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静,很少说话。

我们知道溥家明不会再开口与我们说话,他的生命已走向终点。

本来我已经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恒静对我们起了良好的作用,我们也能够合理地商讨家明的身后事。

星期日深夜,我们奉医生之命,赶到医院去见大哥最后一面。

玫瑰已经有好几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头,握着大哥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脸边,一往情深在看着他。

她没有哭。

这时候大哥早已不早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开始腐败,每一下呼吸都传出难闻的臭味,他长时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现一种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现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髅无异。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风度翩翩、俊秀儒雅的溥家明,她丝毫不以为意,轻轻地吻着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湿。

医生替他注射,告诉我们,他会有一刻的清醒。

这就是俗语的所谓回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头,见到我们,她说:“他也真累,应该去了,拖着无益。”语气并不伤心,也不激动。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饮泣。

大哥缓缓睁开眼睛,蠕动嘴唇,想说话。我们趋向前,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健康的人断不会知道说一句话也要这么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缓缓转动,终于落在玫瑰的脸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发出柔和的光辉,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说:“我爱你。”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我爱你到永远永远。”玫瑰再说一遍。

咪咪泣不成声。

然后大哥的喉咙格格作响,我抓紧着他的手渐渐冷却,他吁出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离开,我暴戾地大声狂叫起来,声音串不成句子,护士斥责我,咪咪用双臂抱着我,号啕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们本愿,人生到底为苦为乐。

玫瑰抬起头来,放好大哥双手,护士替他的脸盖上白布,从此这个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笔勾销,太阳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别难过,别难过。”

这时黄振华与苏更生一前一后也赶到了。

黄振华双目红肿,他的分居妻子永远穿着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负起了安慰众人的责任,她对于死亡毫无恐惧,她接受这项事实犹如接受她生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般。

“我们走吧。”她建议,“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的睡。”

咪咪说:“我们陪你——”

“不需要,”玫瑰温和的说:“我不会有事的,你们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黄振华说:“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绪不甚稳定,不宜开车。”

玫瑰说:“这里最适宜开车的人是我。”

“别这么说。”

我开车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阴黯华丽,就仿佛那日我第一次见她,在下雨,忘了带伞,她来替我开门,我一心一意地惊艳,到此刻仿佛已隔一个世纪了。

她说:“你们请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问:“你打算做些什么?”

“先好好的睡一觉。”玫瑰说。

“睡醒了呢?”咪咪问道。

“吃一顿很饱的饭。”

“然后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诧异的问道:“你们不相信我会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嗫嚅地说:“家明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在,”玫瑰说:“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会希望我快乐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吗?”我问。

“我会学习。”她说:“为了家明。”

她推开书房的门。

她对这间旧书房有莫大的偏爱。

“你们请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烟。”她说:“有女佣人在,你们可以放心,可以随时打电话来查。”

我们只好告辞。

“家敏。”她叫住我。

我转头去。

“家敏,不要太伤心。”她说。

我麻木地与咪咪退出。回到家中我们几乎溃不成军,咪咪说我一连几夜叫唤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从此不在了。

黄振华少了苏更生,什么事都办不成,苏更生总算念着旧情,回来帮忙我们。

大哥把他的全部财产留了给我。

他把他的爱分为两份,一份我,一份给玫瑰。他的生命是丰盛的,他给予,他也取回,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岁,足够有余,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许多,徘徊在老房子的书房内,不大出去交际应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丽,并没有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这种表面化的世俗礼法,照旧穿着彩色缤纷的时髦服装。

她又开始吸烟,本来已经戒掉,现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与她过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荐陪伴她,她却婉辞。

她说:“我现在这个年纪,总得学习避免嫌疑,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养,你的时间应全归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只好知难而退。

家明的葬礼之后,我们家静下来。

再也没有他的琴声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怀孕的身体渐渐不便,她很坚强,仍然工作,有时极度疲倦,我劝她辞职,她又不肯,照样撑着上班,家事交给佣人。

我劝过几次,便省得麻烦,对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对玫瑰那般火里来火里去。

我与咪咪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待后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个月间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万念俱灰,回家脱了皮鞋便高声问:“拖鞋呢?”

女佣人倒过来一杯暧昧的绿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种,我也将就着喝了,书房内有数幅莫名其妙的画,我也挂了,也无所谓。

摊开报纸,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时,头也不抬起来,渐渐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说,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写他的科幻小说,告诉我们,生命实在是一个幻觉,我一天天的追下去。

佣人说开饭,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对菜式也不挑剔,比较喜欢白切鸡这些简单易入口的肉类,很快就在肚上长了一圈肉,裤头都有点紧,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

四月份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产房门口等,我也不大紧张。

孩子顺产,强壮,是个女孩子,我有点高兴,拍拍咪咪的肩膊,半开玩笑的说:“同志仍须努力。”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吧。

我的一生与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却还早呢。

我们有时也看见她。她永远不老,只是一直成熟下去,美丽、优雅、沉默,脸容犹如一块宝石,转动时闪烁着异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妇女杂志仍然以刊登她的访问为荣,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现在黄家老房子那块地,也足以使她成为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女。

她具备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最佳条件。

我问她:“你快乐吗?”

“自然快乐,”她说道:“我干吗要不快乐?”

当时在她的书房中,我们喝着不知年拔兰地谈天,咪咪与孩子在客厅玩,黄振华带着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么?”她莞尔,抬头看着壁上悬着的一只小提琴,“因为家明的缘故我就应不快乐吗?我想起家明,诚然黯然,但是我认为一个人既然要什么有什么,就应当快乐。家敏,你亦应当快乐,就算是更生姐,我也这样劝她,世界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头,她迅速改变话题。

“刚才我跟咪咪说,如今你轻松了,孩子生下来真可以松一下气,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认为她有资格投资购买荷斯顿的孕妇装,反正要生七个,一穿七年,再贵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个女人若爱她丈夫爱到生七个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温和的说。

我说:“她爱我。”我知道。

玫瑰说:“你现在身为人父,感觉如何?”

“责任重大。”我据实。

“大哥与更生姐这件事……”玫瑰说:“他俩现在成了好朋友,时常见面。”

“他不是有新女友吗?”我不以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满足他?他现在对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兹店,就买了好几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给更生姐,以前他哪肯这样?以前他根本不理这些细节的。”

“有复合的可能吗?”我说。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该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子,这样更能使他发觉更生姐的优点。”

“你呢?”

“我?”她笑着伸一个懒腰,“我还是照老样子吃喝玩乐。你知道我,家敏,我除了这四味,什么也不会。”

“小玫瑰呢?”我问:“想她吗?”

“小玫瑰住在纽约,常跟我通讯,在纽约长大的孩子气派是不一样的,大哥说。”她微微仰起她精致的下巴。

我心中轻轻的说:玫瑰,我还是这样的爱你,永永远远毫无条件地爱你。

“家敏家敏。”她总喜欢如此一叠声地唤我,叫得我心神摇曳。

“什么事?”这真是一个使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女人。

“答应我,你要高高兴兴的生活。”

“我没有不高兴呀。”我说。

“这句话就已经说得够赌气的了。”她说。

“我会高兴,我答应你。”

“我要淋浴换衣服了,”她说:“今晚要参加一个盛宴,我添了一件圣罗兰的长裙,那设计真是美丽——”她伸一个懒腰,笑了,“我真永远不会长大,到今天还为了一件裙子一个宴会而雀跃,多么幼稚无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并无不妥之处,我觉得一个女人要似一个女人,而玫瑰正是一个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与谁赴宴?”我问。

“罗德庆爵士。”玫瑰答。

呵,溥家明的一章已经翻过,至情至圣的人应当豁达。

“呵,他,”我诧异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们都这么说,”玫瑰天真地答。

“他们?”我问:“你是当事人,你岂不知道?”

玫瑰耸耸肩,“当局者迷。”又微笑,那点眼泪痣闪闪生光。

世间有什么男人挡得住她娇慵的这一笑。

我太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脸趋到我身边,“你看,都是皱纹。”

笑起来的确有鱼尾纹了,然而又怎么样呢?她仍然是罕见的美女,内美外美,无所不美。

“我们告辞了。”我说。

“有空来探我。”她说。

我双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着孩子进来,我自她手中接过孩子。

玫瑰扬了扬头发,站起身送客。

黄振华与我们相偕离去。

在车中咪咪又沉默起来。

每次见完玫瑰,她老有这种间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为什么。

我说:“香港这地方,只适合赚钱与花钱,大人辛苦点倒也罢了,苦只苦了孩子们,在香港念书,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头,眼睛发出了希望的光辉。

“咪咪,我们在加拿大还有一层房子,记得吗?我们回去那里住,生活是比较清苦一点,你或许一辈子没有劳斯莱斯坐,但是我们一家几口会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说如何?”

她紧紧拥抱我,孩子在车子后座轻轻哭泣起来。

玫瑰说的,她叫我要活得高兴。

“我会开设一间小公司,只要四五个同事,喜欢的工程才接下来做。我们会过得很好,只在暑假回来看看亲戚,咪咪,我们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怀中热泪不止,她拚命点头。

我抚摸着咪咪的头发。只有最平凡朴实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样的。

再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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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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