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人有所不知,」谈三爷笑着为娇妻夹了一筷子菜入碗。「咱们小珠玉可聪明伶俐得紧,还是个小算盘子儿,帐算得又快又好,比起那些帐房先生是不遑多让呢。」
「你这个爹惯得她越发胆大了,一个小女孩儿家,连帐本都看得津津有味。」香氏叹了口气,「我们谈家怎么着也是望族,女儿未来的夫家当是非富即贵,以后哪需要咱们谈家女儿去沾惹那等铜臭活计?」
「夫人此话有理。」谈三爷一挺胸膛,志得意满道:「我谈三的掌上明珠,将来自然是要享福一辈子的。」
言犹在耳,这幅丰泰富贵如年画的幸福美景也彷若还在眼前,两个月后,谈三却暴病而逝。
香氏哭天喊地唤不回夫婿,疯狂地欲触棺相殉,幸而被众人死命拉住。
出殡那一日,面色惨白、泪眼模糊的谈珠玉紧紧抱住了惊慌得哇哇大哭的妹妹。
「囡囡别怕……姊姊在这儿……姊姊在这儿……」
「囡囡别怕……姊姊在这儿……姊姊在这儿……」
窗外夜色沉沉。
谈珠玉紧环着膝盖,整个人宛如魇着了般,不断前后轻轻摇晃着,嘴里反覆喃喃。
一切彷佛犹在眼前,可是这几年比死还要难熬的日子挣扎着过下来,她早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的幸福,在爹过世的那一日,渐渐斑驳褪色风化成灰。
她的家,也自那一刻起便受到了最可怕的诅咒。
她被迫遭遇比恶梦还要绝望的恐惧。
她身边挤满的原来不是人,而是一头头张大了血盆大口,狞笑着要将她嚼碎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
十六岁的她,终於醒悟到了一个人生最现实的道理——
拿自己所有的去换取自己没有的,原来是这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那么孑然一身的她,还剩下些什么?
美丽的容貌,美丽的身体。
「足够了。」
她对着倒映娇容的水面微笑,笑得好美,好冷,好艳。
谈珠玉铰下一头乌黑如缎的青丝卖了,得了十串铜钱做盘缠,搭船沿着钱塘江前往人人传言中繁华似锦、烟花盛开的杭州——
「我来跟你做一个买卖。」
「软玉温香楼」的当家老鸨丽嬷嬷眯起了眼儿,盯着眼前衣裙简陋朴素,冻得嘴唇略微青白,却清丽无双的少女。
「且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买卖?」丽嬷嬷闲闲地吹了一口水烟。
她直视丽嬷嬷,「我要卖身,请为我打点。并且教我魅惑男人的方法。」
丽嬷嬷敲烟杆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一挑。
老鸨精明却饱历世情的双眼盯着她,随即嗤地笑了。
「行,先打卖身契。」
「我只卖给最有钱的人,」谈珠玉冷冷地道,「那笔银子我分文不取,统统归你。」
「何以见得我就会答应你这笔买卖呢?」丽嬷嬷好整以暇地瞅着她,似笑非笑。「天上从没白白掉下来的肥肉,我丽嬷嬷若连这点子觉知也没有,还能在这条吃人的街上一混二十年吗?」
谈珠玉沉默。
丽嬷嬷再度抽起了水烟。「小丫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活下去。」
丽嬷嬷盯着她,良久,讽刺喃喃:「谁不想活下去?啐!」
她目光坚定地、夷然不惧地望入丽嬷嬷眼底。
丽嬷嬷又长长吹了口烟……
两个月后,「暖玉温香楼」广发胭脂帖,邀了全苏杭最有头有脸的富商来参与这场盛会。
那一夜,谈珠玉以高价卖出,跟了那位富霸一方、手段疏爽的茶商陆老爷。
可就在陆老爷喜心翻倒,色迷迷、笑嘻嘻地将这蔷薇花儿似的小美人带回府中,猴急得连交杯酒都不及喝,就立刻要将她收房作妾,偏巧先前杭州知府秦大人也在座,官轿不动声色地尾随到陆府。
陆老爷闻讯只得赶紧出厅来拜,没想到秦大人只是负着手,挑眉看着他。
「你新收的那个小妾,我要了。」
「大、大人?」
「那批遭扣的茶砖,本官就作主发还予你。」
「谢大人!」陆老爷惊喜过望。
美丽的谈珠玉凭借着她的聪明和幸运,自青楼污浊之地清清白白地挣扎上岸,跳到了更高、更好的枝头去。
她成了大官府里的七姨太,坐享荣华,备受宠爱。
但是她没忘记,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十七岁的谈珠玉名副其实,浑身珠围翠绕,肌肤赛雪娇靥如花,长长的睫毛宛若蝴蝶翩翩,轻轻地一抛,就能迷得所有男人神魂颠倒,自然也最受秦大人的宠爱。
其他姨太太可妒恨极了,也曾憋不住,便找一天相约着来找大太太哭诉告状。
没料到才一进门,就看见身穿素净衫子的谈珠玉跪在大太太跟前,捏着粉拳,轻轻地帮着大太太搥腿儿,神情谦逊温顺。
「怎么说也是老爷心尖儿上的人,怎么好‘委屈’你来伺候我了?」大太太闭着眼儿享受着,却是话里带刺。
「夫人是婢妾的主子,玉儿服侍您是天经地义,又何来委屈呢?」她娴静地一笑。
「果然是个伶俐识大体的,也难怪老爷疼你。」大太太嗯了一声,这才满意地笑了。「来人,怎么还让七姨太太这么累着?搬张凳子,让七姨太太挨着我身边坐,聊聊天儿。」
「是。」一旁的丫头们最有眼色,忙热络地招呼起谈珠玉,「七姨太太请坐。」
其他五名妾室不禁满面愤恨。可恶,没想到又让这狐狸精快了一步!
谈珠玉敛眉垂眼,温温顺顺地低着头,没人瞧见她嘴角那朵上扬的笑。
她,已不再是昔年那个天真未凿、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
富丽堂皇的秦府官邸里,今日气氛却分外紧张,听说大人今晚摆下盛席,为的就是宴请一名来头显赫无比的大人物。
听说他富可敌国,势力庞大,无远弗届。
「真有意思……」花香幽幽的紫薇亭下,谈珠玉搧着团扇,若有所思。
「七姨太太,老爷派人来传话,要你好好打扮得齐整漂亮,今晚好一起陪宴贵宾。」她的贴身侍女若儿上前禀道。
「闷煞人了。」她浑不在意似地一点团扇,慵懒地伸了伸水蛇腰。「长日无聊……若儿,来陪我打会子双陆。」
「是,七姨太太。可是老爷说……」
「知道了。」她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来,今儿咱们订个彩头,若是你胜,我便将那支累珠蝴蝶簪子赏了你。」
「谢主子!」若儿大喜过望。
「且慢,」她黛眉微扬,「倘若你输了,预备赔什么呢?」
若儿迟疑了。「奴婢怕没有什么是主子能看得上眼的……」
「那倒未必,」谈珠玉笑吟吟,随口一提,「听说你有个姊姊嫁到徽州去了,是不是?」
「是呀,可你的意思是……」若儿迷惑。
「我不过是想,你姊姊可想赚点儿外快?」
若儿眼睛亮了起来。「有什么差事儿只要主子吩咐一声,奴婢的姊姊定能帮主子办得妥妥贴贴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笑笑。
双陆棋盘摆下,黑白马形棋子各占一方,谈珠玉轻掷骰子,抢先夺得先机,白子前进六步,若儿则是谨慎地出手,没想到只掷了个三点,一开始便居於弱势,随着棋局推进,若儿步步失疆土,压根儿不敌心思缜密的主子,很快便输得一塌胡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