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太太是傍晚走的,我并没有见到屈太太.

明珠的冷静只维持了一天.

过一天清晨女用人开门见到我,不知有多高兴.她说:“小姐在书房里发脾气。”

我走到书房,只听见有人摔东西,我推开门,一本笔记本迎头摔了过来。

她见了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事?"我温和的问.

她低下了头,"要考试了,下星期就开始考了,可是我一题也不熟.父母虽然不等我赚钱开饭,如果成绩有三长两短,到底难为情,辜负了他们。”

她把时间又弄乱了。

我缓缓为她拾起书本,我说:“考试早考完了,你忘了吗?都毕了业了,忘了么?"

“毕了业了?"她疑惑地问.

我只等她开口叫我"家明",但是她没有,她只叫我医生.

她说:“是的,毕了业了。”声音里一点喜悦也没有.

她的书房很大很大,四周放着玻璃柜子,里面陈列各种贝壳.当中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很多书.

她半晌抬起头来问:“我在什么地方?"

“在家。”

“在家?怎么会?那么我一定是毕了业了.不然怎么会在家?"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证书,还有一张七彩的照片,走近一看,果然是她,照片里她笑着,可以"色若春晓"四字来形容.那张证书也是她的.于是我把她拉过来叫她看。

她看了,抬头问我:“是真的?"

“真的。”

“是爸妈买回来的。”她忽然笑说:“骗人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买,上哪里买去?皇家学院的那!"

“真的?"她又问.

“什么考试都考完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散步去。”

“好,我们散步去。”她说。

我与她下了楼,忽然想起来,问用人:“小姐吃过东西没有?"

“什么也没有。”女用人说。

“你吃了东西再走吧。”我说.

她坐了下来,我把牛奶与饼干递给她,她自己却去做面包吃,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法倒很磊落,一看就知道是留学生做吃的姿态。

她说:“考的不好怎么办?"一边忙着。

我说:“证书上说你是一级荣誉,那么你自然是考得很好的,你已经考完了。”

她把面包放在桌子前,却不吃,喝了一口牛奶。”那么我要念硕士。”

我说:“这么快想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不是说散步吗?"她问。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混了时间.弄不清楚是哪一年,该读书还是该恋爱.

我们自屋后小路走下去,忽然下雨了,她抬头向我笑一笑,她说:“下雨了。”我点点头,手插在裤袋里.我从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微笑,一个温柔的,无可奈何的微笑,雨很细,我们缓缓走着。

“医生,"她说:“如果教授知道了,一定给我一个0,考试了,还跟朋友散步。”

我说:“别紧张,即使考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事事这么紧张,精神——"我住了嘴.

“是啊,"她随口答:“家明也这么说,他说小吉到处说她成绩好,可是小吉连书也不翻一下,叫我别庸人自扰,我是天生紧张。”

我说:“有很多人喜欢公开温习,也有很多人喜欢静静的温习,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跟你说了,牛耕田鸭吃谷,各人修来各人福,不必担心的。”

她笑:“你怎么说话象个老公公?"

我也笑了。

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说着话,她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得考试了.我我也懒得与她分辨。

我最后说:“你要不要听一句俗气的话?"

“有什么俗话,但凡是俗气的话,都是好的。"

雨淋湿了她的薄薄白衬衫,她一脚都是泥,她抬头看着我,等我说话.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她听了一征,细细回味起来,我俩就呆在雨中,她想了很久,才答:“是了,是了。”然后我们便慢慢走了回去.

看红楼梦的人怎么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你的便是你的,找还找上门来,何必担心?

回到屋中,人家都湿了,她自然有用人伏侍.我把她所有的书本笔记找个纸箱装了进去,吩咐她家司机放到我车厢后面,待我回家细看.一方面让她眼不见为净,也就不会成天"考试考试"的了。

等我做好这些,她已经睡着了.我去看她,见她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手臂在薄毯子外头.我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是变了白痴,倒也令人死了一条心,是什么令她变成这样子的?她另一只手握住脖子上的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走进她书房内,拉开她的抽屉,她的抽屉很干净,全不上锁,一件件东西整整齐齐,她不写日记,只有一本小小的地址簿.我想找线索,找来找去,并没有翻到,我开始坐下沉思.地址簿里没有叫家明的人。

女用人来问我:“大夫,小姐的病,医不医得好?"

我抬头,向她笑笑.

妹妹说这例子很奇怪.

“她把时间混乱了,把活过的日子再活一次,可是现在变了过去,现在就没有了,多可惜,如果她知道未来,那就好了,突破空间,进入第四境界。”妹妹笑.

“不不,"我说:“并非这样,她目前有时也很清醒,只是她有点糊涂,她非但承认我是她新朋友,而且知道她自己有病,要看医生。"

“应该是很容易看好,不该拖了三年。”妹妹说.

我说:'她似乎有心逃避现实,是为了什么?那个男朋友?个把男朋友算得什么?"

妹妹微笑:“各人看法不同。”

我白了她一眼,"你讽刺我没用,我本人也是主张从一而终的。”

“那么我们就别多说了,你明天还去?"

“恩。”我说.

我是受人之托,总要把她的病因研究出来,我对于她的过去非常感兴趣,据屈太太说,自15岁开始,她就被送到英国念寄宿学校,暑假或是她回家,或是父母去看她,一年见不了多少天,所以十分隔膜.她功课并不好,据说人聪明,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于是一年一年过关,不过是考试前夕把笔记翻一翻,对于这样的学生,我是既不羡慕,也不妒忌,各人修各人福,只要她有那个本事就行了。

到底学到多少东西,她心里有数.但是升了大学,到第二年,她就忽然认真起来,家信里满满是提着功课的事,拍的照片,穿的衣服也是斯斯文文,端端正正的,头发也不染了,因此屈先生太太都很高兴,钱还是照花着,到底也值得一点.她本来嚷着要一直念下去的,可是毕了业,闷声不响的回来了,性情收了很多,而且开始收集贝壳,她要收集天上的星,她父亲也只好任她去,但是自从那一日骑脚踏车回来,就变成今天的模样.

她父母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屈太太爱错了她,唯一的掌上明珠,一早把她往外国送,她在英国七年,干了些什么,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

只有我知道,至少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家明,戴着一只袋表.我知道这一点点.呵,那男的也开一部宝时捷.

照这样想来,她对功课的认真,不过是大学第二年才开始的事,这么说来,她急于要赶考试,是五年前的事了,怎么时间会回到五年前去的?

我很怀希望的等了一夜,不知道她第三天又留在什么时间,什么季节.这样子做人,如果不愁衣食,一定很有趣的吧?不不,我不该这么黑心的想,屈太太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现在连我都承认明珠有病.据讲她不大说话,但是对我却说得很多.我去的时候,她在看小说.她抬起头来说:“爸爸打了电话来。”

“啊,"我坐下,"是么?"我还没见过屈先生.因此有点好奇,"你昨天一早睡了。”我说:“几时打来的?"

“是的,"她微笑,"你们又把安眠药不知道放在什么东西里,让我吃了乱睡。”

“没有的事。”我向她保证,"你自己累了,那才是真的。”

“我相信你。”她说:“爸爸一早打电话来,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他又跟妈妈吵了架,他问我好不好,我也答不出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所以我不响,后来他问我的医生,我说梁医生很细心,他又问了好些事,真是浪费金钱。”

我说:“他是关心你。”

“关心我,两夫妻就该好好的。”明珠说:“常常吵,叫我怎么好意思?”

“你没见过他?”明珠笑,“连我也见不到他,谁见过他了?妈妈也见不到他,他又不住香港,他跟他那情妇住夏威夷,不知道多窝心。”

我很惊异,她对家里的事情居然这么清楚,而且说起来又这么平静,由此可见知道她并不糊涂,什么都知道。可是对她自己的事,又为什么这么乱,记得这个,忘了那个的?我怜惜的看着她。

她说:“这是他们的事,”她脸上忽然罩上了一阵淡漠,“家明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们远远的。可是一个女孩子,如果要正式脱离家庭,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人。我是相当想嫁人的,但是又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到处说。除了嫁人,也只有读书了,我打算逃避现实,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我缓缓地说:“这年头,破裂的家庭越来越多——”

“我明白,”她淡淡地说:“是我自己要求太高,是我不能适宜环境,家明也这样说。”

“家明——”我小心地说:“他现在在哪里?”

“在——”明珠想了很久,说:“在学校念硕士。”

“他几岁了?”

“比我大一年,高一班。”明珠说:“他做硕士。对了,他应该做硕士。”

“你不能确定?”我问。

她的脸沉下来,“我与他离得这么远,我怎么知道?”

“他——难道没有跟你通信?”我又问。

“信?信是什么?我最恨信与卡片,最最矫情的了!”她变了色,“我不是说了吗?他在读硕士。”

“你生气了,明珠,是为什么?”

“我没有生气。”她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珠,你今年几岁?”我冒险的再问一次。

“我是1951年出世的。”她答得很技巧。也许已经有人试过她了,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有了经验,所以才懂得这样回答。

我与她坐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她问我:“梁医生,我到底几岁了?”所以很低很疲倦。

她相信我!我的心一动。其实她拿起报纸对对日子不就知道了?

这事要慢慢来,我说:“我不知道,你看上去比你实在年龄年轻得多,喂,你要不要上街?”

“可是——”

“没有考试。”我说:“不准提考试。”

“什么考试?”明珠今日反问:“我都毕业了。看!那是我的学士文凭,神经病!”她嫣然一笑。

我呆了,她今日完全忘了,我昨天把她的书本收过了,她今日就清醒了。

“对不起,”我说:“你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

“你的家?他们不让我出家门,为什么?”她问。

“没有的事。”我说:“你跟着我,他们就放心了。”

“到底我患了什么病?疯犬症?”她问。

我转头诧异地问:“谁说你有病?”

“你是医生,不是吗?你是来看我的,不是么?”明珠问。

她抬着头,一张脸很美,她有一个极美的角度,当她微微伸着头,可以看得见她下巴有一个小凹,睫毛闪动得象蝴蝶的翅膀,皮肤是雪白的。我用手按着她的脖子,温和的说:“你爸爸太有钱了。他觉得你不高兴,有抑郁症,你妈妈担心你贫血。所以请了医生来看你。”

“没有这样简单吧?”她问。

“我是医生,我应该知道。”

她又成熟起来,象那次问我拿表看的时候,她说:“他们也过虑了,我为他们担心,他们却为我担心,我这是忙坏了。”她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所以我也不急着要找工作做,我的气力不知用在什么地方了,常觉得累。”

“累,是那一种累?”我小心地问。

“我想睡,好好的睡,睡熟了,虽然也做一些梦,到底比较现实一点。”

我问:“现在有什么不好了?”

“现实——”她看着她的手,“很烦。”

“我觉得你不应该烦——家明怎么说?”

她抬起头,“你说什么?”她问。

她反问:“家明是谁?”她脸上一副诧异,完全不象假装。

我呆住了,这——这叫我怎么回答,是她口口声声不断提着家明家明,一连好几天都如此,5分钟之前还提着,甚至把我认错了人。当我是家明,现在忽然倒过来问我家明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把她带到我们家坐了一会儿,介绍她给妹妹认识,妹妹对他非常感兴趣,实际上开头那一小时妹妹根本不晓得她便是我那个病人,也不止妹妹一个人以为明珠没有毛病,大多数人如此,后来我暗示了几次,妹妹明白了。

“我还以为哥哥有了女朋友了。”妹妹笑。

明珠听到了,转过头来,很老成的说:“梁医生人真好,将来谁嫁给梁医生,是有福气的。”

妹妹哼了一声,“可是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明珠笑问:“谁?”

“她未婚妻呀。”妹妹斜视我。

我只好微笑不语。

明珠说:“啊,梁医生已经定了婚吗?”她看着我,“那位小姐在哪里?”

妹妹说:“还留在外国呀,还不肯回来呀,他还在等呀!”我白了妹妹一眼。

明珠怔怔的想了一会儿,“是我,就不等了。”

我与妹妹都诧异,明珠竟是这么坦诚的一个人,想到什么说什么。

明珠又补上一句:“女孩子没有多少年可以等,如花美眷,也敌不住似水流年。女孩子的最终结局,不过是如此。”

我很吃惊。

这跟她闹别扭,打网球的态度差了多少!

妹妹看了我一眼,后来她说:“谁说她有毛病,谁才是神经病!我觉得她大智大慧。不过稍微看得太透一点,比起那那位未婚妻,她是大方得多了。”

我不响。

明珠的病大得很,把她送了回家,她便嚷累,我看她睡的。她一天总得睡上那么10多个小时,不知道有没有做梦,不知道梦是不是好梦。

我回来跟妹妹说:“1969年,皇家学院的毕业生,你有没有认得的?”

妹妹说:“发痴了,出一个这样的题目叫我做,皇家学院一年毕业几万个学生,怎么查去?你亲自到了皇家学院,人家也不会告诉你。”

我问:“黄的弟弟仿佛是皇家学院的。”

“这年头谁不认是皇家学院的?”,妹妹白我一眼。

她不肯帮忙,只好我自己来。我查了半晌,黄的弟弟不是皇家学院的,是圣玛丽院,我又托了他。闲了我翻阅明珠的笔记。那些笔记是整齐的,干净的,一丝不乱,她用钢笔,有时候也用原子笔。她没有画画的习惯,笔记边缘清清白白。有时候用中文写着一些字,有诗有词,或是:“我不能集中精神”“想回家”都没有奇突的地方。书本上有些字迹跟她不一样,看得出也是女孩子的字,一定是她把书借出去,又收了回来。

我不明白,很正常的一个学生。不写日记。一点线索也没有,开头大家以为她是为了一个叫家明的人,可是今天连她自己都否定了家明的存在。她亲口问的:“家明是谁?”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合上她厚厚的笔记本子。

电话响了,黄说:“1969年的毕业生,是不是?我表嫂的阿叔的奶妈的表兄的堂姐的儿子也是1969那一届的,你问他吧,难得在他也是工程系的。”黄笑。

“别瞎缠了,这人在什么地方?”我兴奋地问道。

“在我这里,你在电话里说?还是当面说?”黄问。

“当面说。我马上来,我请喝酒。”我说:“那位先生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家明。”黄说:“你马上来吧。”

我吓一跳,家明!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且明珠的家明比她高一年级,不会是这个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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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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