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正直者悲

第十二章 正直者悲

五年对于一个等待的人来说是多么漫长啊!然而,当他终于等到了那时,他又怎能不激动呢!他有了**,有了目标,不再为难熬的等待所折磨。他会产生一种胜利者的迫切愿望。

这种愿望,对郦红来说是痛苦的,然而却使她感到宽慰,使她忘记了过去的伤痛。过去已不复存在!

窗外是飞驰的田野、河流、森林、茅寮……阳光喷射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无法数计的金箭迸射着使云团望风而逃。

郦红把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瞧着车窗下的铁轨在铁轮下飞逝,昨晚的复仇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大块大块的乌云伸手可及,覆盖着草原。空气浓得象粘液似的使人喘不过气来。在这寂静的夜晚,他们听到了狂笑声,寻着声音觅去。

夜是凄凉恐怖的,而人在作乐时,却能对大自然的肆虐置若罔闻。狼管它去嗥叫吧!嗥叫得越凄厉越好,弱者从来就怕嗥叫,而强者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在这幢点缀在昏暗的夜色中的牧屋正上演着一场强者显示权力、弱者出卖**的悲剧。

牧屋的窗口被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先是猜拳的吆喝声,后是时断时续的扑腾声。

郦红沿柱子爬上屋檐,用刀撬开一个窟窿。她怔住了,沸腾的血液顿时凝固了,心冷却了,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一种熟悉的为她所憎恶了五年的悲剧又扑入眼帘……

仇恨,她全身的每一处都在聚集着指眦裂的复仇力量。她忍不住了,滑下柱子,凌空一脚,踢倒门,一步窜跳到屋中央。伙伴们立即包围了牧屋。

那张郦红熟悉的伪善背后藏着狰狞、阴险的脸,愣愣地看着突然闯进的蒙面人,**丑陋的身体顿时陷入了无法形容的窘境,神经质地颤栗着。床上,一个强壮、邋遢的男子正在**一个被他死死按住双手挣扎的女知青。另一个男子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嬉笑着,欣赏被**女子出悲戚、啜泣的呻吟,他的手里晃着一张表格。这是什么?这是大学通知书。这是罪过!人性的罪过!

痛心啊,为了现代文明,为了赢得前途,多少人欺诈、贿赂、出卖灵魂、出卖**去换取一张纸做的表格。

经不住要昏厥地颤抖和无数道积压地怒火与不堪入目地蹂躏。使人爆出一种奇异地复仇力量。郦红狠命地扑了上去……

这是一场多么残忍地毒打。他们嚎叫着。滚动着。蜷缩着。极力躲避着。却不时触到热乎乎地粘液。他们地身上每一处都遭受到了毒打。仇恨。使郦红等人变得象一个个喝血地魔鬼毫不容情地抽打一根木头。他们认为:人跟畜生地区别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是人。尽管长着两条腿。两只手。但还是畜生。而且是最残暴、最可怕地畜生!对这种人来说。任何人道、怜悯、说理、宽恕都是无济于事地。只有狠狠地揍。直揍到他回到娘胎地本性。认识到自己曾是一个人为止。

要不是头脑冷静地闵毓遏制了这场血腥复仇。这些人肯定会被剁成肉酱。一向冷静、遇事都能恰如其分地郦红。此时也失去了大脑地控制。打出了一下又一下。

“醒醒!郦红!”闵毓挡住郦红疯般地拳头喊道。被闵毓这一叫。郦红醒了。她瞧了一眼奄奄一息地那郎和其他两个人。垂下了拳头。她并没有累。她有地是力量。可她祈祷了。

郦红又把目光投向远方。回忆嘎然而止。坐在她对面地闵毓与一个中年男子谈得很投机。两人从一坐上火车就攀谈上了。此时正从热情地谈话转入忧思。

“你好象很忧伤。是吗?”

闵毓先打破了沉默,若有所思地问。他已从中年男子的面上看出他的什么地方肯定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因为他那难言的凄苦已经不露痕迹地渗透在他的双眼和嘴唇之间。

中年男子沮丧的面部颤动了一下,现出了那种冷漠的或阴郁的、多半侧是象痔疮作似的表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凝然不动,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感慨和惆怅。

郦红把飞向遥远的思绪收回,观察起唉声叹气的中年男子,注意力逐渐被两人的谈话所吸引。她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听闵毓这位机智幽默、谈吐儒雅的谈判高手如何利用迂回包抄战术,先给对方营造一副知心无问的气氛,然后乘他不备来一个“瓮中捉鳖”,取得彻底胜利。

“你不能上诉吗?”闵毓故意惊讶地问,激起中年男子的心病。他已猜出致使他愁的原因。

“上诉?”中年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脸上掠过一阵痉挛,积压多时的怨气一古脑儿地泄出来,“上诉?上诉带给我的就是现在的沮丧。”他攥紧拳头,涨红了脸。“法律,它顶个屁用!它是白痴!懦夫!只会欺侮诚实厚道的人……”他咳嗽了一声,脸憋得通红。红晕消失后,他又继续嚷道:“我不是为了维护尊严、公正,才遭受自灭性的打击的么?胆大被看作狂妄,批评被看作诬陷,表独到的个人见解则被理解为骄傲自满,目无组织;坦率使人受委屈,虚伪的沉默反倒不会令人不快。我就是为了一个**员的良心,维护公正而遭受他们种种非人的折磨。”

他泄了这些牢骚后,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他的一个朋友就这样对他说:“你告状去得越多,你就越倒霉。凡是告状的无背景的普通老百姓,告状本身的行为就犹如一块巨大的无形铅块压在你的背上,永远也直不起腰。”

闵毓知道古今中外,心直口快,胸襟坦率,言词尖刻,刚直不阿者,总是落难生灾。至于中国人,稍稍胆大一些心粗一些,讲了几句实话,就遭到坐牢的命运,这绝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现在的革委员,大多是些乱放厥词、腹中糠秕的偏执狂,狂暴而狂妄,没有丝毫的现实概念,只有扭曲的幻象。

于是,他问:“你仅仅是因为揭露领导受贿而遭受迫害吗?”

“那还用说嘛!”他嚷道。这时,那种心灵遭受鞭子抽打的感觉又在他的身上强烈地膨胀起来,犹如可怕的热病在作周期性的作。“招工按送的礼的多少决定分配单位。你说说,这是**员做的事吗?这是社会主义无比优越的招工制度吗?仅这几句话,关了我二年,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这是什么世道呀?!什么真正的法律,*怀坦白……唉!”

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摇摇头,嚷不下去了。他的脸已从忧郁变为痛心的愤恨。这是一个生来不懂在内心深处营建一道密不透风的篱笆用来掩饰自己的人。他的脸部表情、行为举止、轻妄的心理,都会泄露他内心的秘密。

“官官相护,是吗?”闵毓尽量压低嗓门,因为中年男人气愤的声音实在嚷得太响了。他清楚,当前的一些官僚,尽管他们学识谫陋,灵魂肮脏不堪,生活糜烂透顶,但表面上仍道貌岸然人为纲”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还用说,社会姑息了他们,宣传工具宣扬了他们,以至人民听到的都是对他们的歌功颂德看这些被人吹捧着的人,其实是忘了本的人,让这些人继续担任领导,中国真不知何时才能成为世界强国。同志,老实说,他们懂得什么?除了枪杆子懂,赶走三座大山外,他们胸无点墨,建设社会主义,一窍不通!”他用带点厌恶的口气说。

“利用职权,吃老本他们懂;虚伪的应酬,肉麻的吹捧,煮鹤焚琴,诛锄异己,假装恫瘝在抱,他们懂!”

“大老粗就懂这些。嫉妒有才之人,嫉妒年轻人,对权象抱棺材一样不肯下葬。他们缺乏文化,又不虚心学习,自以为了不起,号施令,瞎指挥,大事不成,小事不成,败事有余。可他们却偏要掌权。如果你给他们更高的津贴让他离休,他不干。他们需要的是权;只有权,才能唯利是图。我遗憾一些有才华的干部往往退到第二线,或有职无权。而这帮截趾适屦的干部却能在官场依流平进。”

是啊,闵毓看到的中国就象是一颗包着彩色糖纸的小糖。在这次北国之行短短的一个月中,他就看到那么多的弊端,还有一些黑暗。人也等级悬殊,仗权作梗,人性暴戾;无能的人不但受到官僚的迫害,而且人生自由之权还受到舆论的约束。特别可恨的是一些基层干部的**,其原因是贤愚一概,按革命年历排官,限年蹑级,不可愈越。从而,弊端丛生,有百害而无一利,它既埋没人才,又会使那些缺德无才之徒跻身仕途,出现机构臃肿,庸才碌碌,人浮于事,无利国家建设。

“对于干部的才能,大概象金字塔形下降,到了县一级只有比例数小得可怜的干部适合担任领导。假如,想使国家成为强大的现代化国家,就必须改革干部终身制,推荐有业务水平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把那些不能为人民办事的通通刷下来,对吗,同志?”闵毓问。

“是的,我的意思正是这样。我们把话扯回去吧,基层干部相互依赖,用职权交换,组成强大的关系网,从中获得物质上的利益。同志,说句良心话,他们工资虽高,但与家庭的陈设与存款比也太不相称了。钱从哪里来?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嘛!”说到这儿,中年男人无奈而又沉痛地摇摇头。“我坐了二年牢倒不要紧,可我看着那些因行贿而贫穷潦倒的人,实在可怜他们!”

他似乎用一种哭腔来说完这句话,呆滞僵硬的脸神经质地痉挛着,青筋暴绽的双手也在微微抖。那些似乎早已被埋葬的苦难的记忆又从久远的半封中涌进他的脑海,如仇恨的电火震撼着他麻木了的知觉。

“受冤枉这并不奇怪。人不可能太公正,你也知道直言贾祸。我劝你,应该学会沉默和冷眼旁观,这才是处世泰然的表现;因为这个世界是个广大而可怕的机器网,若要不身陷其中,必得好好地小心行事。现有古诗一,助你一悟:‘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闵毓看着痛苦不堪的中年人真诚地劝说道。他已完成了心里的使命。一套妙计激了这位坦率、正直男子的直性子,套出了他想隐瞒的苦衷,旁敲侧击探出各干部的具体情况。一个新的计划正在他的脑海形成。

“谢谢你的箴言。可我做不到。美国人连总统都可以弹劾,我们的干部为什么就碰不得呢?”中年男子说。此时,他又感到热血沸腾,他酷爱正义的精神溢于言表,仿佛说,你们是不是都能从我的身上看到有一股灵光?

闵毓苦笑着摇了摇头,陷入了深思。他对这位以卵击石的中年男子深表同情。现代社会的有些胆小鬼往往捶胸顿足,吹嘘自己能干出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事情来,可其实他们最禄禄无为,最贪图安逸。

“一个人如果行为处事咄咄逼人,又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讨领导欢心,自然会得罪上下左右许多人。做人有时就得讲策略,不要白白牺牲,不要只喜欢吃未成熟的绿色水果。”

“可我相信正义,相信事业,相信**。”中年男子的眼里突然现出一种神态,乍看上去是空洞的,实际上却具有一种信仰的光,穿过时间和空间,看着那神圣的光芒……

“我再劝你一声,老天为什么生给我们两个眼睛一张嘴,而不是两张嘴一个眼睛,就是叫我们多看少说话。”

闵毓的面色突然沉下来,仿佛也告诉他:“多看少说话。”

中年男人面对闵毓的骤然断语,心情陡地沮丧起来。他闭紧嘴,唇边的几根线条象镌刻着沧海桑田。

闵毓虽残酷地拒中年男人于谈话门外,但他的心里却在问:为什么这位耿直、具有勇气揭露官僚营私舞弊的职员,非但得不到司法部门的审议,反而身陷囹圄呢?

闵毓把目光投向闭目养神的郦红。郦红仿佛象通了电似的睁开眼,回视一瞥,又闭上双目。闵毓知道郦红没有漏过他与中年男子的每一句谈话,从她回视的眼神中,他知道郦红同意他此时酿成的作案计划。几年来,就是这种心智上的默契使他们的操作流畅无阻,制定一个又一个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作案计划。

成熟的思考宣告了又一个成熟的开拓。闵毓的心里又仿佛感到吃下了一颗回味无穷的橄榄。他将一绺头从白晰的额头上拂开,脸上露出自内心的、富有魅力的微笑,立即显得容光焕。

被中年男子揭露的是一帮头脑昏馈、知识贫乏却嗜权如命、求田门舍、得陇望蜀的官僚。当他们在尖刀的逼使下,不得不拿出贪贿赃物和坦白自己的罪行时,其丑态形形色色。

“仅是为了性命?”郦红不可理喻地想。这些在战争年代冲锋陷阵的老干部,想当年,出生入死,在敌人的屠刀下、酷刑下,从未为了求生而屈服过;而如今,在和平年代,却在流血面前惴栗屈服了,把性命看得比党性还重,不惜出卖灵魂。

更令人啼笑皆非得是,一个商业局长竟这样说:“把钱弄到手是一个男人的天赋本领。人活着忙碌着思考着就是为了赚钱,至于你用什么方式,什么把戏,那是你天性中的一种本能旦开始赚钱了,就会继续赚下去。”

真是举一反三,形象得很,郦红面对这张老实坦言却寡廉鲜耻的脸,狠狠括了他一耳光,打得他两眼睖睁。她问闵毓: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社会的不健康、人民的不安定?”

“可能与党风、干部风有关。一个哲学家说过,纵然你有十亿张一百元的纸币,也填不满一个垃圾筒。”闵毓回答。

“我真想指望自己研究社会,解开这百思不解的难题。可想剖析一个国家的病根是极端困难的。”

“所以,强盗所能做的只能是劫富济贫,力所能及的堵煞社会的不正之风。”

“军师说得对,国家有军队保护,干部则有一种立法于法律之上的无形法律保护,看得见,打不着,强大的关系网与革命履历一直在庇护着他们。因此,就让我们来顶替‘法不治官胜龙说。

“这就是强盗的逻辑。好在我们就是强盗。现在该我们拿措施的时候了,我想把这些干部的‘坦白交代’口供寄给检察院,你们看好吗?”郦红征询伙伴。

他们表示同意。

检察院收到“口供吃一惊,他们诧异:罪犯真是胆大包天,竟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讹诈老干部。即使他们有罪,也用不着他们来奸擿伏。他们立即联络公安局追捕罪犯,然而罪犯作案的手法十分离奇,十分巧妙,十分高明,并无蛛丝马迹可寻。

闵毓按照郦红的建议,把赃物如数寄还给一些出于无奈而行贿的不幸者,剩下的这些连受贿者自己也讲不清是怎么得来的赃物纳入腰包,并把其中的一部分施舍给穷苦人。当他们完成这些义举后,心里总有一种无比喜悦的快感。他们认为,没收这些赃物并不罪过,哪怕是用残酷的犯罪手段,因为他们相信:上天是不会责怪他们的罪行的,甚至会认为这不是在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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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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