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可别小看我喔,想我风寻暖可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顿了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呃,只除了不会雕花以外,就连我们家制轿的程序我可也摸得熟门熟手、一清二楚呢!」
他看着她,「提起制轿,我有个疑问摆在心底很久了,不知当不当问?」
「怎么不当问?」她慷慨地一拍胸口,「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问吧!」
「你为什么想来向我学雕刻技艺?」他迟疑地问。
风寻暖正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入嘴,闻言一愣。
「你风家世代制的是花轿,我邢家造的是棺木,就算你欣赏邢家的雕花工艺,可花轿和棺木的雕法与构图相差十万八千里,你就算学了也无用处吧?」他微微蹙眉。
「不不不,公子此言差矣!」她急急咽下那口鸡丝,倾身向前,热切地道:
「公子雕的花卉虽只轻描淡写几笔,却是风华气韵冉冉绽放,绝对不是一般俗艳的花轿雕纹图案可比的!」
邢恪还来不及回应,她又连珠炮似地急急往下说。
「其实我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改良传统花轿,创新出独树一格、更加人性化、体贴化以及艺术化的好花轿。」风寻暖陶醉在自己的愿景中。「我希望将来坐我们风家花轿出嫁的新娘子,都能一路欢欢喜喜、舒舒服服,拥有最幸福最灿烂最美好的出嫁经验。」
「暖儿,你真了不起,有这么大的目标和志向。」他双眸熠熠地盯着她,英俊脸庞盛满赞叹和敬佩。
「可不是吗……」她满眼都是朵朵粉红色的蔷薇花绽放,就差没有小星星在里头狂闪——可是一想到现实面,她登时又气馁了。「唉,可是我爹和全坊里的老师傅们都对我乱没信心的。
什么也不肯教我,他们好像巴不得我离轿子越远越好,活像我身上沾了蛀虫,只要一靠近就会把轿子给蚀光似的!」
他被她生动的形容词给逗笑了。
「还笑,人家是说真的!」她懊恼地瞪着他。
「对不起。」他强抑下笑意,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觉得令尊也许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学制轿太过辛苦,所以才不愿让你多涉足这一行。」
「制轿有什么好辛苦的?」她嘟起小嘴,「说到底,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女孩儿吧?」
「有谁敢瞧不起我们的风大小姐?」邢恪微笑开口,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大公子对我是有信心的罗?」风寻暖眼睛一亮,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么不如就教我雕花之术吧?」
「不行。」他轻点她的俏鼻头,咧嘴一笑。
「大公子——」
「来,喝酒喝酒。」他笑意盎然地为她斟了一杯。
多亏有暖儿,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很好。
这一瞬同,他也决定了该如何处置邢仲一事。
邢恪决定再给弟弟一个机会,所以他暂时同意了邢仲留下来。
既然大公子都发话做出裁示了,邢家上下人等再有异议也只能接受。
风寻暖虽然是最能置身事外的一个。可她还是不免替善良温文好脾气的邢恪忧心——邢二公子虽然做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但是和她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嚣张邪气印象相比。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了。
所以最近几次不小心在府里遇到邢仲,风寻暖都是远远一瞧见他,马上二话不说掉头走人,根本不想与这人有任何交集,偏偏这天抄花廊小径这条捷径要回屋的途中,她大老远就看见邢嬷嬷带着一队丫头在打扫环境,只得及时拐了个弯儿,往另一端穿过水榭小桥的远路走去。
然后好死不死,又看到邢仲坐在水榭里对着一湖绿波发呆。
「啧。」她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声,「早知道今天临出房门前就先翻一下黄历,也不会四处冲了对头,撞了煞星!」
尽管如此,她还是假装视而不见地缓步踱过。
「你很讨厌我吧?」
有一刹那时间,她是很想装作没听见就继续走掉啦,可是邢仲随后苦涩的自我解嘲却令她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你们没人欢迎我。」他语气涩涩,「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邢家的一个背宗忘祖的败家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眉儿挑得高高的,「二公子,你真在乎我们怎么看你吗?」
邢仲跟底升起一抹萧索,「我就算再没良心,我也总还是个人,是人就会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我不服气,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么敌视我?」
「很抱歉,两年前我不在场,所以我没办法代替大家回答你这个问题。」她微挑柳眉,「不过倘若大家说的没错,你盗卖了传家之宝给死对头,光论这一点,难道就不应该遭人非议痛弃吗?」
「我会这么做都是被他们逼的!」他痛楚地低吼了起来,死命握紧了拳头。
她一愣。
「你不知道待在这个家里却永远被排拒在外,永远被当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什么样的滋味吗?」邢仲双眼里闪动着愤怒和受伤的光芒。「大家眼里就只有我那出类拔萃、温文尔雅的天才哥哥,却从来没有我这个弟弟的存在……」
风寻暖张口欲反对、抗议,可是他话里的痛苦和某些字眼却奇异地点中了她的心结。
你不知道待在这个家里却永远被排拒在外,永远被当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什么样的滋味……她知道,她也尝过那种滋味。
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抗争,怎么大声嚷嚷,都没人看见,没人在意也没人在乎。
「我也是邢家的一分子,我也想为邢家做出贡献,可是从小爹娘看重的就只有大哥,邢嬷嬷和老师傅们赞美教习的也是大哥,就连下人们也势利跟地只跟着大哥身后转,根本就没人搭理我。」邢仲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颤抖而含怒的冷笑。
「就算没人搭理你,就算你被漠视,可你也不该偷传家宝卖给死对头!」她回过神来,拒绝被动摇心志和立场。「平常自家人斗自家人,在家里内乱也就罢了,可一有外敌,炮口总得一致向外才对,否则岂不是教外人有机可乘吗?」
「我承认我是气疯了,因为深觉遭受不公平对待,所以才故意偷了传家的天工刀具要去卖给死对头。」他露出苦笑,「但是我也付出代价了……两年来,我像是被世人放逐、遗忘了,邢家上下几乎都当我死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过去被当作影子我也认了,可是现在,大家却把我当成个死了的人,人人见了我都当没见过,好像我真的死了,是一缕亡魂回到故居……」
风寻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了起来。
因为她也是「人人」当中的一个啊。
「我只是想要当一个有参与感、真正的邢家人啊……」他悲伤地把脸庞埋在双掌之中,肩头微微抖动着。
那个流里流气、跩得二五八万的家伙……是在哭吗?
风寻暖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下唇,犹豫着究竟是该溜还是该上前安慰好?