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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这一天跟昨天或是前一天一点分别也没有,按熄闹钟,便开始梳洗。

我看这浴室的镜子里去。

我的天,我真的老了,我同自己说:乔硕人,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自己。

我用冷水拍打着肿了二十个巴仙的面孔,每天早上睡醒都似猪头,如果没有化妆品,别人不认得我不打紧,连我自己都怀疑灵魂在夜间出窍后没找回旧躯体。

正在化妆的时候……

“乔硕人。”有人叫我。

我一怔,随口问:“谁?”马上笑出来。

谁?公寓里只有我一个人,会是谁?当然是我自己,每次自言自语,都爱自称“乔硕人”,连名带姓的,如对小学同学般亲昵。

这一向我很疲倦,所以精神不大集中,我看腕表,要赶出门了。

车子在过海隧前排长队,左边面孔接收清晨阳光的洗礼,晒得激辣辣的,我趁这个空档检查开会的文件。

“--乔硕人。”

我抬起头,左右探望,并没有熟人。

谁人叫我?

明明没有人,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

我伏在驾驶盘上。乔硕人,你太累了,精神崩溃的前夕就是这个样子的。

想到这里,不禁悲凉起来。幸亏身后的车子响号,把我从自梦中唤醒,快快松手闸踏油门,一连串紧张的动作把悲秋的思维扫到天不吐,及时过海到公司。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公文包,同事老田就过来咆哮:“数字搞错了,你知道吗?人家前来查询呢,你看懂文件没有?”

我看他一眼,丝毫不动容,“你声音太大,人太紧张,不是上上之才,当心爆血管,”与他做同事才辛苦呢,“我现在要开宣传方针会议,耽会儿见。”

拉一拉丝袜,我走到会议室。

一坐下来,我的脑筋就关闭,装一个聚精会神的样子,开始休息,这种上乘内功,没有十年功力,还真的做不到。

我怡然自得地想:乔硕人啊乔硕人,连我都佩服你。

“乔硕人。”

我陡然探向前。

这明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明明听得他在叫我。

谁?

这会议室里的人我都熟得不能再熟,他们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我心头有一丝恐惧,这是什么声音?象武侠小说里的传音入密,我肯定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乔硕人,我在同你说话。”

我跳起来。

老板侧头看我一下,我连忙控制自己,端坐椅子上。

有人自今晨起就想同我说话,这会是什么人?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为什么他可以自家里一直跟我到办公室?

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是否我的幻觉?我是否要静养一段日子?提早拿长假?

老板低声问我:“乔,你没事吧,面色看上去很差。”

我摇摇头。

会议程序第五项才轮到我们这一组发言,到时老板会得舌战群雄,我只须在一边死命附和便行。

我吞一口唾沫。

“乔硕人,你听到我说话是不是?”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心中念一遍,我便可以接收到你要说的话。”

我睁大了眼。谁?我不可置信地问:谁在那里恶作剧?

一定是小三小四这两个家伙,我忽然愤怒起来,这两个臭蛋,一直搅无线控制的玩意儿,上天入地,什么都有,又会自制偷听器,了望镜,一整个天台都是新发明,玩儿上瘾来了,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不,我不是小三同小四。”

我张大了嘴。

你是谁?我想些什么,你都知道?

“是,我全部都接收到。”

不可能!我站起来,装作上洗手间,在走廊里找遍全身,什么也没发现。

我紧握拳头,低声喝道:“说,偷听器放在什么地方?”

轻笑。

“你没有说话,我何须用偷听器?”

那倒是真的,但也许有偷听思想的仪器。

“那人类要到二十五世纪才能发明。”

人类?我贴在墙壁上,倒抽一口冷气,“你们不是人类!”

“乔硕人,”语气很兴奋,:我们终于找到适当的对象了。”

“你们是谁?”我问。

“有人来了,噤声。”

我转头,看见制作组的玛丽走过来,见到我,打个哈欠,“真闷。”她说着推开女洗手间的门进去。

“你们是谁?何必偏偏选中我?”

“乔硕人,你别嚷嚷好不好?唉,人类的交通办法真苯,无端制造无限噪音,我同你说过,你只要把要说的话思想出来,我们就可以接收得到。”

“你可以收到我所有的思维?”我掩上嘴。

你不必花容失色,你的思维杂乱无章,非常复杂,大部分对我们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们只收取有用的几段。”

“那么我的往事你们追查得到吗?”

“乔,你跟谁说话?”玛丽出来问。

我转头,“哦,哦,我在自言自语。”

“乔,放松一下,别太紧张。”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待她去远后说:“先生,我现在要回去开会,你别再骚扰我。”

我回来会议室。

老板正在被总经理手下的红人炮轰,我默不做声。这世界上有什么见义勇为的事?他拿的薪水比我高,他活该当炮灰。

那声音又来了:”你应该帮他说几句话至少你的英语比他流利。”

我“想”:“你错了,第一,他最恨我的英语比他流利。第二,我在这里不过是旁听性质,没有资格发言。第三,我何苦去得罪别人的大老板。”

他没响,过一会儿见他说:“那么,你在这里,人云亦云,岂不是混饭吃?”

我听了之后鼻子发酸,说得好,谁说我不是混饭吃。

“你没有抱负。”

“小时候有的--看,我在开会,你老兄别骚扰我好不好?”

“他”是那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散会的时候,我老板面如土色,他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也轮不到我来同情他。

我回自己的房间,老田过来又罗嗦我。这个人自以为是文武全才已有好几年,一张嘴巴不停的教育他的上司平级下属,这个乡下人。

我始终不想与他吵架,自顾自收拾桌子的杂物。声音说:“叫他闭嘴。”

我微笑,“不行的,”我在心中说:“不能跟同事吵架,不能同他们斤斤计较。”

我抬起头,看看老田,“嘿,你也应该累了,喝口水再说过如何?”

他悻悻地看着我,没奈何,回到自己的阵地去。

“你倒是很大方呀,忍着他。”

老实说,他说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听到,我只听到一阵嗡嗡嗡,我平时的事还不够多,还不够烦,还去理他,简直自寻烦恼。

电话铃响,我接过,是我母亲。

“硕人,明天晚上是你二姑姑生日--?

“我没有空,”我马上说:“无论什么人结婚生日儿子满月乔迁之喜寿终正寝我都没有空。”

“硕人,你这个人--?

“我没有空,妈妈,我在办公,下班你再打电话给我,再见。”

我放下话筒,用手捧住头。

“这样,是对母亲之道吗?”声音又来了。

他妈的,简直象我良知之声。

我骂:“闭嘴!”

“啧啧啧,太没修养。”

“你为什么上我的身?”我责问:“现在是午餐时间,让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自天际来。”

“多少年的旅程?”

“咦,你应对很流利呀,你并没惊惶失措。”

我有点得意。“我是卫斯理的忠实读者,我受他的哲学影响至巨,我相信他所述故事会得发生在任何一个地球人的身上。”

“他”笑。

“你听上去不像有恶意,你不想侵略地球吧?这么落后的星球,对你们毫无用处。”

“白老鼠也够落后,你们的科学家对白老鼠却那么有兴趣。”

我反映一丝恐惧。

“不要怕,我们不会残忍到像你们那种地步。我只是前来收集地球人的思想路线。”

“你是谁,你们一组多少个人?”

“我的名字叫南星七号。我有三个助手,是你们所说的机械人。”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问。

“你的好奇心不在我之下,你是我遇到的地球人之中思想最易沟通的一位,现时我在地球上。”

“你有仪器可以截收我的脑电波?”

“好家伙!”他称赞我,“真聪敏。”

这得多谢老卫的科幻小说。我叹口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芸芸众生,他居然选中了我。

“但是我们没有‘机器’,用来截你脑电波的,是我的电波。”

我诧异得不能再诧异,“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整个人是一束游离脑电波?”

“不不,我们没有进化得那样,我们仍然保留躯体。”

“啊,”我马上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可以随时灵魂出壳,脱离躯体?”

“好,说得真好。”

我吁出一口气,“你的身体在哪里?”

“你何必要知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讽趟?

他有点尴尬。

“你的身体可不可以换?”我极有兴趣,“来,告诉我,我很想知道。”

“他”似乎有点害怕,“你这个人,胆子生毛,看到我的躯体,你会害怕,别太好奇。?

我问:“你是忠的还是奸的?”

“你说呢?”

“每个人都有奸一面,我不相耪馐澜缟嫌芯顶的好人。如果你收集足够资料,我希望你可以离去。?

“我不会妨碍你。”他保证。

“会的,我很重视私人时间,请你尊重我的自由。”倒霉,我甚至不能报警。

“你健谈,我知道人类并不是每个都像你这么健谈。”

是吗,我无奈,或许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寂寞。

“你的资料收集要多少时间?”我问。

“三天,四天,以你的时间来说,自然。”

我还是不大相信他,“你说你叫南星七号?”

“是。”?

小三小四,要是给我发现是你们捣鬼,把皮不剥了你们的。

“要是小三小四有这种成就,他们早得了诺贝耳奖。?

我抬头一看,两点钟。

女秘书传我:“张先生要见你。”

我才记起我没有吃午饭。

我推开老板的房门,他面孔如被炸弹炸过似的,如一幅颓垣败瓦。

“怎么了?”我假装关心。

“乔,我今天下午递辞职信。”他捂着面孔。

“什么?”我还以为他靠这份工作养家活儿,就算给人掌掴也不敢出声,谁知他终于起了血性。

“我无法应付他们,真的,乔,他们不放过我,一定叫我要做替死鬼,就算我不走,他们也会辞退,况且我实在受不了凌辱。”

“有什么关系?他们凌辱你,你凌辱我们,”我第一次对他说出肺腑之言“这里不大开除人,你同我放心,千万别辞职,风大雨大,外头哪里这样的优点去?”

他抬起头,“乔,我已决定要辞职。”

我很不忍。

忽然南星七号对我说:“别同情他,他早办好了移民,下个月要动身到加拿大的多伦多去了。?

我睁大眼睛,老张这只老鼠!

但是我不动生色,立刻长长地叹一口气,“那也没法子了,我还有一些事儿要做。”我作势要站起来。

“乔,”他唤住我,“我走了以后,你恐怕很难站得住脚,这一年来作你的老板,不能不提醒你一下。”

我立刻觉得不妥,警惕起来,看住老张。

老张闪过一丝尴尬。

他在大老板面前说我什么?

南星七号说:“他把所有的过失推到你头上。”

我问:大老板相信吗?

这种事,当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屎!”我站起来走出老张的房间。

我问南星七号:“大老板会拿我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愤怒地责怪他,“你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大能太空人吗?”

“我的天,发脾气了,你们地球人的生活演技都一流,应该对我也客气才是。”

我还没坐稳,就被宣召去见外国人。

外国人很客气,三言两语,就暗示我放假。

我按着桌子,刚要立起作伟大慷慨激昂的陈情,南星七号说:“乔硕人,别轻举妄动。”

我扬扬眉。

“不必申冤,这个时候,他不会听你的,吃亏就是便宜,权且忍他一忍。”?

这样的劝告自然是忠告,我心头一热,便发作不起来。

外国人说:“乔,你们那组屡次犯决策上的错误,间接导致公司经济上的损失,老张已决定辞职,至于你,为方便把事情调查清楚,最好放假。”

我还没开口,南星七号便说:“答应他。”

“好,”我说:“我放两个星期的假。”

“放够一个月吧,乔。”

“好。”我说:“我相信你们会作出公平的处理。”我作出一副坦然状。

南星说:“他很欣赏你的态度,他觉得你有些量度。”

我站起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去收拾收拾。”

今天真热闹,我想,工作被停牌,思想又被外星人占据,乱成一团。

玛丽追上来,“怎么一回事,你老板辞职,你被逼放假?”

“我是无辜的。”

“乔,不是我说的,你也的确办事不力。”玛丽责备我,“成日吊儿郎当的。”-靶铱魅绱耍才做得到今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老张的脾气,他根本不容人,我事事任他独行独断,才得挨到今日,有谁真要帮他忙为他好的,早就被他轰走,他在上,我在下,公司又调我同他搭档,我也问过可不可以不同他合作,大老板说NO,我有什么办法?只好看着他盲人骑盲马,跌了落山坑。”

玛丽点头说,“讲得对。”

“我天天朝九晚五在这里,是他不派工作给我,这还不止,每一个月就骂我没有成绩,他什么都不让我做--我怎么会又成绩?神经病。”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玛丽同情我。

“放假呀,等外国人查清楚是不是我的过错。”

玛丽说:“那么不如另外找一份工作算了。”

“现在不可以,我一向不作弃保潜逃这种事,至少要待他证明不是我的错。”我停一停,“这是原则问题。”

玛丽说:“老张这个人,连我们都知道他什么都一把抓,没升级之前功夫不多,他一个人还应付得来,升了之后两只手哪作得了那么多,又不信人,又爱搞政治……做他伙计真倒霉。”

“还不时威吓人呢,这叫出老板粮,受伙计气。”我叹口气,“玛丽,你的老板不错。”

“他自不做,倒是肯让我做,也相信我。”

“老张呢,自己不做,也不让人做。”我苦笑。

玛丽说,“好了,你就休息吧,公司有什么消息,我打到你家里去找你。”

我拍拍她的肩膀。

开车回到家,才发觉有五点钟了,我连午饭都没有吃。连忙到厨房里煎鸡蛋。

“你要小心保重。”南星七号说。

我叹口气:“地球人不好做。”

“为什么不大量采用电脑?这就可以避免人事上的斗争。”

“到时还不是为‘我的电脑比你的强’诸如此类的芝麻绿豆炸起来。”我叹口气,“这是人的劣根性作祟。”

他不响。

“我很烦,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地球人作样板。”

“我找过。”

“你找了谁?”

“一个超级强国的政治家。”

“啊?谁?”

“我不能向你透露。”

“死相!”

“他也有很多的烦恼,我把我们三日来的思想交流全部记录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神经衰弱,有两个他在心中作谈话。”

“你看你捣的鬼。”我好奇,“他多数想些什么?”

“他认为作人完全跟作戏一样,需要好的剧本,庞大的制作费,优秀的导演,最佳拍档,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用中指与食指一扭,发出响亮的声音,“我知道,他是--”

“嘘,乔硕人,嘘--”

“还有,你还访问过谁?咦,做你真好。”

“我访问过一位最红的女演员。”

“哗。”

“她结过八次婚,今年五十岁,但仍然在追求真爱。”

我问:“你觉得她是否愚昧?”

“我很佩服她。”

“我认为她很可笑,”我说,“一个人做事要依年龄智力而为,维持一些童心固然好,但太过天真,真不敢恭维。”

他不出声。

“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不必对我圆滑。”

“你不也正在追求完美的感情生活?人家只不过比你大了二十多岁。”

“什么?”我跳起来,“谁同你讲我在追求完美的什么?”

“不必否认了,我可以读出你的思想。”

“真卑鄙。”

“一个顶尖的科学家也这么说。他致力于一个方程式三十年,我一看就知道未知之X与Y是什么,顺口说与他听,他骂我卑鄙。”

“为什么?”

“因为他以后的三十年,变得无事可做,失去精神寄托。”

我呆在那里,然后大笑起来。

“所以不要为失意难过,只有失意才能衬出得意,只有黑色才显得白色可贵--”

我接上去,“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失败乃成功之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咄!这种道理谁不懂得,还要你教呢,见你的大头鬼。可是打击来的时候,不是理论上几句空言可以解决问题的。”

“为什么不找知心的朋友谈谈?”

“我没有知心的朋友。”

“真奇怪,”他讶异,“你们地球人都这么说。”

“是的,其实没有如有朋友,只不过有些人喜欢与其他人在一起热闹,有些人不愿意。”

“你呢?”

“一时一时。”我说:“在得意的时候,我喜欢见朋友,不得意的时候,情愿一个人。”

他莞尔,“看来你没有什么朋友。”

我沮丧地,“这些年来,我没得意过。”

他哈哈地笑起来。

我抬起头,“你在什么地方,你是谁?你打什么地方来?太不公平,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想什么我却不知道。”

他叹口气,“你想拥有这种异能?”

我一怔,摇摇头,“不,我不要知道别人想什么,人与人之间,还是客气点的好,保持距离。”

“连你爱人想什么,你也不想知道?”

“更不要知道。”我笑,“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他沉默一会儿,“你是一个有趣的女郎。”

“你自什么地方学来的中国普通话?”

“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你感觉得到而已,你是那个地方的人,就感觉我用那种语言同你交谈,就像你自言自语一样。”

“很奇妙。”我赞叹。

“谢谢你。”

“你在地球哪一角?”

他不答。

“来,说来听听。”

他不答。

“你长相如何?卖相可好?”我又问。

他还是维持静默。

“喂,你不能一躲了之,我要知道的事太多。你有没有点铁成金的本事?你的心像不像小王子?你的基地设备如何……喂,南星七号!”

我在脑中搜索他。我有种感觉,我知道他在那里,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那里,只不过他不一声。

门铃响,我去开门。

小三小四欢呼,“表姐,我们经过这里,顺便看你在不在,请我们吃冰激淋。”

他们冲进来。

“干嘛没精打采?”小三问。

“我要失业了。”

“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好了。怕什么?”小四说:“这种事可以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没有啥子大不了的。”

我啼笑皆非,“战争也不过是发生在每个人头上的事,你怕不怕?”

他们取出冰激淋汽水做苏打吃,一边笑一边劝解我,“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我心念一动,“最近发明些什么?”

“电动滚轴溜冰鞋。”

“多原始,外国早有了。”

“但香港没有。”小三挺挺胸。

“用什么发电?”

“汽油。”

“汽油搁哪里,扛在背上?一升走几公里?重都重死人,弄得不好,炸起来。”

小三小四顿时没了胃口,“全给表姐说中了,这些技术上的问题,犹待一一克服。”

我忽然听到一阵嘻嘻笑。

我立即呼召他:南星七号,我知道你在那里,快快回答。

他没有回答,我有点生气。

小三小四躺在沙发上,空气中洋溢着他俩身上的汗味,我觉得有种安全感。结婚生子真好,一晃眼孩子这么大,可以聊天可以解闷,且又永远忠心,一家子的关系才是最密切的。我随即想到自己也是别人的孩子,却一年不会一次家,顿时笑出来。

人,既来之,则安之,总要活到最后一天,曲终人散。

南星客,你会不会觉得地球人的无奈悲哀无助?

我把一只沙发垫子压在半边面孔上,本来是假寐,后来听到小三小四俩个家伙扯起鼾,不知怎地,满怀心事,居然也堕入梦乡。

做了许多毫无新意的恶梦,睁开眼睛,听得小三小四在淋浴,一边哗啦哗啦的唱歌,小四在开了唱机,对牢镜子跳舞,我看他们朝气十足的样子,顿时把世上不愉快之事忘却一半。

“吓死人。”

“嗯?”我扬一扬头,转头去找说话的人。

“你们的梦真是吓死人。”

是南星客,他回来了。

“什么吓死人。”我说:“别装胡羊了,这些梦全是你们在装神弄鬼,是你们把恶梦传入我们脑袋。”

“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梦。”

“多单调,我们纵有千般不足之处,却还能做梦。”

“你做梦的当儿,碰巧我的波段切入,碰到那些有情有节可怕的想象,吓的我一身冷汗。”

“是吗,我做梦做到什么?”

“你忘记了。”

“一干二净,这是人之所以可以活下去的原因,我们的记忆很短,”我叹口气,“不太记恩,亦不记仇。”

他默然。

小三小四用大毛巾擦着头出来。“表姐,你同谁说话?”

“我?我没有,我自言自语。”

“表姐,工作丢了再找一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太好强太紧张。”

我点点头。

他们挽起带来的包包,“表姐,谢谢你招待,我们先走一步。”

“你们去哪里玩。”

“的士高。”他们笑。

“啊。”

“表姐,振作点,给你发明一件新的玩意儿解闷如何?”

“我要一种飞行器,可以使我振翅高飞,永离浊世。”

我舞动双臂作飞行状。

小四笑:“如果不是你,表姐,我会劝那个人二十六楼跳下去,那真的可以永离浊世了。”

我白他一眼,“乱讲。”

“表姐,别胡思乱想,改天再来看你。”

我送他们出门。

“你的人缘很好呀。”

我笑一笑,“你真认为如此?”

“与你接触的人都不讨厌你,他们心里喜欢你。”

我想一想,到了二十五世纪,如果人类真的可以截收对方的思想,那岂非天下大乱。

“不会。”

“为什么?”我扬一道眉毛。

“这跟雷达及抗雷达器一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时自然会发明一种过滤思想的仪器,只让可以公诸于世的思想给对方接收。”

我哈哈大笑起来,“天呀,太荒谬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会更进一步的虚伪?”

“是。”

我拍着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号,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他来不及地说:“我也是。”

“你今年几岁?”

“我?岁数?我没有岁数。”

“你会不会死亡?”

“不,我们不会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说:“永远永远地活下去。”

他有点无奈,“是。”

“你岂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脱口而出。

“不,我的记忆中资料每经一端时间,必须注销。”

“你们跟电脑一样?”我不明白,“没有用的资料便抹净……那活得有什么意思?譬如说我,我脑中充满了毫无用途但对我来说却珍贵不过的记忆:十二岁生日哥哥送礼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约会,求职成功;大学毕业……都给我生活增添温情,我才不愿洗掉这种记忆。”

“但这是浪费。”

“什么叫浪费?什么叫值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当事人觉得满意,谁管得了?”

又不响。

“你们是否生活在一个严格理智的社会中?”

他不作答。

“人类很冲动愚蠢,我承认在极端恼怒的时候,我也曾说过‘我要移居别的星球’这种话,但实在我并不讨厌地球。尽管许多人挨饿,许多人打仗,但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大约看过你们的城市。”

“你去过威尼斯?嘎?当潮水涨时你可到过圣马可广场?夕阳时的金黄荣耀可有给你至深的印象?每当我低潮时,我必然想起世上美丽的一切:婴儿的笑脸,毕加索的画,蒲昔拉蒂的珠宝,春日之草原,人类的勇敢固执--我们生命短暂?不要紧,第二代第三代无数的后代会被生下来继续我们的志愿。世界仍是美丽的。”我长长叹出一口气。

南星笑。“在低潮的时候想想远一点的事,未尝不是正确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丽?”

“你心中尚有许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电话铃响。

我去接听,欢呼:“世民!是你。”

“你怎么不办公?在家里做什么?”

“我要失业了。”

“出来玩,别担心。”他说:“那种工作又养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我看看表,还有一个钟头可供我妆扮。

南星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吃饭,跳舞,胡闹,随便那里。

“那个世民是谁?”又追问。

他开始像我的妈,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过他对我的思想追踪。我尽量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做人的快乐靠成就感相助。

大学毕业,工作上胜利,有异性追求,都属成就,都带来快乐。

我在淋浴的时候问:“喂,你只是感觉得到,是不是?你没有‘眼睛’吧?”

他不屑的说:“地球人的裸体有什么好看?”

我放心了。

“你们的身体怎么样?”

“你问过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鱼般有无数触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认为最漂亮的一袭旗袍。

“你并不喜欢谭世民。”南星七号说。

“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我抢白他。

他没有声音。

我怕伤害他,连忙补充了几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个人,你呢?你是琵琶精还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许你只是我的幻觉,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这句话。”又自觉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乔硕人乔硕人,我真拿你没办法。”

我跟谭世民坐在豪华法国饭店里举杯喝香白丹酒的时候,心头着实宽了一点。

明天的忧虑自有明日当。

“你今天很美。”谭世民一点新意都没有。

跟不同的女人来同一个地方说同样的话,是他的拿手好戏。

以前我总不肯答应他的约会,使他心痒难搔,越发要隔一阵来约我一次,男人泰半是这样。

“告诉我,今日何以给我这种荣幸?”他问我。

我据实而答:“今日肚子饿。”

“硕人,你几时老实一点?”

“你喜欢老实的女人吗?失敬失敬。”

“你总不替我留点面子。”他抱怨时倒有几分诚意。

我说:“别失望,我不再抬杠就是了。”

“你不捣蛋,又不像乔硕人。”

“你说做人难不难!”我大笑。

“隔那么一段日子不听见你那爽朗的笑声,就禁不住想念,要把你找出来。”

“人人都说你是花花公子,我瞧你活脱脱是五四时期的诗人。”

我打算在饭后就各奔前程,他留我。

“我叫水手把船驶了出来,我们出海去逛一会儿。”

“海风腻答答的,改天吧。”

“硕人,我不会非礼你的。”

“我不是怕那个,只是不惯。你说我是土豹子也罢,一是不刷牙在床上吃早餐,二是穿晚礼服站礼服站甲板上,我都不喜欢,怪透了。”

“那么到我家去听音乐。”

“改天再约好不好?为什么这样难舍难分?”我诧异。

“我喜欢听你的怪论。”

“哦,”我点点头,“原来我有这个好处,我是个怪论专家。”

“硕人,你都二十七了,你不怕?”

“怕又怎么样?难道怕了你会娶我?”我笑着说:“那么多女人都颠着屁股来讨好你,不少我一个,我们是君子之交。”

“嫁了我你至少可以扬眉吐气。”

“真正能够为我扬眉吐气的是我自己。”我说:“你少在我面前耍这一套,那些小掘金娘子吃得侬死脱,不代表我为卿狂。”

“我这就送你回去。”他有点生气。”

“对了。”我笑。

“你有虐待狂。”他赌气,“踩我来自我满足。”

“你有被虐狂,”我笑?“送上门来任我糟蹋。”

肉麻。

什么?我问。

肉麻,乔硕人,你肉麻当有趣。

是南星七号的评语。

不管你事,我说。

谭世民送我回家。

落妆时有一丝失落。热闹过后,仍是落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了也是白聚。

“怎么样?”南星讽刺的说:“跟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说虚假的讨好话,装出爽朗的笑脸,事后多么空虚?人家欢场女子身不由己,你是何苦来?”

他听上去像我的太婆。

“忠言逆耳。”他叹口气。

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南星七号是地球人,他会长得什么样?相由心生,一定是个书呆子,架一副近视眼镜,对任何人都谆谆善诱,但逢人都把他的忠告当耳旁风……我笑出来。

“哼!”南星七号不服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带我到你的基地去参观一下,顺带亮一亮原形。”我说:“事实胜于雄辩。。”

我睡不着,听录音带。

白光的声音唱出“……眼波流,半带羞,红的灯,绿的酒。。。”

我陶醉在她的歌声里,觉得自己真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歌声能另你这么高兴?”

“你不会明白,地球人并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一本好的小说,一首好的歌,都能另我们高兴。”我转一个身:“我要睡了,如果你怕我的恶梦,最好暂时回避。”我闭上双目。

白光唱下去:“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正经,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一本正经,何必呢,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溜过去,去偷偷地看过不停。。。”

我窃笑。南星七号可听得懂这首歌?

“……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飘过来,飘过去,在飘飘飘个不停……”

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到七点半自动睁开眼睛。

放假,我同自己说,总得有个计划,整整三十天难道就这样让它白过了不成,一年也总共得三百六十五天。

可惜此刻天气这么热,不是旅行的好季节,不然可以在近处走一走。

从来没去过东南亚,同事常说槟南有个沙滩很美,也许应当去见识见识。

坐在早餐桌子上,我显得非常无聊。

“早。”

“啊,早,你来了。”

敢情好,他不用采用交通工具,一下子飞越数千公里,来到我家,且不用拍门,直出直入,多么简单敏捷。

我随即想到,我们人类旅行,也应当这样一瞬间就可以到达,反正老板要的也不是我们的肉体,只要精神到办公室就可,免除舟车劳顿之苦。

那么在办公室里隔些现成的躯体,每天有人打扫,像打字机写字台一样,每间公司必备,谁用都不打紧,谁的脑电波控制这些躯体,就做什么样的工作。

多棒。

“乔硕人,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真的,我们花太多的时间在臭皮囊上,划不来,每天去上班,挤在车上就两个小时,这些时间应当省下来学习,或是生产。”

“你真是个工作狂。”

“没法子,习惯了,改不过来。”我耸耸肩。

他笑。

我想起来,“南星,今天是你第二天做记录,你还剩下一日。”

“我知道。”

“你老板一共给你多少天做这项实验?”

“你们的时间,约一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够?”我讶异。

“你们地球人研究一只蜂巢需时多久?”

我不理会他声音中的蔑视,“一百年还不够,有很多细节一辈子也得不到结果,你应当向你老板申请多些时间,要不就是他看不起你,派你来这个落后的星球,”我笑,“我相信别人一定得了好差使。”

“你这个女人……”他跳起来。

“你想令地球人自卑?仍需努力,哈哈哈哈,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推倒油瓶不扶,隔岸观火,那真是我们全褂子的武艺,这样吧,咱们谁也不要看不起谁,好好地做朋友,如何?”

他怔住半响,出不了声。

我象打电话找人那样叫:“喂喂?”

“别的地球人,没有你这样调皮捣蛋。”

“我不喜欢你挑剔批评我们,”我说:“落后有落后的乐趣,咱们又不妨碍你们,你如果肯停止表演你的优越感,我也就不同你抬杠。”

“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电话铃又响。

会不会是谭世民?

我取过听筒。

“硕人?”

我马上认出是周志恒的声音,这次是真的开心。

“志恒,你也不来关心我一下,我要失业了。”

“小三小四说你差点没哭出来。”

“这倒没这么严重,你怎么安慰我?”

“你还需要我的安慰?”他冷冰冰的,“争着来讨好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志恒,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何必假装对我冷淡?我知道你的心是热的。”

“你真肉麻。”志恒说:“汗毛都给你说得紧起来。你什么年纪了?几时长大呢?”

“你替我担心?”

“我为什么替你担心?”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来?”

“是不是嫌我多事?”

“出来散散心如何?”我问他。

“没有空。”

“周志恒,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热天时,”他说:“到什么地方去?”

“周志恒!”

他笑,我恨得牙痒痒地。

“那还得等我下班再说。”他说:“我过一刻再给你电话。”

我吁一口气。

从来没见过比他更难捕捉的男人,滑不留手。条件也不是那么好,只不过孤傲的书生气实在够吸引,明知即使嫁给他还是要吃苦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要同他来往。

“啧啧啧,矛盾。”南星又有意见。

你懂什么。

“为什么我不懂?你喜欢这小子,是不是?但又不甘心他没有成为你裙下不贰之臣。”

“好好好,算你什么都知道。”

“A君跟B君都不是你理想人选。”

“难道踏破金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大笑,“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喂!”

我收敛笑容:“不准批评我的男朋友。”

“什么都不准批评?”

“对,我的劣根性根深蒂固,绝不接受批判。”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调皮的成年人。”

“我受了刺激,举止有些反常,平日也还不至于这样。”

南星说:“在我们那里,生活非常沉闷,也没有人像你这么活泼可爱。”他言下有无限遗憾。

我又忍不住笑出来。

“你真爱笑。”

“我又不能哭。”我反驳。

他不回答。

“如你不嫌我们落后,你可以留下来。”我说。

“你心中对我一丝害怕也没有?”

“没有。”

“你相信我是外星人?”

“相信。”

“那为什么不怕?”

“大事避无可避,要怕也怕不来,要是南星人决定要侵略地球,我们不如顺其自然,我情愿对牢一只甲虫尖叫害怕。”

“你真的想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

我有一丝意外,“你打算告诉我?”

“今夜我告诉你。”

“你明知我今夜约了周至恒。”

他很坚持,“今夜,你推掉周至恒。”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我等这个约会已有一年,你这个奸人!”

他狡猾的说:“乔硕人,选择在你。”

“为什么这样卑鄙?”我问:“为什么?”

他咕咕的笑,“没有选择,不见高贵。”

“哼!”我说:“我管你从哪里来,我不感兴趣,我还是得去见周至恒。”

“我不相信,你言不对心。”

也只有他知道,“你太不公道,我怎么知道你的大本营是否精彩?”

“何必再加考虑,跟男朋友吃饭,天天都可以去,你不是时常有机会看到外心人的基地。”

“在什么地方,如果在荒山野岭,我才不去,治安太坏,单身女客有事没事,最好别往外跑。”

“你放心,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那志恒会打电话来。”

“那你真要想想清楚了。”

“你不是好人,南星七号。”

“还不都是跟你学习。”

我气结。

我说:“我最恨别人威胁我,我想你大概还没有搞清楚我的脾性,太不幸了,南星客,我决定赴周至恒的约,因为我喜爱那个男人,对不起!”

“你!”

我瞪‘他’一眼。

“上天入地,我管你从什么地方来,”我不屑的说:“大不了火山,或是深水底,在小说中看过千百次,你那宝窟未必有小说中十分之一精彩。”

“你会后悔的。”他非常赌气。

“我后悔?打十二岁与父亲吵架,给父亲敲一顿板子之后我没有后悔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学艺不精,从头来过,我会为这种小事后悔?我连眉头都没皱过!”

这是真话,我可以感觉到他为我的倔强震撼。

我扁扁嘴,“这算什么!你没有见过秦始皇的兵马俑?也因同样的意志力建造成功。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就想为地球立论断,看来你们除了交通工具比较发达,偷听器设计精美,其余一概马马虎虎,谈也勿要谈。”

他不见了。

“喂……”

他没有回答我。

我说:“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动不动闹意气失踪,你只剩下一天半了!”

他还是不回答我。

周至恒下午没课,他通知我来接我出去。

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

他埋怨,“谁像鸟那么空闲,有事没事找人玩耍。”

“周,你不知道我推掉了多么重要的约会才见到你。”

“大不了是谭某约会。”他夷然。

“不是那个谭世民。”我说。

“幸好你说不是,拿他来同我比较,我吃不消。”

“人家听你这口气,会以为你吃醋。”

他笑,“我知道你要我去跟谭氏拼个你死我活。”

我不响。

“女孩子都像一个师傅交落山的,都惟恐天下不乱。”

我想到南星客,他的基地到底在哪里?推掉他的约会,不知他是否真的生气,看样子他要冷我一冷,也许适才我对他是过火了,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悔念。

我老是学不会温柔之道,唉!

“……硕人,你在想什么?魂不守舍?”

“没有什么。”

“丢了工作大不了找一份,明天开始买份南华早报看看。你这个人,说你大安主义,一下子又满怀心事起来。”他也有点不安,“出来了就高高兴兴的玩。”

我唯唯诺诺,“是。”

“真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至恒,假如有一个人,他真的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会作何反应?”

“那好呀,天涯何处觅知音。”

“不,是真的你心中每一件事他都可以知道。”

至恒一呆,“太了解也不好。”

“我的意思是,那个人有异能可以知道你心中每件事。”

至恒倒抽一口冷气,“那我逃还来不及,那太可怕了。”

我觉得也是。幸亏南星客还有一天半就要告别回老家去。

“硕人,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至恒笑。

但心中又依依不舍,因为南星客断然不会泄露我心中的秘密,能得一知己无所不谈,夫复何求。

至恒说:“硕人,你今天真的心事重重。”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看展览,听音乐吃顿饭。”

我有点失望,这么乏味?

以前会觉得志恒懂得生活情趣,现在忽然认为他生活圈子异常狭窄,又自我中心。

正如谭世民宠坏了我,我跟着宠坏了至恒。说不定多出去几趟,世民也会觉得我无聊。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至恒问:“你这么一整晚都是呆呆的?”

“我……呆?”我睁大眼睛。

“而且精神恍惚,在想什么?”

坦白地说,我在想念南星,他的本家,到底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仪器设备,是什么形状?他有没有同伴?

唉,真的不应同他斗,我对他太有兴趣,是斗不赢的。

“乔,你像灵魂出了壳似的。”

“什么……?”我抬起头。

至恒为之气结,“你这个人,我给你气死!是不是推掉了谭世民,现在心有不甘?”

“谭世民?”我茫然。

至恒怒说:“看看,白痴女一样。”

“送我回去吧,至恒,我今天不大舒服。”

“我不相信,你有什么心事,非得说我听不可。”

我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的心事又兴趣,你不是一向对我的需要漠不关心吗?”

他不出声。

以往至恒最喜欢说的话包括了“女人还不是希望男人娶她们,老是结婚结婚结婚,女人都是有潜质的女结婚员”之类的侮辱性见解。

不知恁地,以前我努力的包涵着他,并且小心翼翼摆脱小女人形象来讨好他,在他面前,完全平等,出钱出力,乖的像个灰孙子。

今日我发现,周至恒是个贱人,对他好,一点用处都没有,在那个过程中,我成了他呼之即来的女奴。

女人还是像女人的好,维持小器本色有啥不对?

不要为什么人改变什么,尤其是我并不想同他结婚。

我说:“送我回去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要到啥地方去白相?别装出一副闷样好不好?给别的女人知道了,我二十年道行毁于一旦,我受不了。”

“请送我回家。”

他也光了火,不再耍嘴皮子,“呼”一声开出车子,就送我回家,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三年来我都视周至恒的约会为最佳娱乐,甚至在适才未出门之前,还这样以为着,但一刹那我自魔咒中解脱出来,我自由了。

在家里我夹好三文治往嘴里送。

在南星于他之间我竟会选了他,如今铸成大错。

“算了。”

算了?哼,南星又不知几时再出现呢。

“我一直在这里。”

鸡蛋三文治在我喉咙里险些呛住。

南星!我大喜过望。

“玩得不痛快?”

“少讽刺我了,南星,我出去兜个圈子就回来了。”

“周至恒比谭世民更差,这种人一点诚意都没有,就会占女人便宜。”他酸溜溜的说。

我笑,“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原地,也没损失什么,别替我担心。”

“自尊,你损失自尊。”

我静下来,过一会儿说:“我有时候会觉得寂寞,市面上没有什么好的男人,周至恒他私生活还算检点,我总共也不过他这么一个朋友,也无所谓什么自尊。”

“像你这样活泼开朗的人也会觉得寂寞?”

“南星,有你就不觉得寂寞,”我忽然冲动兼夹诚恳的说:“你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他啼笑皆非,“我听说过,你们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狗。”

“狗是很好的。”我不会在他面前说狗的坏话。

“我像狗吗?”他微愠。

“你是你,但我不会轻视狗只提供的温情。”我说。

“比人好?狗至少不会出卖你?”

我笑。“很多人这样埋怨,但不是我,狗是狗,人世人,南星,你是你。我再生人的气,也不会把他们比狗,这对自身也不公平,况且狗只这么可爱……所以人类的嘴巴……南星,请勿多心误会。”

“你们找朋友真的如此困难?”

“嗯,相信是宇宙性的难题。你们是不是群居动物?你们有没有社会?你有上司,那么说来,你们也有组织,换句话说,亦有人事,如此看来,也应有人类的烦恼,是不是?”

他默认。

“你有朋友吗?”

“不多。”他说:“我们交朋友更加困难,我们有思想探测跟踪仪,连你七年前的思维都可以追查出来。”

我拍手叫好。

“所以地球好得多。”

“因为在地球上,你能测人,人能测你。人同此心,都自私自利。”我尖锐的指出他观点。

他沉默一会儿,“但我们是朋友?”

“是的,朋友。”

他吁出一口气。

“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你的‘家’?”

他不出声。

“怎么样?”我提高了声音。

“硕人。”

“说呀,别吞吞吐吐。”

“硕人……我没有家。”

我跳得八丈高,“你说什么?”我声线转入高音,“没有家?没有武士复仇式的飞机?没有卫斯理形容的传递灵魂仪器?你说什么?”

“我只是一束游离电波,四海为家,何需飞碟及仪器帮助?”

我呆住了。

仍不能接受事实,“没有家,我不相信,没有生物这么潇洒。上帝还住伊甸园,我知道你瞒着我,这是必然的事,你要老实。”

“在地球上,我没有家。”

“在南星上呢?”

“你去不到那里。”

“我仍不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硕人,”他的声音忽然悲哀起来:“不要逼我。”

我忽然体谅到他的处境,“对不起,南星七号,你有权保留隐私。”

他如释重负。

我吃完三文治,享受一大盘冰激淋。

接着开了电视看长篇武侠剧。

南星说:“我发觉你精神最集中的时候,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他揶揄我。

我仍不忘旧帐:“既然没有家,为什么骗我说有家?”

“我不想你同周至恒出去。”

“嘿!”我不敢相信,“罢唷,什么超级生物,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都不敢相信你来收集些什么资料,这里根本没有新鲜的事,你照一照镜子就可以知道我们的心态。”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懊恼的说:“来到地球后,沾染了习气……”

我颔首,“果然怪起社会来了。”

“硕人!”

“你令我失望,一点异能都没有。”

“不可以这样说。”

“那为什么不带我到南星上去瞄一瞄!”

“因为你的臭皮囊难以携带。”

我说:“南星,咱们别吵架了,明天一过,你就得归队,我送别你还来不及呢。”

“硕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怎么文绉绉起来?”我笑得有点勉强。

“睡吧。”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真的已经达到无色无相的地步了?”我问。

南星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闭上双眼。

明天他就要走了,今夜我们应当出去享受一下才是,譬如说吃一顿好菜,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跳舞,然后坐在海边看日出,……

但是做折一切,还得依靠臭皮囊,没有身体,如何相依相偎?这个肉体虽然讨厌,但一到人世间就拖着它,已成习惯,总比一束电波要实际一点,我有点同情南星。

他们有别的享受吧,譬如说,窃听人类思想之类的鬼祟行为,哈哈哈哈。

幸亏是毫无恶意一个星球人,否则的话,情况真不堪设想。

我高声‘问’:难道你不可以借一个躯体?

“睡吧。”是南星没有好气的答案。

说给我听。

“我的思想可以与你的思想并存,但是不可以完全占据你的思想,如果我要那么做,你就死亡,由我顶替。”

我自床上跳起来,不寒而栗!谋杀!

“不错,睡吧。”

突然之间,我觉得眼困异常,凑在枕头边,进入黑甜乡。

开头的时候,茫无所知,跟一切憩睡一样,但稍后,忽然有了知觉,似是而非知之间,我进入梦境。

人类对于梦,一无所知。

但人类对于梦,感到异样的兴趣。解梦者认为梦是生活之事之先兆,一直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人们往往可以跨越空间,去到老远的地方,见到亲人,与之接触。

我显然也已堕入梦境,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跟我来,跟我来,集中精神!”

“是你吗,南星!”

“嘘集……中!”

我悠悠然飞出,我努力地‘转身’望,希望看到我自己的躯体躺在床上,象传说那样,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对我吆喝:“叫你集中!”

是是是。

我一直向前飞,我‘看’得见风景,那是一个蔚蓝色的空间,蓝得深奥悦目,令我心情愉快开朗,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工作,感情,前途,都显得不重要了,我了无牵挂,向前飞去。

我认为自己在飞,是因为自觉毫无重量,在浮游间向前进,如躺在一张大浮床上,飘渺如羽毛。

这是什么空间?这是无际的宇宙?

我笑了,抑或这只是一个梦?

梦境有时非常清晰,我做过掉牙的梦,是门牙臼齿抑或犬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醒来连忙拨开嘴唇查看。

“你真会胡思乱想,集中!”

为什么要那么久?我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忽然之间,飞的感觉消失了,我象一只箭般的射出去,四周围的景象模糊起来。

唏,做这样的梦,明天起得了身才怪。

我累得什么似的。

这个人又不停的督促我集中精神,干吗呀,我抱怨的想,有薪水发吗?

“你这个女人,简直五药可救。”

“是你吗,南星?”

“到了!”

我以全速前进,全身细胞似迸裂开来,整个人化为碎末,我大叫一声,但我的声音也似散开,传不到很远,这一切只维持了大概数秒钟,我又合而为一,惊魂甫定,我心中便暗暗咒骂起来。

这算是什么天路历程?太难了,好一点的设备都没有,害得我七昏八素。

我大声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还没说完话,我已看得出,我置身在陆地上,眼前一片晚霞,七彩的毫光映得整片土地朝气十足,无限美丽,使观者火气全消。

陆地上种植着绿色柔软的植物,似地球上的草,我‘坐’下来。

但我看不到我的躯体。

“南星,这是你的家?”我高声问。

“请跟我来。”

“南星,你真的带我来到你的家?”我喜悦的说。

他引导我向前走。

弧形的地平线就在我面前,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但也知道只要置身在极小的球形面积上,才会看到这种景象。

我问:“你的家,是整个星球?”

“是,我住在一个不比我自己大很多的星球上。”

这句话多么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你的同类呢?”

“在别的类似的星球上。”

“如果你们结婚,是不是搬在一起?”我好奇地问。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艳羡的说:“咱们地球人,能在爱琴海或南太平洋买下一个岛屿,已算了不起,你竟然有自己的星球。”

他轻笑。

他来到自己的家,成熟许多。

“这里的空气成分与地球一样吗?”我问。

“你们的空气用来维持你们的肉体,现在你已被抽离肉体,何需空气?”

“我的身体,”我非常不安,“有没有危险?”

“你们真是眷恋身体。”他讽刺而无奈的说。

传说中常常有一个人的灵魂出了窍,回来寻找肉体的时候,发觉躯体已经腐败,我恐惧的问自己:那怎么上班?怎么穿名牌?怎么吃牛排?

但四周的风景好得不能再好,以致我很快忘记这些顾虑。

“你的住屋呢?”我问。

“在湖边。”

“你也需要藏身之所?”

他带我走过大片的草原,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星球的尺寸小,我们所在地一下子就转到他们太阳的背面,所以天黑了。

南星说:“如果跑得快些,可以追上太阳。”

我把‘指头’含在‘嘴’里,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

“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

“南星七号。”

“同你的名字一样?”

“是,我们住的星球,就是我们的代号。”

多么简单。

这时候自天际洒下一道温和的光线,以供照明。

“为你而设。”

“天几时再亮?”我问。

“你们的时间,一小时。”

“啊,那么快。”这个星球真袖珍得可爱。

他领我到一座圆顶蛋形的建筑物前,看外貌,似中国人的墓地,不知用什么原料造成,象是一种褪色的轻金属。它不会比我的身子高很多,没有门窗,我被带领者穿过金属,来到里边的空间。

我轻笑,多么象殉情的祝英台,飞身跃进坟墓。

“这就是你的家?”我问。

“是。”

“不是说你不需要家?”

“要的,储藏我的身体用。”

身体!我紧张起来,兴奋得血往头上冲,他的身体。

“给我看你的身体!”

是八爪鱼或是猴头?狐狸?人面狮身?

他笑了。

“这些都是我的身体。”

身体?一具具不同结构与形状的金属仪器,我一进来就看见了,它们约有两公尺高一公尺宽,看样子都有不同的功用,有些似一具小型电脑,一共十多具。

“这些是你的身体?”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以为我的身体软绵绵,暖洋洋,有八只脚七个头,嘴角都是黏呼呼的涎沫?哈哈哈哈,你太欠缺想象力了。”

金刚不坏之身!传说中最令人艳羡的身体。

而且他拥有那么多具。

我明白了,他们‘人’与工具合而为一;需要用什么,整个‘脑’部就进入‘身体’,成为工具的灵魂,操作自如。太好了。

这么先进!如果要飞,干脆就进入飞行器,身体就是飞行器,一点麻烦都没有。

我急问:“孙行者的七十二变化!他是不是有七十二具躯体?”

“不,他的情况特殊一点,他掌握了原子重新排列组合及组织的秘密。”

“我不懂。”

“不要紧,我解释给你听,譬如说你拥有一副中国七巧板,同样的几块板,可以排成多个形状,孙猴子就是运用这个原理,使身体的原子千变万化。”

我惊叹:“太伟大了。”

“他是……另外星球的客人,为地球人所钟爱。”

“你呢,这些躯体,你为什么没有带到地球上去?”我问。

“没有必要,套一句你们的话,他是习武的人,我相对于你们的书生。”

就摆在我面前一具繁复的机械,忽然轻快的作出一连串动作,他‘活’转来了,南星的脑已进入这具躯体。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躯体是谁造的?”

“总部配给,就象你们,主妇身份的人获得配给设备完善的厨房,书记员拥有打字机,文人有笔墨纸砚。”

“总统有智囊团。”我笑着接上去。

他也笑,“我不会那样说,应该讲智囊团有总统,我访问过的那个超级大国总统,他说他不过是电脑的外壳,人民选他,是因为他外表装潢悦目。”

我回味他这几句话,点点头。

“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

“久留怕对你的脑电波有不良影响。”

“女伴未说离开之前,你不得擅做主张。”

“女伴?”

“那就是我,”我神气地说。

他轻笑,忽然之间,我发觉思想迸散,不能集中,陷入模糊状态,游离不定,如进入死亡领域。

良久良久,象是过了一个世纪,忽觉强光刺目,我伸手挡住,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我跳起来。

南柯一梦,我回来了。

我觉得身体非常疲倦,象是打过一场仗似的,根本不像刚自梦乡出来,我撑者身体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喝干了意犹未尽,再尽一杯。

手足仿佛有点麻木。我怔怔地坐在床边呆想。

真的是一场梦。

不不,我想不是,南星七号已把我带到他的‘家’去看过,约莫地让我知道,他自什么地方来,他的生态形式如何。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不会同我跳舞,他没有会得跳舞的身躯。

他们南星人一定会觉得跳舞是件十分无聊的事,才犯不着为这种玩艺儿特别发明什么。

我忽然觉得做地球人开心得多。

我去开了唱机,随着乐声悠扬,在客厅中转了个圈,一边依照拍子哼著音乐。

门铃响,我去开门,来者是小三小四。

“你们?”我略觉失望。

小三笑,“表姐在等罗拔烈福或许?”

我让这两只顽皮鬼进来。

“这么早就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早?”小四诧异的转过头来,“已经下午两点了。”

“两点?”我如遭雷殛,我还以为是早上七八点钟!

我连忙抓住一只钟看,时针指在两点种。

我还不相信,又找来石英手表,也是两点钟。

真的两点了。

南星已经走了。

他说明要回去,今日中午之前,他要回去报道。

我如失去三魂七魄,难过的双目直视。

走了,他走了,我忘了时刻,如仙德瑞拉,得意忘形,忘记向他说再见。

我抬头看窗外的天空,他回去了。

小三问:“表姐,你看什么?”

小四咕咕笑,“在等天外来客,这是标准姿势,提高头作四十五度角,双目直视……”

“表姐的表情伤心欲绝,象是失恋似的。”小三说。

我扑到镜子面前去,可不是。

我一面孔惨痛,五官扭在一起,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着,双目空洞,连皮肤都粗糙起来,发着小包包。我伸手摸一摸脸,颓然坐下。

“表姐,你怎么了可是不知道该在A君或B君之间挑哪一个?”小四嬉皮笑脸。

我凶神恶煞似的问:“什么A君B君昏君?”

“哗。”两个捣蛋鬼后退三步,“要吃人。”

“说呀。”

“喏,谭世民是A君的话,周至恒就是B君。”

“去死吧。”

“哗,莫非出现了C君。”两人作其叹为观止状。

电话铃响了。

我过去接。

“硕人。”是世民。

“世民。”我的声音有点痛不欲生。

“怎么了?一副大难临头的语气。”

“我想出来走走。”

“我马上来接你。”

“谢谢你,世民。”我挂上电话。

小三趋向前来,“谭世民最后胜出?”

“神经病。”

小四说:“表姐,去打扮打扮,你这样子如何见人?”

我说:“不要紧,熟人,他看不出来。”

两只小鬼偷偷的窃笑。

我用双手掩住脸,南星南星,你在什么地方?快回来快回来,南星,至少同我说声再见珍重。

世民一见我,马上看出来,“你怎么搞的?残败得犹如殡仪馆中收回来的花牌。”

“谢谢你!”我瞪他一眼。

“这样子出来太欺场,”他愤愤不平,“我保证你同周至恒出去就打扮的好似一只彩雀。”

“那我打道回府好了。”我大怒。

南星才不会理会我面孔上是否负担着七层脂粉。

地球人真卑鄙。

“说笑而已,为什么不开心?”

我脱口而出:“喜欢的人离开我,我一颗心象被炸弹炸过。”

谭世民弹眼碌睛,“哪一个是你喜欢的人?”

我吞一口唾沫。

“谁?周至恒?”

“我同他已经完了。”

“同这种人闹翻,也不必搞得蓬头鬼似的,啥人来同情侬?”

他象倒翻了醋坛子。

“不是他,”我拖长了声音,“真是乌搞。”

“不是周至恒,是谁?”

“你管呢!”

“朋友与朋友,诉诉苦也不行?”

他自觉理亏,但犹自悻悻然。“为什么在别的男人那里吃了亏,就跑到我这里来罗嗦?”

我不觉眼红了,“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吸一吸鼻子,“没有什么。”

“硕人,你在恋爱?”他讶异的问。

“我?”我自己也乱了阵脚,“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不不。”一味的否认。

但心中恐慌得很,恋爱?要死,怎么可能?

我连他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一点认识也没有,怎么可能爱得起来?不会的。

况且他已经走了。

我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拳头抓住似的,透不过气来,也说不出有什么不舒服,但总之浑身不适。

是不是外太空之旅行引起我身体不良之反应?

南星说过会的。

我垂头丧气的坐在谭世民面前。

他说:“硕人,我有什么义务对着你的哭丧脸?”

“没有一点义气。”我骂他。

“我并没有本事另你忘却忧虑,我再有义气也是枉然,我已浪费了半生的时间来追求你,好容易等到你与周至恒分手,现在又杀出个程咬斤,我受够了,你不贪慕虚荣,自有好此道者,你放心,我不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泄气。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半生了,他真的为我糟蹋了半生的时光?

我认识他总共不过三五年时间,在他口中就已经是半生了,我感慨的想:现代人感情!上午相逢,下午分手,晚上逢人述说失恋。难怪谭世民要抱怨……

太不符合经济原则了,‘无限’心思,‘无限’时间,都掉在阴沟里。

他已经算得上一个伟大的人。

我也认为认识他一场是值得庆祝的事。

“送我回去吧。”我用慷慨就义的声音说。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是谁?”

“一个至为遥远的人,”我说:“喂,车子别开得那么快好不好?”

我看一看他的车速表,一直增加数目,飞驰至时速一百多公里。

我骇然,“喂!我不值得你与我同归于尽!”

“你懂得什么?开这个车子,不快有什么意思?”他不以为然,“你又不是没坐过我车子?”

我心惊胆战,“慢一点好不好?再踩油门,它要腾空飞升了。”

“没胆子!”

“中国不是这样强的!”

他迫不得已,把车速减低,我嘘出一口气,背部冷汗直流,吓死人。

南星保证不会做这种无聊肤浅的事。

到了家,谭世民象是再也对我提不起兴趣来,他下车替我开车门。

“再见。”我说。

“硕人,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瞪他一眼。

“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我这样子与你马拉松,要到什么时候?家里催着我结婚哩。”

“去吧,去吧,”我说,“结个饱吧。”

“太没有风度了,”他说:“硕人,最近这些日子,你性情大变。”

那辆跑车怒吼着一溜烟似冲刺而去。

又失去一个。

我现在一个男朋友都没有了。

寂静的公寓,我一个人落寞地坐下。

我想同他们在柔和的音乐灯光下倾诉心事,他们都要我陪他们寻欢作乐。结果只好一个人回来呆坐。

天涯何处觅知音。

非常苦闷的睡著了。

在梦中一直想出去与南星会面。当然不果。那次他不知把我的脑电波经过什么处理,才会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凭我自己的力量,过一百年也不能否达到目的地。

醒来很悲哀,一生人第一次有这么失望及悲痛的感觉。

比一般人失恋更难过,与地球男人分手,至少还有痕迹,此刻南星离我而去,无影无踪,诉苦都无从诉去。

既失业又失恋,太倒霉了。

我掠一掠头发,失恋,太好笑了,我怎么会承认爱上南星,我不否认对他有极大的好感,但失恋……反正现在约男友看电影被推掉也可以美其名曰失恋,失恋,就啊失恋吧。

我想念这个南星。他这么健谈这么温柔这么迁就,简直充满智慧,又懂生活趣味,谁说他不是一个理想的男朋友?

可惜他一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们的时间与我们的不一样,我只不过在南星七号上逗留十来分钟,地球上已是十来个钟头。南星这一去如果一两年不回来,我在地球上不怕成了老太婆。

南星一去不返。

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找男朋友还是找身边的人好些。

我几乎没为思念一个外太空人成疾。

这些日子我同小三小四他们一夥,跑在沙滩上变黑炭头。

周至恒来找过我,他说:“谭世民同一个歌星走,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关我什么事呢?”

“谭某一向是你不贰之臣,不是吗?”

“他同你说的,还是我同你说的?”

“不必否认了。”他哈哈笑。

“小人!”我摔了电话。

公司里的玛丽带来较好的消息:“调查现在开始,大家都知道过不在你,不过是老张的主意,但基于政治因素,非得治你一治不可,这风暴很快就会过去。”

“届时我也可以辞职了。”

“笨蛋,事过境迁,水落石出,还辞什么职?”

我说:“我非常疲倦,我需要休息。”

“已经休了两个星期,还不够?”

“骨头都酥了,浑身累得发痛,最好一眠不起,两个星期算什么?”

“不同你说了,有什么消息再讲吧。”玛丽没好气。

唉,南星在什么地方?

我希望可以加强脑电波发射频率,以便他再度接收,照说他可以找到我,难道他被什么拌住了?

小三小四在家里做氢气球,硝襁水炸起来,地板上一个洞。

我没好气,笑死人,这两个技术落后的小家伙。在南星眼中,咱们最顶尖的科技不知也是否似小三小四的实验般幼稚。

不过我还是以地球人为荣。再落后也是自己的星球。这里有我祖先的血泪与努力的成果。

我时常自我解嘲的同自己说:是呀,我是不中用,但我的祖先多么伟大,万里长城,丝绸之路……我的后裔中也许亦伟人辈出,所以我是当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少了我是不行的。

我寂寞地度着暑假,不是不带著辛酸的,这朵花开得再好有什么用?没人欣赏。

一日在床上赖着不肯起床,其实早醒了,因为没事可做,故此拼了老命悲秋,思前想后,觉得人生无味。

“硕人,硕人!”

我张开眼睛,霍地一下坐起来。

不是吧!我狂喜,不会是他吧?难道他回来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南星!”我跳下床,拔直喉咙大叫,“南星!”

“硕人。”

他的声音亦充满激情。

我紧握双手说:“你回来了!”

“是的,硕人,我来看你。”

我拥住一只枕头,“我多么希望可以拥抱你。”

“我也是。”

“想死我了,南星,这些日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想念你。”

“南星,怎么办呢?”我直率的说:“我们是没有法子在一起的,但是没有你,生活枯燥得不象话,我所有的男朋友都被我赶跑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约会,怎么办呢?”我有点语无伦次。

“硕人,这件事真令人意想不到。”

“可不是。”我坐下来。

不知怎的,我一双眼睛老向上看。仿佛他是上帝,高高在上,其实这种姿势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他根本不在上头,他无所不在。

“南星,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

“硕人,你真傻气,你这个滑稽女郎太不切实际,我这次来,是正式向你道别。”

“什么?”这真是青天霹雳。

“硕人,上次带你到南星七号,我受到严重的责备。”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外星人。”

我是外星人,我啼笑皆非。

对,为什么不是,南星是我们的外星人,而我们正是南星的外星人。

“他们怎么对你?”

“这些你别管,总之我无法不与你道别。”

“你们不是进步的外星高级生物吗?”我悲愤的说:“怎么到今日还上演孔雀东南飞?我鄙视你们。”

“硕人,你别动气,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平静下来,“什么苦衷?”

“我们南星已有千亿年的历史……”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黯然泪下,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别说是南星的历史,就算是地球的历史,也与我无关,我唯一知道的是,南星要离我而去。

“硕人,你听我讲,我们世世代代,极少与外人沟通,所以这次把你带到南星,我犯了极大的错误,幸亏我平时表现良好,又得几个长辈定力担保,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得不与你分手。”

我抹了抹眼泪,听起来与我们地球上的制度没有什么分别。‘担保’,‘支持’,‘错误’,‘表现’……看来他们除了科技发达,思想上拘泥陈腐,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不值得羡慕,光是有能力在宇宙间飞来飞去,生活这么空虚,又如何?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南星显然已经“听”到我想什么,沉默不语。

我也不便逼他。

男人总是男人,管他自南星来还是地球来,每当他们表示有说不出的苦衷的时候,泰半是想退出,何必逼他,反正要失去他,不如维持风度。

我说:“失去你这个朋友……”难过死我,去他妈的风度,我掩住面孔哭起来。

“硕人,硕人……”他也非常难过,“我也详尽考虑过,是否能够脱离南星的生活形态,来到地球……”

我抬起头,“怎么样?”

“我一来,就回不去了。”

“你可以来吗?”我抬起头,诧异的问。

“可以,我们以前,也有人来过。”

“谁?谁来过?”

他避而不答,“南星人的心态与地球人一直有相似之处,我们一直为地球人的热情豪爽肆意所吸引,就在我们住过的星球上,有一个女孩子‘拖世’来到地球,再也不愿回去……

谁是南星七号以前的居民?

他们住在那个地方,就以那个星球命名。

七号?

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排行第七,从天上来到人间,眷恋地球人的生活,构成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被传颂至今日,我呆住了。

南星苦笑,“自从那次之后,隔了许多日子,我们都视地球为可怕的引诱陷井,当我要做实验的时候,也为长辈所反对。但我完全被地球人迷惑,所以不顾一切地争取我的理想。来到地球收集资料,为了证明地球人的生活方式毫无特色,不值得戒备,但不自觉地,也跟着前人的路走下去。”

我说:“也许你们南星人的生活太枯燥了,根本不是地球人的错。”

“也许是。”他苦涩的说。

我摊摊手,擦干我的眼泪,“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南星自然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

我问:“后来她的生活如何,你们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她作出她的抉择之后,完全失去南星人的能力,她的电波再也传不到我们这里。”

“我倒听说过她的故事。”

南星逼切的问:“她快乐吗?”

“她结婚生子,丈夫对她很好,这是她的选择,可以想象她是愉快的。”

“但是地球人的生命是那么短促。”

“在躯体死亡之后,你们可以另外挑选新的躯体。”

“不,不可以,”他悲哀的说:“进入地球人的躯体之后,受其结构的干扰,再也不能出来重新活一次。”

我啊地一声。

难怪他不肯为我这么做。

他此刻像神仙一样,何必为我来到地球历劫生老病死。我怎么能够要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你们是长生不老的,”我问,“是不是?”

“可以那么说。”

我微笑,“我们地球上有许多东西,也长生不老,像一块石头,一团铁,一堆泥。”

他沉默。

“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只能逗留这么久,马上就要走了。”

“回去另外做一个实验论文,别胡思乱想。”

“我懂得。”

“南星,”我吸一吸鼻子,“假如在地球上,能够找到像你这么投机的男人,我一定苦苦追求他,嫁给他。”

“谢谢你。”

“南星。”

“硕人。”

我可以感觉他在消失之中。

我用手掩住面孔,直到完全失去他的影踪。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放开双手。

电话铃激情地响起来,催人去听,真霸道,无论我们在做什么,电话第一,只要它一响,从浴缸里都要跳出来答应。

我冷冷看它一眼,决定不去睬它。

对牢镜子,我同自己说:头发太长了,何不去剪一个时髦的短样子。

还有店铺都在大减价,为什么不趁机会去买些新衣裳?

我还得活下去,这种小挫折,往后想起来,一定会轻描淡写的觉得如一场春梦,既然如此,如今又何必太看重它得失。

话归如此,我还是十分沮丧。

爱上了外太空的一束电波!

太滑稽了。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

如果说我这束电波比我所遇见的一切地球男人更可爱真挚,真是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以后的生活不会一样了。

认识过南星,到过他的家,还想在什么人身上寻找刺激呢?

我真笨,我甚至不懂得利用南星,照说随便叫他给我几条方程式,我就可以发财了。不需要很伟大的东西,譬如说一只真正根治蛀牙的牙膏,或是百分之一百有效的去皱霜,这种小但极有用,日常生活中非常需要的小发明,他一定是知道的。

那我就可以做富婆了。

但我却忙着谈恋爱。

我与我那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连谭世民都说我太不懂时务,但是我不肯利用老谭,是我的高格--我并不爱他。

若果我爱上老谭,叫所爱与爱我的人为我作一点服务,在道义上,是人所认可的。这个界限非常微妙:嫁到有本事的丈夫,为妻者衣食住行全部获得供应,这是她合法的福气,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正式的配偶,她的身份便立刻暧昧起来。

地球人的道德观念真是滑稽,这社会制度并不是最好的制度,但没有它也是不行的。

我与南星相聚的时间何其匆匆。也许他不这么想吧,他对我的来龙去脉再清楚没有。

小四来看我。

“小三呢?”

“在大屿山露营。”

“这种天气露营?”

“表姐,在未来世界里,人们都生活在空气调节的空间,有人不小心,在室外碰到阳光雨露,竟然病了,不久更一命呜呼。”

我没好气,“怎么,算是讽刺我?还是讲科幻故事?”

“表姐,你倒说说看,到底有没有外星人?”小四问。

“当然有!”我如斩钉截铁般说。

“你相信卫斯理是不是?”他问。

“卫斯理的确启发了我们的想象力,”我说:“外星人是一定有的,宇宙这么浩瀚,人类这么落后,有许多奥秘是我们不能了解的。”

小四偷偷笑,“你仿佛得到了新的启示。”

“这件事已经结束,在我的心情平复之后,我决定造访卫君,与他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

“表姐何必瞒我们。”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

“表姐,我发觉你们二十多三十岁的人好不寂寞,对我们说‘小孩子懂什么’,又对老人家说‘年纪大懂什么’,结果什么人都不懂,那多寂寞。”

“去去。”

“有什么事是可以同卫君商量而不是我们呢?”小四撑着下巴苦苦思量,忽然眼睛一亮,“你看到UFO了!”

我没好气,“你真落后,你还以为还是五十年代,到处有幽浮飞来飞去,现在外太空人根本用不着交通工具。”

小四气馁,“这倒是真的。”

我拿着一杯香片慢慢的呷。

小四忽然说:“猜我看到谁?”

“谁?”我睁大眼,他亦有什么奇遇不成?

“谭世民。”

我松出一口气。

“一大班女人围着他在的士可,一塌糊涂。”小四啧啧有声,“没想你们一分手,他立刻堕落。”

我跳起来,“喂,你当心你的尊嘴,别乱造谣,第一:我们从来不会在一起过;第二:你管他是不是堕落,你那么清高的人,怎么会与他在同一场所出现?”

小四说:“越描越黑,表姐,算了吧,何必巴巴的否认?全城都知道你们分手了。”

我有种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索性摆摆手。

“你挑了周至恒?”

“没有。”我说。

“两个都没了?”小四睁大眼睛,“你下半生怎么过?”

“天下是有自食其力这回事的。”

“啧啧啧。”

“闭嘴。”

“你最近心情坏透了。”

那还用说。

“而且看样子不是为了谭世民与周至恒。”小四观察力蛮强的。

“别抽丝剥茧的了。”

“是不是有第三者?”他自言自语,“姑妈一直担心你的终身大事,表姐。如果有第三者,我们来得这样勤,断然不会不发觉,这件事处处透着奇怪。”

南星是不会回来的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将来我总会遇到我的德配。

又过了两日,公司的玛丽通知我:“雨过天晴,这早晚大老板就会通知你叫你来复职。”

我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以及有什么不好。

也许在办公室里扑来扑去,作其鸡飞狗走状,也有好处,可以不那么胡思乱想,而且别忘了,月底有薪水发。

而做生不如做熟,这种闲气争来作甚,不如归去。

“硕人,别想太多了,知道你心情不好,跟谭公子拆开了?”

全世界都以为他们知道别人的秘密。

“有人看见他载着金发艳女飞车。”

“他那辆车,仿佛似飞机低飞。”

“其实那时候,你同他也并不见得那么接近。”玛丽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们约数月见一次面,不知为什么,亲友同事统统以为我同他走。”

玛丽笑,“你总算不是个轻狂的女人,也并不招摇张扬,懂得保护自己。”

我不语。

“等你在回来做同事。”

“好的。”我嘲弄的说:“我等着做老臣子拿退休金。”

她哧一声笑了,“彼此彼此。”她叹息。

南星如果肯传我炼金之术就好了。

周至恒在我百般无聊的时候来找我。

他说他要离开香港。

我倒是舍不得他走,这个人,做个朋友是很有趣的。

“去干吗?你那么爱热闹好胜,”我说,“到了外国的小镇,闷死你。”

“少为我担心,顾一顾你自己。”他也不是不关心我。

我不响。

“你应该跟谭世民。”

“不必替我打算,”我学他的口气,“我的事我自己有分数。”

“别倔强了,大家也算是老朋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

“别暧昧,我甚至没有同你接吻过。”

“你跟了谭世民,大家都安乐。”

“我不爱他。”

他忽然问:“你可爱我?”

“有一个阶段,”我承认,“在似爱非爱之间,但始终没有跨过那条线。”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不,”我现在肯定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每个人都急于要知道他是谁。

“他已经走了。”

至恒拍一下大腿,“故弄玄虚。我有种感觉,你会嫁给谭世民。”

“别乱说,人家在女人群中不知多吃香,怎么会挑中我?”

“他现在存心冷你一冷,这些日子等你坐闷了冷板,知道他的好处,你们俩就会言归于好。”

我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热心?”

“我是喜欢你的,硕人。”

“我给过你机会。”

“我的理想对象不是你,硕人,我是一名穷小子,单凭着英俊的面孔以及俏皮的嘴巴在社会上是爬不起来的,硕人,我一直想娶个可以拉我一把的女人。”

我大大的惊讶,周至恒几时这么老实了?他这个心愿,我一直是知道的,事实上这个虚荣的城市里,不少老王老五都有这个想法,盼望将至之鸿鹄,直至憔悴。

我点点头,“人各有志。”

谁是浪漫蒂克的傻子。

南星也不会为任何不相干的人牺牲。

况且现在在地球上的风气不一样了,那位排行第七的南星女郎尚有机会与她的配偶白头偕老,此刻谁能保证什么?南星巴巴的抛弃一起来做个平凡的地球人,到头来反而被地球女遗弃,这条数怎么个算法?他不会那么笨。

“硕人,你怎么痴痴呆呆的?”至恒细声问我。

我摇摇头。

“看你,瘦了足足一圈,没精打采,到底是为了谁嘛?”他的声音有一丝盼望。

我知道,他暗暗希望我是为了他。

“为了你。”我疲倦的说。

他太聪明,“不,不是为了我。”很失望。

我把玩我手指上的指环,不出声。“至恒,少你一个朋友,也是损失。”

“总会有的。”

“有什么?”我抬起头。

“生离死别。”

我再也忍不住,哗的一声哭起来。

周至恒非常吃惊,“硕人,你怎么了?”

我借用他的一条臂膀,靠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弄得他袖子上眼泪鼻涕不亦乐乎。至恒看得呆了,他说:“老天,原来女人哭起来这么丑怪,直情跟毕加索那幅立体派‘哭泣的女人’一模一样,说什么梨花带雨,真是唬鬼,你看你,丑死了。”

话虽这么说,他取过纸巾来,替我抹面孔,多年的朋友,到底有点真情。

“你为的是谁?”他问:“我见犹怜,哭得声嘶力竭,我以为你是女金刚,从来不哭,唏,我从来没见过女人哭,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不再哭泣了?嘎?”

我掩着脸,呜呜痛哭。

周至恒来拉我的手,“说了这么多俏皮话,你都不笑,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以前你会为我笑得花枝乱颤。硕人,看开一点,像谭世民这种公子哥儿,城里还是很多的……况且他既然把你丢在脑后,你就算哭成一条河,也是没有用。硕人,你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女人,怎么到了要紧关头,还是勘不破?”

我的眼泪不住在指缝间流出来,连我自己都害怕,“至恒,”我泣问:“我会不会瞎掉?”

“眼睛已经像核桃,可怜。”

“我眼睛痛。”

“别哭了,”周至恒说:“再哭下去,连我都要哭了。硕人,你要是这么爱谭世民,就应该下死力去追他。”

“至恒,不是他呀。”

“别瞒我了,”他深深叹口气,“我都知道。”

“真的不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你别当我糊涂。唉,也难怪,他条件那么好,而且人也不错,他尚存一股天真,是别的公子哥所没有的。”

“你搞什么鬼,我说不是他。”

“我就要离开这里,硕人,这样吧,临走之前,帮你做件好事,我至多陪你去同他摊牌。”

“你真是瞎七搭八。”

“你到他家门去等他,”至恒一厢情愿的说下去,脸上一片向往,“最好下着微雨,你站在那几株紫藤之下,花瓣上沾着水珠,你面孔与秀发上也沾着水珠,他一出来,见到斯情斯景,立刻放弃身边庸脂俗粉,向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四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啊!”

他自己先感动得半死,大概是盼望有个痴女为他如此牺牲。

我却说:“这一幕镜头我很熟--对了!是尤敏主演的老片子《雪雁》,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当时尤敏在雨中等赵雷自酒吧间出来--咄,你这个人,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却被他引得嗤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太阳出来了,可惜眼睛鼻子嘴巴全哭肿了。”他逗着我的面孔看,“像非洲土女。”

我没精打采的说:“我的这个人,是等不来的。”指的是南星,怎么等?

他的家根本不在我们的太阳系,谁知道是不是在这个银河系。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至恒说:“恋爱中人的言语别有文法,不是我们可以明白。”

也许我想疯了,我想一个理想的对象至失心疯,于是在脑海中构思一个幻像,与他恋爱,而其实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我恐惧,我受刺激过度,摆不久了。

“硕人,你在想什么,面色都变了。”

“没什么。”

“这样吧,我一个人去与谭世民谈判,可好?”

“你省省吧。”我颓然说:“你做你的移民去吧。”

“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是神仙,那里咬得着。后世人编这话来解嘲罢了。

而南星,他做‘人’也似做神仙,他干吗要来地球?

我奇怪他有没有想起我。

或许有,但是他的长辈不肯让他再有越轨的行动。

我捧着头,烦恼得整个胸腔像是炸开来一样。

跟着一段日子,至恒要办许多琐事,他没有时间再来陪我。

我在家中,成日成夜穿着一套运动服,茶饭不思,蜷缩在沙发之中。

太阳升起来,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也没有失望。

我昏昏沉沉的过日子,原以为这个症候很快会得痊愈,事实证明越来越严重。

除了小三小四之外,也没有外人来看我。

当谭世民出现的时候,我很觉稀罕,但也没有欢喜之心。他蹲在我身边,“你大大的憔悴了。”

“别来惹我。”我侧转面孔。

“我见过周至恒。”

我把面孔埋在枕头里。

“那个人到底是谁?硕人,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不不,他无色无形无臭,只是一束电波。

“硕人,我去把他揪出来,我与周至恒都看不得你这样受人欺负。那一国的阿物儿,爱八哥,这事由我做主。”

“谢谢你,世民。”

“开始我以为那人是周至恒,周至恒又以为那个人是我,结果俩个人对了口供,才知道既不是他,又不是我。硕人,那人分明寻你开心,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中。”

我身不由几的点着头。

“告诉我,他是谁?他妈的,我们同你报仇。”

我猛摇头,不作声。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咱们俩个追你,你就抵挡得那么滑溜,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追你,反而昏头昏脑起来,你太没出息了。”世民责备我。

我有气没力,“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看,到今日还护着他。”

“世民,你们太难得了,不但不幸灾乐祸,还伸出友谊之手,我很感动。”

“真的,连我都同志恒说:怎么搞的,我们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他孩子气的说。

我破涕为笑。

“有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把你当妹妹一样,还不高兴?”

我衷心感激,“我很知道你们是不可多得的。”

“出来散散心。”

“我无处可去。”

“到我公司来。”

“不行,我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何必沾你这种光。”

“真倔强。”他说:“告诉你,有便宜不要使头。”

“这些话不要同我说。”

“硕人。”他把面孔埋在我手心中,“你真的不爱我?”

“当然我爱你。”我激动地说:“但我视你如兄弟姐妹。”

“硕人硕人。”他深深叹气,“你现在晓得我待你之情了吧。”

“患难见真情,”我说,“我明白。”

“有什么事,一句话。”

我点点头。

我再萎靡也得送他下楼。

他的车子停在楼下,右角车灯稀烂。

“世民,开车要当心,”我皱眉。

“如果你嫁我,我就不要这部车。”他又嬉皮笑脸。

“你看你。”我摇摇头。

他坐进去,车子飞驰而去。

小时候我也喜欢这类车,座位卡死身子,动弹不得,车还像子弹,可以洞破空间。

现在?我抬头看向天空,是黄昏了,呈浅灰紫色,一轮上弦月淡淡的挂天空,并不真实,像文艺电影的一部场景。

我坐在停车场里不动。

司阍的亭子里挂着一架小小的手提无线电,正在播放一首慢歌,温柔的女声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抬头看,我的公寓到真是向西,冬冷夏暖,每个月空气调节费千余元。

我低着头又坐了许久。

南星告别至今,足足一个多月。

我也很应该收拾旧山河。

“硕人!”

我转身,“玛丽,”我讶异,“你怎么来了?”

她手里抱着一大堆食物作料,“来看你,你这个人,怎么瘦的这样子。”

“来看我?”

“做一顿晚饭给你吃,”玛丽叹气,“你叫我担心。”

“谢谢你,玛丽。”

“你在公司也没有朋友吧?”她看着我。

“大家都忙,”我陪她上楼,“人人都有家小走不开。”

“你要当心身体,大热天时,人都烤熟了,一下不当心就中暑。”

我又感激又惭愧,低头不语。

“你看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干嘛?告诉你,像咱们这样年纪的女人,很经不得摧残,一下子就老了。”

我用钥匙看门。

她一推门,“哗,这不成了狗窝了?”

放下小菜,连忙七手八脚的替我收拾。

“你为谁这样作践自己?人家正快乐逍遥呢,我今夜就替你找个伴,大家到的士高跳舞去。”

我摇摇头,“我快没事,不用去借酒消愁。”

她一边咒骂一边叹息--“做你钟头女工!”但一下子就把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躺在沙发上,冷冷清清。

她在厨房做饭,兴兴头头。

忽然我想起西厢记中那节‘油葫芦’:“今日个玉堂人物亲近,这些时又坐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昏昏。”

又‘三煞’中的“看你那离魂倩女,怎生地掷果潘安。”

真正魂为之销。

唉。

玛丽端出菜色,“看你,长嗟短叹的。”

“吃什么?”

“奄列,我唯一的拿手好戏。”

“玛丽,乎我们这一辈子,再也活不到八十岁的。”我叹口气:“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你好希望活到八十岁吗?”玛丽讶异。

我摇头,“不,并不。”

“那就是了。”

“玛丽,做人真的没有意思。”

“吃奄列吧,谁也没有告诉过你做人有意思。”

-野鸭Φ叭进嘴里,唉的一声,像一块蜡,真不知是奄列辜负了我的味蕾,还是我的心情辜负了好食物。

“我觉得太寂寞。”

“哦闭嘴,硕人。”

我放下叉子。“我吃不下去。”

“你要不要自杀?”玛丽问:“尽管不流行,还可以一试。”

“我没有胆量。”

她大笑起来。

“你都不安慰我。”我抱怨。

“你需要什么样的安慰?我来说你听:硕人,你太没有用,老被人欺侮,人善遭人欺,唉,难为你长了聪明面孔,却是一副苯肚肠,白白被人利用,这么美,运气却不见得好,替你可惜,别人都嫉妒你,所以你没有朋友,你太忠厚了--”说著玛丽自己先哭出来,“这番话万试万灵,说给阎婆惜与潘金莲都一般管用。”

我用手撑着头也禁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心绞痛。

南星听到这样的话,难保不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那人是谁?”玛丽忽然问。

我禁不住说:“一个我可以真正交通,不必带面具的人。”

“但是我并不觉得你对什么人戴过面具。”

“那是因为我的面具功以臻化境。”

玛丽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你要这样滑稽到几时呢?”

“我不知道哩。”

“我们晚上去跳舞庆祝。”她建议。

“不。”我拒绝,“如果你对我好,就在这里陪我聊天。”

“为什么不回家?”玛丽问:“也许与父母谈谈……”

“别开玩笑,他们做梦也不知道我们经过什么试炼。”

“有没有试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于缺乏’?”

“好主意。”

“我们总得活下去,comecome,你会没事的。”

“没有人同情我。”

“非洲有很多挨饿的小孩也急需同情呢,姐姐。”

我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的嘴巴利害。”

她点起一只烟,深深抽支烟,“谁没有两下子呢。”

我躺回沙发里。

-案嫠呶夜赜谒。”

“南星?”

“多么奇怪的名字。”

“没有太多可以说,他是真正明白我的人。”

“单为了解?他有没有钱?”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玛丽问:“你今年几岁?还有,他持什么护照?”

“护照?他不需要护照。”我摸不着头脑。

玛丽冷笑道:“这蹄子可疯魔了。”

我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干笑。

“快告诉我,”玛丽说:“从明天开始,你又是一条好汉。”

“从明天开始,我又是一条毛虫。”

“谭世民是不错的,走失机会,后悔莫及。”

“我们结合是没有幸福的。”

她嗤的一声笑,不再言语。

硕人。

“唔?”我转身看玛丽,“又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你。”玛丽讶异。

“啊。”我闭上眼睛。

硕人。

我坐起来,头碰到台灯上去,哗啦啦一声。

“硕人!”玛丽尖叫,“我真为你担心。”

“不要紧,不要紧。”我匆忙扶起台灯。

我连忙躺回沙发上,紧闭上双目,集中精神。

“硕人,你接触到我吗?”

南星!眼泪自我眼角挤出,一直流入耳朵。为什么频率怎么弱?象无线电声量没开足,听不清晰。

“硕人。”他一接触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这些空白的时间来,我对他的思念。

若将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点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颤动,默念着我要说的话。

“硕人,我会来的,我一定要来。”

你怎么来?我大大震撼。

“等机会,等缘分。”

甚么?我不明白。‘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与你接触。”

你能偷走出来?

这个时候玛丽扑过来摇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硕人,你在做什么?”

她伸手来扼我的人中。

我一时刺痛,伸手推过玛丽。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无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说太久硕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来,他又离开了,消息完全中断,我睁大双眼。

玛丽左右开弓打我耳光。

我格开她手,“干吗呀?”

“你差点没有口吐白沫,”她吃惊摇我肩膀,“你没事吧?忽然象是昏死过去,口中念念有词,鬼上身的样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报私仇。”

“硕人,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担心。”玛丽顿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轮。

“玛丽,咱们说了这么久,我也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我下逐客令。

玛丽抓起手提袋,叹口气,“忠言逆耳。”

所以说,有朋友要死,千万不要为他好,让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难做的。

我紧紧关上门。

南星要来地球。

他说过,如果他来到地球,就永远回不去。

相聚忽忽数日,这样大大取舍,他真肯作出决定?

况且地球人这么难做。肉体如此脆弱,灵魂无依无据,生活艰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乐少,天天做做做,日来睡一觉,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闷,还有句教训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虚掷的生命,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类都要绝种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样子也已经决定是要来,他说他在等机会。

我脸色转白,什么样的机会?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进入一个地球人的躯体,就先要那个人死亡。

南星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他目前的处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担心至憔悴。

南星的长辈如何锁住他的思想电波?

他如何偷偷的与我联络?

可怜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称的男女受家长的阻挠----不行,她太没有知识,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药,非得同这种女人断绝往来不可,否则就同你断绝往来。

可怜的我。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我拉好百页窗帘。

“等我。”南星说。

等。

悲剧不是他永远不来,而是来的时候,我已经鸡皮鹤发。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个样子。

第二天我同玛丽说,我要去算命。

她说我是神经病。

再三恳求,她答允带我去见神算子。

我问:算术同命运有那么大的关系?

玛丽说:命相根本是一项统计术。

譬如说,十个大鼻子都发了财,一见第十一个,就可以预测他或许也会发财。

又譬如说再那个时辰那一分那一秒出生的女人都离了婚,大概她们都是注定要离婚的。

我们经过千辛万苦,约到神算。

神算同我说:一字记之曰南,忘不得。

我跳起来,哗,神乎其技。

有客自远方来,避不得。

我眼睛都呆了。

付掉相金之后,我同玛丽说,“他怎么这么准?”

“三千块,小姐。”玛丽说:“他要赚钱。”

“你通消息给他,是不是?”

“别神经,不相信就不要去看。”

“他怎么知道我南朋友名字中有一个南字?”

“小姐,我发觉你越来越象无知妇孺,给你嫁了这个人,又怎么样?你会因此得道成仙?”

我说:“我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玛丽说:“每一对离婚夫妇在结婚前都这么认为,不怎么新鲜。”

我说:“玛丽,你也别太悲观了,这个世界上仍又许多幸福的女人,说不定我是她们之一。”

“是吗?你认为你是她们的姐妹吗?”

“为什么不?”

“我不认为,硕人,我们这种人,是要做到老的。有什么福可享?”

“太悲观了,有不少人修成正果,靠自己一双手创出奇迹。”

玛丽说:“要靠自己的手,情愿没有奇迹。”

“唉,我心情已经不好,还交这么晦暗的朋友。”

“那么我们分道扬镳吧。”

我说:“再见珍重。”

我回家去伤神不在话下。

重新去上班那天是个大雨天。

小四开车来接我,怕我起不来。

他的恐惧是充分理由的,八时到达,我仍然躺在床上,他做好做歹拉我出去。

我打哈欠。

“别这样,振作点,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什么新的开始?”我在车中化妆,“旧人事旧作风旧地方,乏善足陈。”

车子在大雨中跳一跳,我的唇膏打横叉出去,差点有一张钟歌罗馥嘴。

我放弃。

“你当心点,大雨。”我说。

小四说:“一寸一寸走,怕什么。”

我扯一扯安全带,我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市民。

“表姐,你自己才要当心,”他的语气象个大人,“最近你魂不守舍。”

他在公司附近放下我。

我上去报到。

一面对新老板我就后悔来复职,他是一个英俊年轻得体的男人,非常客气,太过谅解,令我自己觉得是个罪人,在他口中,这样“不要紧”,那样“没关系”,仿佛事事都是我的错,不过在他宽宏大量之下,我又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忽然疲倦的不得了,他的声音在耳畔化作嗡嗡声,一会儿开会的来龙去脉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我情愿化身为一个幸福的住家女人,抱着孩子,翘起二郎腿吃一支香烟,盘算下午的牌搭子。

我想告假。

他说:“那么我们现在进去开会吧。”

我脚步浮浮的跟他进会议室。

就是在这里,我与南星第一次邂逅。象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此刻我整个人都为他改变,再也无法恢复旧观。

我长长在心中叹口气。

人在写字楼,一言一动都要小心翼翼,否则动辄得罪。在老板面前透大气?我不敢,他要是问我有什么不满,我怎么回答?

在会议室坐下,我尽力集中精神,但心情不佳,低着头不发一言。

还剩下三分二空位子,人们陆续到来,忽然之间,女秘书匆匆来到我面前说:“乔小姐,”她神色慌张,“乔小姐,警局找你。”

我也吃一惊,“是人还是电话?”

“电话。”

我连忙同新老板说:“我去瞧瞧有什么事。”

他非常讶异,扬起一条眉,这种工作狂根本不会明白有什么是比工作会议更加重要。

我急步出去听电话。

“你可是乔硕人?这是警署。”

“是,我是。”

“你可认识一名叫谭世民的男子?”

我的心马上强力忐忑的跳跃起来,一阵不祥的预感罩拢在我四周。

“什么事?”

“谭世民汽车失事,现在救世医院,他要求见你一面,请你快来。”

“他受了伤?”

“已然昏迷不醒,你快来吧。”电话切断。

我一阵呆,一时间没有什么感觉,我出乎意料的镇静,与女秘书说明要去什么地方,然后离开写字楼。

我连手袋都没有忘记拿。

在街车上我镇静的吩咐司机开到救世医院。

一路上我的面孔向着窗外,思维没有集中去想这件事,只觉心头酸麻。

到达医院大堂,才想发问,只听见那边有震天的哭声。

我没有见过谭世民的父母,但那个老太太在大声叫“世民我儿,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做人。”

我走过去同护士说:“我便是乔硕人,谭世民在哪里?”

“啊,他现在昏迷,你坐到那边去等一等,我同医生说去。”

我只好坐在那个呼天抢地的母亲身边去。

大悲伤到这个时候才到达我的神经系统。我可能要失去世民了,前两日他才嚷着要为我出气,叫我供出南星的名字来,如今因为车祸,他脆弱的生命要离我而去。

留都留不住,时间不能倒退事情发生了就已发生,没有谁可以力挽狂澜。

我的嘴唇不住的抖,双手紧握拳头,愤怒多于伤心。

医生出来,大家站起。

“谁是谭世民的父母?”

两位老人家连忙跟进去。

一位白衣天使问我:“你就是那位乔硕人?伤者一直叫我们去找你。”

我整张脸都紫青色,独独一双眼睛红了。

“伤得怎么样?”

“没有表面伤痕,但是头骨破裂,脑部受损,就算救回,恐怕要做植物人。”

“不!”我如万箭穿心。

护士喟然,不出声。

没一会儿,谭氏夫妇出来,老泪纵横。

医生又向我招手。

我象行尸走肉般跟着他进病房,轮到我来看世民最后一面。

世民躺在床上,头上都是罩子管子,四周围的仪器闪烁亮光,我根本无法走近。

“世民。”我轻轻叫他。

“他听不见你。”医生说。

我只好握住他的手,冰冷,人气都没有了。

医生责备的说:“飞车!”

我彷徨求助地看牢医生,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医生忍不住加一句:“身边的人也不劝劝他。”

护士说:“当心脏停止跳动,他的生命便告结束。”

“不会的。”我喃喃的说:“不会的,不可能这样的,一个人的生命不是这样简单的。”

护士说:“生命的奥秘,没有人明白,我们如何来,如何去,都没有人知道。”

我含泪说:“上帝是知道的。”

护士苦笑。

我低下头,到那一日,我们如在黑暗里穿过玻璃,一切明了。

仪表上面显示的暗绿色曲线忽然变为直条子,我胸中如中了一刀,世民死了。

我刚想站起来走开,忽然之间,看到世民的身体轻微扭动。

我张大嘴,以为眼花,扶住墙壁,瞪着病床。

医生比我还震惊,眼睛睁得象铜铃,大声喘息。

护士气急败坏,“怎么会?怎么会?”看着医生听候指示。

这时候仪表上的绿线又开始活泼的跳动。

“怎么可能!他脑部早已死亡。”

我可没有空与他们讨论这么学术性的问题,我走近病床,只见世民的双手蠕动得更厉害。

我紧握他的手,大声叫他:“世民,世民。”

医生按铃,不一会儿脚步声喋喋传来,病房门被推开,一大堆穿白制服的人冲进来。

“什么事?凌医生?”

“病人,病人活转来了。”凌医生指着病床上。

诸医生围上来,全部露出不置信神色。

我泪流满面,“世民,世民。”大声号叫,如果他会活转来,我真愿一生一世陪伴他。

“拉开这个神经女人!”其中一个灰白头发的医生吩咐。

护士拉开我。

我看到世民的眼皮跳动。

“不,”另外一个年轻的医生说:“让她在这里,也许对病人苏醒又益。”

那凌医生怪叫起来:“他还会苏醒?”

可是事实证明世民正在苏醒中,他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十多个医护人员发出嗡嗡的不置信的声音,齐齐扑过去观察。

世民痛苦的转动头部,象是要把所有的管子挣脱,同难过得叫出来。

护士按住我的嘴。

医生们七手八脚的检查他,十分钟后,每个人的下巴象是要掉下来似的,面面相觑。

我高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凌医生说:“他没有事了。”

连我都呆住:没有事?什么意思?

凌医生如踩在云里,以梦游者的表情及姿势说:“他只需要修养,一个月左右便可出院。”他双目定定的走出去。

其他的医生垂头丧气。

“怎么可能!”他们大惑不解。

“十分钟前他已经死亡。”完全不明所以。

“脑部在一个小时前已失去功能。”全不置信。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活着不比死亡好吗?你们留待稍后开会再研究吧。”

护士重新替世民整理被褥,轻轻为他拆除管子。

世民并不很清醒,又睡着了。

我问医生:“我可以留下来吗?”

医生们窃窃私议,陆续散去,根本不理会我。

一会儿世民的父母也进来,嚷着感谢上帝。

世民均匀的呼吸,安宁的躺着。

护士为他注射,他居然发出呜呜声。

“死人复活”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医院。

当世民可以说话,我一定要好好问他,在死亡的数分钟内,有无经过一条白光隧道,看到上帝的真颜。

谭老太问我:“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吓唬我们,说世民不行了?”

“也许是……诊断错误。”

“我要控告这间医院!”谭老先生很生气。

谭老太见儿子没问题,马上转移目标,“你--是哪一位?”她拉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我。

“我是世民的朋友。”

“很相熟的朋友吧?”老太问。

“妈妈,”谭老先生说:“还不过来看世民。”

我很喜欢谭老太,充满人性,一知道儿子可以痊愈,立刻想抱孙子,从变成灰到充满希望,只需要十来分钟,了不起。

护士说:“病人没事,你们可以回去休息。”

谭老太说:“总要看他清醒过来,才可以放心。”

我蹲在床边,轻轻叫世民。

护士说:“我看你们也不要太过骚扰他。”

“那我先回去。”

我向两位老人家告辞。

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只要世民无恙,再累些也是值得的。

许是仪器出了毛病,造成适才的惊险,我想,医院实在太恶作剧。

玛丽电话追踪而至。

“硕人?谭公子如何?不行了?”

“掌你的嘴!谁说的?吐口水讲过。”

“怎么?不是说垂危?”

“哪里,休养一下就没事。”

“嘎?”玛丽说:“太好了,我还担心他小命不保。”

“开头传错消息,吓坏人。”

“你的老板很不满意你。”

“我已决定辞职,谁理他是否爱上我。”

“也好。”玛丽说:“想做时再觅新职。”

“你以前不是不赞成?”我问。

“以前我不知道人们那么小器,不肯原谅别人的过失。”

“我想好好的照顾世民。”我说:“暂时不想上班。”

“会不会旧情复炽?”她笑。

“我同他,根本不是那回事。”

“硕人,我看你要否认到几时,那些女孩子说你听到谭世民出事,七魂轰出了三魂似的。”

“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象在阴间兜了个圈子回来,分外珍惜一切。”

“好好利用这一段日子。”

第二日我到医院去,谭老太比我早到。

“醒过来没有?”我切切的问。

“醒了。”谭老太拉住我的手,“一时间没认出我们,后来才叫爸爸妈妈,可怜的孩子,凌医生同院长开过三小时会议,都说世民这次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完全放下心来。

“世民问你在哪里呢。”谭老太喜孜孜的说。

我感动得很,把话题岔开来,“他伤势如何?”

“要好好休养,医生用钢骨把头骨箍起来。”谭伯母说,“想想都害怕,我问他说,看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我笑。

“他醒了。”

我走过去,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世民。”

他睁开眼来,目光晶莹有神,宝光灿烂。

我心一突,世民的眼神并不是这样的。

他深情款款的凝视我。

“世民。”我轻唤他。

“硕人?”他出声。

我松出一口气。

谭伯母搭讪说:“我出去一会儿。”

我很感激她。

没想到世民会问:“我们几时结婚?”

“病愈后才讨论这种问题好不好?”

“不,”他很固执,“现在答复我,很重要。”

不知恁地,他声音有种权威,叫我不得不答复他。

“世民,别叫我为难,我会在这里照顾你,直到你复原,似你这样花花公子,只要身体健康,还愁没有伴侣?”

“硕人。”

我心一动,转头看牢世民。

世民脸上有欢喜莫名的表情。

我起了疑心,盯着他,退到墙角。

“硕人,你不必害怕。”世民柔声说。

“你是谁?”我面色都变了。

“你说我是谁?”他眸子发出精光。

“南星!”我冲口而出,“南星。”

“是的,只有你同我知道。”

“你把谭世民怎么了?”我大声问。

“谭世民脑部受创死亡,你是目击人。”

我脑里轰轰响,借尸还魂!

“是的。”‘世民’说。

“你仍可以读出我的思想?”我大惊。

“不,我已丧失一切异能,此刻我是一个地球人,只能活一次。”

“那你如何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都猜得到。”

“世民,他真的死了!”我伤感的问。

“没错,他的脑细胞完全丧失功能,我的运气好,如果他五脏损失,我就来不到地球代替他。”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再也没有怀疑。

“现在由我的波段代入--你明白吗?”

我不用明白,太好了,我得回南星,也得回世民。他们两个都活着。

我紧紧拥抱南星。

两个人都哭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忽然推开他,“你刚才为何以谭世民的身份向我求婚?”

“薛仁贵也得试试王宝钏呀。”他调皮的说。

“有什么好试,你又回不去!”

“以后你可不能因这个原委而欺负我。”

“呵南星,我怎么会。”

我们又一次拥抱。

“是是。”

这时候有人咳嗽一声,我们连忙松手,是谭老先生。

“我好象听到有人结婚。”老先生说。

我们的婚礼定在一个月后。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玛丽最不服:“他妈的,什么南星北斗,分明是装神弄鬼骗人,明明是谭世民,又不认。还说是老朋友呢,陪你出生入死,一点滋味都没有,结果还不是嫁入豪门。”

我直陪笑。

小三小四很困惑,“怎么柳暗花明德如此交关?其实谭世民傻大个,没有脑筋,并不是表姐喜欢那类型,不过筛十在望,错过机会就再抓不住了。”

至于母亲,她只有我有归宿便放心。

周至恒与我绝交,因我对他不老实。

他尚未动身,写封长信骂我,我本想给南星看,但南星不认得我们的信息符号,正在学,所以我有苦无路诉。

他赴机场那一日,我与南星去送他,他的心又软下来。

他叹口气,“我早说世民比我好。”

“祝旅途愉快,前途光明。”我们说。

他挥手登上旅途。

他们婆婆同我说:“世民受伤后象是换了个人似的,许多旧习气不见了,又添了不少怪脾气,媳妇你要多体谅他。”

南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地球人的生活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我问他:“南星,告诉我,你千辛万苦干吗要到地球来?”

“女人,女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

“不,女人通常喜欢问:‘你为什么爱我?’”

“还不是一样。”

“回答我。”

他笑。

我也笑。

答案是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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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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