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莹润清澈的影青釉直颈、圆口、圆形腹壶,白色胎体,釉色介于青色和白色之间。在弧度较大、釉层较薄、呈斜坡形的肩腹交接处颜色近于白色,在壶身转折、中心、足沿及刻花刀锋处积釉较厚,颜色青绿。它的特点在于和白瓮相比,色调要青绿些,光泽度也更好,和青瓷相比,绿色要淡得多,莹润得多。这是江西景德镇湖田为首的影青瓷系产品,宋代生产的温酒壶。
壶身肩腹部位刻划成瓜棱形,酒壶颈部刻出莲瓣一周,一侧安置高而曲的壶口,另一侧是扁形壶柄。酒壶的筒形盖则塑了一只形象威猛的狮子。至于温酒器亦别具匠心,呈一朵盛开的莲花,平底、圈足,足沿刻出一圈莲瓣。
柳芳兰伸出养尊处优的玉手,葱管一般的指甲浸染了凤仙花汁,呈现出绛红鲜艳的色彩。她执起温酒器上的酒壶,在两只莲花造型的影青瓷高脚酒杯中注人香醇的菊花酒。
“妹妹,喝一杯酒暖暖身。”艳红莹润的朱唇轻启,吐出柔如轻风的话语,那双未语先笑的温暖眼眸,盈满怜爱的情绪投注向身畔娉婷娇弱的佳人。
“谢谢姊姊。”颜妮端起莲花杯就唇,双十年华的她,一点也不像是生养了个两岁女儿的妇人,甜美柔弱的气质,迷惘的眼光,仍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般,令人打从心底生出爱怜。
柳芳兰深深凝视新结交的好友,两人之所以姊妹相称,一来是她第一眼便喜欢上颜妮,二来则是彼此君夫人、宋夫人的呼来唤去,徒令芳兰感到刺耳。
明明就是人家的妾,这“夫人”二字,着实令芳兰心情涩重起来。
眼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曲桥上和颜妮的夫婿宋力鹏一起钓鱼的相公。他魁梧结实的身材惬意地倚在石栏杆上,俊朗的眉目笑看着四十许年纪、温文俊雅的宋力鹏,两人似乎正聊得开心呢。
难以想像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男人,竟会一见如故。
君浩告诉她,他是在位于九江府治所在的德化县(民国后废府,改德化为九江)城通宝阎里认识宋力鹏的。
宋家是九江府首富,宋力鹏却少了商人的市侩,多了点文人的书卷气,对骨董尤其有兴趣,创立通宝阁结纳四方同好之人。
君浩在买画时遇到宋力鹏,最后不但带回一幅米芾的山水画,还有一只元代的育花觚。两人的友谊从买卖中建立,这次君浩带她和天行到九江府做生意,宋力鹏热诚地招待他们住进位于德化县城南的甘棠湖畔别业,还带来宠妾颜妮和爱女嫣然跟芳兰母子作伴。
想起儿子,柳芳兰的眼光转向笑语频传的花园。
如同君浩翻版的天行,好脾气地教导两岁的嫣然放风筝。看着两张似金童玉女般相偎的小脸,芳兰的心涨满愉悦温暖的情绪。
若是明珠也一道来,那就更好了。
想起女儿,芳兰的眉头轻蹙了一下。
已经是个小淑女的明珠,选择留在家中陪伴君浩的正室乐小仙,而不跟随她和君浩到九江来。
芳兰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薄怨。连女儿都喜爱小仙甚于她吗?这念头令她心如刀割,尽管自己也是喜欢小仙的,却阻止不了嫉妒的情绪扩张。
小仙进门后,芳兰明显感觉到夫婿对她的爱有所转变。并不是说他对她不再温柔体贴、细心关爱,而是……芳兰的眼光幽怨地飘向夫婿的方向。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她,还有了乐小仙。
从他和小仙的洞房花烛夜之后,芳兰便看出夫婿对新妇的痴迷。乐小仙的绝美丰姿,就算是女人也免不了被吸引,加上她温柔良善的个性,更加讨得君家上下的欢心。
君浩足足待在新房三天,才想起她的存在。这一点令芳兰暗自饮泣。
记得他和第一任正房妻室的新婚当夜,未到四更便潜回房中探视她,搂着她睡到天亮。他阳奉阴违着君家老太爷的命令,往往在正室的寝房待到四、五更,便溜回她寝室和她相依,可是对象换成乐小仙,却有了迥然不同的转变。
自此之后,她和小仙平分君浩的心,尽管,他出门做生意时十之八九都会带着她,没带她同行的旅程则是因为路途太过遥远、艰险,不适合家眷随行。可是芳兰心里知道,君浩就算和她一起,仍会挂念小仙。
小仙这样,小仙那样,她表面上微笑倾听,心里却在滴血。
她知道乐小仙很好,没有居于正室的趾高气扬,对她百般尊重,腻在她身边唤她兰姊姊,那稚嫩悦耳的声音,听得她的心也为之柔软起来。
小仙很善良,很温柔,而且极端聪慧。她让她挑不到一点错处,如果她是君浩,也会爱上她。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芳兰心中更加痛苦。
她一方面自惭形秽,一方面又因为小仙的美好而妒恨不已,然后又觉得这样的妒恨太过心胸狭窄。小仙能容忍她,她就该谢天谢地,有什么资格埋怨小仙讨得夫婿的欢心?可是,她就是怨,就是恨。怨君浩说过今生只爱她一人的誓言因小仙而打破;恨小仙为什么这么美好,让她找不到一丝能说服自己恨她的理由。
心情好矛盾,却知道这是古往今来大部分女子的悲情。男人的心太大,无法只满足拥有一个女人。她心苦,小仙又何尝没有怨。
芳兰幽幽叹了口气,发现颜妮像小鹿般天真的眼眸睁满困惑望着她,见她发现她的凝视,怯生生地笑了起来。
她回颜妮一笑,爱怜地伸手拍抚她。
老实说,她羡慕颜妮的单纯,以及宋力鹏对她的宠爱。
尽管颜妮和宋力鹏相差二十岁,尽管颜妮和她一样居于妾位,但从宋力鹏看颜妮的眼光,芳兰知道他是以单纯无杂滓的心专挚爱着颜妮。他不只爱她,还宠溺她,只要有颜妮在附近,他的眼光便不自禁地追随爱妾。像现在,宋力鹏和君浩边钓鱼、边闲聊,眼光又不放心地飘向颜妮,这份热恋,令芳兰又羡又妒。
君浩对她的热情,就像不舍昼夜奔流的时光之河般,渐渐淡去了。
绵长幽怨的叹息再度逸出粉嫩的唇瓣,却被仆人端上来的香味四溢的肥嫩秋蟹所打断。
芳兰嘴角斜掠向上,绽出自嘲的笑意。
“天行,嫣儿,来吃螃蟹。”颜妮转向花园方向轻喊,这等怯嫩细柔的嗓音,自然唤不到人,机伶的侍女微笑地走向花园。
“老爷……”颜妮转向九曲桥上钓鱼的夫婿唤了声,娇娇弱弱的嫩嗓在风的传送下,仿佛真送进宋力鹏的耳中,只见他朝爱妾颔首,跟君浩说了句话,便将鱼竿交到侍从手中,两个男人相偕走了过来。
侍女和奶妈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带进凉亭,面如满月、嫩颊红通通的嫣然,睁着圆滚滚的乌眸从天行的肩头望向桌上的螃蟹,肥嫩的小手抱紧天行的颈子,其中一只小拳头紧握着一块澄青温润的玉癿。
“咦?”芳兰看向儿子,天行向来冷峻、坚毅的眸心意外闪着一份温柔,粉嫩的薄唇带笑地投向嫣然。
“嫣儿,你手上拿着什么?”颜妮好奇地问着女儿,嫣然咧开纤巧软湿的红唇,咯咯娇笑,眼中有着抹羞怯,将脸埋在天行颈间。
“妮姨,嫣儿喜欢我这只玉癿。”十岁的君天行俨然有小大人的架式,条理分明地诉说着状况。
“嫣儿,怎么可以拿别人的东西?”颜妮难为情地斥责女儿,嫣然却只是低垂螓首,睁着小鹿般无惧的羞怯眼光偷睨母亲。
“嫣儿……”
“妮姨,是我自己要给嫣儿的。”天行双手护卫着怀里的小人儿,无畏地面对颜妮。
“天行,我不是……”面对天行凛然的气势,颜妮倒先胆怯了,她无措地看向端坐着静观一切的柳芳兰,发现她只是拄着颊,眼中盈满一抹兴味,朝她扬扬眉,不打算帮她,心里不由得慌乱起来。
“妮儿。”夫婿醇厚温柔的嗓音,安抚了颜妮心中的不安。她转动着水雾弥漫的眼眸,委屈地瞅向身后扶住她娉婷瘦肩的儒雅男子。
“怎么了?”爱妾眼中的楚楚眸光,揪痛了宋力鹏的心。
“我……”她抖动着薄嫩的樱唇,先前被天行的气势所凌逼的委屈,在遇到夫婿眼中的关爱时,转变成需人呵宠的情绪。她爱娇地偎入力鹏怀中。
“妮儿。”宋力鹏揉捏着她的肩头安慰她。“到底是什么事?”
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天行那孩子吓到吧?
颜妮羞怯地笑了笑,觉得这个理由可笑,老爷定会笑她胆小,连个小孩儿都怕。
推到女儿身上吧。
“是嫣儿啦。”她噘起嘴告状,“她拿了天行的玉癿。”
宋力鹏听了爱妾的话后,微蹙着眉转向天行怀抱里的女儿。宋嫣然几乎是立即感应到父亲的严厉,圆滚滚的眼眸眨呀眨的,小嘴儿倔强地嘟了起来,嫩颊再度埋进天行肩窝。
“宋伯伯,是我自己给嫣儿的。”看不得怀里的宝贝受委屈,天行挺身而出,重复着先前对颜妮说过的话。
发现小伙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宋力鹏不禁莞尔,人家都这么护着他女儿了,他还能说什么。
“什么玉癿?”难得看见儿子这么护卫谁,君浩好奇起来。除了幼子如意外,天行罕少这么保护人。这孩子从小就个性独立,连他母亲、姊姊都罕有这么亲近。
天行的眼光和父亲相遇,他抿紧唇,沉默、倔强地和父亲对视。
眼角余光瞥见嫣然手中的玉癿青光,君浩恍然大悟。
“是你出生时,我张罗来的春秋时期古玉,上头还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呢。天行,这是爹送你的,你向来贴身藏着的不是吗?”
“嫣儿不小心扯断红丝绳嘛,给她玩一下有什么关系。”天行无所谓地回答。
“可是你向来很宝贝这块玉癿,上回如意跟你要,你都不愿意给哩。”
“如意是如意,嫣儿是嫣儿嘛。”父亲的质问,令天行心虚地胀红脸。
这回答令君浩有些意外,竟无言以对。
一旁的宋力鹏听说这块玉是春秋时期的,立刻推算出其价值不菲,忙催着女儿归还。
“嫣儿,别调皮了,快把玉癿还给哥哥。”
好严厉的声音喔。嫣然纯真的小心灵顿时受到打击,小拳头紧紧捏着玉癿,小嘴一抖一抖的。
“我的!”她伏在天行肩上轻嚷,尖嫩的小女孩嗓音加重语气叫道:“行哥哥给我的!”
“嫣儿,乖乖还给天行,你若喜欢,爹给你买一个。”宋力鹏向前要抱女儿,嫣然抱紧天行尖叫,天行随即以一个巧妙的旋身避开宋力鹏的擒势。
抱了个空,宋力鹏僵在当场。
芳兰以袖子遮住唇际的笑容,眼光深深看向两岁的宋嫣然。乌黑清亮的瞳仁里闪烁着不肯屈服的意念,这让芳兰讶异,嫣然一点也没有颜妮的怯懦,相反地,充满不容人屈折的勇气。
好孩子,芳兰发现自己打从心底欣赏起这孩子来。
“天行,你太不懂事了。”儿子抱着宋家的女儿满场跑的举动,激怒了君浩。这太不成体统了嘛,尽管两人的年纪还小,但这样违逆长辈,简直就像私奔嘛。
看到君浩吹胡子、瞪眼睛,仍然软化不了两个孩子的态度,芳兰不禁失笑,咯咯的娇笑声逸出唇间。
“芳兰!”君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相公。”娇滴滴唤了声,再以风情万种的妩媚眼神安抚夫婿的怒气,芳兰这才笑吟吟地道:“人家不是笑你啦,人家是觉得这两个孩子有趣。”
“有趣?”君浩不明白趣味在哪里,看向宋家两夫妻,发现他们同他一般茫然。
“对啊。打从三天前,两个孩子碰了面,天行便对嫣儿宠爱有加,嫣儿也黏天行很紧。妹妹,你看到了嘛。”巧妙将问题丢给颜妮,芳兰盈满笑意的眼光,催促着茫然迷惑的颜妮点头,满足地瞧见弱质娉婷的佳人顺着她的意思轻轻颔首。
“所以相公怪不得天行会这么护着嫣儿嘛。”柔媚的眸光扔向尚无法会意的夫婿,唇边醉人的笑窝迷得君浩团团转,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两个孩子难得一见如故,这么相亲相爱,我们做大人的,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湿软的红唇吐出催眠般的柔语,迷惑着众人的听觉。
“其实我初见嫣儿时,便好喜欢这个孩子,觉得她跟我好投缘。现在又看见天行对嫣儿的爱护,心里不禁兴起一个想法,不知道妹妹的意思怎么样。”
问题又丢向颜妮,可怜的美人儿完全不明白芳兰的意思,眨巴着怯怯的眼眸无助地瞧向夫婿求助。
宋力鹏眼中出现狂喜,约略领会到柳芳兰的意思。
“弟妹是说……”
“嗳,其实我是想和妮儿先商量好,再征求你们俩的同意。”芳兰羞怯地一笑,柔媚的眼光乞求地看向夫君。
君浩这时才心领神会,眼光转向站在凉亭边交颈相偎的孩子,像是看出了什么。
“这两个孩子……嗯,相处得满好。”
“相公不反对吧?”芳兰柔弱无骨的玉掌滑上君浩的手臂,眼中充满希冀。
君浩朗笑,转向宋力鹏。
“就不知道我家天行是否高攀得上。”
“君贤弟说的是哪门话?愚兄高兴还来不及呢!”宋力鹏搓揉着双手,语气兴奋地道。
“老爷?”只有颜妮仍一知半解地睁着困惑的美眸。
“妮儿,你同意我把嫣然许给天行吗?”他宠溺地低头向爱妾解释。
“嫣然嫁给天行?”颜妮怔忡着,像是无法明白两岁的女儿怎能嫁人。
芳兰伸手拍抚着她,微笑地向她保证。“妹妹不用担心,嫣儿嫁过来后,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看先给他们订个亲,等到嫣儿及笄后,天行再上门迎亲。”
原来是以后的事,颜妮松了口气,笑逐颜开地对芳兰道:“姊姊做主就好。”
听出大人们欢洽的交谈,似乎不会再逼迫嫣儿交出玉癿,天行放松心情,接受母亲的召唉,抱着嫣儿来到桌边一起分食螃蟹。嫣儿乖巧地坐在他怀中,像花瓣般嫩红的小嘴朝他剥食螃蟹的粗大手掌微张,每当他将蟹肉送进她唇中,她便会意犹未尽地舔食他的手指,那副可爱的模样,看得天行心里暖融融。
宋力鹏要颜妮取下女儿颈间的长命锁。
根据古老风俗,孩提时代最易夭折,孩童只要佩挂了长命锁,就能避灾祛邪,“锁”住生命。制作长命锁的材料,通常用金银,也有用美玉,其造型多做成锁状,上錾吉祥文字,但也有将锁片的外形造成如意头状,像宋力鹏为女儿打造的这块锁片就是。正面中间以极细的金丝盘绕出“有女嫣然”的篆文,四周雕刻寿桃、蝙蝠、莲花、瓶子图案,锁片背面同样以篆文镌刻“芳龄永继”。
宋家是九江首富,系挂锁片的绳索自然不是一般的红色丝带,而是以各色珍珠宝石做成的串饰,芳兰一入眼便知所费不赀。
“这是我亲自为嫣儿打造的。嫣儿既然收了天行的玉癿,宋家就以这块锁片作为订亲的信物。”力鹏将锁片交到君浩手中,君浩再交给芳兰。
“天行。”芳兰慎重将锁片放到儿子掌心,嫣儿睁着天真的乌眸瞪视原属于自己的坠饰。“收下这块锁片,你就有义务照顾嫣儿的一生,你要珍视她、疼爱她,不能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深沉的眸光对上母亲眼中的深切期望,天行幼小的心灵像被什么撼动。他严肃地朝母亲颔首,低下头凝视正仰着小脸全然信任地对他扯开唇娇笑的嫣然。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巧笑嫣然。这个爱笑的女童,已成了他的责任,无邪的欢颜从此镌刻进心版,伴着他从一名勇敢的少年,长大成悍勇无畏的睿智、成熟男子。
***
“宋老爷在他的爱妾妮夫人过世后不久,因为思念过度,抑郁而终。”骑在青聪马上的蓝衣男子,向并骑而行的主人禀报。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威棱而深沉的眸光漫移过官道两旁的梧桐树林,景色依旧在,人事已全非。君天行心里不无感慨。
“五年前。”
五年前?
胸口猛地抽紧,俊朗的眉目向额心微蹙,君天行深沉的眸光转为苍郁。
难怪。
五年前那段岁月,是他们父子心情最悲恸的时候。父亲沉缅在失去母亲的哀伤中,就算宋家曾送来丧帖,父亲怕也没心情理会。
怎会这么巧?
母亲急病而亡,娇弱的妮姨也在那时候亡故,生前情谊交好的两人,舍不得彼此才黄泉路上好相伴吗?
天行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死去的人无知无觉走了,活着的人却被失去爱侣的痛苦击垮。他亲眼见到父亲的悲痛,原以为情到浓时情转薄,以为情分两处的父亲,在仙姨的安慰下,不会对母亲的死如此在意,没想到父亲对母亲自年少时即种下的情根,远比他或母亲或父亲本人估料到的更深更浓。骤失爱侣,让父亲心痛得险些疯狂,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到没有眼泪,仍舍不得她被入殓。
父亲尚且如此,深爱妮姨的宋伯父情何以堪?
难怪他会碎心而亡,断绝一切生机,赶赴黄泉和心爱的人相依。只是……嫣儿怎么办?顿失父母的嫣儿,那红通通、粉嫩的脸蛋,那双晶灿似星的眼眸,从此还会再有欢笑吗?
而不再有欢颜的嫣然,还会是他衷心疼爱的小宝贝吗?
心口的疼痛漫向四肢,君天行强将胸房处扩散的酸涩压下,不让喉头的凄苦蔓延向眼睫。
男儿有泪不轻弹。做完母亲的头七后,他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流一滴泪。看到父亲为母亲哀伤到丧失心神,他更发誓不让自己陷入同样的悲痛。爱一个人太痛苦了,掏心容易,就怕那颗心再也收不回来,一旦所爱之人弃他而去,那份伤痛会毁了他。
宁愿从此封闭住自己的心,但不表示他不会对嫣儿好,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
“天行……”干瘦如枯枝的手紧紧握住他,谁想得到不久前仍丰腴美丽的柔荑,会被病魔夺去所有润泽的生命力。“答应我要好好对待嫣然,不要负她。”
母亲眸中的热芒是星体坠向人间燃起的璀璨,尽管光芒万丈,却只有刹那的光亮。他看向热源中心,期盼的炽焰在她的意志力支撑下,如在风中摇曳的烛心烧得高高的。
她是倾剩余的生命力量,期望他为她圆一个梦,完成崇高伟大的理想。天行在她瞳眸深处,得到这样的领悟,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让她快乐,让她幸福,不要令她伤心。”母亲继续恳求着,“我答应过你妮姨,同时也对自己这样许诺……这世间至少要有一个女人得到幸福,得到丈夫完整的爱。嫣然……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注定要欢乐一生,不该有悲伤……”
一口气卡在她喉中,她直喘着,天行为她顺气,过了一会见她对他绽出疲软的笑容。
“天行,吾儿。不要许下你做不到的誓言,永远不要让嫣然对你失望。答应娘,你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让她终生安逸,让她快乐……”
儿子紧闭着唇不言语的表情,令柳芳兰急了起来,她咬紧牙根忍住折磨病弱体躯的疼痛,紧握儿子的手,睁圆眼要他许诺。
“天行,娘从没求过你……”
“娘……”天行吞下喉头哽咽,他只想要母亲康复,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为什么她一心只惦记着嫣然,不想想自己的状况?娘,孩儿需要您啊,求求您不要抛下孩儿。
“答应娘……”眸中的热源冷下来,曾有的璀璨也渐转黯淡,无力的气息入少出多。
“娘。”
“不答应,娘死不瞑目。”
“我不让娘死。”
“答应吧,娘便可以歇息,至少挨到你爹回来。”
“娘……”摇曳如灯花的虚弱笑容,啃蚀着十六岁少年的心。想要不答应,又拒绝不了娘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但又怕答应了,娘便不肯再坚持下去了。
“天行……”眼光更加黯淡,柳芳兰陷入绝望中,她捉紧儿子的手,想要将意念表达得更清楚。“嫣然的开朗将为你点燃生命之光,娘不会看错的,你对嫣然一分好,她会十倍、百倍还你。天行,不要负嫣然,不要伤她的心,给娘份希望,相信这世间还是有专情的男子……”
这才是娘真正想要的吧?
天行反握住母亲渐渐松弛的掌握,终于点头承诺。
父亲的多情令娘伤心,尽管他用情的对象是跟她情同姊妹的仙姨。不管情分有多深厚,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心,对任何女人都是最残酷的惩罚,仙姨尽管从未埋怨什么,但那偶尔闪过她眸心的凄楚,就跟娘一般苦。
看着父亲紧搂娘的尸身低嚎过一天又一天,一旁的仙姨和他一样无助,父亲紧接下来的放浪形骸,更加打击仙姨的心,藏在欢颜下的悲痛终于溃堤了。
那夜他经过花园想去看如意,意外听见浓密花荫中隐约传来的低泣,寻着杜鹃泣血般哀戚的哭声找到声音的主人,残月辉映下,仙姨单薄的娇躯缩在一株海棠下,以袖笼住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当时他的心都碎了,发誓过不再掉泪的眼眶灼热生疼,不加思索地上前拥住仙姨,她僵了一下,红肿朦胧的眼眸迎向他温柔关怀的注视,抖动的娇躯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满心的委屈和伤痛,逸出一声悲泣,投入他怀中尽情挥洒伤心。
娇软成熟的女性胴体,在他雄伟的男性体魄怀中,显得柔弱可怜。排山倒海而来的柔情猛袭天行的心,却只能咬紧牙根压抑住那份渴望。
怀中的人儿是他景仰爱慕、亦姊亦母的仙姨,他怎么可以有这么不道德的想法?他好羞愧,然脱缰而出的遐思不受控制地扩散,希望能带她到天涯,希望就这样拥着她、保护她,只要她能重新焕发出欢颜。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仅能提供自己的胸怀温暖她,任她的泪浸湿他衣襟。
“仙姨,我会劝爹的。”处在变嗓阶段的男声以坚定的力量诉说着,低头凝视仙姨倚在他肩上的涩重笑容,天行突然明白莲心为何会那么苦的道理。
莲呈给世人看的,是她最芳美、快乐的欢颜,将所有的痛苦、失意都藏在心扉间,难怪莲心苦得令人难以下咽。总在众人面前展现欢颜的仙姨,就像莲一般,所有的苦都往心里藏,但是即使天性乐观,也有负荷不住的时候,一旦苦涩满溢出来,欢乐的面具再也藏不住悲伤。
那夜送仙姨回房后,心疼和义愤驱使他冲进父亲新欢的房内,将一盆冷水泼向醉醺醺的父亲,硬拖着他到仙姨所住的院落,把仙姨的伤心和绝望,把母亲的哀和怨,把他为人子的鄙夷和失望,一古脑地掷向父亲,说得他爹哑口无言,羞惭地垂下头,若不是仙姨出面,他还要训父亲到天明哩。
经过那夜,父亲重回到仙姨身边,他已经失去一个爱侣,不能再失去仙姨。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振作起来的父亲,摒退其他红粉,一心守着仙姨,仙姨绝美的脸上再度有了欢颜,是纯净的百合花笑容,芳香甜蜜。
那笑容真是美丽,像极了记忆中嫣然天真无忧的娇颜,是他承诺母亲要给她的幸福。
只是他做得到吗?
太阳穴隐隐作疼,十三岁的嫣然,还有往昔令人忘忧的可爱欢颜吗?
他承认真心喜爱过两岁的小嫣然,却无法逼自己对长大的她敞开心扉。母亲只求他承诺善待嫣然,给她幸福,并没有明言表示要他非得娶她不可。如果他觉得自己无法带给嫣然幸福,何不替她另觅佳偶,这也算完成对母亲的承诺吧?
心情虚浮起来,这念头让他羞惭,好像在逃避责任似的。但他不是啊,一切都是为嫣然好。然而不管他如何抉择,首要条件是找到嫣然。他这次亲下九江商谈一笔生意,不就是为了要见嫣然吗?
可是嫣然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