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隔日。

“大公子,风老爷求见。”灵子急如星火地冲进铺子,气喘吁吁地道。

邢恪默默地回过头,“谁?”

“风老爷,”灵子见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加强语气道:

“是‘暖儿小姐’的爹!”

邢恪陡然一震,迷离飘忽的目光瞬间聚焦了。

“风老爷?”

“是,风老爷求见。”

是不是暖儿出了什么事?

邢恪冲动地起身,大步往外奔去。

“大公子,风老爷在仪人厅,小的已经让人备上茶点啦!”灵子欣慰地跟了过去,还不忘在后头追嚷着。

为什么风老爷会来访?是暖儿出事了吗?还是他来替暖儿讨公道,向他兴师问罪……是暖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脑子乱烘烘成一片,胸口剧烈悸跳着,他心底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在窜动翻腾着,脚下更急了。

直到终于踏入仪人厅,他难掩微微急但的喘息,双眸迫切地望向那位气度恢弘却愁容满面的风老爷,他心下没来由的一紧。

可几乎也在同时,他的理智终于闪现——这又是个圈套吗?

邢恪苦涩地低低一叹,立刻冷静了下来。

“风老爷大驾来访,请问所为何事?”他抑下胸臆间翻腾如波的心绪,口气平和地问。

“邢大公子……”风老爷不过短短两日,便似已衰老了十数岁,颤抖着拱起双手,“请邢大公子救救小女吧!”

救暖儿?

他脸色微微变了,“暖儿怎么了?”

“她自邢府回家后便失魂落魄得像行尸走肉,日日夜夜都待在坊里雕着东西……”风老爷哽咽了一下。“唉,都是我的错,我就见她哭着求我让她为公主花轿雕轿窗,一时心软答应了。

没想到雕窗完成镶嵌妥当后,她亲自送花轿到知府官邸,结果花轿被知府老爷给轰了回来,可她人……她人就被押进大牢里去了!”

邢恪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知府关了她?”他语气里首现一丝前所未有的凶狠。

风老爷眼见着又要哭了,呜呜咽咽着点头。

邢恪心急如焚,立时冲动地就想前去救人,可是——那一日的种种再度跃现于脑海,一幕幕仿佛又再嘲笑着他的天真、愚蠢和自作多情。

男性自尊心和邢家傲气阻止了他,邢恪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将焦灼急切的冲动压制下来。

“风老爷,令嫒之事我不明究底,又从何帮起?”他淡淡地道。

邢恪试图告诉自己,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可是他胸口为何还是一阵阵天杀的灼烧疼痛?

“听说她居然仿效大公子的笔法和雕法,在公主花轿上头雕了菊花……”风老爷又是懊丧又是后悔,完全是无颜见梅龙镇父老啊!

菊花?

邢恪心一紧,脑中浮起了初次相见,她诚恳地祈盼——请大公子能够教我雕出,像你刻在喜材上头那样高洁仿骨的菊花纹饰。

那么精奇高妙、出神入化的雕工,除了邢家老铺的大公子,还有谁能雕得出呢?

暖儿……邢恪脸色惨白,心口像是被巨石狠狠捣中,痛得几乎颓然倒地。

“老夫是后来才知道暖儿原来是跑到邢府来当学徒,还闯下了大祸。”风老爷羞愧又感伤地望着他,“可邢公子,不是老夫包庇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我家暖儿虽然自小行事鲁莽冲动,可她从来就不是个心思奸恶之人,虽然偷了贵府的秘笈是事实。

也罪无可恕,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她是为了我弟弟。”他心上深深地嫉妒和浓重的受伤感,痛楚从未消失。

“邢二公子?”风老爷一脸困惑。“不对呀,我家闺女儿以前从来没见过邢家的人,又哪里识得邢家的二公子……话说回来,二公子的名讳以往倒很少听见,不知叫什么名字?”

“风老爷不知他们是旧识?”他心念一动,屏息问道。

“老夫不是‘不知他们是旧识’,老夫确定他们‘根本不是旧识’。”风老爷笃定地道:“大公子,你再想想,我家闺女儿若不是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傻妞,数月前也就不至于在镇西小桥上和贵府嬷嬷争道,还闹腾着结下梁子了。”

没错!

邢恪陡然一震,双眸澄澈清明了起来,苍白的脸庞倏然激动地涨红了。

倘若暖儿真与阿仲有私情,为此潜入邢府中窃谱,她又何至于故意在小桥上和邢嬷嬷争道,为自己树立了个不必要存在的敌人,更为自己在府中的行止增添诸多变故?

他心脏剧烈跳动着,眼底闪动着熊熊的希望之火,他勉强定了定神,微微颤抖地开口。

“风伯父,我可以看看暖儿亲手雕的那顶花轿吗?”

***

风门凤轿坊。

那顶以百年红樟制成的花轿静静停在宽敞的青砖地上,仿佛身穿凤冠霞帔的美丽新娘,温柔地、欢喜……却略带感伤与忐忑地等待着心上人前来迎娶。

轿帽以大红珊瑚为底,绣有凤凰牡丹,寓意富贵吉祥,轿帘呈波浪形,以绛红缎面锦子为主,边缘以金线银丝纹出喜字,当中绣的是五彩鸳鸯,轿裙以紫红流金,缀以碧绿玉石和温润莹然的明珠……美得令人屏息,深深撼动不已。

百年风家轿,果然名不虚传。

邢恪指尖轻轻地抚过风寻暖雕刻的那朵朵菊花纹饰,虽然落笔行刀依然看得出青涩生拙,可是他感觉得出她的每一笔、每一刀、每一道,都带着对原师真品的倾慕与学习。

她是个多么勤奋、用心又有天分的学徒呵!

而他也感受得到她究竟是用何种心情,一刀一刀雕出这些寒菊的。

无声地落泪,悄悄拭去,勇敢地一刀一刀凭藉着回忆与思念,雕刻出这朵朵迎风傲霜的菊花。

菊,又有傲骨高洁的花中君子之称,纵然北风呼啸,霜雪重欺,却丝毫不畏一切磨难考验,姿态独立,幽香自放。

像她。

他鼻头蓦然酸楚了,心口满溢着灼热温暖的感动,泪雾不禁迷蒙了眼前。

“邢恪,你真是个有眼无珠的大笨蛋!”额头抵着轿窗,他痛楚地恨恨自责着。

两个月来相处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她的笑语、她的俏皮、她的陪伴,宛如春水涓涓流过他心底,温暖着他原本贫乏的生命。

他是睁眼瞎子吗?怎么会对这一切的情意缠绵视而不见,就只单凭一个。僵化”的事实和阿仲的三言两语,就全面推翻了暖儿待他的一片真心?

风老爷见他满面内疚悲愤自苦,忍不住开口劝着。

“大公子,你千万别自责,其实这世事变幻,本就让人意料不到。唉,就像我当初一心要暖儿嫁人,不想她做这些粗重的活儿,可她就是一门心思想拜师学艺,承继家业……”他说得感慨万千。“早知道我就亲自教她制轿功夫,我什么都教给她,她也用不着绕了这么大的圈,惹出了这么多的波折和祸事来,现在还身陷囹圄……”

邢恪猛然抬头,目光坚决,“我一定会救出暖儿!”

“大公子,这就是老夫厚着脸皮求见你的本意啊,你的面子大,势力广,或者能同路知府说上一句,求个情……”

“不需向他求情。”他清逸俊朗的脸庞透着慑人的光芒神采。“我自有法子可起死回生,让公主和路知府心甘情愿、欢喜地收下这顶花轿。”

“真、真的吗?”风老爷惊喜万分。

“有劳风伯父命人回邢家,取来小侄惯用的那一套雕工刀具。”

“没问题没问题,马上就去,老夫亲自就去!”风老爷欢天喜地的去了。

邢恪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那一扇雕着寒菊的轿窗,低声喃喃道:“暖儿,你等我,且看我转秋为春,化寒为暖……”

***

已经被关进来多久了?

在幽暗潮湿,但还算干净的大牢里,风寻暖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一身淡绿色的衣裳外头被迫罩了件上面绣着大大“犯”字的囚衣,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惶恐惧愤怒,逐渐认命了。

亲送花轿过去的那一日情景历历在目——宝娇公主凤驾以降,便是入住在知府宫邸里,那日花轿送到,也是公主亲自出来“点收”的。

“嗯嗯,不错不错。”宝娇公主兴奋地绕过来逛过去,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花轿,满意地笑了起来。“还挺对本公主的味。原来这穷乡僻壤也有这么漂亮的工艺嘛,看来本公主往日倒是小看了这梅龙镇……”

英俊年轻得过分的路知府负着手,微微一笑。

风寻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些,没料想到当宝娇公主瞥见轿窗上的朵朵菊花时,登时火冒三丈、大发娇嗔。

“菊花?我的花轿上头怎么会雕这种死人菊?还雕得这么丑!”

路知府笑意倏然一收,皱着眉头走近花轿一看,登时回头对风寻暖沉下脸,斥道:“风小姐,你可知罪?”

“知什么罪?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个儿究竟做错了什么?”风寻暖咬着下唇,想着想着又泪意上涌,忿忿地道:“菊花又怎么了?雕菊花犯法啊?人家大公子雕的菊花不知有多么好看,又不知有多受欢迎……”

可是宝娇公主气得不轻是事实,风家花轿被撵抬回去也是事实,她被关起来更是事实……“呜呜呜,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即使再勇敢再坚强,可是此时此刻被囚在牢里的风寻暖还是忍不住害怕地呜咽了起来。

“风家花轿的盛名都毁在我手里,爹爹一定被我这个不孝女气死了……”

大喜转眼酿成大祸。

怎么办?现在已经不单单她被囚进大牢,若是公主一怒之下认真追究,恐怕全风家还有爹爹都会被牵连入罪的!

想起自己的不孝、辜负爹爹期望,她越想越是自责难过。

尤其思及此生恐怕再也无缘见到她最思念最牵挂的大公子,风寻暖更是心痛如绞,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泛槛了满颊。

“我真的、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她双手紧紧捂住小脸,悲痛地低泣着。

大公子,你还在恨我吗?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心甘情愿一生一世都当他家的一个小学徒,只要能够陪着他、守着他,日日都能看见他。

什么雄心壮志、继承家业、发扬光大,她全都不要了!

“风寻暖,知府大人请你出去。”手上拿着一串钥匙的牢头突然打开牢门,笑嘻嘻地道。

“嗄?”哭花了脸的风寻暖吸着鼻子傻傻抬头。

***

风寻暖被“请”出了大牢,又被带进了知府官邸里。

花团锦簇的花园中央,停着一顶灿烂美丽、典雅喜气的大花轿,眼熟得令她掩不住满脸惊愕。

这不就是她上一回亲送入府,惹得宝娇公主发飘,导致她身陷牢狱的那顶大花轿吗?

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而且……“大公子?”她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望着花轿旁那俊脸含笑的修长身影。

是她在做梦,不然就是眼花,还是大白天见鬼了……呸呸呸,不是鬼,大公子怎么会是鬼?

可是……可是他怎么会来?他不是从不出门的吗?

她眼眶蓦然一热,心下一酸。

而且大公子肯定恨死了她,又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一定是我离死期不远,所以回光返照,产生幻觉了。”她喃喃。

宝娇公主一改上次的气急败坏,朝她招了招手,“喂!你来!”

她有些畏惧地倒退一步,脸上满是戒心。

“暖儿,不要紧的。”“幻觉”突然温柔地开口,语气里似有柔情万斛。

风寻暖一震,倏然睁大了双眼,“大公子?真、真的是你?”

“是我。”邢恪缓缓走近她,怜惜而心疼地轻轻挽起她冰凉的手,沙哑的开口:“暖儿,让你受苦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微凉却温柔的大手……“公子……”她简直像在梦里一般,狂喜却也迷惘茫然地望着他,泪眼迅速蒙胧了起来。“真的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难道……难道公主迁怒到大公子头上了?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邢恪捧起她的脸,眼眶发热,深深自责地道:“暖儿,原谅我之前那样误解你,我不该怀疑你的为人,更不该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将你的好一笔抹煞——我真是该死!”

“不,不是的!”她急急地掩住他的唇,心痛不舍地道:“你怎么能怪自己呢?明明就是我偷了你的雕工谱。是我笨,我自以为是,才会傻傻地被人利用,伤害了你——”

“暖儿,如果我对你多点信心,就算污蔑陷害你的人是我自己的亲弟弟,我也不可能让他得逞——”他喉头微微哽住,“我本该站在你身边的!”

“公子……你真的不气恨我了吗?”风寻暖泪眼盈眶,喜极而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暖儿别哭,往后,我永远不再教你伤心,再也不让你流泪了。”他心疼地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语气坚定地立下誓约:“这一生我都会爱你、怜你、疼你、护你——”

“公子,你这话是?”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陡然呆了。

“暖儿,你可愿——”邢恪清雅的脸庞浮现一抹羞赧和少见的紧张,眸光却无比诚挚而坚定。“坐上你风家天下无双的好花轿,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好!”她迫不及待地重重点头,小脸欢喜得发光,又哭又笑地嚷着:“我要嫁!我要嫁!说了就不能反悔哦!”

“此生永不悔。”他也笑了,眸光闪闪,幸福满溢。

这对小俩口完全把公主和花轿忘得一干二净了!

宝娇公主在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也忘了该治他们个“藐视皇亲贵族”之罪,只是自言自语起来。

“唉,最近老是看到这种恩恩爱爱的场面,害本公主也突然变得很想嫁了呢。”

耀眼明媚的春日阳光下,那顶美丽华贵的花轿仿佛也在发光,尤其是那两扇轿窗,日前原先是雕着蕊蕊傲然挺立、办办舒卷的菊花,居然笔笔浅纹已化为道道深雕,菊花乍然变成了朵朵娇艳富贵、喜气洋洋的牡丹。

邢大公子一出手,果然化腐朽为神奇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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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怀谁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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