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妆

女妆

王立文在一家规模庞大的时装店做了一段时间,已经升为经理,可是忙的时候仍然站店堂里亲自待客,不知是不幸抑或大幸,生意总是好到极点。

手下月英苦笑说:“不是说不景气吗?可是进贡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总得穿呀!”

“不必数万元置一袭衣服吧。”

“到了这个地步,不再叫衣服。”

“叫什麽?”月英大奇。

“叫云裳。”

“哗,立文,你真有学问。”

就算真有学问,中午还不是吃饭盒子,有时,立文怕太饱饭气上涌,改吃寿司,或是三明治。

她一直吃得像只小鸟,身段十分苗条,穿起时装做活招牌,十分吸引人。

很多人以为只有女明星及名媛才进这种店来挑衣服,其实是不对的。

一家店的生意好得可以上市集资,主要是受到大众抬捧,而不是一小撮人的专利。

银行区所有的职业女性都希望到这家店来选购服装,才会造就了生意兴隆。

立文教诲手下。“脸上不可有丝微教客人不愉快的神色露出来。”

“立文,有些客人混账。”

“这是你的工作。”

“试了三十袭衣服也不买。”

“也有人试都不试买三十袭。”

“会弄脏衣服呢!”

“老板心里有数。”

有人笑。“还以为店大可以欺客。”

“欺侮客人的话,很快会没有客人。”

大家吐吐舌头,当然,她们一点也不相信立文,不过,她是经理,一切听她指示。

今日,月英同她说:“今日有人约我午膳,可能要一小时才返。”

“去去去。”

月英满面笑容的转身走。

肯定是约了男朋友,不然哪里会这样高兴。

立文也微笑起来,年轻女子凡事都为著异性,喜怒哀乐,全应在一个人身上。

接著,另外两位同事也出去,立文坐在後厢小小写字间边吃三明治边在电脑上点存货。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立文抬起头,见是男装部的彼得。

彼得有点腼腆。“立文,打扰你。”

“什麽事?”

“我有一位姓周的客人想买女服。”

“杏芳与淑蔼都在外头。”

“他的意思是,要一位成熟点的服务员。”

立文一怔,真好笑,客人的要求越来越古怪,不过,她大方地说:“那由我出马服侍他好了。”

彼得松口气。“谢谢你,立文。”

“是位大客人吗?”

“非常疏爽,上一季结账近七位数字。”

立文讶异。“穿西装能穿那麽多吗?”

“他送礼。”

“啊,这就难怪了。”

“一次他好友结婚,他负责两位男家长三个伴郎的服饰,真不得了,领带都买了三打。”

噫,这样的客人非抓紧不可。

这次,是来送礼物给女友吧。“

彼得是个伶俐鬼。”不会,若是女友,一定会亲自来试身选购。”

对,那一定是长辈女眷。

立文出到店堂,只见一个高个子背著他们,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面孔陌生,从未试过与小明星出现在报章杂志社交版上。

立文微笑说:“周先生,我叫王立文,可以帮你什麽?”

那周先生并无架子,立刻说:“我是周永伦。”

“请坐。”

“王小姐,我想买几件女服。”

“是,属意何种牌子、什麽款式,日间还是晚服?”

他肯定地答:“晚服,好牌子,不暴露。”

“料子呢?”

“不闪光,不钉亮片,没有绉褶蝴蝶结裙边。”

立文笑了。“丝绒可好?”

“对,就是那个。”

“色呢?”

“黑、灰紫、蟹壳青、金棕。”

品味虽然独突,但因为绝不含糊,所以不难服侍。

立文捧出一本照片簿子。“先生,你且看看这里边的服装。”

周永伦翻开照片簿,精神为之一振。

他立刻作出主张,挑了近十袭的晚装与搭配的外套,立文想,这里已经近七位数字了。

她笑问:“穿什麽号码?”

这时,周永伦忽然踌躇。“最大几号?”

立文一怔。“晚装通常没有十分大号,约是四十四吧。”

他问立文。“你穿几号?”

“三十六,有时三十八。”

“可以改吗?”

“我们的师傅手工极佳。”

“你可否穿小号的衣服给我看看?”立文想一想。“周先生,我可以约模特儿示范。”他略觉兴奋。“什麽时候?”

“明日上午十时方便吗?”

“一言为定。”他道谢後离去。彼得连忙过来问:“怎麽样?”

“很爽快。”

“事主为何不来试身?”立文笑。“我没问,我只管卖衣服。”

“许多衣服只到四十二号。”

“是,”立文承认。“我们其实没有大码衣服。”

“真歧视胖人是不是。”立文但笑不语。

“这位女士个子太大,不见得是美女。”

“不一定,也许人家五尺十寸高。”

彼得说:“你快去工作吧,周先生明早来。”

他说得对,立文即刻打电话约模特儿。

月英午餐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笑道:“我们才出去吃顿饭,佣金已教立文抢光光。”

立文只得笑。

第二天,周永伦准时到。

模特儿迅速示范,他觉得十分满意,全部购下。

立文说:“试过後如有不合请取回修改。”

“我明白,没有时限吧?”

“许多客人把前年的衣服拿来改。”

“服务太好了,名不虚传。”

立文送周先生到门口。

稍后,自然有司机模样的人上来取衣服。

他走了两次才搬完。

“哗,”杏芳夸张地说。“店里的晚装去掉一半。”

立文不出声。

她注意到温文的周永伦戴极薄的白金皮带表,穿深色西装,戴深色领带,看上去好不舒服。

都会里有两种男性,立文只看能干的那类,其馀一半不放在眼内,可是太多有本事的男人嚣张、霸道,以为财富即是一切,人可以买,也可以卖,心中只有利益,以及权势。

遇上这种男性即使丰衣足食也是有遗憾的吧。

当然,他们挑的也不会是王立文这种平凡的白领女,他们往往拥有城内最著名的美女。

利用人,同时被利用,其间获益,是商业城市中普遍行为。

过两日,周永伦的秘书打电话来。

“王小姐,周先生这里有几件衣服要改一改。”

“没问题,请随时拿来。”

“有两件是即时要穿的。”

“假如早上十时拿来,下午五时可以交货。”

“谢谢。”

月英问:“是那位周先生吗?”

“是。”

“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嫁那样的人。”

立文纳罕。“你见过他?”

月英取出一本杂志,打开其中一页。

大标题是“女性应当仰慕的独身男性”,只见其他男子不是坐在豪华游艇的甲板上,就是靠在名贵欧洲跑车的车头。

只有周永伦一个人的照片模糊,他正在跑步,是记者偷摄的全身照。

图片注解是:周君不接受访问拍摄。

月英问:“有性格吧。”

立文点点头。

记者这样写:“周永伦继承整个商业王国,富而不骄,难能可贵。”

个人资料注明:未婚,与母、姊同住,毕业於哈佛商管硕士……

“他不是那种著名富商。”

富商想出名实在太容易,简直要逃避才能隐居,由此可知周永伦是故意躲开名气。

只听得月英说:“需前世修过的女子才嫁他。”

“修什麽?”

月英笑。“自然不是英国文学、工商管理。”

“让我们亡羊补牢,今生急起直追,希望来世有得救。”

月英感喟。“我不是贪图人家金钱,但到底嫁得好,以後不必担心孩子的教育费与老人的医疗费,而且,因为夫婿能干,我们也连带会受到尊敬。”

立文默默听著。

月英说下去。“白领女没有自尊,客人一不高兴,骂个狗血淋头,要出头,唯有嫁得高人一等。”

她说得也有道理。

总不见得过了四十岁,仍然对著客人嘻嘻哈哈,唯唯诺诺,口不对心。

“立文,衣服改好了,你亲自送去。”

立文大惊。“我?”

“是,你。”

“怎麽可以。”立文忽然胀红面孔。

“为什麽不可以?”

“那边自然有司机来取。”

“不,你送去,你是经理,服务周到,理所当然,你若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不饶你。”

立文吞下一口涎沫。

稍後,那几件晚礼服送回来,有条子仔细注明什麽地方应该改多少,多数是放宽胸部位置。

师傅这样打趣,“咦,身段好得很呀!”

“几时起货?”

“下午五时,先做这两件出来。”

亲自送货?太露骨了,货不知是人还是衣服。

立文冲了一大杯黑咖啡,慢慢喝,一边沉思,她真想到他办公室去看看。

师傅准五时把衣服交她手上,她小心摺好,下了决心,老著脸皮,捧著送上周永伦办公室。

秘书很客气,招呼她在小会客室等。

她本来放下衣服便可以离去,但是她此行目的是想见到周永伦。

小会客室在秘书办公室左角,墙壁全用桃木镶成,非常考究。

那一边一共六名秘书,正忙碌工作。

半晌,里头另有两扇门打开,周永伦走出来。

秘书连忙说:“王小姐,周先生见你。”

立文心一宽,总算过了这关,可以走进周永伦办公室,不枉此行。

她没想到自己厚颜若此,不禁微微吃一惊。

“王小姐,这一边。”

立文踏进办公室,只见近宽敞一千平方尺地方,只有一张大写字台及一组沙发,另有一只大大的地球仪做装饰。

落地长窗,整个银行区的灯色就在眼前。

立文抖出晚装让周永伦观赏。

他很高兴。“完全看不出改过。”

立文微笑。“那我告辞了,其馀改好,立刻送上。”

他没有留她。

秘书却说:“王小姐,我们正喝下午茶,你可有时间?”

立文摇头。“我们尚未打烊。”

“王小姐,我们光顾,有无折扣?”

立文笑。“八五折可好?”

秘书大喜。

立文忽然想起月英说地的话,因一个能干的丈夫,妻子会连带受到尊重。

你看看报纸社交版上的图片说明,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若果是千金小姐,记者忙不迭地颂赞,换了是新进歌星或明星,则百般挖苦大刁难。

还有,对中年名嫒永远另眼相看,穿什么都好看,相反,中年女星全当妖怪看待。

生活在如此势利的社会,心态不由得也势利起来。

这样,送过几次衣服上去,立文已经熟络起来。

周永伦的秘书上来购物,立文亲自招呼,并且赠送小礼物。

面子是交换的,立文到周氏处交货,人家也立即替她传报。

最后一件衣服也已改妥。

立文问:“令堂还觉得满意吗?”

周永伦一怔。“嗳?”

立文纳罕。“这些不是为令堂添置的衣服吗?”

周永伦忽然笑了。“是,说得是。”

“周先生,这是你要的皮大衣样子。”

“皮裘的行情究竟如何?”

立文笑。“在欧美,还是不要穿的好,环保人士仍然不放过杀生取裘,亚洲则不妨。”

周永伦点点头。

“皮裘的好处是实在暖和。”

“哪支牌子好?”

“极品当然是芬地出品。”

“我也这麽看。”

他打开照片簿,忽然想起。“待我斟杯咖啡给你。”

与他相处,好不适意,他一点架子也无,待人以诚,全不会占任何人便宜,立文觉得非常舒服。

她接过杯子时讶异。“你怎麽知道我喝黑咖啡?”

“有次在店里我看见你喝这个。”

这样细心的人如今还到何处去找。

他问:“这件如何?”

“这是今年最新的样子,又时兴窄长身子了,我个人不大欣赏,觉得还是宽身的好。”

他笑。“可是时髦总漂亮。”

“这当然。”

“有现货?”

“每个款式只得一、两件。”

立文取出手提电脑查货源。“嗯,这件领子镶成玫瑰花的已被何太太订下。”

“那我就要这两件。”

“好的。”

他又问:“配什麽首饰?”

“载串御木本黑色大珍珠。”

“多谢指教。”

这样孝顺的儿子真罕见,除非,他也打算做女装生意。

天色已暗,华灯初上,长窗外一片灿烂,宛如一地珠宝,原来,有景观的办公室是这样可贵。

这时,周永伦忽然说:“喜欢我,王小姐,你可有幻想?”

立文一怔。

缘何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她听见自己心跳。

她缓缓答:“有。”

“是关於两性方面的吗?”

“是。”

如果是其他人问,立文一定会拂袖而起,视为骚扰,可是周永伦的声音带点忧郁,又略含盼望,令人著迷。

“可以告诉我吗?”

立文也乐得有机会一诉衷情,她轻轻地说:“一间海滨别墅,一打香槟,几瓶果酱。”

周永伦似乎不大明白。“果酱何用?”

立文微笑。“果酱能量高,吃了容易饱,不必浪费时间张罗其他食物。”

周永伦也笑了。

立文纳罕自己的勇气,竟把心事全部都诉说出来。

周永伦站起来,立文以为他有什麽表示,可是没有,他只是说:“王小姐,你也该下班了。”

立文一怔。“是。”她低下头告辞。

在电梯里,她才烧红了双颊,原来人家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立文碰了一颗软钉子,直到回家,依然耿耿於怀。

以後,可不能再造次了。

过两日,月英悄悄问:“有没有来找你?”

立文反问:“谁?”

“周先生。”

立文沉默一会儿。“没有。”

月英解嘲说:“没有福气。”

“人家的福气早已满泻。”立文十分无奈。

“今晚跟我们去玩。”

“我不大喜欢那些地方,我怕吵。”

“立文,可是城内一半年轻人都在那种地方看人,以及被看。”

“还有另一半呢?”

“已经找到了对象。”

“啐。”

“你待在家中有什麽前途?”

立文没好气。“恕不从命。”

“是为你好,出来看看,有何不可?不喜欢,立刻叫人送你回家。”

立文颓然,她守了多年的宗旨看样子很快崩溃,不过,做人一成不变是行不通的。

“还在考虑什麽?晚上十点我来接你。”

“十点?”立文大吃一惊。“我都已经睡著了。”

月英不去理她。“今晚见。”

月英说得出做得到,十时零十分上来按铃。

见立文尚未打扮,拉开衣柜,替她挑了一条小小黑裙子,外罩一件纱恤衫。

立文好气又好笑。“若被老板看见,会觉得我们破坏了招牌,一定生气。”

“司机在楼下等著呢!”

立文连忙跟她下楼。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笑容极好,等了那麽久,丝毫没有不耐烦,呼一声开动车子,往旅游区驶去。

到了酒吧式夜总会,才知道原来真的人山人海,他们还需在门外稍候,才能进内。

立文感喟世上寂寞的人那麽多。

年轻人请立文跳舞。

立文轻轻说:“我不会。”

“这舞叫玛卡莲娜,一学就会,我教你。”

他请她到舞池。

“看著我,两只手一先一後搭住自己肩膀,对,再搭在後颈,再搭住臀部,轻轻扭,行吗?”

立文笑了。

真有趣,的确很简单,当运动也无可厚非。

见识过了,坐下,喝一杯混合酒,立文仍想回家,她到处找月英,可是人群太挤,看不清楚。

年轻人过来请她跳四步。

他忽然把她拥得透不过气来,立文把他推开。“我去洗手。”

她想藉故开溜。

若果穿的是白衣服,臀围与腰围肯定已经布满黑手印,不但蚀了时间精力,连裙子都报销。

若果像月英那样,觉得高兴,当然不妨天天在这里泡,可是立文觉得吃亏。

她有野心,她心目中的对象不是这里的客人。

她到卫生间去了一转,经过贵宾厅,目光不期然地落到那布置精致的角落去。

有人半背著门口坐。

使王立文再次注目的是那女客穿著的一件晚服。

立文去到何处都认得她经手卖出的名贵女服。

那一件丝绒宝光闪闪,是最难得的红玉髓颜色,罗米欧吉利出品,由他们独家代理,全市只有两件,其中一件被何太太买下。

莫非,何太太也在这里?

好奇心人人都有,立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悄悄往里看。

只见不住有年轻油滑、舞男型的男子不住轮流进房搭讪,故此贵宾厅门一直虚掩。

啊,立文想:真懂得耍乐。但,为什麽不呢?中年太太,也须要调剂精神呀!

正掩嘴笑,忽然怔住。

不,这不是何太太,只见那位女士伸出手来,点著了一支烟,立文看到了她的七分脸。

立文的头上彷佛被人浇了一盆冰水,震惊过度,站在原地作不得声。

她脸上出现极端恐怖的神情。。

那位女士是一只怪物?不不,她薄施脂肪,脸容端庄,脖子上戴著一串黑珍珠,正与一名男伴说话。

但是立文认得她。

她是由立文的店里买下大批女装的周、水伦。

一点不错是周君,白天,他穿西装,运筹帷幄,办大事,赚大钱。晚上,他另有癖好,换上女妆,到欢场来寻找娱乐。

立文张大了嘴。

他精心挑选的晚装,原来都由他自己穿著。

立文慢慢移动双腿,听到关节格格一声,同一姿势站太久了。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没有喝醉,她的脚步也踉跄起来。

立文扶著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出夜总会大门。

她这生这世,都不会忘记周永伦先生来挑女装时专注兴奋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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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请你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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