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堂烬静静伫立一旁,眼神温柔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连允诺都是那么孩子气。
谈礼复吸吸鼻子,瞥见堂烬时,不禁有些尴尬。「贤侄,坐坐坐,呃,方才教你见笑了吧?我们兄弟几个就是这样,一讨论起正事来,谁也不让准,非得争得面红耳赤不可。」
「未曾先递名帖求见,就这么贸然闯进来,是晚辈失礼了,还请三位叔怕见凉。」他拱手笑道。
「好说好说。」
「爹,二叔叔,四叔叔,你们为什么又吵架了?是因为咱们家里的生意又出问题了吗?」谈璎珞心急地冲口问出,「还是那个商家又找我们麻烦了?」
谈礼复脸色剧变,惊惶又懊恼地瞥向堂烬,极力维持声线平稳。「傻孩子,你瞎说什么?咱们谈家生意很好,哪有什么问题?还有,又是谁对你胡乱嚼舌商家的事儿?商家跟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找我们麻烦?」
「可我明明就听见你们说……」
「商场上的事儿你女孩子家不懂,就快别瞎搅和了。」谈四爷不安地睨着堂烬,清了清喉咙,板起脸道。
「我也是这家中的一分子,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激动地嚷嚷。
「丫头,没听见你四叔叔说的吗?」谈礼复又烦躁了起来,低斥,「没你的事儿,回你屋里去!」
她脸色一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滚,可依然倔强地拼命忍住。
堂烬不着痕迹地跨步挺身挡在她跟前,沉静开口:「璎珞姑娘也是出自关怀长辈之心,这才把话稍稍说急了些,还请诸位莫再严词责怪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一愣。
「三位爷心焦,是为了原本答允商借八十万两银子予谈家前去贩茶的芜湖蒋家,突然改变心意,临行抽手…事吧?」他眸光坦率而不带丝毫批判,对于他们三人脸上浮现的难堪与慌乱彷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就事论事。
谈家三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片刻后,谈礼复咳了一声,强自镇定道:「没错,芜湖蒋家的确曾主动提议质借八十万两银子,不过老夫没答应。想我谈家相与知交遍布全徽州,不过区区八十万两,也还轮不到他蒋家来献殷勤。」
堂烬若有所思地微笑。
谈家确是相与故交满徽州,而谈家,的确也是不把八十万两银子看在眼里。
但,那已是去年之前的谈家了。
现在的谈家,庞大产业与势力在内忧外患的纷扰侵袭之下,除却这所谈家大宅与那七、八处因商路络绎而获利丰厚的酒楼外,其他的粮行、茶庄尽落入他人之手,就连原先祖业根基的武夷茶山,也因苛扣茶农,以至于契作相与了百年的茶农人家纷纷转而投入凤徽号商家之下。
商岐凤素有南方商业霸主之名,挟带天下独掌一门的庞大船队、马队及雄厚惊人的巨大财富,近年来势力版图扩展至更大更广,除却货运的主业外,还轻易插旗丝、茶、酒等,谈家妄想和商岐凤角力,无异螳臂挡车。
他心里一晒,曾听父执辈们感慨,昔日商业奇才谈三爷一死,谈家就再无真正的商人了。如今想来,确是如此。
「贤侄放心,那些没商德道义的,想看我们谈家山穷水尽,还早着呢!」谈礼复阴沉着老脸,抿唇冷笑。
老二卖了七处茶庄所得的银子五十万两,买下西凉超过八成马匹是绰绰有余了,待消息回返,还有兵部那笔可观的大订单下来,依照昔年经验,一转手便能有翻三倍的价差,算算,保守估计利润起码不少于八、九十万两白银。
如此一来,谈家立刻就能谷底翻身,一吐这些年来被凤徽号压着打趴的那口恶气!
虽然谈礼复并不愿去想,西凉马那笔生意会有可能出什么岔子,但为了分散风险,也为了能多点儿翻本的筹码,早已经营数十年的茶砖事业自然更加不能放手。
买办的茶商已经不只一次来信催赶,若四个月内未能再将新茶交货上去,日期一到,合同自动作废,他们便有权向其他人买茶。
谈礼复没察觉到自己正咬牙切齿,死死握紧拳头,回想起自年来经历的连番重创——
可恶!上次被凤徽号半路杀出吃下的茶砖生意,以及老二、老四与人争作珍珠黍霸盘失败,还有其他胡乱赔失的银子,一次次害得谈家元气大伤。
认真数算起来,光是这几年来,谈家损失的已不止三、四百万两银子了。
所以这次的两笔买卖,谈家是再也禁不起任何闪失!
「如果谈伯父不弃,那八十万两银子就由晚辈来出资如何?」堂烬察言观色,略略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
谈家人齐齐愕然地望向他,其中尤以谈璎珞为最。
「贤侄如此有心,照说我是没理由推拒好意。」谈礼复率先回过神来,心下虽是惊喜万分,略一深思,还是先以退为进。「只是你堂家善办丝绸营生,我谈家做的是米粮酒茶生意。正所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贤侄若想借此插旗茶砖买卖,日后再与谈家争食这方大饼,伯伯虽是资金一时青黄不接,却也没有白白将生意拱手让出的道理。」
「爹,」谈璎珞一时急了,「我想堂老板不是那个意思——」
「爹爹不是在问你。」谈礼复睨了女儿一眼,皱眉道。
「谈姑娘,不妨事的。」堂烬给了她一抹温柔的眼光,随即坦荡地迎视谈礼复,笑了笑。「谈伯父,倘若晚辈真有那等心机谋略,此时此刻,您最先该提防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凤徽号的商岐凤吧?」
谈礼复一震,神情有一丝不安。「你——知道了些什么?」
「我知道,无论是行运河或走陆路,南北货运,都是凤徽号的天下。」
谈礼复神情一黯,随即咬牙。
自己何尝不知以商府之势,谈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一斗?
「晚辈虽不知,谈家因何缘故得罪了凤徽号之主,可如今商场上人人皆知,只要是谈家的货,风徽号便拒绝承运。」堂烬语气平静,眸光却锐利深刻。
谈礼复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谈二爷和谈四爷也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没想到,谈家窘境已沦为商场上的一大笑话。
「如此一来,谈家欲贩的货物不沦大小,势必得委请其他小户运送,几经辗转波折打通关,旷日费时,耗去更多成本。到最后,真正结算到谈家手中的利润怕也所剩无几了。」
一提起这个,谈四爷忍不住气愤道:「就是那天杀的商岐凤偏与我们作对!」
他说得咬牙切齿,「老子一无刨了他商岐凤家的老坟,二没挡了他商岐凤的财蹒,他凭什么处处针对我谈家?」
「若非商家掣肘,我们谈家又伺至于此?」谈二爷也愤慨道。
谈礼复警告地睨了两个失态的弟弟一眼,轻咳一声,强自镇定地看着堂烬。
「贤侄对我们谈家处境了然于胸,想必有所见教?」
「见教不敢。」堂烬瞥见谈璎珞若有所盼的目光,眼神一暖,朗声温言道:「如若谈伯父信得及的话,晚辈愿代谈家出面处理这笔茶砖买卖,并接洽为万缎庄运丝的相熟船行,走轻舟入水道,避开凤徽号势力范围的运河,想来商岐凤想拦也无从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