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在20分钟内赶到黄家,见到那位家明,真是失望,换句话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家明。他五短身材,好好先生,五官挤在一起,一头的汗,见到我直哈腰,问我有何指教,老黄在一边直笑。
我说道:“想跟兄台打听一个人。一个女孩子。”
那胖胖的家明说:“胖的瘦的?女孩子不少啊。”
“念化工的,很漂亮,网球高手,皮肤很白。姓屈,叫明珠。掌上明珠。”
胖家明想起来了,“啊,明珠呀!早说好了!谁不认识她?那个淘气鬼,把男同学当傻子似的赶来赶去,结果谁也没碰到她一个手指尾。”
我高兴的问:“兄台是否是其中一个?”
胖家明脸红了,“我,我可不会,我还量力呢,哈哈哈!”他迟疑,“她现在怎么了?早结婚了吧?”
“她在大学时期,有男朋友吧?”我问。
“嘿!不胜枚举,如过江之鲫,她不是我班上的,也不同系,但是人人知道明珠大名,外国人叫她明”。
“她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打断了他的眉飞色舞,“叫家明,比她高一班,你可知道有这个人?”
“是吗?”他问:“也叫家明,姓什么?洋名是什么?”
我尴尬地说:“不知道。”
“叫家明的人多着那,你怎么这么问?”旁家明翻翻眼。
我只好以明珠的口吻形容着,“很漂亮的男孩子,也打网球,很有点骄傲,孤芳自赏。”
老黄打个哈欠,“他们皇家学院,这一类的家明也多得很。但凡进了那家大学的,每个人都以为世界少了他们是损失,我当时在医学院又何尝不是,如今不过是个黄绿医生。”
我说:“哎,我没叫你写悔过书,你慢慢才表白好不好?一直打岔,我还要问呢。”
可是旁家明说:“真的不记得了,异性相吸,屈明珠我是印象深刻,但是男生漂不漂亮,我不大留意,嘿嘿!嘿嘿!”
“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耐心地问。
胖家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奇哉怪也,老兄问上这一大堆陈年旧事干吗?咱们毕了业都这么些年了!”
“没什么,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他说。
后来老黄说:“你做医生还是做侦探?找到了明珠的男朋友,又如何?你不能逼迫他娶她呀,我看这女孩子是有点心病,可是谁帮她去找一贴心药?咱们只懂各种抗生素,”他笑,“咱们不医爱情病,或者花痴病。”
我忽然觉得很刺耳,我以屈太太的口吻说:“她不是花痴,她只是心上负担太重,弄糊涂了。”
老黄看了我一眼,“你当心一点。”
当心一点?当心什么?我不明白。
他们说什么,我都不能明白。没有人见过家明,可是我老觉得这个人跟我会有点象。孤芳自赏?一个男人如何孤芳自赏?我记得第一日她奔出来,那声音里是有点喜悦的,她问:“家明,你回来了?”
仿佛她已等了他长久了。
我天天去屈家,有时候屈氏夫妇打长途电话回来,我也在场.他们反复把女儿随手一搁,就很放心的样子,也许因明珠久病,他们已经习惯了.明珠没病,他们也把她往寄宿学校里一扔,离家万里.
明珠现在已经渐渐在腿色了,可是还是这么好。
腿色到一半,又未褪尽,那是最美的,况且她神态贵在自然,日常只穿那几套衣服,用人也不跟她研究新衣服,她自己也不理,常常一条牛仔裤换另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换另一件衬衫,裤子永远是深蓝的,衬衫永远是白的,虽然如此,她还是美丽的.我在5年前若碰见她,一定会退避三舍,我最怕男男女女带一种"世界是我的"之姿态,或是"我美丽","我青春"之类的神情,岂不知道一切都是要腿去的嘛?可是这世界上难得真有不利用青春美色的人。
听那小子说来,我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明珠是怎么样的人,时间太多,又没事做的人.可是到第二年她变了,是什么使她变了?是家明吧?她遇见了家明,家明改变了她,因为家明也不喜欢她那种嚣张,所以她为家明收敛下来,对功课认真,但是她给别人过去的印象始终是难忘,她与家明显然曾经一度接近过,不然他的表链怎么会到了她的脖子上,嘿,花好月圆。我想见见这个家明.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太好奇了,一定是个特别出众的男子吧,可以想象得到。
我怎么可以从明珠的嘴巴里知道家明这个人,照片,一定有照片吧?为什么我找不到照片簿子?是不是被屈太太收起来了?我怀疑是的。
我希望屈太太回来之后,可以看到照片簿子.
我问明珠:“那是你唯一的照片?"指着墙上的毕业照片.
“当然不是。”
“其他的照片呢?在英国拍的,你在英国七年呢。"
“六年半。”她记性很好。"一生中最好的六年半。”她说。
“有人跟你拍照片吧。”
“有,可是我没有带回来。”她说。
“没有带回来?"我笑说:“你看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她盘着腿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好么?"
我看着她很久,我说道:“纪念品都该带回来。"
她摇摇头,"过去的便过去了,没有什么好记得的,一切都应该扔掉。"
我说:“既然一切都应该扔掉,那么你也应学习忘记,忘记一切.你将来还是很光明的。"
她笑,"你现在说话象牧师。”
“我有种感觉,你仿佛是个心理学医生,来陪我说说话散散心的,是不是?"她问。
“你非要把我当医生不可?"我问:“当朋友不行?"
“谁要我这样的朋友?"她忽然自卑的说。
“我。"我温和的说。
“你是医生。"明珠说:“你不算的.而且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她看着我,"可是我没有朋友。”
我说:“朋友——其实朋友要不要也无所谓,看你指的是什么,多少相识满天下的人,说去说来了,他的朋友可不留他。"
“不过——爸妈找了你来,就是跟我说道理吗?”
“道理?你说的道理有时候比我还多。”我笑说:“你懂得也比我多。"
“你真是医生?"她问。
“你还要看我的证书?"我白了她一眼,"我爸爸是医生.我哥哥是医生,我妹妹是医生,就算去了世的母亲有是医生。"
“我的天!"她有兴趣,"那么走到你家去,简直象到了医院一样了?"
“我未婚妻就是这么说。"我笑.
“那么我就不该说了。”她说:“我没有资格说。”
我发觉她是一个很多心的女孩子,心思很密,不喜欢盲从.而且也很避讳,不是轻狂的人,对我.她是很坦白诚实的,我觉得她非常信任我——就象她相信家明那样?
“我希望可以看到你的照片簿子。”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对着她.
“你肯不肯到医院做一个全身检查?"
“我不晓得有多少检查报告。”
她笑,"一点毛病都没有,只有两只蛀牙,过敏性鼻炎,贫血,体重嫌轻.老实说:照医生的标准,我该增肥30磅,可以去做女摔交选手。"她笑,"不必了,家明。”
“你叫我什么?"我转过头来。
“家明。”她说。
“我不是家明。”我说。
“我不能一辈子叫你梁医生梁医生的,你的名字不是家明?"她呆呆地问。
“不是,我单名健,家里人叫我阿健。”
“可是——我怎么老觉得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叫家明?是谁告诉我的?如果不是你,那么一定是母亲,不然我怎么会觉得你叫家明?"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惊惶的想了起来。
“不怕,"我安慰,"不怕,家明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再普通也没有了。”你不生气?"
“当然不,我是不会生你的气的。”我向她保证.
“我累了。”
“睡太多不好,我陪你练网球。”我说.
“现在又不比赛,你让我睡一小时,好不好?"她问:“好不好?"她求我。
“好吧。”我叹口气.
她每逢有问题解决不了,就去睡一觉,这也好,天下没有大不了的事,睡醒了就又是一天,梦中日月长。如果这么小小的权利还不让她享受一下,做人也太没有意思了。
我让她睡好了,轻轻拉开她卧室的抽屉,一只一只的看,都是衣服,或是首饰,或是内衣,没有照相簿.我放弃了,不然真象个贼了。
屈太太是傍晚赶回来的.我在客厅见了她.她显然很累了,可是却不肯休息,拉着我问明珠如何。
我无法说明明珠有任何进步,这几天来她对我说的话,说了等于没说,一片混乱,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明珠有没有照相簿?"
“有。”屈太太进房去捧了照相簿出来。"你要看吗?”
我松一口气,慢慢的翻了开来,那本照相簿子是极厚的,但是照的都是她小时候的照片,一岁两岁的,我没有兴趣,于是有问还有没有.
屈太太说:“你要看什么?"
“她读书时的照片。”我说。
屈太太又去拿了一本照相簿子出来,我看了,还是失望,那些都是他们夫妻去探望女儿时拍的,根本没有旁人。我合上照相簿子问:“没有她朋友替她拍的?"
屈太太说:“没有,就是这些了。”
“你们去探望她,难道没有见过她的朋友?"
“有啊,都是一般大的孩子,来来去去吃几顿,并没有什么印象。”她停了一停,"梁医生,你看明珠如何?"
“她的确是精神上受了刺激。”我坦白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很可惜。”
屈太太低下了头,"太小就把她送出去.可是你知道,那时候我跟她父亲闹得很厉害,怕连累她,所以把她送出去念寄宿学校,也是好的,没想到生出这么些事来,仿佛我疏于管教,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闹成这样>"
“那时候屈先生有了外遇吧?"我不客气地问.
屈太太一怔,并不介意,"她怎么还记得这些事?跟你说了?好奇怪。”
我说:“屈先生的——住夏威夷?"
屈太太站起来,"明珠真的那么说?可是我丈夫早就跟那个女人分手了,我丈夫现在住香港,我们虽然分居,可是却比以前更谈得来。”
我呻吟一声,明珠有弄错了。
“我丈夫与那女人根本事过境迁.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为此后悔得什么似的,不说别的,光是生意上的信用就差了,而且明珠从此以后跟他的感情不好。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命中注定,那个女的也没有生养,所以给了一笔钱,叫她走了,都有4,5年了,没想到明珠还记得,是呀,为了这个缘故,他不大来这里,因为明珠一见他就不开心,往房间里一躲,他很伤心,明珠多多少少是恨他,明珠也恨我,我知道.她曾经说过,寄宿学校不是人过的。"
“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只想她得到最好的,没想到她一点也不高兴,我真是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你呢?梁医生你怎么说?"屈太太说.
我摇摇头,"我也觉得很难。我认为这不是你们的错,她不喜欢寄宿学校,谁也不怪她,可是那些芥蒂早消除了,她绳了大学以后,不是很愉快吗?”
“是的,很愉快,她死都不肯住宿舍,说住怕了,在外头租了一层漂亮的屋子住,我们自然依她,要什么给什么,一年到欧洲去3,4次,没有不依的,到了第二年,她变得很乖,这我已经说过了,正当我们大大放心的时候,她回来了.那时候她父亲已经与那个女人分了手,一家三口,恢复正常,但是她出了毛病。”
“由此可知这与你们没有关系,屈太太,你不必内疚。”
“看相先生说是名字改坏了,姓屈不可叫明珠,这样一来,不是委屈了明珠,埋没了明珠?"
屈太太的脸一红,眼睛也是一红.
我问:“屈太太,你注意到明珠脖子上的金链子了吗?"
她一怔,"什么金链子?她这种东西,起码有10条20条,有空换来戴,女孩子家谁没有几条这种东西?我也没看清楚,有什么要紧?"
“据她说,那是她一个朋友送的。"
“是吗?"
“这个朋友,叫家明。”我说。
“我真拿你没办法,梁医生.说什么你都认为她的病是因一个男孩子引起的,坦白说了吧,我做母亲的,又何尝不这么想,可是查来查去,只晓得她普通的男朋友不知有多少,要好的却一个也没有。”
“你真的没听过家明的名字?"
“没有.她有好几个同班同学在此地.你去问他们好了,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姓夏的,我也问过她。”
“好的,请把那位女孩子的地址给我。”我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屈太太说.
“没关系,我这就去找她问一问。”
“梁医生,你真为明珠好,我——很感激你。”屈太太说.
我只好微笑.
我没想到明珠有同学在这里,真笨.
那位夏小姐早已成了富家少奶奶.我请她出来,她很大方的答应了.她以为我是明珠的男朋友,向她打听明珠的历史,但凡阔少奶奶都是吃饱饭没事做的,最最喜欢这种事情招上门来,所以她马上应约.
她长得很漂亮,短短的头发,明亮的眼睛,身披名贵皮衣,天气一点也不冷,她就把皮大衣穿上了。
她跟我握握手,"梁先生是医生?几时结婚?明珠福气好,"她很有深意的说:“也不告诉我.我很久没见明珠了,他母亲倒找我吃过几次茶,言辞闪烁,我也不晓得她想说什么,还是梁医生爽快,开门见山,其实呀,梁医生,我劝你看开一点,娶老婆,看现在算了,以前的事都属于过去,知道也没有用。"
我干笑着,难怪屈太太说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那样子仿佛是劝我不要理明珠以前的事,可是那表情却巴不得我问得详细点。
我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打听清楚了再求婚,比较方便一点,谢谢你了。”我索性冒充到底。
“我老实跟你说了吧,我最恨明珠!"她说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里直冒火,"人家说这是妒忌,什么妒忌,全班的女孩子都恨她,中国人外国人,她没有一点人缘,平时又不念书,人家温习,她花枝招展的到处惹麻烦,还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千方百计的去抢人家的男朋友!她心理变态,没有爱人的男人,她是不要的,非要抢不可,抢了来,革那么三两天,又扔掉,在去抢更好的!"
我慌忙的说:“不不!她不是——"
我想起花好月圆,她等了他那么久——怎么可能?"
“梁医生,你不相信吧?"她哼了一声,"你有没有女朋友?"她睨着我.
我冲口而出。”有,在美国。”这是实话。
“可不是?"她得意的笑了,"可是她要抢你,是不是?等你摔掉那美国女朋友,她心理上获得满足,真是畸形的满足,她也就不要你了。”
我说:“不不,不会的。”我是说我不会放弃我的女朋友.
她听错了。以为我指明珠不会这么做,她又哼了一声,"梁先生,你走着瞧吧,明珠这人,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优点,她聪明,考试前翻翻笔记,可以考优,咱们不理,各人有各人的饿办法,但是这种行径,大家都很不齿,算什么呢?"
我笑,"不见得每个男人都听她的,她有不懂巫术。”
她也笑,"可是阁下梁医生,不是也打算向她求婚?"
我的脸红了。
“当然,她也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我留神的听。
“她也碰了钉子,人家偏偏不要她,哼!"
我侧起耳朵,可是脸上却装个不在乎的样子.
那夏小姐忽然住了口,不说了,她问:“有一位姓梁的老先生,动手术最好的,不知与梁先生有没有关系?"
我微笑,"那是家父,不敢当。”
她一呆,然后解嘲似的说:“所以说,我讲,明珠一辈子福气好,她是打算嫁你了?她忘得了宋家明?"
我松了一口气,出来了,出来了!宋家明,好家伙,我找得你好苦!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