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聂琼追到后院,九曲长廊尽头有数座阁楼,他来回找了半天,才看到其中一栋阁楼的浣紫纱窗上,依稀映出把盏言欢的淡淡投影。

很熟悉的身影,是钟离醉。脚步突然变得踯躅,在半路停下。

心在抽紧,像被针扎了似的,一点一点的痛。

他在在意什么?那些说喜欢他的话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他以前也经常那样说的。

既然不在意,不如就上去救美人于水火,戳穿这混蛋的花言巧语,让美人看清他的真面目。聂琼整理好心情,在脸上做出个漂亮的招牌微笑,提步上楼。

立在门口的小童上前拦住他,「傅姑娘正在会客,闲杂人等请留步。」

熟悉的爽朗笑声从里面传来,让聂琼好不容易才平复下的心又开始怒火燃燃。

什么时候他成了闲杂人等?那是他家掌柜,他有权来找人!

他推开小童,大踏步进入。

轻纱帐帘忒的碍眼,挥手甩开。纱帐后显露出欢言畅笑的两张面容。

女子正拈着点心往钟离醉嘴里送,果然是青楼女子,刚刚见面就亲热成这样……不,看他们脉脉含奸情的眼神,这两人一定早就认识,哼,奸夫淫妇!

聂琼怒火万丈,用眼神凌迟自家掌柜,顺便审视那女子。

凑近了看,也不觉有多漂亮了。眼细眉长,下巴又尖,狐狸一样,一看就是贫薄之相,难怪出身青楼,这样的女子都当成宝,只能证明一件事——混蛋醉的眼光实在太差。

聂琼推翻了初衷,这种女人不救也罢。

被人打扰,还审贼一样的打量,美人沉下了脸,屈指便弹,却被钟离醉一把握住,凌厉眼光横扫。这举动在聂琼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就算喜欢,也不需要在他面前搞得这么亲热吧,当他是死的吗?

努力狠瞪掌柜,怨念产生了作用,似乎看到有只圆胖小狐狸正在恶狠狠盯他,嘴巴张啊张,随时都会窜上来咬一口,钟离醉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紧张,忙放开女子,走上前。

「小富贵……」

手掌被女子反握住,一个趔趄,摔进他怀里,还顺便将他抱个正着,明目张胆的调情。

看到这一幕,聂琼气极反笑,瞥了一眼那女子,对钟离醉悠悠道:「掌柜的,别撑了,硬不起来,找再漂亮的女人都没用。」

见钟离醉张口结舌,他总算出了口恶气,转身便走,不走的话,说不定会再给那家伙漂亮的鼻峰上来一拳。

「小富贵,你等等。」

小狐狸生气了。

钟离醉抓起桌上的酒葫芦,就要跟上,却被女子伸手拽住,媚瞳含笑:「头一次见你这么紧张一个人呢,不过,真看不出他哪里好,你酒喝得太多,连眼光都差了。」

甩开他,钟离醉悠悠道:「至少不会像你傅千裳这样,男扮女装来接客。」

「那是打赌输了没办法,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杀了我都不会来!」

被揭到短处,美人立刻化身夜叉大吼,不过瘾,随即又幸灾乐祸地笑:「他说你硬不起来呢,要不要我帮你配几副春心荡漾顺气散,哄他开心?」

「一只小狐狸,我还搞得定,药留给你自己用吧。」

混蛋!混蛋!混蛋!

咒骂并没让心情好起来,反而溢出更多委屈,想起刚才钟离醉和女子相偎那一幕,聂琼就火冒三丈。算了,何必为个醉鬼不开心,那家伙靠不住,他一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有个小丫环从对面匆匆走来,聂琼没在意,谁知擦肩而过时,颈部剧痛,一记手刀砍在了他颈上。神智没多久便恢复清醒,聂琼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软帐间,衣衫被褪了大半,身子虚软乏力,想是被那女子做了手脚。

见他醒来,女子将匕首狠抵在他咽下,喝道:「别喊,否则我一刀宰了你!」

「喂,我虽喜美色,但也不是来者不拒的,你莫想霸王硬上弓,回头赖上我哦。」

匕首寒光游走,说不定随时会在自己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聂琼只好插科打诨,希望能蒙混过关。调笑换来一记重拳,腹部挨打,疼得他一皱眉。

女子低声道:「把东西交出来,我不杀你。」

「你想要钱是吧,我兜里还有几文钱,若不嫌弃,都送给你。」

聂琼继续装糊涂,脑子里却在飞快思索。

女子易了容,又故意压低声音,应该是自己认识之人,可身形又不太熟悉。

她是谁派来的,想找什么,又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少废话,快把东西交出来!」听到外面不时传来说笑声,女子有些焦急,低声喝问。

聂琼看出了她的不安,只可惜那柄架在颈上的利刃太晃眼,让他提不起勇气喊人。

「你到底要什么?说个名字出来,我也好去找啊。」

「就是……」

聂琼心提了起来,只期望女子说出答案,好让他藉以推想,谁知她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后面的话终没说出口。

脚步声传来,听到有人过来,女子忙抬指点了聂琼的哑穴,翻身从后窗跃出。

房门被推开,钟离醉走进来,当看到聂琼躺在床上,衣衫半解,忙反手将门关好,来到床前,盯住他,一脸古怪的笑。

「我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怎么搞成这样?男人到这种地方来是嫖人,你怎么好像在被人嫖?」

现在就算来只狗,都比钟离醉出现强,刚刚骂完他,就被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聂琼真恨不得当场撞晕过去。不想求这混蛋,又怕那女子再转回来,他想了想,终觉得生命要比面子重要,于是张合嘴巴,做出救命的口型。

钟离醉视而不见,上前摸摸他颈处,又理理他衣衫,嘴角勾起坏坏的笑,「你是不是怕我喜欢上那美人,所以才在这里自解衣衫,做出任君品尝的样子来诱惑我?别担心,我对那种类型的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你,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笨狐狸。」

老天,请来个响雷劈死他吧,早去轮回也好过撞在这白痴手上。

聂琼更加用力的挤眉弄眼,竭力将五官功能发挥到最佳效果,意图沟通。

一番折腾下,钟离醉总算明白过来,迟疑问:「你动不了,又说不了话,不会是被人下药,又点了哑穴吧?我听说好像有点穴这门功夫的。」

有戏!聂琼热泪盈眶,兴奋地连连点头。

「可是,我不会解穴啊。」

下巴被钟离醉捏住左右端详,细致点评:「都是你不好,长了副勾人的脸,就不要来这种地方,一定是哪个女人欲求不满,才对你下狠招。」

狗屁,什么勾人?他是俊俏好不好!

别再说废话了,快背他回家吧,那里怎么说还有官差坐镇,要安全的多。

钟离醉还在看他,脸上犯愁。

「得先想法帮你解穴,否则时间一长,血气逆转,说不定你会变成废人。」

其实哑穴过几个时辰便会自解,可惜聂琼无法向钟离醉言明,见他磨刀霍霍,大有不解穴道,决不甘休之势,只好抬手指指嗓眼,示意他,嗓眼部位是解穴之所。

钟离醉这次还算聪明,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手掌抚在他喉咙处左捏右捏,就在他怀疑自己快要被捏死时,穴道解开了。

「咳咳,你想掐死我吗?……」

一口气堵在嗓眼处,聂琼大咳不止,钟离醉连忙抱住他,帮他拍打后背。

「我又不懂解穴那玩意,要是不用力,怎么可能解开?」

被拍打得很舒服,便懒得再跟他啰嗦,聂琼趴在他身上,只在心里暗叹命运多舛,差点出师未捷先被掐死。

「来,喝口酒暖一下。」酒葫芦递到唇边,求之不得,聂琼张嘴就是一口,钟离醉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傅千裳的声音。

「你家小狐狸找到了?」

见钟离醉立刻放下酒葫芦,走出去,聂琼气得牙根直痒,眼瞅着那酒葫芦,赌气之心立起。平时不舍得让他多喝,现在酒在眼前,不喝简直对不起自己。

体力比方才稍稍有些恢复,他勉强拿起酒葫芦,拔开葫芦嘴,仰头便饮。

梅酒香甜干润,酒气入腹,觉得不过瘾,索性一口气将剩下的都喝了下去,只觉心旌神摇,全身说不出的爽快。

钟离醉把多事的人打发走,一回到房里,便见聂琼趴在床边,满脸红潮,怀里还抱着酒葫芦,不由大惊,忙上前夺下,却发现里面已空了。

「掌柜的,这酒好甜,还有没有?我口干……」

聂琼半睁开眼看钟离醉,只觉眼前人影重叠,恍惚不清,原来自己醉了。

看来这家伙没说谎,这酒后劲儿还真大,这么快就窜上来了,他现在口干舌躁,全身都热腾腾的像浸在火炉里。

「笨蛋!」

钟离醉伸手搭住聂琼脉门,只觉那脉搏跳得飞快,额间大汗淋漓,蜷起身子手抚胸口,呻吟不止。

「我真的好难受,快倒碗凉水给我……」

你现在就算喝下整缸水,也于事无补!葫芦里盛的是药酒,少饮可活血祛劳,若是多饮,药烈毒重,人体虚不受补,便会气血贲张横窜,轻则成为废人,重则丧命。

见聂琼难受之极,蜷缩着发出轻哼,钟离醉唇边惯有的慵懒淡笑换成无奈,叹了口气。

手里拿着傅千裳刚塞给自己的春药,心想,这药是用不着了,那酒比春药可烈多了。

「本来还想慢慢吃,没想到你这么主动,偷酒吃的小狐狸是要受罚的,你说,你要怎么罚?」

聂琼神思恍惚,随口道:「怎么罚都好,只要不再这么难受。」

「好,那乖乖听话。」轻吟随热唇一起送上,吻在聂琼唇边。

早知道不该救这只倒霉的小狐狸,会让他今后麻烦不断,可是,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握,就比如……他的心。

那晚酒馆门前,原以为会偷偷溜掉的人傲然走进,明明灰头灰脸的像只正被猎人追赶的小狐狸,可眉宇间却是不可一世的贵气,挥手亮玉,傲然谈笑,那份优雅,那份清然,瞬间掳走了他所有心思。

那时他就想,这只小狐狸他要定了,不管他是谁,有多大的麻烦,他来为他挡!

聂琼正难受着,感觉淡淡香甜溢入嘴边,忙伸舌捋住,是他喜欢的梅子味道,于是乖乖接受吻吮,拥搂间衣衫也被褪了下来……

稍作歇息,钟离醉摸摸聂琼的额头,感觉没方才那么烫了,便将他搂在怀里恣意搓揉爱抚,半晌,聂琼方睁开眼,茫然看向四周,「掌柜的……」

「什么?」

「你……他妈的变态……」很想更气势地痛斥钟离醉,可惜事与愿违,热情刚刚发泄完,这话骂地软绵绵,像小猫调情。

药酒的烈劲儿过了大半,聂琼神智慢慢回归,看到两人相拥的光景,欲哭无泪。

难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这个意思?此种大任换别人来承担好不好?而且,如果一定逃不出被压的命运,是否可以让他选一下对象呢。

微睁迷蒙双眼,摇曳烛光下,钟离醉的脸庞影影绰绰,带了些奸诈,带了些狡黠,还有一丝坏坏的笑,慵懒随意的神情让他心房猛跳。

想想自来到这里后认识的那些人,再想到可能被其他人压的情景,聂琼抖了抖,发现除了钟离醉他还真找不出其他看着顺眼的人。

钟离醉依旧微笑看他,这笑在聂琼眼里,实在太欠打了,眼见他又将唇俯下,印在自己唇间,竟然心悸不停,鬼上身般,不由自主也伸出舌,和对方的舌搅动到一起……依赖。

以往任何一次欢情都无法带来的触感,只因,那人是钟离醉。

两人折腾了大半夜,酒的药性渐消,聂琼伤势初愈,体力不支,半路便睡着了,次日醒来,已身在家中,想像着钟离醉把自己抱回来的情景,他就心情郁闷的想一头扎进酒缸……不,是把钟离醉按进酒缸,淹死这祸害。

是谁批命说他今年鸿运当头,红鸾星动?结果呢,他霉运当头照,先被人诬陷,后跑路,再被追杀,现在倒好,还被人做,一路倒霉到天边。

在床上闷睡了一天,钟离醉体谅他,也没来讨嫌,晚饭还特意熬了鸡汤,说是为他增补,照顾得无微不至。聂琼坦然接受了,吃完饭,又美美睡了一夜,感到体力恢复得差不多,次日一早,天尚未亮,就悄声出了富贵酒馆。

该走了,再留下来,他怕连自己的心都会留在这里。

有些事,还是在没涉太深之前抽身为妙,反正对那醉鬼来说,自己又不是唯一的。

而且……如果他知道自己偷溜出来时,还顺手拿了帐房的银子,会不会将自己大卸八块?答案是——不仅会大卸八块,连五马分尸都有可能,所以,还是快些跑路吧。

抖了抖,脚下立刻加快。

前面有辆马车缓行,聂琼提气追上前搭话:「这位大哥,可否让我搭一段路?」

车夫摘下头上斗笠,冲他微微一笑:「可以。」

「掌柜的!」聂琼瞠目结舌。

好像、好像他偷溜出来时,钟离醉还没起来,他怎么跑到自己前头了?

黑瞳如辉,闪烁着狡黠光彩,钟离醉牵住马车,悠悠道:「果然是吃饱了就溜的小狐狸。小富贵,你偷我的东西,别想就这么溜掉。」

心发虚,聂琼按着怀中钱袋向后退,可怜兮兮地赔笑:「拿你的钱我日后一定奉还,放过我好不好?」

钟离醉一脸吃惊,「原来你不仅偷了我的笛子、我的心,连我的钱也不放过,小富贵,你果然狠!」

呃,自掘坟墓了。

偷笛子的事钟离醉知道,不多说了;偷钱,他自我招供,更不必说;可偷心……

等等,他没有偷心啊,偷谁也不敢偷这家伙的……

手腕被拉住,人被扯上了马车,钟离醉抿了口酒,叹道:「看来我要一路跟着你了,否则情债钱债你会不会还,好难说。」

「不可以跟,唔……」

腰身一紧,被钟离醉压倒按在了车上,用力吻住,训道:「你忘了,那晚在床上,你一直叫我钟离!」

「钟离。」

「把你的事告诉我,让我来帮你好不好?」

热吻中断续传来的轻柔话语让聂琼心动,残留的情感被牵引上来,他揽住钟离醉的腰,回应了他的亲吻,不过热情中尚存一丝神智,喘息着讨价还价:「把青龙玉还我,我便告诉你。」

「好。」钟离醉头一次这么爽快,坐正身子,又将聂琼拉了起来。

聂琼犹豫了一下,想到以他的个性,听了自己那些麻烦,只怕避之还犹恐不及,到时既摆脱纠缠,又可取回青龙玉,怎么想也是自己划算。

于是,永嵊王朝的小皇子便在小小马车里,将自己被诬陷逃命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其间钟离醉还很体贴地把酒葫芦给他,让他润喉,不过吃了一次亏,他再不敢多喝,喝完一口,便乖乖奉还。

「噢。」聂琼口干舌燥讲述完毕后,钟离醉给了他一个简单回应,便手扬马鞭,赶车上路。

倒是聂琼先沉不住气了。

「喂,给点儿反应啊。」这家伙反应太平静了,让他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怎么着也要来点儿恭谨崇拜,至少惊讶紧张也好。他是皇子啊,跟皇子一同住了这么久,还……那个那个了,难道一点儿敬仰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你是不是喝多了,不明白我说的意思?」

钟离醉嘴角弯成弧形,眼里笑意融融。

「我听明白了——你叫聂琼,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七子,却胆大包天,去勾引父皇的嫔妃,唉,我们永嵊有你这样的皇子,当真是……」

「错!」就知道这家伙没听懂!

聂琼气急败坏地纠正:「那都是被人诬陷的,我什么都没做!好啦好啦,这些宫闱之事说了你也不懂,还是遵守诺言,把玉佩还我吧。」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会还的,总有一天,我会还。」

钟离醉微笑看他,那神情便像是拿着一串葡萄在逗小狐狸玩的猎人。

又被耍了!聂琼怒火万丈,扑上前掐住他的脖子。

他等不到将这混蛋五马分尸的那天了,现在就替天行道,将他就地正法。

半个时辰后,钟离醉依然故我,逍遥活在这个世上,聂琼则躺在马车里补眠,留钟离醉活下来的原因很简单——他不会驾马车。

车外俚曲轻哼,兴致高昂的像是去郊游踏青。

他刚才明明就很肯定地说,此去京师,前途凶险,搞不好便当真风萧萧兮易水寒了,这家伙却半点儿犹豫没有,硬要陪他一起去。

「我们都做过了,我自然要对你负责的对不对?自然是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聂琼气得吐血。事情又朝他推想的相反方向发展了,这家伙简直就是吃糠长大的,猪脑一个,想跟就跟吧,到时魂归异乡可别怪他。

不错,他从富贵酒馆出来,不是想再继续跑路,而是重回京城。

既然连变猪头都躲不开追杀,那便没有躲的必要了,他决定回京师,将那个陷害他的坏蛋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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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钓金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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