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年后,依旧是在那栋非常气派的写字楼,十六楼,早上九点整,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雷天宇走了出来,迎面对着他的是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海天律师事务所。
“雷主任早。”接待小姐甜甜地笑着招呼他,他点点头,往里面走的时候顺口问:“江律师来了吗?”
“已经来了,在她自己办公室里。”
他打开门走进去,来往的几个职员看见他都停下来恭敬地打着招呼,雷天宇一一点头答应,却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直接走到另一端,敲敲门。
“请进。”传来江雁离柔和的声音,他推开了门,笑着说:“雁离,想不到你今天又比我早。”
冬日早上的阳光从江雁离身后照进来,逆光中的她更显得美丽端庄,穿着一身简洁大方的名牌职业套装,雪白的衬衣领子衬得整个人十分清爽,以往的披肩秀发也挽成了发髻,有几缕散发从耳朵后面跑出来,被阳光一照,变成了柔和的金黄色。
她闻声抬头也是一笑:“还说呢,明明住得比我近,天天比我晚来,还好你晚上走得比我晚,这才扯平嘛。”
雷天宇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了一眼她面前堆着的文件:“那件银鑫的案子快上庭了吧?这次有几分把握?”
江雁离得意地一笑:“你就等着钱入帐吧,我出手的案子,还有不成的?今年又是个开门红,只是可惜,同时的黄兴那件案子,我太忙了没有接,不然,哼哼……”
雷天宇只有苦笑,当年他们一起开业的时候,雷天宇曾经说过,他有他自己的原则,就算利润再丰厚,有些案子,他也不会接,江雁离知道他的意思,叹口气说:“好了,你求名,我求利,我们双管齐下,这样总可以了吧?”
借她的吉言,同名为‘海天’的事务所自从开业就一路蒸蒸日上,雷天宇接的第一个案子是一对同性恋情人被学校开除的案子,当时他从报纸上看到这个社会新闻之后,立刻想方设法地找到那两个年轻男孩,说服了他们,控告学校。当时不但舆论哗然,连江雁离都气得指着他大骂了一顿摔门而去,过了一小时才板着脸回来说:“既然木已成舟,我就只好帮着你死活都要打赢官司,免得我们刚开张就关门了。”
雷天宇何尝不知道他走的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不但名声受损,而且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委托他辩护了,但是,他就是不能放弃,两个年轻男孩清澈无助的眼睛,一直映在他脑海里,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面对学校如此不公正的对待,要面对同学,老师,家庭,社会的唾弃,他们刚刚开始的人生就这样被人泼上了无可磨灭的污迹……
一切,只因为他们相爱……
因为他们爱错了吗?可是他们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后悔,被退学的他们不敢、也不能回家,就在市里租了很便宜的房子栖身,一边四处打工度日一边等待着开庭的日子,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他们爱得很小心,也很甜蜜,在表面上,甚至都没有任何亲密举动,只有不时交会的眼神,传递着他们之间的秘密。江雁离本来是一直反对的,和他们见了一面之后,态度也转变了。
可是,最后出庭的时候,却只有一个人了,另一个男孩的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农村老家赶来,一见了他就劈面一个耳光,继而拳打脚踢着大骂:“丢人现眼的东西!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居然做得出来!你还有脸呆在这里!我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打着骂着,硬是要把他带走,男孩跪在地上哭着求着,手指紧紧抓在门框上,留下了十个带血的指痕……
他还是被带走了,脸上身上满布淤青伤痕,被带上了北上的列车,临走的时候,翕动着破裂的嘴唇,象是要对情人说什么,但是,最后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地一笑,就扭过头去,在父亲的呵斥声中,离开了。
起初,雷天宇很担心另一个男孩子也会撤诉,还好他没有,默默地跟在后面送走了情人,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门口低声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和你一起……努力下去……”
案子会胜诉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是雷天宇和江雁离唯一的一次强强联手,在他们面前,学校的辩护律师简直就是不堪一击,他又回到了学校,在老师同学怪异的目光中继续未完的学业,虽然他的家庭在出事的同时就和他断绝了一切联系,他还是很乐观地生活着,学习着,比以前更加努力。
“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啊。”他对雷天宇说,感慨地看着身边走过的年轻学子们,“以前我还真有点浪费时间,现在不会了。”
雷天宇沉吟着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微笑着说,“先是以好成绩毕业,然后……考奖学金出国……等我站稳了,就……把他接出来……接到我身边。”
“你不怕……他已经忘了你?”雷天宇试探着问,“他回去,一定会受到家里的压力,如果他已经结婚了——”
“没关系。”男孩轻快地说,“他不会忘了我的,就算结婚了,我也不在乎,雷律师,我问过江律师了,婚后和婚外异性同居,才犯重婚罪哩。”
雷天宇不禁笑了:“你还想得真多,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父母?”
“父母吗?”男孩轻描淡写地说,眼睛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恨意,“是他们先放弃我们的……还好,未来是我们的,而不属于他们。”
雷天宇哑然,过了一会才说:“好了,你想得开就好。”
在他送雷天宇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男孩才低声说了一句:“雷律师,谢谢你。”
声音消失在风中,雷天宇没有听清,回头看他的时候,男孩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再一次诚挚地说:“雷律师,谢谢你。”
说着,他挥挥手,走了回去
雷天宇微笑着望着他,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看着这个男孩子,就想起了他自己,他的晓晓,他在幸福之年和晓晓携手漫步过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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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上门的委托人,是来聘请他们做公司法律顾问的,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江雁离看了来人一眼,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怎么是你!”拔腿就走,把雷天宇一个人晾在那里。
他十分奇怪,但也不得不勉强对来人道歉:“对不起,我……”
“没关系没关系!”来人一个劲地说,“江小姐就是这个脾气,我知道的。”说着递过名片来,很朴素的名片上只写着他的名字:周彬,和一家堪称本市规模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名字。
雷天宇拿着名片,正在奇怪的时候,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想起了从前晓晓和江雁离斗嘴时的话,难道这个男人,就是曾经追过江雁离的那个周总?
从外表看,他一点也不像个上亿身家的富人,甚至不象个生意人,三十几岁的年纪,忠厚的四方脸,诚恳的眼神,穿着也没有刻意浮华,很是舒适合身,相比之下,雷天宇的西装领带就显得过于正式拘束。
合作当然是愉快的,从此之后事务所就时常看见这位周总出入的身影,江雁离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和他说说笑笑,答应出去约会,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难得这位周总不像别的追求者知难而退,还是坚持不懈,有时吃了闭门羹,连雷天宇都有些为他抱屈,他却只是一笑,说声:“江小姐大概今天心情不好,我改日再来。”
就走了。
说起追求者,这五年江雁离的追求者可是让雷天宇大开眼界,在学校里的时候还限于环境,不得不收敛一二,周五下午总有不同的轿车在校门口等她大小姐的芳驾是不用说的,开业两年多来,更是变本加厉,在楼下等她的人络绎不绝,各式各样的男人几乎让门卫看直了眼。
他曾经委婉地劝过江雁离,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再玩爱情游戏,认真地挑一个人嫁了吧,结果她嗤之以鼻:“我总不能闭着眼睛盲婚哑嫁啊,当然要挑一挑……再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本来我和你合作开业的事万一传到你的宝贝徐枫晓耳朵里,你还想过日子吗?我闹点绯闻你更安全!狗咬吕洞宾!”
晓晓……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晓晓了,提到他的名字,心里还是一阵免不了的刺痛,就像五年前在法庭上,眼睁睁地看着晓晓被法警带走的时候一样,尽管时间已经流逝,心痛的感觉还是那么鲜明,一下下地,把他的心搅出一滴滴鲜血。
五年……五年了,人生中的五年,只不过是一个片断,但对晓晓来说,这五年,也许就是他一生的噩梦。
晓晓是恨他的,雷天宇清楚地知道,他有恨他的理由,五年了,他都不肯见他一面,从第一次雷天宇在探视时间带着东西去见他,却没有见到之后,每一周的探视时间,雷天宇都起个大早,风雨无阻地赶到监狱门口,排队等到时间后,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徐枫晓不见他。
送去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收过,雷天宇写去的信,从来没有回音,他带着满怀爱意和歉疚写下的那些文字,就像石沉大海,连一个字的回音都没有得到过。
今年,晓晓就该出狱了……
看他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江雁离耸耸肩,拿着笔继续看自己面前的文件,头都不抬地问:“又想他了?”
“下个星期,晓晓就要出来了。”雷天宇低声说。
“很好啊。”江雁离无所谓地说,“你终于可以一偿宿愿,诉尽相思了。”
“我……我忽然有点害怕,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雷天宇呐呐地说,“已经等了五年了,马上就可以见到他……我……”
江雁离不耐烦地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蹙起眉毛:“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马上把所有念头都给我收起来,老老实实地去把他接回来!哪有那么多事!这也算近乡情怯?”
“我当然会去接他,可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跟我回来……”
江雁离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求他啊!好好地哄哄他,姿态放低一点,千万不要跟他说什么有的没有的……别的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雷天宇不自觉地笑了笑,“我已经把他的房间收拾过了,他以前一直说羽绒被火气大,我给他换了丝绵的,换洗衣服也全准备好了,应该不缺什么,还有,你说接他回来第一顿饭在哪里吃比较好?我想过去饭店,可是怕他吃不惯,也也怕他不能适应,还是在家里吃好了……以前他最喜欢吃螃蟹,冬天不太好买,如果买不到的话……鲜鱼也可以,就是刺太多怕卡到他,以前都是我挑过刺才喂他吃的,要不就买点海鲜,虾也行,我可以替他剥壳,买只小公鸡炒辣子鸡还是买只母鸡炖汤喝?本来想买点卤货给他尝鲜,又怕他吃多了伤食……蔬菜的话看看有没有过寒菜,那个菜正当时,炒着很嫩……水果你看买什么好?冬天水果少,他喜欢吃草莓,贵也没什么,就是大棚种出来的怕味道不好……我想过了,过些天你再过来玩吧,怕他还不习惯见人……”
他一边说江雁离一边摇头,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幸福笑容,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礼记有云:诸侯无事不杀牛,大夫无事不杀羊。你的徐枫晓,级别还真够高耶。”
雷天宇丝毫不以为意地问:“怎么?你最近还在和那个东大的副教授交往吗?那个人也不错啊,我已经把手上的事处理完了,准备请两周假,好好陪陪他。”
“一周!”
“雁离!”
“十天!不能再多了。”江雁离坚决地说,“我手上还有两件案子,如果再有委托人上门怎么办?”
“何律师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如果有委托人,正好可以让他出面,也算是个机会。”雷天宇恳求地说,“雁离,晓晓这些年太不容易了,我一定要好好陪着他,照顾他,算我求你,让我这一次。”
江雁离吐了口气:“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答应吗?反正徐枫晓是你的宝贝,为了他,你还不是什么都肯做。我就是反对,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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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第一监狱门前,雷天宇看着五年里他已经来了无数次的地方,高墙,铁门,电网……一切都那么熟悉,就是这道门,把他和晓晓隔开了整整五年,每一次他都在门口排着队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虽然明知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心里总是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晓晓这次肯见他呢?
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希望,晓晓在墙里,他在墙外,远处的山头绿了五年,白了五年,物是人非,今天的晓晓,会是什么样子?
他昨夜又失眠了,想借助药物又怕睡过了头,好不容易睁着眼睛到了天亮,起来刷牙洗脸,光是挑要穿的衣服就摊了一床,起初准备好的西装穿起来总是感觉很正式,平时上班出庭见当事人也就算了,和今天的气氛却格格不入,休闲装又有些随便了,怕晓晓以为他漫不经心,穿夹克衫再打领带怪怪的,象个机关的小干部,最后没办法,穿了一件暗灰色羊毛衫,套上黑色呢大衣就下了楼。
五年前晓晓送给他的车,精心保养得还有八成新,江雁离曾经赌气打的也不坐他的车:“好歹也是个事务所的主任了,开捷达!你以为你是开餐馆的小老板啊?!还是在单位混了二十年的小处长?才工作两年的医生?丢脸丢到家了,又不是没这个能力,换个好点的行不行?本小姐坐你的车简直掉价!”
怎么能换呢,这是晓晓送给他的啊,当时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检察官,这种车子正适合他,现在,他当了事务所的主任,身份变了,可是,爱晓晓的这颗心,从来没有变过。
晓晓呢?他变了吗?五年的时间不算短,监狱这种地方,更是可以把一个人完全改变,曾经的辉煌生涯被一朝尽毁,日复一日机械的劳作,还有精神上无尽的折磨……所有这些,会把他的晓晓变成什么样子?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监狱里的那些黑幕,他不是不知道,毕竟是吃法律饭的,五年来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他暗地托了很多人关照晓晓,每年晓晓的体检报告,他也都能看见,上面的资料基本一切还算正常,每次看过之后,他就会稍微安心一些。
可是,身体上无恙并不代表晓晓就没有事,他那样的性子,被关了五年,出来之后,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复原?甚至,永远不能回到从前,那个娇纵敏感任性的情人?
有些伤痕,是一生都无法恢复的,不管隐藏得多好,心里面,那个疤将永远存在,直至死亡。
他正在呆呆地想着,远处忽然传来汽车的声音,监狱周围的一片死寂转瞬被打破,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一辆银蓝色的宝马以绝不低于100公里的时速直冲了过来,虽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人,任何车经过的,但是那样的飞速还是让雷天宇看得暗暗心惊。
驾驶银蓝色宝马的人以难以言喻的灵巧技术把车子稳稳地停在离雷天宇的车头只有两三厘米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的抗议声,车门打开,一个甜美的声音飘了出来:“雷先生,这么巧?”
望着举止优雅地从车里举步出来,笑颜如花的美女,雷天宇忽然感到嘴里一阵发苦,这个和晓晓有关的神秘香车美人,又出现了!她到底是谁?五年的时间流逝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粉雕玉琢的皮肤,乌黑柔亮的长发,美丽五官,窈窕腰肢……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成熟了一些,自然而然地,带出一股雍容华贵的不凡气质,身上穿着暗红色合身的皮质套装,蹬着高统皮靴,一条雪白的长丝巾松松地围在脖子上,随风舞动。
“您是……”他装作迷惑地问。
“我们见过面嘛。”美女不以为意地笑着,脱下手套扔进车里,随手把车门一关,向他伸出一只手:“在昌茂案子的法庭上,只是我坐得远,雷先生恐怕没有看见我。”
“抱歉。”雷天宇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立即放开,白皙滑腻的玉手柔若无骨,带着淡淡护肤品的香气,所谓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说的这种备受呵护的大小姐吧。身边的女孩子,连江雁离的手指上,还有一个因为长期执笔留下的硬结呢。
“我接触的人很多,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嘴上试探地问着,“请问小姐贵姓?”
美女莞尔一笑:“不敢,免贵,不过,我夫家是老派人,嫁进去的时候就已经冠了夫姓,本姓什么,已经没有人称呼了。”她自自然然地顺手一掠鬓边散发,微笑着问:“雷先生今天是来公干?”
“不,我来……接一个朋友出狱。”雷天宇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真巧,我也是!”美女惊喜地叫了起来,浑然不觉自己到监狱来接人出狱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而简直象是说“我在开车兜风散心”一样轻松随便。
雷天宇无话可说,在扭过头去习惯地去摸烟盒,拿出来才问了一句:“您介意我抽烟吗?”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路对面的小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几乎是被推着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从门里传出一声粗声粗气的吆喝:“出去之后,要好好做人!”接着就象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嘭’地一声,小铁门又关上了,传来上锁的声音。
出来的人机械地对紧闭的铁门鞠了个躬,低声说:“是,谢谢政府。”
他慢慢地直起腰,好像一时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要干什么一样,站在原地发愣,剃光的头皮上,只有一层还是茸毛的浅黑色头发覆盖着,更显得脖子的细弱,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外套,黑色裤子,傻傻地站在哪里,背对着他们,不胜其寒地微微发着抖。
雷天宇已经傻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做不了……
他手臂上忽然被人抓住,用力之大迫使他不得不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扭头一看,竟然是刚才和他巧笑嫣然的那位美女,她完全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苍白,目光犀利地看着前方,被雷天宇一看,才醒觉自己抓着人家的手臂,松开手匆忙地道了句“对不起。”就冲了过去,雷天宇慢了一步地跟在后面。
“枫晓!”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叫着,背对着他们的这个人肩膀微微一僵,看样子好像他恨不能立刻再次冲进铁门里去才好,但是他大概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犹豫着,动作笨拙地转过身来,迎着正向他奔过来的美女,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大概是笑的表情,呐呐地说:“您……您好……”
就好像是被重锤狠狠击打了头一下那样,雷天宇陡然所有的能力都回来了,思考,言语,痛苦……巨大的冲击几乎把他打垮在地: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徐枫晓?!
黧黑的脸孔,畏缩的表情,一直低垂着眼睛,不敢正面看人地躲躲闪闪着,双手抱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布袋,里面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从这个人身上,哪里还能看到一点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律师的身影!
“晓晓……”从震惊中勉强回神,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雷天宇痛心地抿了抿嘴,加大声音又叫了一声:“晓晓!”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受了怎样的罪,吃了多大的苦头才把你的光彩磨灭殆尽?今天的你,和以前的你,还是一个人吗?!还是被我抱在怀里宠爱着,会撒娇会任性会吵架会挑食的晓晓吗?!
五年了,没有见到你的五年,爱你想你的五年,今天见了面,却发现,失去的永远不会再来,他所珍爱的那个晓晓,他牵肠挂肚的那个情人,已经成为了记忆……
现实的晓晓,已经变得让他无法认识。
美女早已经奔过去抓住了徐枫晓的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红了眼眶,半天才说了一句:“出来就好了,没事没事,枫晓……你出来就好,我……什么都放心了……”
“我——没事,很好。”徐枫晓挣开她向后退了一步,眼中的惊恐一闪而过,马上又恢复了近乎麻木的神情,雷天宇看得不忍,抢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晓晓……我来接你了。”
徐枫晓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似的,流露出完全陌生的表情,又后退了一步,后背顶到了围墙上,已经无路可退了,他把手中的布袋紧紧地抱在胸前,戒备地看着雷天宇。
“晓晓……”雷天宇心里难过已极,声音放低,怕吓着他,“是我……别怕,你不会不认识我吧?晓晓?家里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呢,来,别怕,还记得那辆车吗?你买给我的?我一直在开呢,家里你的房间也没有变,还是老样子……你的被子和床垫都换了新的,睡起来一定很舒服,嗯?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徐枫晓木然地摇了摇头,无视他伸开的双手,小心地贴着墙边溜了过来,站在一边,雷天宇不放弃地又走了过去:“晓晓,五年没见了,你难道……真的不想再见我?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我不!”徐枫晓忽然冲口而出一句话,把他们吓了一跳,雷天宇急忙摆手:“好好好,你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那位美女更是紧张,想了想还是走过来,柔声说:“枫晓,我知道你刚出来,还不太习惯,来,我们先回家吧,慢慢再说好不好?”
徐枫晓却像是也被自己的大声说话给吓着了,不知所措地贴紧墙,从外套没系好的扣子中,可以看见里面脏污的衬衫领子,袖口露出的手腕瘦得可怜,目光惶恐地四下游移着,在自己脚尖前的一小块地方来回打着转。
雷天宇不能相信地看着他,声音都在颤抖:“晓晓……晓晓!你怎么了?你不想和我一起回家了吗?我说了要照顾你一辈子的,你忘了我可没有忘!晓晓……你看看我啊……别装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晓晓……”
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把头别到一边,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全身血液都狂叫着翻涌不已。
”这些废话,我不想听。“说完徐枫晓又低下头,倔强地抿紧嘴,一言不发了,那位美女红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雷天宇,还是走到后者身边,轻声说:“雷先生,枫晓刚没事,情绪还不稳定,你……别逼他了,他既然不愿意跟你回去,那跟我先回去,也是一样的……等他习惯一点,好过一点,再请你过来,好不好?”
雷天宇心里一阵绞痛,他如何能舍得让晓晓离开,好不容易才见面的,他一走,什么时候又可以再见到?如果他一直不肯见自己怎么办?晓晓的脾气这么犟,自己说都未必能说服他,如果他根本不听自己说,那又如何?人生还有几个五年?他们已经分开这么长时间了,难道还要再分开?
可是,现在的晓晓,根本什么都不听他的,如果今天她不在……自己就算是用强,恐怕也不能轻易地把晓晓带走,他又如何忍心对晓晓动手?那只能让晓晓更加恨他,更不能原谅他……
不能再拖下去了,毕竟还是在监狱门口,晓晓身子单薄,穿得也少,寒风中一直在打着哆嗦,再不让他进车里,万一冻出病来怎么办?他的身体,还能经得起折腾么?
“好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着话,“晓晓……就拜托你了……他……他身体不好,如果有什么事,请务必通知我……”
声音逐渐变得哽咽,他讲不下去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她。
“放心吧,雷先生。”她了解地笑笑,“从来我就把枫晓当亲弟弟看,不会让他吃亏的,等他心情好一点,我再打电话给你。”
说着她回过头招呼徐枫晓:“来吧,枫晓,上车了。”
徐枫晓明显地犹豫着,低声说:“海先生……知道了吗?”
美女稍稍一愣,接着就微笑着说:“他知道,虽然不说,心里明白,你别担心这些了,跟我回去,都有我呢。”
雷天宇站在原地,心乱如麻地看着他们走向车子,她拉开了前门让徐枫晓进去,轻言劝慰着,徐枫晓忽然回过身,直直地向雷天宇走过来。
他惊喜之下,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徐枫晓,难道晓晓改了主意?难道晓晓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徐枫晓走得很慢,很稳,带着下定决心后的某种强硬,径直走到他面前,依旧低垂着眼睫,右手在自己带着的包里悉悉嗦嗦地掏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用黑色塑料带包好的四四方方的物体,递到了雷天宇面前,本来还鼓鼓的布袋立刻瘪了下去,里面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这是什么?”雷天宇奇怪地问,伸手接了过来,入手很沉。
“你的东西,还给你。”徐枫晓简单地说。
雷天宇满腹疑虑地打开系得好好的塑料袋,惊呆了,里面是整整齐齐叠好的,这五年里他写给徐枫晓的信!每一封上都有他的字迹,徐枫晓的名字,已经褪色的邮戳……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地很规则,可是每一封信都没有拆开,口封得好好的……
“这……这是……晓晓?”他不解地问。
“里面的东西我没看,回去烧了吧。”徐枫晓平静地说,“你可以不用担心,现在没人会知道了。”
他说完就转过身去往回走,雷天宇疾步追过去拦在他面前,着急地说:“晓晓,你听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徐枫晓的声音低沉,连一点起伏都没有,象一把尖刀慢慢划过他的心,“五年前,我们已经都结束了,我,不会再自作多情。”
他抬起眼睛,五年来雷天宇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他的黑眸,呆板迟钝,毫无生气,眼角还带着密密的血丝,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求你,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